李东庭头也没抬,继续书
书着正在处理的一封公函,道:“这会儿不是你上课时间吗?跑这里来做什么?”
“爹!我看到林知县了!他是不是把掳了梅姐姐的那个恶人给送来了?你让我进去!我非要把他丢下兽山,放虎狮进去把他给活活撕碎了不可!”
李东庭停下笔,抬头看了眼满面怒容的阿鹿,微微皱了皱眉,道:“女孩子家,开口闭口就打杀人,成何体统?回去上课去!”
阿鹿手掰着门,噘嘴不肯走。
李东庭想了下,放下笔,起身走到她边上,蹲下去摸了摸她头,温和地道:“阿鹿,夫子若不再向我告状,等她身体养好了,我便允许你再过去看望她,她要是不烦你,你想住多久都可以。”说罢唤侍女带阿鹿回去。
阿鹿听父亲这么说,脸上才露出喜色,知他一向不会骗自己,乖乖跟着侍女走了。
李东庭回到桌后,继续方才的事,等合上最后一本公函,叫人进来送出去后,方起身,往位于土司府西北角那处依山而建的囚牢行去。
李氏在此筑堡数百年,自然修有囚牢。这囚牢就在山腹里,口子把守森严,通常关押一些特殊重犯。边上还有一座兽山,内里豢养了猛兽,早十几年前,还曾有死犯被投入兽山喂了狮虎。李东庭成为土司后,移走猛兽,废止了这项酷刑。只是这座修于山腹里的囚牢,至今还是令人谈而变色。
……
张清智被投到一个阴森潮湿的地牢里,四周唯一照明便是插在山壁角落里的火把,虽然并未遭受任何酷刑,却也没人理睬他,四周阴森压抑,正胆战心惊着,忽然听到远处通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忙爬着到了铁门旁看过去,晃动着的一团火把光里,看见两个府兵打着火杖过来,中间走了个男子。那男子身穿整齐制袍,张清智呼了一声“冤枉”,连滚带爬地到了铁门边,高声道:“大人!大人!林县令说我张家与蜀逆往来,这才把我投到了这里!实在是冤枉了小人!求大人明察!还小人一个——”
张清智突然看清那个人的容颜,剩下的话立刻卡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对方视线投向了他,他终于认了出来,这男人竟就是前日闯进来从自己手中带走了梅锦的那个。
张清智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自己的囚牢之外,脸白得成了死人的样子。
李东庭命府兵打开牢锁,走进去,蹲到已经摊在地上的张清智面前,从府兵手里拿过一根火杖,将火头凑过去些,端详了他一眼。
“知道我是谁吗?”他开口问了一句。
“我是李东庭,这里的土司。”不待张清智回答,他自己又道。
张清智呆呆望着面前的李东庭,内心惊骇难以言表。回过神,见他和自己说话时,语气竟然很是平和,心里渐渐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急忙爬起来朝他跪了下去磕头,哀声恳求道:“大人!大人!我是有眼无珠才冒犯了大人的。恳求大人饶恕!只要大人肯放过,小人甘将家中铜厂献上赎罪!”
李东庭淡淡道:“张清智,你家和蜀王府的那点子往来,根本入不了我的眼。你到了这里,也不是因为冒犯了我。听说你考过朝廷功名,还是童生,我且考考你,照本朝律例,□□良家妇女,当作何刑罚?”
地牢里阴凉无比,张清智后背却不住冒出冷汗,颤声道:“大人,大人,你那日也在,当知道小人还未实施,大人便已经——”
“我叫你回答!”李东庭蓦然提声喝了一句。
张清智打了个寒颤,抖着声道:“……回,回大人,杖一百……流三千里……”
李东庭唔了声,声音平平地道:“记性还不错。不必跪我了。把你的两条腿伸直。”
张清智不明所以,只是不敢问,更不敢不从,抖抖索索着地坐了下去,伸出了两条腿。
李东庭看了他双腿一眼,毫无预警的,以手中那只火杖的铁杆头猛地击上张清智的左侧大腿,随了腿骨应力折断的一声清脆咔嚓声,张清智放声惨呼了起来。
李东庭面无表情,以铁杆继续击折他另条腿骨,这才对着抱腿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的张清智冷冷道:“杖一百流三千里是朝廷加给你的惩治。这断腿之痛,是我李东庭加给你的,好叫你知道,有些人,并非是你想碰就能碰的!”
