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凤奇道:“为什么不能叫你裴娘子了?还有,方才我就想问了,你回来了,那边房子好好的为什么不住,一定住到这里?”

梅锦道:“我已经与长青和离。如今与他家没关系了。”

阿凤大叫一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梅锦。

梅锦微笑道:“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阿凤终于回过神,脸涨得通红,生气地道:“好好的,裴家少爷为什么要休了你?裴……梅娘子你哪点对不起他家了!哦!我知道了!”她突然拍了拍额头,恨恨道,“大家不是都说他如今当官了吗?一定是他当了官,就看不上你,这才休了你的,是不是?”

梅锦见她为自己激愤难当,虽然是个误会,心里也有些感动,微笑道:“不是他要休了我。是我们两个商量好才和离的。我们……日子过不到一块去。”

阿凤见她面带微笑,这才吁了口气,安慰道:“梅娘子,离了就离了,往后你也不用总再让万家阿姆盯着,走一步路都要管了!只要你不嫌弃我笨,我可想一辈子都伺候你才好!你这医馆明天就开门吗?你不在的这两个月,多少人跑到我家里来问你的消息,都巴望你能回来呢!”

梅锦微笑道:“等我处置完一些事情再说吧。”

……

次日,梅锦并没立刻回裴家,而是写了封信,雇人送到了钧台县万百户那里。第二天,万百户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一看到梅锦,立刻就顿脚,张口问“外甥媳妇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梅锦在信里,已经把自己与裴长青和离的事说了一遍,请他过来,就是做个见证,然后再去裴家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也算有个清楚交待。便又说了一遍。

两个月前,梅锦和万氏被裴长青派来的人接走,出发前,她曾托人给万百户去过一封信,把情况跟他交待了一遍。万百户已经知道自己外甥从岭南逃走去了四川投奔蜀王,最近蜀王起事,他每日担心着,突然又收到梅锦的这一封信,知道两人竟然和离了,头皮都要炸了,连夜便赶了过来。

万百户对梅锦这个外甥媳妇还是非常中意的,一到就开始劝和。劝了半晌,把该说的话都说遍了,见她虽然始终面带微笑,态度却半点也不曾软化,最后还拿出了那张休书,心知是无可挽回了,长叹一声,沉默片刻后,终于道:“这都是命啊!梅氏,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你也不肯回头,我这个当娘舅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我外甥鲁莽不懂事,我那个老姐姐也是个糊涂人。你嫁过来两年,助力了他家不少,我都看在眼里。如今闹到这份上,想必你也是好话劝尽了的,不怪你。光他跟了蜀王府一条罪,原本就该杀头了。家里哪些该是你的东西,你全拿走便是,我领你过去,也省得他们裴家族人闹你。”

梅锦请万百户过来,原本就是为了请他主事。见他话说的周全,提及裴长青,忆及他的好,心里毕竟也还是有些黯然,低声向他道谢。

万百户摆了摆手,叹气道:“怨我外甥没福气。他上错了道,只盼他往后别牵连到别人就好。”

……

梅锦与万百户一道现身到了裴家,打开了门。

边上的邻居已经听说她几天前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消息,这会儿见她被万百户领了过来收拾衣物,庄子里的李大和百胜又领了些人抬走她从前的一些嫁妆,这才知道两人竟然和离了。顿时炸开了锅,当场便议论个不停。

梅锦站在院子里,神色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嫁妆被抬出去,环顾一圈这个她住了将近两年的院落,给万百户下跪,给他磕了个头,在他的叹息声中转头而去。

她之所以叫人抬走自己从前的那些嫁妆,倒不是一定要把东西拿回来,而是以这种方式,与过去做一个了断。

既然断,那就要断的干干净净。

……

修存堂的女郎中梅氏被丈夫裴长青给休了的这个消息,很快不胫而走。有人说是裴长青出人头地后嫌弃糟糠之妻休了她,有人说是梅氏为了不受牵连自己要和离,各种说法都有。毕竟,人人都知道裴长青原本此刻应该还在岭南服苦役的,谁知服着服着,他突然摇身一变到四川当了官,难免会引来许多猜测,最近有人论断他应该是投奔蜀王府造反了。这个消息随着议论声开始发酵,不少裴家族人也听说了,唯恐会遭牵连,有人找梅锦打听,有人到林县令那里要求将裴长青除出宗籍,乱哄哄了好一阵子。直到一个多月后,随着四川那边传来朝廷军与蜀王军正式作战的消息,这件事才算慢慢消停了下去。

