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誓言的约束力远比法规还要来得有效。
林珍惜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着韩延道:“将军今日的誓言,天地神明共鉴,民女斗胆,希望将军永远记着今日所言。”
说罢,她欠身一福,辞过韩延登上前往新平的马车。
这一路还算平顺,抵达新平后也只有一位仆从自侧门将林珍惜迎入姚苌府中。
那名仆从只简单的说了些客套话,道那姚苌今日有急务在身不能亲自迎接,现下夜已深,委屈她先歇下,明日自会有召见。
林珍惜于是应了,独自在陌生的环境中歇息,虽也十分忐忑,可一路劳累竟一沾枕头就睡熟了,次日天明还是被姚苌府里的仆婢唤醒的。
林珍惜原想再赖一会儿,却忽然想起如今她已不在长安,在别人的地盘上寄人篱下自然不能那么自在,于是忍着不情愿起了身。
她睡眼惺忪的伸手去捞随身的衣物,不想那仆婢竟将她拦住,随即取了一件华美的衣袍就要伺候她换上。
林珍惜将那件过于宽大,看起来就十分不便的衣袍打量了一遍,客气的对那名仆婢道:“这个未免太隆重了,又不是过年过节的,还是穿我那件吧。”
仆婢却正色道:“今日君上要同女郎至新平寺祈福,择纳妾之吉日,请女郎换上礼袍。”
又是礼袍,一听到礼袍林珍惜就平添了几分焦躁,于此同时她也注意到那仆婢话里传递的信息,于是追问:“什么祈福?你家君上纳妾为何要我去祈福?”
奈何后面的话任林珍惜怎么问,那仆婢也不肯透露半句,只是一再的催促她更衣。
见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林珍惜只得先妥协,梳妆之后跟着仆婢们出了屋子,坐进一乘软轿里。
那软轿又行了许久,终于在一座寺庙前停下。
林珍惜抬头望了望寺庙,心道这里就是仆婢今早提到的新平寺了吧。
“女郎一路辛苦,昨夜可还歇得习惯。”正当林珍惜聚精会神的观察面前的寺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突兀的自身侧想起,同时那人的掌也探过来欲握住她的手。
林珍惜受了惊骇,下意识的将那人的手甩开,抬头去看,只见同她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生得剑眉明目、髭须浓厚,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杀伐之气,一看就是常年驰骋沙场的。
中年男子说话间尽是不容违抗的霸道,身后还跟着浩浩荡荡的一众仆从和侍卫,景象蔚为壮观,见此情形,林珍惜已有十分确定这人的身份。
她于是忙敛目垂眸,恭敬的朝他行礼:“民女失仪,请君上责罚。”
方才林珍惜的反抗已令姚苌十分不满,眼下见她乖顺的主动认错却又消解了怒意,心情甚是不错的将林珍惜扶起:“不妨,不妨。”
林珍惜就着起身的瞬间又抬眼偷觑了姚苌一遭,只见他身着铠甲,腰悬佩剑,怎么看都不像是来祈福的。
再看寺院四周,竟也被他带来的军队围得水泄不通,架势十分吓人。
林珍惜愈发不敢轻举妄动,姚苌再度来牵她的手也不敢拒绝,只能忍着别扭由他握住,而后提起裙摆与他并肩跨入寺庙大门。
在寺庙的主殿里举行的参拜仪式虽然不长,可拜完后姚苌却犹自不动,立在那佛香前一言不发的似在等待着什么。
林珍惜早已觉察到气氛的诡异,有一肚子的问题,可也不敢做声,只能强压下来。
不仅如此,方才她踏入这间主殿时就注意到姚苌随行的人员中有一个十分眼熟,正是她的师父王嘉,对于此她急于确认,却又碍于姚苌在此不能前去相认,于是心下愈发的干着急。
就在林珍惜莫名焦躁,恨不能从这殿中冲出去时,事情却发生了新的变故。
却见一名将领模样的年轻男子急匆匆的自殿外进来,覆到姚苌耳边说了几句,姚苌则面露喜色,但随即戾气毕现,拔出腰间利剑喝道:“给我搜,一个角落也不许放过!”