李东庭将手里那把因突然受了猛力冒溅出点点火星子的火杖递还给身后的府兵,站起身,在张清智椎心泣血般的惨呼声中掉头离去。
☆、第五十四回
梅锦熬过了当夜,到次日,体内残余红丸的药性虽过去了,人接着却又生了场病,一直恹恹不振,直到大半个月后,才终于渐渐好了过来。
霞姑这些天一直坚持留下来照料她,直到前两日,梅锦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再三向她谢辞,霞姑见她确实好了不少,这才回了龙城。自然,因自己也生着病,这段时间梅锦闭门没再继续给人看病了。这日午后睡了一觉,睁开眼,自觉长久以来没有的神清气爽,在床上赖了一会儿,起身从屋里出来,看见阿宝阿茸两人正坐在檐廊下玩翻花绳,四只手一边灵巧地翻着,一边轻声说着话。
哲牙最近去了龙城兵造司,梅锦知道后,接了阿茸过来让她住自己这里。这孩子性格渐渐也变得开朗了许多。扭头看见梅锦出来了,忙放下花绳,飞奔过来扶住了她。阿宝也端来了一张小竹椅让她坐。
梅锦坐了下去,让她俩继续玩,自己坐在边上看着。
四周十分安静,除了她俩翻花绳时嘴里叽叽咕咕念着词儿的声音,耳边就只剩附近树上传来的几声鸟鸣。
“梅娘子,你玩不玩?”
阿茸扭头,邀梅锦也玩翻花绳。
梅锦摇了摇头,“我不会。”
“我来教你,很简单的!”
见阿茸期待地望着自己,梅锦笑着点了点头,坐过去些,跟她俩学着翻花绳时,梅锦隐约听到前头传来动静,似乎有人来了。过了一会儿,阿凤走了过来,手里拿了两个匣子,见梅锦起来了,忙过来。
“方才前头什么人来了?”梅锦问了声。
“梅娘子,正想跟您说呢!”阿凤举起手里两个匣子,“方才土司府的李府君派了人来,说给您带了点雪蛤和冬虫夏草。我叫他进来坐,他说怕打扰您,连口水都没喝,东西放下就走了。”说着把匣子递了过来。
匣子本身便由整段樟子松抠镂而成,看起来古朴而质重,装里头的雪蛤和冬虫夏草更是上好。梅锦见人已经走了,叫阿凤先收起来,打算过些天,等病彻底养好了,自己再去一趟龙城表达谢意。
这一次的意外,实在是欠下了太大的人情。
阿凤进去收好东西,出来时,想了起来,又道:“梅娘子,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姓张的倒霉了。家里铜矿被封了,如今人就在县牢里,半死不活的。还有焦寡妇那个婆娘,林县令从她家里搜出了迷药,从尼姑庵里抓来打了二十板子。她儿媳妇有身孕,板子先记下以后再打。我还听说,她男人回来知道了她和那个姓张的事,不认她肚子里的种,闹着要休她呢。这可真是活该!现世报!叫她们良心被狗吃了……”
阿凤说的正起劲,前头忽然隐隐又传来几声动静,仿佛又有什么人来了,忙停下来,叫梅锦坐着别动,自己匆匆又过去了。
梅锦看着阿宝和阿茸继续玩了片刻的花绳,听见前头动静声越来越大,片刻后,仿佛有人正往这边走来,脚步声踢踏踢踏的,中间还夹杂着阿凤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大愉快,抬头,看见一个身穿土蓝织布、身形犹如铁塔般的土人壮汉正往自己这边大步走来,闻声赶来的李大上前阻拦,那土人男子一把推开了他,继续往里疾步而来,抬眼看到梅锦,高声嚷道:“你便是从前那个在濮寨里治过病的汉人女郎中?”
