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芙儿?你家主子到底怎么了?”主上的声音隔着床榻四周的垂帘传来,显得十分虚弱,说话也好似极其费力,可纵使气若游丝,那声音却还是充满了威严。
隔着层层丝锦,芙儿看不清床榻上的人到底病到何种程度,而她也根本不敢看,自始至终都只敛目垂首,尽量简洁清晰的将林珍惜的病情禀告圣听。
芙儿说完之后便听到那床榻上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接着自主上口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银,旁边伺候的宫人和太医都围了上去。
忽然的就混乱起来,芙儿也不知那帘幕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在听到一阵骚动过后,那垂帘猛的自里面被分开,接着便出现主上一脸病容以及消瘦身影,也不顾寺人们的惊呼与哭号,踉跄着扑倒芙儿跟前:“快…带我去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病卧冷宫(四)
芙儿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扶着主上突破重围出了寝殿。
主上虽在病中,且看起来很严重的样子,但芙儿没想到的是当他们来到冷宫里,他竟然还有力气将她推开,扑到林珍惜的床前。
那位肃穆威严的君王竟当着芙儿这个小宫婢的面落了泪。
追悔莫及的情绪毫不掩饰的在脸上表现出来,他握住林珍惜手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只可惜此时的林珍惜已然奄奄一息,早在芙儿离开之后就再度昏睡过去。
慕容冲见她并无醒转,便陷入到更深的沉痛当中,伸过手臂将躺在床榻上的林珍惜拥住,试图将她抱起来。
奈何他自己也还病着,方才那阵心悸过后,身子还虚着,平日里轻轻松松的拥抱,现下尝试了数次都没能成功。
慕容冲却不肯放弃,倾身欲再拭。
立在一旁的芙儿见状,连忙上前相劝:“这样下去只怕女郎会更难捱。”
说话的同时,那些追在他们身后的宫人们也都跟了过来,正立在门外,不敢妄动。
慕容冲到底还是听了她的劝,也知道依照现在的身体状况,再试也无济于事,于是唤了寺人们进来,督着他们将林珍惜移回他的寝殿,又唤来太医们为她诊治。
再道那林珍惜,芙儿走后,她便去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原以为就这样去了,可恍惚之间,心中却又有牵挂,如何也放不下,令她不得前行,亦不得后退,在没有边际的黑暗之中徘徊。
后来,直到听见那极远之处似传来了慕容冲的声音,她才像找到了方向。
掀开眼皮,竟当真在他的怀抱之中,林珍惜虽然魂思迷离,却还不糊涂,只当那是持续高热而生出的幻觉。
即便是幻觉也好,她哀婉的叹息,却在眼角弯出浅笑。
她甚至拼命忍住想要抬手去触摸他眉眼的愿望,生怕一碰这幻象就碎了,于是只能对着眼前的幻象诉说衷肠:“师父说的对…我不该离开长安…但如今…见到你…我也…死而无憾了…”
断断续续的说完这句话,她便又觉倦意阵阵袭来,真正是再也撑不住了。
林珍惜只当是时候到了,便也索性不再挣扎,只望这一遭莫要再受那些折磨。
可就在她将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原本应该只是幻象的那个人却切切实实的握住了她的手。
同时,他的唇亦覆在了她的唇上,那缱绻之中满载的不舍像一只手,生生将她拉扯回来。
这是怎么了?为何会这样真实?
林珍惜再度掀起眼帘,凝望着近在咫尺的瞳眸,恍惚之中痴痴然相问:“幻象怎的这样真实?”