姚苌说完便率先往殿外冲去,众人见他离开也纷纷跟上去,只留下林珍惜一人落在殿中。
场面一时间混乱起来,也就没有人顾得上林珍惜。
见此时是绝佳的机会,她朝着宝殿中供奉的佛香拜了三拜,扔掉那件碍事的外袍后便趁乱溜了出去。
与那些人的目的不同,她自然是往人少的地方去,如此一来就摸进了寺庙的后院之中。
由于对这里的地形不熟,林珍惜也只能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她正小心翼翼的四处查看,盘算着刚才看到的那人是不是王嘉,却忽然被人自身后拉住。
还以为又遇上了危机,林珍惜下意识的便要呼救,然则那人一把将她扯得转身,与她相视之际更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于是林珍惜那几乎要冲出咽喉的尖叫就生生咽了回去。
她满脸惊喜的握住那人袖摆,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激动心情般道:“师父,真的是师父!”
王嘉却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姚苌新纳的妾室怎会是你?”
故人重逢的喜悦顿时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冲散,林珍惜一脸莫名道:“什么妾室?这到底什么情况?”
王嘉于将事情的原委解释了一遍,林珍惜才终于明白来龙去脉。
原来姚苌将儿子送去长安为质之后曾向慕容冲求娶一鲜卑女子为妾,并非要求慕容冲交换人质,韩延则是借这件事情发挥企图将她逐出长安。
至于今日所谓祈福也不过是姚苌的幌子,他的真正目的是要到这里来围捕逃亡的苻坚。
想不到自己还是着了韩延的道,林珍惜顿时悔恨异常,心道那时怎么就一时冲动答应了他,也不曾多打听打听。
话说回来,她实在没有想到韩延竟然嚣张到敢在慕容冲的眼皮子地下玩把戏,也真是不容小觑。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可是慕容冲那个小娃娃欺负了你?”王嘉一个劲儿的追问打断了林珍惜的思绪。
她回过神来后,想起自己要对王嘉说的那件重要事情,便道:“师父放心,我不会给姚苌做妾,慕容冲也待我很好,只是现在有一件事情请师父一定要牢记。”
“何事?”王嘉诧异的看着她。
林珍惜接着道:“无论姚苌请师父占卜什么,师父一定要顺着他的意思说,如果能寻到机会,最好是能逃出去,远离姚苌。”
关于王嘉的结局,林珍惜还清楚的记得,对这段历史十分感兴趣的她曾在史书里读到过,王嘉正是因为在一次占卜中没能说出姚苌想要的答案才被姚苌赐死的。
故而如今见到王嘉,且莫论他们之间的试图之谊而王嘉在长安也一直待她不错,单是他多次于她有救命之恩,眼下她也不能见死不救。
出乎意料的是,对于林珍惜的话,王嘉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诧,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而是长叹一声道:“一切都是命,早已注定的事情我们根本无力改变,就像姚苌占领了新平,你来到这里,我记得曾经告诫过你不得离开长安,可你却还是…”
经由他这一番责问,林珍惜才想起那句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的话:若离开长安必受疾厄而亡。
她不禁心中打鼓,却还是拍了拍胸脯,强装无事道:“是师父多虑了,看我现在不是还活蹦乱跳的。”
见她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王嘉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正要再数落她,忽然却有一队姚苌属下的兵士闯进了后院之中,眼见着就要到跟前。
他们二人的对话不得已被打断,两人相视一瞬,即刻默契的躲进了旁边的柴房,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一躲也叫他们碰上了一个绝对在意料之外的故人——前秦王苻坚。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珍惜也不是好糊弄的,这毒誓可还给力?
做皇后还是做人质(四)
看到昔日威霸天下,连晋朝都不放在眼里的秦国皇帝,如今竟委身于一间肮脏狭小的柴房,满身华服也是破烂不堪沾染了血污和泥土,连林珍惜都不禁感概世事无常。
苻坚仍然手握利剑,满面都是不肯妥协的坚韧,面容却难掩疲惫之色。
显然,长时间的流亡不仅耗尽了他仅剩不多的追随者,也即将耗尽他的筋力。
见来人是王嘉和林珍惜,苻坚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但随即勾起嘲讽的浅笑:“想不到竟会在这里相见。想不到你竟还活着。”
后面一句是对林珍惜说的。
看到此情此景的苻坚,林珍惜想起了慕容冲,方才的同情和怜悯顿时烟消云散。
她看着苻坚的双眼道:“这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太多,堂堂秦国皇帝也没有想到会有今日不是?”