这段时间,梅锦为了避免没必要的烦扰,并没开医馆,而是到县城外的那座庄子里住了些天,趁空看了看庄子和田地的账目,发现李东庭给她的这个李大是经营的一把好手,账目做的一清二楚,这么看下来,自己虽然离上层阶级还差得十万八千里,但以后靠这个,混个温饱线是没问题的。心一宽,就把自她走后便时常来医馆看她有没有回的阿茸给接了过来,带着阿凤阿宝,几人一起在庄子里钓钓鱼,种种菜,遇到有特意寻过来求看病的便接诊,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外头那些议论,对她并没造成什么困扰,唯一的困扰,便是最近竟然有媒婆上门给她说亲了。包括之前来裴家给白仙童传过口信的那个马婆子在内,已经来了不下四五个。梅锦起先还客客气气推辞,后来发现媒婆一嘴的好功夫,跟她们好好说根本就是浪费口舌,干脆闭门不见。落在旁人眼里,她这便成了抑郁难当,羞于见人,有人甚至绘声绘色地说偶尔撞到她在庄子外溜达时,见她神情憔悴,眼睛肿的成了个胡桃,显见是还没从被裴家休了的打击里恢复过来。

……

林县令每月都会在指定日子去一趟龙城土司府向李东东庭汇报本县上月的重要事务。当日除了他之外,土司府辖下的其余各县县令也会一起汇聚而去。如今情况特殊,改成两月一次。这日到了时间,去土司府见了李东庭,议完事,其余人先后告退,林县令也要退下时,被李东庭留了下来,叫他回去后,问问铁匠哲牙,是否愿意到龙城土司府兵造库做事。

朝廷军队已经与蜀王军开战,战事卷到云南也是迟早的事,哲牙精于打造兵械,此正用人之际,李东庭想到他,也是理所当然,林县令忙答应道:“下官回去后就找他。大人曾有恩于他,料他心甘情愿为大人所驱策,且也算有用武之地。明日下官便叫他来。”

李东庭道:“他有个女儿,叫他先安置好女儿再来也不迟。”

林县令应了。见李东庭略一迟疑,又随口般地问自己:“裴家的那个儿子,追随蜀王叛乱无疑,我听说梅氏自己回来了。近况如何,你可知道?”

林县令最近被那些闹着找他要将裴长青除出宗籍的裴家族人给弄的头疼不已,忙道:“大人你还不知道吗,那个梅氏已经和她丈夫和离了。据说是从四川被休了回来的。月前回来后,她医馆一直没开。下官偶尔听人提及,说她整日困于屋里,以泪洗面,叫人听了,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李东庭怔住了。

上次在卡口与她相遇后,他便一直忙于各种事务,有时即便想起她,也觉没什么合适理由再去烦扰她,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了。

万万也没想到,她竟然是被她的丈夫给休回来的?

李东庭勉强压住这个突然消息给他带来的巨大震撼,仔细回想遇到她的那日和她说话时的情景。当时觉的她神情和静,和平日看起来并没什么两样。这会儿越想,越觉她当时眼底分明带了悲戚之色,连笑脸也是强作出来的,只是自己太过粗心,完全没有觉察而已。

李东庭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发怔时,听到林县令又道:“大人,既然提及裴家事了,下官顺便再问一声大人。裴家族人唯恐日后遭到牵连,商议将裴长青清出族谱,还要下官这里作个见证。大人觉得此事该当如何?”

李东庭这才回过神来,道:“应了便是。他一人所做之事,原不该牵涉到无辜亲族。”

林县令道知晓了,又等了片刻,见李东庭脸色古怪,但看起来,似乎没话再要和自己说了,便躬身告退。

林县令退下后,李东庭独自在书房里停留许久,再也无心于处置事务,再次想到林县令说她“整日困于屋里,以泪洗面”,终于还是忍不住,唤了个侍女,叫把阿鹿带过来。

☆、第五十一回

梅锦的田庄位于马平县西门外的吴庄里,出了县城走七八里路就是,边上是条小河。原是本地一个在外当官的给自己日后准备的归田园居,没想到庄子修好,却没福住,几年前因为犯了事抄没家产,这庄子便充了公,已经空置数年,去年转赐到了梅锦名下,倒成了她如今的依身落脚处。

因为当初建这庄子的本意是养老归田园,所以不像普通乡下人的田庄那样杂乱无章,面积虽不是很大,但占地也有几十亩,里头五脏俱全。进门一条竹木夹道的鹅卵石路,曲折通往主屋,主屋是白墙黑瓦屋,左边菜园,右边花圃,屋后挖出一个大池塘,引水进来,池塘可种莲藕,夏赏花,冬收藕,推开后门就是小河,岸边杨柳依依,小河对岸散布了三三两两的农居,白日也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附近农舍里的鸡鸣犬吠声。