慕容冲随即接连在她红唇面颊上落下轻吻,仿佛在证明着自己的真实存在,满怀痛楚的低声喃语:“快醒过来,不是幻象,是我,你看我都接你回来了…”
事实上林珍惜已没有力气去看其他的地方,她费力的睁着眼睛,反复的垂下睫羽又掀起,想要散开眼前盘桓的迷雾,看个真切。
“真的是你?”她虚弱的相问,声音里已带了呜咽。
“是我。”慕容冲又握起她的手,饮至唇边落下细密的吻。
这一瞬,林珍惜心底所有的坚强和无畏都在顷刻间崩塌,强烈的情绪如同洪流一般爆发出来。
决堤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使出身上仅剩不多的所有力气拼了命想回拥住他,可最终也只攥住他的衣袖。
她不顾一切的偎进他的怀里,一双泉眼似的秀目贴上他的胸襟,泪水似洪流般迅速的蔓延开来。
林珍惜哭得纵情,似是要将这些时日囤积的所有委屈和思念都宣泄出来。
她啜泣着在他耳畔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在这个世界里我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你,我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也只有你…如果你真的放弃我了,我真的不知道还可以去哪里,又该怎么活下去…”
这一刻,她也再不顾那所谓的矜持和脸面,只一味的向他诉说衷肠,而慕容冲已是听得落了泪,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愈发收紧了双臂,安静的听着她的低语。
说完那些话,林珍惜再没有多余的力气,便在慕容冲的怀中阖眼睡去。
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再被噩梦纠缠,难得的睡得安稳。
慕容冲见她入眠时呼吸平顺,面上神色也十分安详,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还不愿将她放下,仍拥着她在怀里,对着睡梦中的林珍惜才表露真心:“今日早朝时便似听到你的呼声,我只当那是思念产生的错觉,原想下了朝就去看你,却忽然心如刀绞,竟不知是你遇到危机,我该早些来看你…不,原就不该将你一个人扔在冷宫里…”
林珍惜再醒来时,已过去了一天一夜。
先前总总,她皆以为只是梦中景象,直到睁开双眼,看到侧卧在她身旁,同样陷入梦境的慕容冲。
凝视着那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她才发现即便是在睡梦里,他的双眸亦是深蹙着。
她似不受控制的抬起纤指抚摩他眉间的隆起,心中却如走马灯一样闪过病中的情形。
想起自己糊里糊涂间就对他说出了那样一段表白,她忽然觉得很无措,竟恨不能找个地方躲起来。
在她指尖的触碰下,慕容冲渐渐转醒,而放眼周身,除了那条同盖在两人身上的锦被,也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藏身。
眼见着他辰星般的瞳眸在一阵睫羽微颤后展露出来,林珍惜只得往锦被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偏还努力回避他的注视。
慕容冲的目光却自然而然的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没有觉察到她的窘迫那般伸手覆上她的前额。
感受到额上温润的掌心,林珍惜下意识的闭上双眼,心脏忽然跳得剧烈,脸上也阵阵发烫。
慕容冲停留了许久方才将那只掌撤开,薄唇贴在她耳畔道:“可觉得好些了?”
林珍惜原想装睡的,怎知还未开始就已被识破,不得已再度掀起睫羽,看到满脸忧色,点了点头。
怎料慕容冲却忧色更浓:“怎的脸颊都红了,莫不是又发热了。”
他说着又要伸手去试她的额头,却被她身子一缩躲开了。
这下,她连脑袋都埋进了锦被里,不想被他识破自己内心的窘迫,却被他自被下一把捞到跟前,贴到了他的身上。
她原想推拒的,然而才一触碰到那个久违的怀抱,她的心里便像是被施了粘人的魔咒,一味的贪恋着他怀中的温暖,竟无从撤离,反而还将双臂环了上去。
她自己也知道这样显得太没有骨气,可就是控制不住。
…
因将养得好,林珍惜几日间就恢复了精神,只是她这一场病来得甚是猛烈,又没有及时诊治服药,已至伤及心肺,尚且需要仔细的调养。
慕容冲的病却甚是蹊跷,来得快去得也快,太医们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便已无半点不适。
待到林珍惜醒来时,他已着手开始处理这两日堆积的朝事。
林珍惜也是听芙儿的讲述才知道了那一日的事情经过。
这件事情对芙儿的触动也很大,当日她为了救林珍惜而犯了数条宫规,慕容冲却也不曾责罚,这让她更加笃定慕容冲对林珍惜的情意,并再三向林珍惜传达,又对林珍惜道:“芙儿原是秦宫里的婢女,有幸侍奉两朝君主,如今才知主上和先秦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哦,如何不同?”见素来对苻坚评价也不低的芙儿露出一脸崇拜的表情,林珍惜饶有兴致的欲听她说。
芙儿便将自己的想法毫不保留的说来:“其实,芙儿觉得两朝君王都是明君,却又非常不一样,先秦王是表面上的圣明,在朝臣们甚至敌人面前都表现得宽宏大量,实际上若是他想要的,无论怎样也要得到,主上却不是这样,主上是真的很在意别人的想法,喜怒哀乐甚至做很多事情的缘由都憋在心里自己承担,却始终为着族人考虑,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圣明。”
芙儿的话,林珍惜咀嚼了很久,她没有想要举目整个燕国,最懂慕容冲的不是他的臣子亲信,也不是敌人对手,而是深宫里一个小小的宫婢。
连她自己都觉得惭愧,身为爱慕着他的女人,她却也常常被爱慕蒙蔽了眼睛,反而没有办法接近他的内心。
她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场劫难或许正是因为她的关心则乱,因为知道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她变得太过在意,单单只是想着改变结局,反而忽略了他的想法。
林珍惜正在自省之中,却忽然听到慕容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何事想得如此入迷?”