苻坚似被她的话所刺激,仰头狂笑一阵,载满了自嘲与痛苦。
王嘉好似也觉得林珍惜说得有些过了,暗自以手肘戳了戳她的手臂,却也没能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如今燕王新登基,政务繁忙,在长安脱不开身,故而派了我来替他看看你而今的模样。”
“燕王?”苻坚再度怨极反笑:“他原是我豢养在后宫之中的男宠,如今竟做了燕王。”
见他一口一个男宠,林珍惜不悦的辩道:“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男宠,他是与生俱来的王者,和你一样,不,他比你强多了,不会强占别人的妻女,不会屠杀无辜百姓。”
她原以为这样说苻坚或许会被激怒,故而多少有些冲动的意味,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苻坚反而平静下来。
曾经睨视天下的君王如同风中残烛一般跌坐在地。
他眉眼低垂,仿佛陷入某段回忆:“在遇到他之前,我以为我就是这世上最好的,直到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那么跪在燕皇室众人之中,一眼就让我看到了他,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并不是最好的。”
苻坚话语中用的是我而不是朕,可见他此言出自真心,且并非以君王的角度,而是以一个人的身份,或许这是十数年来他第一次以完全平等的态度对待慕容冲。
终究慕容冲还是做到了,用实力赢得了尊重,苻坚的尊重,族人的尊重,纵使他们每一个人都固执的不肯承认,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苻坚的表现大大出乎林珍惜的意外。
她久久的伫立在原地,默然凝视着这个曾经无限辉煌,如今却落魄至极的君王。
然而他们并没能有更多的时间叙旧,姚苌的军队很快就找到这里来。
在他们推开房门鱼贯而入前的一瞬间,王嘉拉着林珍惜躲到了高高的柴垛后面。
透过堆砌的柴木他们可以清晰的看到柴房里发生的一切,然而发现苻坚后的姚苌却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而忽略了那暗处的微小动静。
他扶着腰间佩剑的剑柄,在苻坚面前来回踱着。
“苻坚呐苻坚,你这老狐狸,终究还是落在了我的手里。”他逼至苻坚近前,在他鼻子跟前攥紧了手心,好似真的将什么捏碎了一般。
苻坚拼着最后一股力气暴起,拔剑朝着姚苌扑去。
然而一人之力终究难以敌众,苻坚的剑甚至还来不及触上姚苌的衣角,就被四面同时袭来的士兵压制住。
姚苌的手下,数人一齐困住苻坚的手脚。
姚苌则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子,到最后却还是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面上的笑容充满了得意。
欣赏着他被愤怒激得满脸赤红,奋力挣扎却又无法逃脱的样子,姚苌肆无忌惮的逼到他近前问道:“玉玺在哪儿?”
事情终于明了。
原来姚苌宁可放弃长安也一定要围捕苻坚,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作为前秦真真正正的叛国贼,如今的姚苌需要的正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帝位。
苻坚自然不肯顺从,面对姚苌只是露出轻蔑的一笑。
或许在他的心里,他苻坚才是前秦永远的君王,而姚苌只是一个背叛了主人的走狗。
事实上这样的想法也自苻坚的眸光中流露出来,且让姚苌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羞辱。
姚苌毫不意外的震怒了。
他猛的楸起苻坚的衣襟,以未曾出鞘的佩剑击打苻坚的面颊,直打得他双颊青紫,眉眼之间也被那佩剑上镶嵌的珠宝挂出道道痕迹而鲜血直流才住手。
仿佛是打累了,姚苌喘着粗气,再一次逼问苻坚:“交出玉玺,可留给你一条全尸。”
苻坚早已知晓今日落入姚苌手中,再不可能全身而退,做好面对死亡准备的他在暴怒的姚苌面前反而平静下来。
他默不作声的看着姚苌,即便肉体痛极也不发一言,就好像在冷眼旁观一个跳梁小丑的表演。
姚苌见撬不开苻坚的嘴,忽然倾身逼至苻坚近前,拼命忍耐住强烈的怒意,憋出一脸邪佞的笑容,对苻坚道:“如今你妻女都在我的手里,若你乖乖交出玉玺,我自会不计前嫌好生疼爱她们,若不然,只好叫她们陪你一道上路,你道可好?”