阿凤追了上来,拦在土人男子面前,生气地道:“你这人怎如此不讲道理?跟你说过,我家娘子自己也生病了,病还没好,出不了诊!你赶紧去请别人吧,省得耽误了!”
男子充耳不闻,几步便迈到了梅锦面前,道:“女郎中!我们少主生病,人家说只有你能治好!你赶紧跟我们走,再晚就耽误了!”
“你听不懂我说话?我跟你说了,我们梅娘子自己病还没好……”阿凤嚷道。
梅锦阻止了阿凤,从竹椅上慢慢站了起来,问道:“你是哪里的?既然是急病,为什么不一起带他过来?”
男子面带焦色地道:“我是望部的,我们芈夫人就只少主一个儿子!少主六七天前肚痛,大便不通,用甘油灌肠也没用,这会儿肚子胀得像只瓜,只能躺着不动,一动肚子就痛的要命,怎么经受的住路上颠簸!你赶紧跟我过去!”
梅锦沉吟时,那男子以为她不肯去,勃然大怒,道:“你们汉人就是奸滑!跟着龙城的李家人一道欺凌我们望族人是吧?我看你人好好的,哪里有生病的样子?我们芈夫人吩咐过我,你要不来,绑也绑你过来!”说着扭头朝后喊了一声,只见噔噔噔又跑来了两三个腰系佩刀,健壮赛过男子的妇人,上前一左一右架持住梅锦抬起来就跑。阿凤大怒,和李大一边阻拦,一边让阿宝赶紧再去喊人。
“全都给我停下来!”梅锦喝了一声。
架着她的壮妇一怔,看了她一眼,不自觉便停了下来。
梅锦回头叫阿凤去拿自己的医药箱。
阿凤顿脚道:“梅娘子!你病还没好!何况这些人也太不讲理了!别管他们死活了!”
梅锦看向那土人男子,皱眉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何来瞧不上你们?我前几天确实是病了,我家丫头关心我,这才多说了几句而已。既然你们那里确实有人得病,我跟你们去便是了。”
土人男子见她应了,面上才露喜色,急忙叫两妇人松开,连声赔罪,又道谢个不停。看他样子,似乎恨不得立刻上路才好。只是怕催她烦了又改主意,极力忍着不说而已。
梅锦回屋收拾了药箱,换了身衣服,走出来时,阿凤还在阻拦,道:“梅娘子,望部比濮子寨还要远些,你病还没好全,不要去了。且你想想,上次就是因为你好心,这才遭了人的毒手,我想想就后怕。看他们样子就不是好人,谁知道他们安的又是什么心……”
她说话声被那壮汉听到,壮汉十分不满,想说又不敢说,对她怒目而视。
梅锦道:“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没事的。我和他们无冤无仇,不至于要害我。何况他们看起来确实也很急。再说了,谁叫我是给人看病的,开了那个修存堂呢。放心吧。”
阿凤无奈,只好道:“那我跟你一块去!”