这地方空置几年,原本已经荒败下去,归梅锦后,她虽没来住过,但李东庭给的这个李大很是能干,把里外早已经整葺一番。如今住进来,梅锦十分喜欢,这日无事,便寻思在屋后空地上再搭一个架子,趁着时令种上葡萄,到了夏天,等葡萄藤爬满了架,往下面摆一张躺椅,沏一壶茶,人生夫复何求?便把想法和阿凤说了。这丫头比她还会来事,兴冲冲地去找李大要竹竿。李大见女主人兴致勃勃,自然一口答应,很快便抱来了竹竿。梅锦不要他动手,自己和阿凤阿宝一起搭架子,忙碌着时,大门外有人叩门,阿宝出去应门,回来说有人上门求医。

听说是来求医的,梅锦立刻洗手,到了前堂,见来的是个中年妇人。这妇人梅锦认识,是县城北的焦家女人,家里开个豆腐坊,自己是个寡妇,没儿子,从宗族里继了个当儿子。娶了个儿媳妇刘氏,二十多岁,长得细眉淡眼,见了人就脸红,人称豆腐西施。梅锦在去四川前,她有了身孕,当时焦寡妇陪刘氏来看过一次,抓了些保胎的药。如今应该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只是焦寡妇的这个继子嗜赌如命,上个月因为赌债纠纷伤了人,畏罪跑了,如今不知道去了哪里,家里就剩焦寡妇和刘氏二人。

焦寡妇乘了个小骡车找来的,见梅锦出来了,忙迎上,说自己儿媳妇在家突然腹痛,求梅锦到家里去给儿媳妇看看。说话时一脸焦急,又叹自己命不好,本想靠这个继子养老的,不想他却如此混账,害的家里如今连豆腐铺子也不敢开了,听到有人敲门就胆战心惊,唯恐那些赌徒来索要赌资。

梅锦听说是她儿媳妇不好,立刻答应下来,收拾了药箱,带着阿凤一道,两人坐了焦寡妇的骡车匆匆进县城,来到了焦家。

焦家的豆腐铺子大门紧闭,儿媳妇刘氏扶着肚子靠在床沿上。焦寡妇来请医时,说的梅锦以为有多严重,但这会儿看刘氏的样子,似乎并无大碍。仔细检查后,也并没什么别的异常。再问刘氏,刘氏细声细气地说自己方才去了趟马桶,回来肚子就感觉舒服了许多,说不定个是中午吃坏了什么东西。

梅锦见她脸色正常,心知应该虚惊一场,便开了副养肠胃的药,叮嘱刘氏注意孕期饮食,起身告辞要走,焦寡妇送了几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自己有个同在尼姑庵布施认识的老姐妹,最近一直嚷着人不舒服,前些时候梅锦不在,她去回春堂看过,没好,也不知道病在哪儿,趁着这会儿梅锦来了,请她一并给看看。

梅锦问那妇人住址,焦寡妇道:“这大热天的,你肯赶这么远的路上门给我媳妇看病,就已经是活菩萨了,哪里好再让你自己去找我那老姐妹。且她今日在家还是在庵里,我也吃不准。你且在我家坐坐,我跑过去看一眼。若在家,我便和她一道来,烦请你再给她瞧瞧。”说着扭头,连声叫儿媳妇刘氏给梅锦沏茶上糕点,自己便匆匆从后门走了出去。

梅锦见焦寡妇已经走了,便也作罢,和阿凤先留了下来等着。刘氏不顾梅锦阻拦,到灶房里去,一会儿端了壶茶并一盘糕点出来,道:“我家也没什么好茶,这是去年别人送的云雾茶,一直舍不得喝,梅娘子你尝尝。这糕点也是我自己做的,您尝尝,别嫌弃我手艺差。”

刘氏去灶房时,梅锦无事看了眼屋子,见家具蚊帐都十分陈旧了,倒是梳妆台上,摆了面擦的雪亮的镜子,镜子边上是瓶看起来像是新买的头发头,还有个挺光鲜的胭脂首饰匣,想起刘氏身上衣裳好像也是新的,和这屋子的破败寒酸略有些不大相称。只是想到女人天生惜容貌,刘氏还年轻,爱打扮也是人之常情,并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会儿见她出来,说话细声细气,眼睛看着地面,似乎不敢和自己对视,以为她胆小害羞,忙接了茶壶和糕点,向她道谢。