她才发现慕容冲已经下朝回来,而芙儿也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
慕容冲挨着她在床榻边坐下,展臂将她拥入怀里。
林珍惜却自他怀中退出,仰头凝视他的面庞,果然见那俊美容颜消瘦了许多,便心疼道:“听闻你这几日病了。是什么病?要不要紧?太医怎么说?”
见她一脸的紧张与关切,慕容冲反而薄唇微弯,再度将她捞进臂弯里,下颌摩挲着她的发丝,柔声安慰她道:“大概是近来朝事繁忙,多熬了几日,现下已然无碍了。”
听到他这样说,林珍惜才略放下心来,自他襟前仰起头来,撅起嘴嗔怨道:“你看看,我不在你身边,连觉都不好好睡,这可怎么好?”
慕容冲愣了愣,随即含着笑意道:“是啊,没有珍惜侍寝,夜里都歇不好。”
话说到这里,林珍惜却听出些异样的情愫来,再仔细一想,果然醒过神来,才发觉被他占了便宜,于是愤然一哼,红了脸撅起嘴。
她动了动,原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却不想慕容冲愈发收紧了怀抱,却是叫她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这群磨人的小妖精,原谅亲妈的某月最后还没有下得去手往死里虐,虐完了来甜一甜。
相守的决心(一)
温存之后,林珍惜又同他说了韩延之事,并解释了自己前去新平的原因,慕容冲竟和先前判若两人,默然听她说完一切,又道:“韩延之事我自有分寸,你放心。”
听到“你放心”这三字,林珍惜总算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和苦楚都没有白费。
后来,林珍惜的身子渐渐有了好转,可慕容冲还是吩咐一众宫人们好生看顾着她卧床休息,连寝殿的门都不许出。
偏生这君王寝殿中当值的宫人们格外勤勉,甚至连过来照顾她的芙儿也倒戈相向,她便果然被禁足在寝殿中,不得动弹。
整日里闲着无聊,又不能出去走动,林珍惜无聊的要长蘑菇。
百无聊赖之际,她便卧在床榻上胡思乱想,于是又想起病中的那个梦。
梦里的景象格外的清晰,与这许多年来她做过的梦都不一样。
她甚至怀疑那时候当真是魂魄离体,来到了庭院之中,可若真是如此,王嘉又如何会出现在冷宫里?
那原只是一个梦,林珍惜也不曾作数的,可思来想去,却越寻思越蹊跷。
连王嘉在梦里对她说过的话,她如今都一字不差的记得。
似乎是关于占卜之术的…
“对了,占卜!”林珍惜灵机一动,连唤了芙儿数声,嘱咐她暗地里把那些占卜的器具都挪过来。
待准备好占卜器具,她便找到了打发时间的途径。
等到慕容冲离开寝殿去早朝后,林珍惜也不赖床了,一骨碌自床榻上爬起来,迫不及待的从床榻地下把那些东西都扒拉出来,就在寝殿里面摆起了阵法。
她边占卜边回忆,又找来纸和笔记录下来,依照梦里王嘉讲述的方法进行。
卦阵渐渐显现出来,她再将昨夜观星时看到的几个关键星辰的分布对照到卦象之中,奈何她画出的星辰分布图并不精确,眼下竟匹配不上。
林珍惜有些抓狂的挠挠头,只恨这个年代没有照相机,而自己画工又欠火候,不能记录下星空真实的样子。
惆怅许久,她最终想到一个法子,便是找来极薄的宣纸覆着摆好的卦阵,一笔一划将其拓下来,至于接下来的工作,就只待夜幕来临了。
是夜歇下之后,林珍惜瞅着慕容冲睡沉了,便蹑手蹑脚的从床榻上下来,出至庭院。
幸得天公作美,这一夜夜色清朗,没有一丝云翳的天幕上缀满了璀璨的繁星,每一颗都看得清楚。
林珍惜忙自袖子里掏出拓好的卦阵,左右翻转了几遭,终于叫她参透了玄机。
兴奋之余,她忙从院中折下一根树杈,就地在花圃里的泥地上计算,那最终的答案总算千呼万唤始出来。
只是当她看着泥土中她亲手书写的那最后一行数字,狂跳的心逐渐趋于平缓,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那是一串日期,经由她持续不懈的努力以及梦境中王嘉的点拨,好不容易才得出。
那或许就是她回家的时间,回到她原来生活的世界,拨正这时空错乱的偏差。
她曾无数次的期待以及幻想着那一时刻,可事到如今,这个确切的时间就摆在她的面前,她却扔了树杈,蹲下身来傻傻的发呆。
根据测算出的日期,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后,夜空之中会出现一场蔚为壮观的流星雨。