梅锦点了点头,看向一脸不放心的李大,吩咐后,便随那几个土人上了马车离去。
望部的事情,李大是知道一些的。和其他当地部族有所不同,这个望部是由女人主政的,十几几年前,望部和另个部族发生冲突,女首领芈夫人的长子死于冲突。当时是云南宣慰使的李东庭父亲出面平息两族纷争,芈夫人要求同样杀死对方一个儿子,以牙还牙,老土司认为不妥,未加支持。芈夫人认为老土司处事不公,心里不满,随后与濮子人等一道参与了骠国叛乱。后叛乱被接任宣慰使的李东庭所镇压,芈夫人的丈夫和次子不幸又死于这场战事。此后至今的这十来年,虽然为了族人,芈夫人接受了李东庭的招降,名义上归顺了昆麻土司府,但与李氏的私人怨隙却一直不得化解。按照惯例,每年冬,各部族首领都要在特定日子聚到龙城参与土司府的冬宴,但这几年,芈夫人一直托借口不来。
李大本是李家下人,因擅长管理田庄,被李东庭派到了这里,虽然换了个主人,对梅锦也忠心,但心里难免还是把自己当李家人看待。想到李东庭前次离开时,特意找自己吩咐过,说这里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意外之事,叫他立刻到龙城去通知他。
李大越想越不放心,等梅锦一走,自己立刻赶往龙城。
……
望部派来接梅锦的马车车厢里头设置的很周到。软塌,固定小桌都有,躺坐皆可,十分便利。那壮汉上了路后,自己几个人几乎日夜兼程地赶路,实在累极,也不过停下来打一个盹而已。梅锦知他心急,路上虽感辛苦,也一直忍住,累了便躺下去。如此疾行了两天路,终于赶到了望部。
……
芈夫人原本有三个儿子,长子死于和别族的冲突,次子与丈夫双双死于十几年前李氏的平叛。剩下如今这个幼子,今年才十三岁,是当年丈夫死后的遗腹子,自然疼爱若命。不想七八天前,他在演武场和人练武回来后,突然腹部疼痛,继而腹胀,大便不通。找了部族里的郎中吃药,又用甘油灌肠,均不见效。芈夫人焦急万分,打听到马平县有个女郎中医术高明,去年濮寨的疫病就是她扑灭的,立刻差人火速赶去马平请医。她脾气暴躁,对汉人一向也持敌意,唯恐那个女郎中不肯来,是以在那壮汉出行前添了一句“若是不来,绑也要绑着她来”。
等待的这几天里,芈夫人见儿子已经全腹胀满,胸闷气急,两天没吃一口东西,喝水就呕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原本强悍赛过汉子的一个女人,背着人暗地里眼泪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忽然听人来报,说那个女郎中请来了,疾步出去迎接,看见过来了一个汉人年轻女子,立刻冲上去,连声叫梅锦救自己儿子。
☆、第五十五回
梅锦随芈夫人匆匆进去,询问着情况,入内见床上躺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肚子膨隆。上前轻叩腹部,手感如鼓,摸他四肢厥冷,按麦氏点压痛,检查舌,质淡,舌苔白腻,脉沉细弱。再问芈夫人,得知已经多日没有排便,也无矢气。沉吟半晌,初步诊断应是患了肠梗阻并发的肠麻痹。知病情拖了多日,几乎已经到了临界点,不敢怠慢,立刻取天枢、关元、气海、足三里等腧穴,以泄法以毫针刺,加灸,并留针约莫两刻钟。
针灸持续半个小时后,少年原本金纸似的面色渐渐缓和了些,再问他腹胀痛感,说比先前仿佛有所减弱了。梅锦便取下针,开了一副温脾汤加减,急水煎服。不想刚喝下去,立刻又吐了出来。
边上的芈夫人神色原本已经有些放缓,见儿子喝了药又吐,急得团团转,连声催问梅锦怎么办。
梅锦想了下,又取双侧内关穴加以针刺,施以捻转泻法5分钟后,让少年再服药,这次喝下去后,终于没再吐出。继续留针一刻钟后,收针,梅锦自己在侧观察。
数个钟头后,梅锦以耳靠在腹部听诊,已经隐隐能听到肠鸣音了,只是少年还是没有矢气,也无便意。又续取天枢、气海、关元、足三里、上巨虚等穴针灸之,再服了一帖药,片刻后,少年矢气频转,捂着肚子说要如厕,芈夫人大喜,忙叫人取马桶。
当晚这少年腹胀便消退下了不少,也能进一些流食了,精神慢慢开始恢复。
芈夫人年近五十,只剩下这么一个幼子了,病经治而愈,说欣喜若狂也不为过,立时将梅锦奉为上宾,当晚殷勤款待。望部之人更将她视若神明,不少人接二连三地找来恳求她给自己看病。既已来了,梅锦也不急着回去,且那少年肠梗阻虽通了,但肠胃还需调理,便留了下来。到了次日,梅锦继续替那少年施针时,芈夫人匆匆进来,问道:“梅娘子,你与龙城土司府的李东林可认识?”