梅锦和阿凤出来时,恰好快中午边了。阿凤正饿了。见刘氏端了茶和糕点出来,道了谢,也不客气了,伸手便吃了起来。

梅锦并不十分饿,且也不习惯上门为人诊治时食用款待之物。只是见刘氏殷勤望着自己,不尝一口,未免有看不上之嫌,便掰了半块糕,尝了尝,觉得太甜,咽下去后便没再吃了,朝她笑着道谢后,只喝了半杯茶。

刘氏坐到角落里,拿出针线开始做了起来,偶尔抬头看一眼。

……

“哎,好困——”

吃饱喝足的阿凤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昏昏欲睡的样子。

梅锦渐渐也感到眼皮有些粘腻,仿佛想睡觉的感觉。看了眼睛仿佛快要眯上的阿凤一眼,想到焦寡妇出门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便向刘氏问去那户人家的路程。

刘氏将针头在头发里划了划油,细声道:“那个大娘家离我家三四条街,梅娘子您再稍等等,我娘应该很快便能回了。您茶喝完了吧,我再去给您倒。”说着扶着肚子要站起来,梅锦忙起身,叫她不必。

刘氏放下针线,站起来道:“我还是替您去瞧瞧吧。您再坐,我去门口看我娘快回了没。”说完慢慢穿过那个摆满了做豆腐用的水缸的后院,开门走了出去。

梅锦目送她背影离开,仿佛有点晕,揉了揉额头,扭头再看向阿凤,见她竟然已经仰倒在椅子上,张着嘴巴呼呼地睡着了。

梅锦过去,推了推阿凤,又叫她名字,她纹丝不动。自己头也晕眩的更厉害,转过脸,视线落到桌上剩余的那壶茶和那盘糕点上,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对劲的感觉。

阿凤再嗜睡,也不可能在别人家这样就睡死了过去,何况自己也同样无缘无故突然出现这种类似服用了安眠药的生理反应……

梅锦知道情况不对了。勉强撑着想出去叫人,没走两步,腿一软,人便倒了下去,接着失去了意识。

……

一辆马车停在了马平县外吴庄那座庄子大门口外的路口,李东庭下马,将阿鹿从车里抱了下来,霞姑也跟着下了马车。

李东庭示意阿鹿跟着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停在距离霞姑稍远些的地方,蹲身低声道:“阿鹿,爹就不进去了,这就回龙城。等下你和霞姑见了她,就说是你自己想念她自己才过来的。她若留你,你晚上便住下。明日你再邀她去我们别庄里小住些天散心。还有,她最近有烦心事,你要哄她高兴,不要烦扰她,懂了没?”

阿鹿从去年起,就一直被李东庭强行入塾,夫子十分严厉,管得牢牢,李东林这两个月又被派遣到了外地做事,剩阿鹿一个人在土司府闷得都快发霉了,昨日突然被父亲叫去,说明日送她来马平县看望梅锦,犹如从牢笼里被释放,乐得简直快要发疯,这会儿听父亲又不放心地叮嘱自己,用力点头,凑到他耳畔耳语道:“爹,你就放心吧。你教我的我都牢牢记住了。明天我无论如何也将梅姐姐拽去我们别院就是,你放心吧!”

“住的越久越好,最好一直不要回了!”阿鹿自己在心里又暗暗道了一句。

……

昨日林县令离去后,李东庭神思便有些不定,无法控制地一直想着梅锦的事。最后终于叫他想了个办法,今天自己亲自送阿鹿过来,叫阿鹿想办法领着梅锦去李氏位于龙城外的一座别院里去小住些天,免得她继续留在马平县忍受这些非议。见女儿满口答应了,也知她机灵,略微松了口气,对霞姑道:“那我就把阿鹿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霞姑牵过阿鹿的手,笑道:“大爷你放心去吧。我会看好阿鹿的。”

李东庭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眼那座庄子,翻身上马,正准备掉头回龙城,看到对面来了个匆匆行路的丫头,认了出来,正是数月前随梅锦一起去苗寨给人接生的那个。

这丫头便是阿凤,这会儿正匆匆往庄子里赶去,忽然看见路口停了辆马车,边上有个男人骑在马背上,看了一眼,认出是土司李东庭,急忙跑过来拜见。

李东庭见她身上背了梅锦的药箱,问了一声。

阿凤把早上她被焦寡妇请去给儿媳妇看病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道:“我睡的迷迷糊糊,被叫醒了,梅娘子不见了。焦寡妇说她先走了,叫我自己回家便是。我见她药箱还落那里,便给带了回来。大人你这是要找梅娘子吗,我这就进去叫她!”