当璀璨的星辰划过天际,时空的裂缝将再度开启,而她必须做出抉择。
她曾经自私的想过带慕容冲一起离开,可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才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这时空穿越的途径是否适用于慕容冲身上尚且未可知,即便撇开这个不谈,现今的慕容冲早已不是当年的平阳太守,身为燕国君主的他又怎么可能为了她放下整个江山。
半个月前,她才刚与慕容冲消解了误会,她还没有好好和他相处,韩延之事也还没有一个结果,还没有确认他的将来不会按照原本历史的走向前行,对于这些事来说,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
可若是错过这一场与她穿越来此时同样盛大的流星雨,也不知下一次会是在什么时候,依照近段时间的天相,她暂时无法推算,而且即便推算出来,鉴于上一次的时空穿越她亦未能回去,这一次也有可能是能准确将她送回到原来时空的唯一机会。
总之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而她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当林珍惜正聚精会神的在心下纠结时,身后传来衣摆划过地面的窸窣声纵使在寂夜里十分明显,她也没有察觉,直到仍携着睡意的声音传来,她才反应过来。
“夜里更深露重,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慕容冲的声音因初醒略有些沙哑,还隐约透露出稍许愠怒。
“我…我出来赏月!”林珍惜慌忙搪塞,抬头间却意识到今夜虽然繁星漫天,却并没见月亮,于是又改口道:“不…是看星星…”
她越说越没有底气,偷觑慕容冲,却见夜色中绝美的容颜上,表情晦暗不明。
他缓步向踱进花圃,华裳沾染了泥土也不顾,直到在她的面前驻足,凝视在她身上的目光直叫她越发心虚的低了头。
林珍惜紧张得暗地里攥紧衣摆,慕容冲却在这时挪了挪步子,移到她身侧,指着泥土地上一排排阿拉伯数字问道:“这些是什么?”
林珍惜回头看了看,心道不好,下意识的想上前去遮挡,又想起慕容冲应该看不懂,这才稍放下提起的心,而后小心翼翼的盘算着如何遮掩过去。
她只得半真半假的与他道:“我在生病时候做了个梦,梦里出现这些符号,今日我睡不着,出来闲逛,到这里不知怎么的就随手画了出来。”
她最后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这些符号代表了什么。”
说完之后,林珍惜又暗自吁了一口气,拼命忍住想避开他目光的冲动,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瞳眸,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
慕容冲则紧锁这她的双眸,眸中深藏的情绪让人难以揣测。
他沉默了许久,终是牵起她的手柔声道:“罢了,手都凉了,快回殿里吧。”
林珍惜点了点头,却觉得这一遭蒙混得太过容易了。
自从推算出流星雨发生的日子,林珍惜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可行动上还是控制不住的泄露出端倪。
她忽然变得很粘慕容冲,也不想着溜寝殿去玩耍,只要他一回来,她就紧紧跟在他的身边,一步也不离。
对于林珍惜的改变,慕容冲不能说没有察觉,可是体会到的这些变化也让他十分受用,便默契的假装不知,由着她去。
这一天傍晚,慕容冲忙完了朝上的事情,又十分配合的赶回寝殿来同林珍惜一起用膳。
林珍惜则早早备好一切,坐在殿中等他,见他身披夕阳归来,忙起身迎了上去。
一时之间用力过猛,她竟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慕容冲忙伸手将她稳稳接住,揉了揉她撞疼的额首,嘴上数落道:“怎的如此冒失。”
林珍惜抬头朝他吐了吐舌头,拉了他到膳桌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