梅锦听乍李东林的名字,一愣。
去年至今,她已经许久没见到过李东林了,蜀王府起事后,听说这两个月他一直被李东庭派在外办事,不知芈夫人突然在自己面前提他是何意,便点头道:“是。怎么了?”
芈夫人面露怒色,道:“这个李东林实在可气!方才竟突然强行闯入我寨里,说要带你回去。我的人稍加阻拦,他便大打出手。我闻讯赶去时,他已经伤了我好几个人!”
梅锦吃了一惊,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已经抓起来了!”芈夫人怒气冲冲地道,“他竟如此无视我望部强行闯入,还伤我的人,便是李东庭的亲弟,我也绝不饶他!”
梅锦问芈夫人手下伤情,得知不是很严重,最严重的一个折了手骨,休养数月应便能好,这才略松口气,忙请芈夫人息怒。
芈夫人道:“我便是来问你的。倘你和这人没什么交情,我便把他捆起来丢到李东庭面前,看他怎么给我一个交待!”
梅锦忙道:“夫人,我与他认识。我料这其中应有误会,烦请带我过去看一下。”
芈夫人忍住气,领着梅锦过去,见到时,梅锦吓了一跳。见李东林五花大绑地被捆在树上,还在用力挣扎,边上围了几个拿刀虎视眈眈的望族人,见梅锦现身,李东林这才停止了挣扎,大声喊道:“你没事吧?我在路上遇到李大,他说你被这些人强行掳走!这些人向来野蛮,没什么道理可讲!我怕他们对你不利!他们若对你有半点不敬,你跟我说,我非把这里给踏平了不可!”
原来数日前李大赶去土司府时,恰好在路上遇到外面回来的李东林。李东林知道李大如今已经成了梅锦田庄的管事,拦住了问缘由,李大便把梅锦被望部之人强行带走看病的事给说了。
李东林虽已经长久没再见到梅锦了,心里对她依旧还是有些放不下。知道望部芈夫人与自己家有宿怨,唯恐梅锦过去了会有闪失,当时脑子一热,掉头立刻便赶了过来,方才到达,在外面被望部的人阻拦,三言两语不合,立刻大打出手,伤了对方好几人,直到芈夫人闻讯亲自赶到,这才被团团围住抓了起来捆在树上。
边上望族人听他出言侮辱自己,纷纷现出怒色。芈夫人冷笑道:“好一个土司府的二公子。都落到这境地了,嘴巴还这么不干不净!老身倒要看看,你怎么个把我这里踏平法!”
梅锦忙走到李东林面前,把自己已经治好了芈夫人儿子病的经过简单说了下,回头看了眼芈夫人,低声道:“李二爷,我晓得你是因我才来此的,我十分感激。只是方才你不该不问清楚就伤了他们的人。我看芈夫人也没真的想拿你怎么样,你向她赔个罪,我料她应也就放了你了。”
李东林原是为解梅锦之难而来,岂料她安然无恙,自己却成了阶下之囚被绑在了这里,还要梅锦帮他在芈夫人面前说话,岂肯示弱,大声道:“伤了便伤了,那又如何?她原本也是个不讲道理的,想我给她赔礼,休想!”
芈夫人原本打算看在梅锦面上,他若当众服个软,这事也就过去了。不想他到了此刻,嘴还这么硬。她性格本就刚烈,如何还能忍?道:“李二,你给我听着,老身若还是当年脾气,你这会儿身上已经多了不知道多少个窟窿眼了!好,好,你既如此硬气,我敬你是条汉子,来人,给我把他关到笼里送去龙城城门口,叫那个李东庭来看看,他李家子弟出息到了什么地步!”