这一遭,姚苌顺利的抓住了苻坚的弱处。
方才还显得十分平静的苻坚脸色瞬时煞白,对妻女的担忧使得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再一次使劲全力拼搏。
挣扎之中,他数次甩开了那几名身形魁梧的士兵,却又被他们前仆后继的缠上,终究还是耗尽了体力,再度被控制住。
陷入绝望的苻坚面露痛苦之色,以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恸仰天长啸。
歇斯底里的嘶吼过后,两行泪顺着他眼角滑落下来。
藏身于暗处的林珍惜也被这一幕震住,她没有想过苻坚这样的人也会有泪。
她不禁暗叹于因果轮回之法,说到底承受伤害的还是无辜之人。
苻坚彻底失去了支撑身体的最后一丝气力,无力的瘫坐在地上。
怔怔然沉默了许久之后,他面上现出一抹苦涩的笑,仰头迎向姚苌的目光,以绝望而又决然的语调道:“你这小小羌人竟也敢逼迫天子。放眼五胡,甚至都没有你们羌人的一席之地,你又有何资格拥有我大秦玉玺,况且那玉玺朕早就命人送到了晋国,你休得痴心妄想!”
苻坚的这一番话将姚苌的最后一分耐心都消磨殆尽,姚苌终于怒不可遏的取来一根麻绳,亲手将苻坚缢死。
这之后,姚苌却还觉不解气,又命手下除去苻坚的衣物,鞭笞他的尸身。
那景象太过血腥,林珍惜和王嘉都不忍相视,相继侧过头在柴垛后面缩紧了身子。
姚苌的怒火持续了很久才发泄殆尽,待到柴房里的动静渐渐止住,外面夜幕已经降临,柴房里的光线也暗了下来。
等到姚苌众人离开,又过了一段时间,确认他们再没有折返的可能,林珍惜才和王嘉一起自柴垛后面出来。
柴房里已经没有了苻坚的尸首,王嘉却拉了林珍惜到门外。
果然门口处有一个新堆的土掊,他们并没有很仔细的掩埋苻坚的尸体,他的手脚甚至还暴/露在外。
王嘉二话不说就开始扒拉地上掩埋尸体的土,林珍惜见状大惊,别过脸去不敢看道:“师父这是做什么?”
王嘉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边忙碌边回答林珍惜的话:“人死了总要得一处安生,否则灵魂不能转世,变成孤魂野鬼,实在可怜。”
原就是恐怖的情景,面对着一具新死的尸体已经够惊悚,他还要说这些鬼神之事,吓得连珍惜连连后退:“他已经入土为安了,你何必再挖出来。”
王嘉却道:“以姚苌的性子,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说话间,苻坚埋得本就不深的尸身已显露出来,果然那尸体遍体鳞伤,早就不是完整之象,不仅如此,姚苌还以荆棘裹满苻坚全身,像是要让他死后也受尽锥刺之痛,可见其用心之狠毒。
林珍惜之瞥了一眼,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再不敢多看。
王嘉却还是显得很冷静,满含悲悯的长长叹息一声,自苻坚的尸身上剥离了荆棘藤蔓,而后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那尸身上。
做完这一切,王嘉又道:“秦王身前虽也算得上一世明君,可毕竟杀戮太盛,埋在这庙宇之中只怕魂魄难安,我们得带他走。”
见王嘉打算带着一具尸体一起走,林珍惜再也不能维持表面的冷静,惊呼道:“你疯了!你要怎么带走?被姚苌发现了怎么办?再说了他算哪门子明君,当年慕容冲还是个孩子他就…他还害师父您落入姚苌之手,凭什么说他是明君!”
说到后来,林珍惜已是满脸的义愤填膺。
王嘉却道:“为师知道你护短,对秦王和慕容冲之间的恩怨耿耿于怀,可人都有两面,刚刚他也救了我们两个不是?”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林珍惜听他说自己护短,十分的不服气。
“你想想,倘若刚才他把我们两人交待出来,只怕现在我们师徒二人早已成了姚苌的刀下亡魂,哪里还能站在这里讨论这些话?”王嘉亦是振振有词。
林珍惜又瞥了那尸首一眼,激愤的情绪缓和下来,却还是低声嘟囔着:“他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也谈不上救了我们的命。”
“不管怎样,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如今你我能活着,多少也有他的恩德。”王嘉说着,不顾林珍惜的态度,已经着手要去搬尸身。
见此情形,林珍惜只得连忙上去拦住他道:“若真要带他出去,这么大个尸体要避开姚苌的耳目也不可能,现下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王嘉连忙追问。
林珍惜看着苻坚的尸首,总算有些适应,没觉得那么狰狞,垂下头来无奈的叹了叹,应道:“火葬。”
作者有话要说:
做皇后还是做人质(五)
“先把尸首火化掉,骨灰再装进罐子里带走,这样即便是被姚苌的手下发现了也不知道那是骨灰,更不会认出苻坚,等出去后再寻着机会把他的骨灰给埋了,他就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