阿凤讲述着的时候,李东庭神色便凝重起来,听完立刻命她进庄子问梅锦是否回了。

阿凤哎了一声,撒开腿跑到门口,身影消失在门里,没片刻,就见她跑了出来,喊道:“李大人,阿宝说梅娘子一直就没回来!奇怪,她去了哪儿?”

“霞姑,你先带阿鹿进庄子里等!”

李东庭吩咐完霞姑,立刻转向阿凤道:“那个豆腐坊在哪里,立刻带我去!”

阿凤还呆呆地没反应过来,看见李东庭神色严厉,和那晚在苗寨里看到时谈笑风生的样子判若两人,有些害怕,急忙点头。

☆、第五十二回

梅锦睁开眼睛,自己躺在一张挂了玉色床帐的陌生床上,床头悬着鎏金挂钩,身下是花开富贵紫红色的被面,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浓重的刺鼻香味。``し她口干的要命,并且,头还有些胀。

意识一下清醒了过来。她想起身,才发现手脚竟然被布条给捆住了,扭过脸,看到边上有张笑吟吟的男人的脸,惊骇万分,猛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人,竟然会是张清智!

……

从去年裴长青被张清智叫去助拳打伤人的那事过去后,这人便不大出现在梅锦面前了。只是后来他要赶白仙童,又叫小如来卖她,这才引出了裴长青失手打死小如来后被流配岭南的一系列后事。梅锦对这个人的印象恶劣至极。此时突然见他这样出现,略一愣神,立刻便明白了过来。想必就是他让焦寡妇婆媳二人设局,利用自己对相熟病人不加防备的心理,这才得手,把自己绑到了这里。

“你想干什么?”

梅锦又惊又怒,咬牙切齿质问。

……

张清智见梅锦醒了过来,倒了杯茶水,到近前要喂她,忽见她用愤怒目光盯着自己质问,缩回手,把那杯茶自己一口喝了,放下杯子,方重新靠了过来,坐到床帮,抬手用指抚了抚梅锦的脸,笑吟吟道:“梅娘子,你安心,莫怕。这里是我在县城外的一处屋子,外头安静的很,没人会来打扰我们。你且放松,莫咬坏舌头,哥哥我会心疼。”

张清智说着,啪的打开那把时刻不离身的折扇,摇了两下,继续道,“今日在你面前,哥哥我也不遮掩了,便跟你说说掏心窝子的话。梅娘子你刚来时,我便对你生了仰慕之心,做梦也想与你凤凰比翼共效于飞,可惜那会儿你嫁了那个夯头的裴长青,所谓兄弟妻,不可欺,我只能将这满腹热忱生生压了下去。不想如今裴长青翻了身,竟然把你给休了,如此狼心狗肺,令人发指!你莫伤心,更不要因裴长青一人而错看了天下别的男子。我张清智对你的心,日月可鉴。梅娘子你且可怜可怜我,成全了我这一番遭着折磨的苦苦相思吧!只要你答应了,我回去便休了我的婆娘,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把你娶进我张家做我的正头娘子!若有半句不实,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说着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床边。

……

张清智说的这番要休妻娶她的话,倒不是诓骗,而是他确实打起了这个算盘。

他从前原本就对梅锦起过念,中间也动了些心思,只是后来和裴长青决裂,心知这妇人厌恶自己,一向用来勾搭女人的手段在她跟前想必没用,渐渐也就死了心思。不想最近,突然闹出她被裴家休了的事,张清智的念头便又活了起来,甚至慢慢做起了休妻娶她的美梦。

他之所以动这样的念,一是实在想得到这妇人尝她滋味,二来,也看中了她和龙城土司府的关系。

张家这两年,原本一直费劲攀蜀王府,奈何钱使出去不少,最后不过也就在蜀王府里头的一个舍人监事那里递上了名,每逢四时八节,必定送上厚礼,盼着有朝一日能将自家铜矿挂上王府之名,如此开采纳税等等便有极大特权。如今蜀王府突然造反,张家大惊,恐被人知道要受牵连,立时和那舍人断了往来,正叹时运不佳,忽然听说了梅锦被休的事,顿时又觉得有了希望。

张清智清楚,裴长青屡次犯事,最后都轻轻揭过,连打死了小如来,也就不过判了两年劳役,个中都是因了梅锦奔走,在土司府那里有极大脸面。若是能娶她到手,把她调-教的服服帖帖,往后借了她,自己与土司府搭上关系,也是指日可待。