李东林怒道:“你敢如此折辱我,就不怕我兄长问罪?”
芈夫人冷笑道:“这天下还没我芈夫人不敢做的事!我就怕李东庭不问罪。他若问罪过来,正好新仇并旧仇,我便替我死在你们李氏手上的丈夫和儿子报仇雪恨!”说罢对梅锦道,“梅娘子,实在对不住了,原本还想看在你的面上饶了这厮的,只是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仁,而是他李家欺人太甚,如此也怨不得我了!”
眼见局面僵成了这样子,梅锦暗暗叫苦。心知芈夫人这会儿正气头上,只是李东林确实是为自己而来的,少不得必须要护着他些,当下将芈夫人叫道边上,低声道:“夫人,你派人来请我时,与我的家人起了些冲突,我料话传到李二爷耳中,他以为我是被你们强行绑来的,这才心急了些,伤了你们的人。夫人若肯看我面子,先消消气,等我再去和他说说。等心平气静下来,什么都好解决,你意下如何?”
芈夫人见梅锦这么说了,脸上露出迟疑之色,便在此时,忽见先前被派去请了梅锦来的那个壮汉飞奔而来,口中喊道:“夫人!夫人!李东庭来了!土司李东庭来了!”
梅锦一怔。
芈夫人也愣了愣,问道:“他带了多少人来?”
“只有两个随从也被他留在了外面。就他一个人进来了。”
芈夫人皱了皱眉,沉吟着时,远远看到山下的路口行来了一个人,知道那人便是李东庭,虽怒气还未消,只是对方毕竟是一地土司,还是带人迎了过去,到了近前,皮笑肉不笑地道:“今日这是什么风,先把李家二爷吹来老身地头闹事,还没消停下去,这会儿连李大人您也亲自来了,老身未能远迎,还望李大人恕罪。”
李东庭和梅锦远远对望一眼,视线停了一停,跟着又扫了眼还被捆在树上的李东林,笑道:“芈夫人不必客气。去年龙城冬宴未见到芈夫人,甚是遗憾,李某便想着哪日来造访夫人叙个旧。只是平日诸事缠身,一直不得闲,方今日才来,有些突然,夫人莫怪唐突便可。”
芈夫人原以为他会开口说李东林的事,没想到半句也不提他,便似没见到被绑着的李东林似的,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顿了一顿,道:“听李大人的意思,今日过来是另有事了?”
李东庭道:“确实有件小事。夫人若得空,可否让李某进去说?”
芈夫人见他这样说了,哼了声,做了个请的动作,带着李东庭入内。
李东林从李东庭出现后,便闭了口一语不发,状若斗败的公鸡。李东庭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经过梅锦边上时,对上她的目光,脚步停了停,随即低声问道:“你还好吧?李大说你自己病还没好,就被他们架去看病了。”
梅锦点头,也低声应道:“我很好,多谢大人关心。只是李二爷方才伤了他们几个人,又不肯道歉,事情怕是有点弄僵了。”
李东庭回头再次看了眼李东林,道:“让他自己再在那里反省反省,省得这么大了,做事总还没个轻重。你放心吧,会没事的。”
梅锦听他语气笃定,一直悬着的心方慢慢放了下来,点了点头。
……
芈夫人将李东庭让到议事厅,屏退左右后,道:“听李大人口气,大人此行好像不是为了你那个弟弟。老身这便有些糊涂了,不晓得你我两家还有什么旧可叙的。莫非是要重提当年我丈夫与儿子是如何死在你李氏人手中的事?”说话时语气充满讥嘲与怨气。
李东庭笑了笑,道:“芈夫人言差了。家父当年也是亡于那场祸乱。事后芈夫人以及另几位首领率众向李某投降时,若照芈夫人所想,李某是否应当拒绝,当场报了家父之仇,如此才算是恩怨分明?”
芈夫人一时语塞,顿了顿,道:“李大人,那你今日过了,为了何事?”
李东庭目光落到芈夫人面上,笑意渐渐消失,最后转成冷色,道:“芈夫人,李某听说最近蜀王府的说客成了你这里的座上宾,不知是否是真?”
芈夫人脸色微微一变。
前些天,蜀王府的人带了厚礼,确实悄悄找到了她,转达蜀王给她的许诺,云日后蜀王军队攻云南,与李东庭起战事时,要她联络和李氏有怨隙的部族呼应同战。
芈夫人虽然对李氏不满,但有了十几年前的那次教训,深知对付李东庭不易,投靠蜀王府更是冒险,一旦再次失败,不但自己,连整个部族也必走向万劫不复。只是蜀王许下的诺实在厚重,她心里又放不下旧仇,一时下不了决心,恰好儿子那会儿生病了,也无心别的事,所以一直拖着没给最后答复。
此事非常隐秘,就只有芈夫人身边的几个亲信知道而已。没想到竟被李东庭一语给道了出来,芈夫人未免有些狼狈。只是很快便定下了心神,冷笑道:“来找过又如何?李大人这是来兴师问罪,要把老身绑了交给朝廷立功领赏不成?”
李东庭唇角扯了扯:“芈夫人言重了。李某知道芈夫人深明大义,便是为了千万望族之人考虑,也绝不会再重蹈当年覆辙,故今日才只身前来,为的,不过是想听芈夫人一句心里话而已。”
芈夫人沉默了片刻,咬牙道:“李东庭,你在我面前,也不必如此故作姿态了!我是个直脾气,你既要听我心里话,我便直说了,我丈夫儿子均死于你手,虽说是我咎由自取,只这口气,我终究还是难平……”
“芈夫人,方才我便说了,冤冤相报,没有终了。你我都是一方之主,一念便能决定千万人之幸或不幸。李某正是不愿境内再起无端祸乱,伤及更多人的父兄丈夫,所以今日才只身前来见芈夫人。”
“……外头那位梅氏,”李东庭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我也知道是夫人将她请来给令郎治病的。夫人可能不知,就在十来天前,她还刚被心怀叵测之人以生病为由引她上门诊治,险些遭遇毒手,幸而发现的及时,被救了回来,过后大病了一场,如今病还没全好,一听到令郎急症,便又赶了这么远的路来为令郎看病,毫无怨言。我虽没问,却也知道她凭的是医者的救人之心。医者如她,以一己之力救了夫人一子,夫人便欣喜若狂。夫人有没想过,祸乱一旦重起,万千人转眼便成白骨,世上纵有良医如她,也是回天无力。将心比心,夫人难道还是放不下十几年前那段旧仇,定要将族人往死路上带?”
芈夫人僵住,半晌没有开声。
李东庭又道:“李某不知蜀王给夫人许过什么诺。李某出手或许远不如蜀王豪绰,只是李某也知你族人常年盐巴短缺,愿助你解决。另,你族里族人往年所积皮货,大多贱价被昆州一带的小皮货商收走,他们几经转手卖出,价格往往翻番不止。李某认识些外面的大皮货商,愿在中间牵线,引他们直接来向你们收买,价格不敢说多高,但比从前,绝对要高上两三成不止。夫人意下如何?”
芈夫人性格虽暴烈,但也不是一根筋到底的人。李东庭以梅锦救她独子为例引申开来时,她心里便有所触动。等听到他又许下这诺言,原本五六分,这时也变成了七八分,于是看向李东庭,问道:“你此话当真?”
“李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芈夫人终于不再犹豫,点头道:“我就信了李大人。这就去杀了蜀王使者,以表我望族归附之心!”