便是这样的念头驱动之下,张清智终于想出了个办法,找到焦寡妇婆媳,要她二人骗来梅锦方便自己行事。

这个焦寡妇的儿媳妇刘氏,从前站在门里卖豆腐时和路过的张清智搭上了眼,见他出手阔绰,风流倜傥,没两天便动了心,两人暗地往来了些日子。被焦寡妇发现后,因对自己那个继子早不抱希望了,知道张清智是本县财主,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任由这两人厮混。张清智玩了些时日,腻了刘氏,给焦寡妇一笔钱打发了,已经大半年没来了。前些天婆媳俩见他突然现身,给了些钱并一些女人的头油花粉什么的,原以为他是重叙旧情,没想到竟要她俩骗来那个女郎中梅氏。起先害怕不肯,经不住张清智威逼利诱,又再三担保不会出事,终于答应了下来。知道梅锦遇到不便出门的病人时,往往会自己上门诊看,这才今日设了这局,将她骗了过来。等她吃喝下掺了迷药的茶水和糕点,昏睡过去后,叫进来一直藏在外面车上的张清智,将梅锦从后门送上车,带到了这里。

……

“梅娘子,你若可怜我这一片心,应声好便是。”

张清智跪在床边,动情道,“我张清智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家里开了铜矿,马平也就我张家是头等人家了。你若改嫁于我,往后有用不完的钱,使不完的奴仆,富贵享受不尽。我张清智也发誓,必定对你一心一意,此生绝不负你!”

梅锦盯着他丑态毕出的样子,忍住胸中几欲作呕的感觉,奋力挣扎想脱开绳索,怒道:“张清智,你把我这样绑来用强,就不怕我回去了向林县令报官?”

张清智看她片刻,从地上慢慢起来,道:“梅娘子,我原就不是个爱用强的,最懂温柔体贴。这男女之事,须得你情我愿方有兴味。我亦向你告白,不想你却不领我的情意,委实叫我失望……”

他转身到桌子边拿起一个小瓷瓶,打开盖,拿出一颗黄豆般大小的红色丸子,拈在手里,笑道:“梅娘子,吃了这好东西,这不叫用强,接下来就是你情我愿男欢女爱了,林县令手再长,他也管不到闺帏之事,是不是?”一边说着,朝梅锦走了过来。

梅锦惊骇难当,盯着他手里的红色丸子。

张清智将药丸送到自己鼻下闻了闻,笑道:“这可是顶好顶好的红丸,方子流自蜀王府的太医,寻常人根本拿不到。光这么一颗要价就是一两银子。我为求这一小瓶,可是花了大本钱。别人那里我还真舍不得用,独你这里,我怕等下你放不开,服了它,保管叫你欲-仙欲-死。”说着单膝跪上床帮,俯身下来要喂梅锦药丸。

梅锦大惊失色,咒骂奋力踢踹反抗。只是她手脚均被布条所缚,张清智又是个健硕大汉,平日时常在木桩人上练打,上来便压住她双腿,梅锦动弹不不得,又被他紧紧捏着鼻子,憋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张口呼吸,才一张嘴,那颗红药便被塞了进来,一下到了咽喉头,张清智一拍她下巴,立刻吞下了食道。

张清智见得逞了,才松开了梅锦,观察着她神色,见她脸色渐渐潮红,呼吸声也变得清晰可闻,知道那个贩药之人没有说大话,药效果然发挥奇快,心一松,便笑道:“梅娘子,我这便解开你手脚。你莫害臊,想要什么,只管说,哥哥我都会给你……”

一个被夫家休了的女子,别管装的再怎么清高贞烈,只要委身于自己了,拿住她的这个把柄,就不用担心她敢不听话了。过后只要闻言软语多说几句,他不信她会扯下脸皮不要把今日这事给捅出去。

张清智脸上带着得意笑容,思忖着时,见床上女子渐渐停了挣扎,闭着眼睛,身子紧紧缩成一团,整个人在微微颤抖,情景瞧着实在叫人我见犹怜,心头一阵火起,抬手开始脱起自己衣物。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张清智猛地回头,看见门闩从中断裂,那扇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身形高大的青衣男子出现在门口,视线在屋内迅速梭巡,一眼看到正蜷在床上成了一团的梅锦,神色一变,立刻大步朝她走去。

这人便是李东庭。方才从焦寡妇婆媳那里问到张清智去处后,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正撞到了这一幕。

张清智却没见过李东庭,更不知道这陌生男子是如何闯入自己私宅的,大叫几声来人,没等到人,跑到桌边抓起佩刀,刀尖指着李东庭怒道:“你是何人,竟如此闯入我私宅,破我的门?这昆州没了王法不成?”