李东庭道:“多谢芈夫人深明大义,李某不胜感激。另外,还有个不情之请。方才进来时,见我那个二弟……”
芈夫人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小事一桩,不过是个误会而已!老身这就叫人放了令弟,李大人不要见怪。”
李东庭道:“芈夫人客气了。李某知道是他鲁莽在先,还伤了你几个族人,回去后必具礼前来赔罪。”
……
当晚芈夫人果然杀了蜀王使者,砍下头颅悬于大门外示众,又宣布土司府会帮助族人解决盐巴短缺和皮货贱卖的问题,族人欢声笑语一片。又设下筵席,邀李东庭兄弟入宴庆贺。李东林不愿留下,连夜要走。梅锦知他此番受到羞辱,也是因了自己而起,心里过意不去,送他到了寨口,叮嘱他走夜路小心。
李东林望着梅锦,忽道:“梅锦娘,我晓得我问了也是白问,只是不亲口听你说,我总是不甘心。我知你看我不上。只是我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好了,你看我不上?”
梅锦微笑道:“李二爷,你若遇到了喜欢你的人,在她眼中,缺点也会变成你的独特之处。所以,并不是你哪里不好,也不是我看不上你,而是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位朋友,如果二爷觉得这个说法不会拉低你身份的话。”
李东林一怔,沉默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明白了。放心吧,往后不会再在你面前提这个了。你回去吧,不必送我了。”
梅锦点了点头,最后道了声“二爷走好”,转身折回原路而去。
☆、第五十六回
梅锦折回来的半路,对面有一人骑马而来,行的近了,见是李东庭到了梅锦近旁,勒马问道:“梅氏,可见到我二弟了?方才我叫他等我,我有话跟他说,一转头就不见了!”
梅锦忙指着身后道:“二爷刚走没一会儿,料还没走远。”
李东庭向她道了声谢,立即快马追上,片刻后,远远看到他盘膝坐于路边一块石头上,放任马匹在边上嚼草,仰头望着天边刚升上去的一轮满月,一动不动,犹如老僧入定。追到近前,停马翻身下来,走到边上,问道:“二弟,在想什么?”
李东庭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平日一向高傲,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受了这样的羞辱,虽有必要让他得个教训,只是内心想必不平,是以此刻和他的说话声也轻缓了不少。
李东林纹丝不动,仿佛没听到,片刻后,才悠悠叹了口气,念道:“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李东庭摇了摇头。原本是想批他做事冒失的,想了下,改口道:“二弟,前些时候我派你到外面历练,张叔回来说你很用心,事情也办的漂亮,母亲十分欢喜,我也颇欣慰。今日之事,我料你应也是一时冲动,记住,做事三思而后行,总是不会错的。芈夫人今晚设宴,你若实在不肯留,我也不勉强你,你先回去,只是路上别四处游走,径直回龙城。母亲年纪大了,别再叫她空担心。”
李东林扭过脸,盯着李东庭看。
李东庭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脸,问道:“看我做什么?”
“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一直也喜欢着梅锦娘?”
李东庭心脏咚的跳了一下,道:“二弟,你胡说什么?怎么可能!”
李东林望着他,扯了扯嘴角,“哥,我从小跟着你大,你想什么,我虽不能全部猜到,只大多都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也喜欢她。否则你绝不会对一个女人如此事无巨细地时时上心。只是从前你顾忌她是有夫之妇,不敢有所表露。如今她是自由身,咱们李氏也不是汉人,没那么多束手束脚的条条框框,我料你更不是那种因她嫁过一回便首鼠两端的人,如今你为什么还不去向她表白?”
李东庭一阵暗热,浑身血液都在往心口那块地方汇聚涌流,声音却依旧平淡,道:“二弟,不知道你是如何想出这些的。不要胡说八道了,赶紧回去吧!”
“我是不是在胡说,哥你心里清楚!你比我大十岁,小时候无论我看中什么,你都毫不犹豫地让给我。现在她也是这样吧?你明明也喜欢她,只是顾忌我的感受,所以你一直没有丝毫表露,是不是?说真的,倘若她也喜欢我,我是绝对做不到像你这样,会为了顾及兄长感受而克制自己对她的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