李东庭目光冷冷扫过张清智,不知缘何,张清智心头一颤,忽地便感到有些胆怯,脚步定在了原地,竟不敢再过去。

李东庭快步来到床边,解开捆住梅锦手脚的布条,低声问道:“梅氏,你怎样了?”问了两声,见她双目紧闭,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心知情况不对,猛地回头厉声喝道:“你给她吃什么了?”目光落到桌上那个瓷瓶上,立时便明白过来,目光蓦地阴沉无比。

张清智脸色微变,双脚下意识地微微往后退去。

梅锦睁开眼睛,挣扎着从床上爬了下去,到桌边拿起那个茶壶,就着嘴灌了几大口水,随即弯腰下去用力抠自己喉咙,将胃里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李东庭等她吐完了,见她双手扶着桌子,身体摇摇欲坠,立刻伸手过去,一把扶住了。

梅锦不支,身子软软靠在他臂上,闭着眼,有气没力地道:“快带我……回家去……”

李东庭见她身子一直在抖,体温却烫得惊人,又听她颤抖着声音叫自己带她走,立时脱下自己外套将她整个人盖住,随即抱起了她,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张清智眼睁睁看着梅锦被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男子给抱走,竟不敢追上去,直到人走的已经看不见了,这才追到了大门口,见一辆马车正疾驰而去,站在门口翘首看了一会儿,回身狠狠踹了这会儿围过来的家奴一脚,厉声斥道:“没用的蠢材,爷爷我养你们是吃闲饭的?他就一个人,你们这么多人,竟也放他这么闯了进来!”

家奴见他变脸,慌忙下跪求饶,辩解说这人一到就强行入内,自己等人已经全力阻挡,奈何实在阻拦不了,恳请饶过等等。

张清智精心谋划了多日的好事,眼见要成了,没想到最后关头竟出如此意外,内心沮丧可想而知。打骂家奴泄愤后,又问对方身份,家奴摇头说不知。张清智想起那男子抱着梅锦临走前投向自己的阴沉一瞥,内心突然生出浓重的沮丧不安之感,想起焦寡妇婆媳,忙出门往县城赶。

☆、第五十三回

那焦寡妇婆媳假借生病利用梅锦医心骗来她来,用计将她迷晕,看着她被张清智从后门带上车走了,心里终究感到后怕,闭了门,婆媳俩最后商议决定去庵里躲些日子,慌慌张张收拾着东西时,阿凤匆匆领着李东庭过来问梅锦下落。焦寡妇婆媳本就心虚,一听阿凤说这男子竟是李氏土司,吓得魂飞魄散,立时便下跪求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自己受到张清智逼迫骗来梅锦的经过给说了一遍,那刘氏曾被带着去过县城外的张家那地儿,又详细指了地点。等李东庭匆匆离去,这婆媳二人越想越怕,立刻便出门悄悄逃去尼姑庵避难。

张清智心知应是这俩婆娘坏了自己的事,心里更想知道那男子是谁,匆匆入了县城闯到豆腐坊,却见人去屋空,里头凌乱一片,也不知道她两个逃到哪里去了,正气急败坏四处找时,家奴又找上了他,说家中娘子寻他商议明日给他老娘办寿酒的事,张清智无奈,只得先回了家中不表。

……

梅锦方才自己虽然第一时间催吐了部分红丸,只是那颗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药材所制,药性奇猛,回来路上便持续发作起来。李东庭见她缩在自己脚边浑身绵软,脸颊潮红,呼吸急促,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不禁心急如焚,不停催促车夫加快速度,终于赶回吴庄的宅子里。马车一停,李东庭便抱她下来,飞快送她进屋躺到床上,命李大骑自己的马赶去龙城把医士叫来。

霞姑方才已从回来了的阿凤口中得知梅锦被人迷晕带走的消息,也知道李东庭赶去救她了,正等的焦心,突见他抱着梅锦匆匆进来安置在床上,忙上前问究竟。李东庭略微提了下经过,说的十分含糊。虽没提到红丸,但霞姑见梅锦软在床上的模样,心里也已经猜到了□□分,咬牙骂了声无耻至极,见阿鹿还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忙叫阿凤将她带走,自己去打水。

梅锦头晕目眩,浑身酥绵,软的几乎化作一滩水,浑身上下连心口仿佛都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噬,难受得恨不得就这么死过去,灵台却还强自保着几分清明,迷迷糊糊时,觉到李东庭仿佛还在边上,勉强睁开眼睛颤着声道:“……李大人……多谢你带我回来……我没事……多喝些水就会好……您……先出去吧……”断断续续说完这一句,便闭上眼睛,翻身朝里,将身子紧紧蜷成了一团。

李东庭心知她是不愿被自己看到这种反常模样,且她这副样子,他也确实也不便再停留于侧,虽还极是担心,也不得不道:“我这就出去。我已经去请郎中了,你再忍忍,很快便好!”说完听她不应,踌躇了下,终于转身出去。

……

天色暗将下来,李东庭一直没走。霞姑在房里照顾着梅锦。土司府的医士半夜时终于赶到。

梅锦体内药性已经有所排减,只是残余药力依然还在,被折磨了许久,人已经昏昏沉沉的。医士也无什么好的办法,只能开利尿排毒的方,霞姑托起梅锦喂她喝了下去,一直折腾到了次日天亮,梅锦体内残余药性才算差不多代谢完毕,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霞姑替她擦身子换衣,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犹如大病了一场,浑身上下从头到脚*的,整个人从水里□□似的,大腿内侧也是湿冷滑腻一片,不禁再次暗骂那个姓张的作孽。给她擦完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裳连同被褥,出来见李东庭还等在外头,便朝他走了过去。

“她情况如何了?”李东庭问。

霞姑见他眼睛微微凹陷下去,知他昨夜也是一夜未睡,将他带至稍远些的角落里,轻声道:“憔悴的很。好在总算熬了过去睡着了,应无大碍了。大人你也熬了一宿了,这边交给我便是,你有事的话,自管先去。”

李东庭看了她屋子方向一眼,点了点头,道了声辛苦,又唤来医士命他一并留下,自己带了有些不愿的阿鹿先离了吴庄。

……

张家是从张清智父亲手里开始发家的。他爹没了后,家业给了张清智。这厮虽人品低劣,却颇会钻营,这些年不但把家业守住,还越来越兴旺,和本县土官林知县虽关系一般,但认识不少昆州别地的官儿,连蜀王府那头,也叫他搭上了线,在马平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今日他那个老娘过六十大寿,家里摆了几十桌的寿酒,大门张红挂彩地敞着,宾客盈门,张家下人高高站在门口撒铜钱,和着剪成了碎屑的金箔纸一把一把地撒出去,引来无数乞丐和小孩争抢,排场喜庆不必多说,喧闹声连街口也听的到。

昨日张清智一时之间找不到焦家婆媳,作罢回来后,心里虽然落下了隐忧,只是忙着要应备今日的寿酒,又自忖有头有脸,忆那男子衣着打扮也很普通,想必不会有大来头,不至于为这事能给自己下什么大绊子,后又悄悄派人到吴庄梅锦的庄子外察看,听人回报说大门紧闭,并无什么异常动静,终于放下了心,一心一意筹起寿酒来。今日换了簇新的衣裳,等吉时到,命家奴搀着自己老娘出来,叫她坐到寿匾下,笑容满面地带了一双儿女出来给她叩头,宾客纷纷赞叹张家福寿双全,正热闹时,只见张家管家急匆匆从大门外跑进来,口中高声喊道:“林县令来了!林知县来了!”

今日张家老娘过寿,张清智虽早早也给林县令发了请帖,只是并没指望他自己能来。此刻听到管家喊林县令来了,以为林县令亲自登门拜寿而来,大喜过望,急忙整了整衣冠,急匆匆要出去迎接。管家慌忙拉住他,摇了摇头,凑过去低声道了一句,张清智脸色微变,抬头看去,见县衙的两列兵丁已经闯了进来驱赶宾客,林县令沉着脸,从大门跨步进来。

张清智慌忙迎出去,道:“林大人,今日我老母过寿,大人这是怎么了?”

林知县冷着脸道:“土司府有令,你张家与蜀逆暗中往来,命本官前来捉拿。张大官人,我看你家这寿酒,今日是摆不成了。”

宾客哗然,纷纷面露惧色,胆小的已经开始出门而去。

张清智大惊,急忙下跪极力辩白喊冤,林知县看也不看他一眼,挥手叫兵丁将张清智绑了带走,自己转身出门而去,留下张家老娘捶胸顿足,满堂宾客目瞪口呆,好好的一场寿筵,还没开席就被搅的成了一锅乱粥。

……

龙城土司府里,李东庭换回了官服,在书房里正理着前两日堆积下来的公务,门忽然被推开,阿鹿怒气冲冲地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