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药？”林珍惜愈发被他说糊涂了。
“假死药。”王嘉一脸不经意的表情道。
林珍惜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似乎还没有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于是仍纠缠在这件事中：“可那日在地牢里，师父明明说那个是断肠草加鹤顶红？”
“我王嘉一辈子就没收过你这么顽劣的徒儿，不吓唬吓唬怎会长记性。”王嘉似乎被她追问得不耐烦，三言两语间将事情的原委道来。
知道真相的林珍惜心情复杂，不知道该谢他还是该怨他。
她沉默了片刻，又忽然想起什么，忙捉住王嘉的袖摆相问：“那可足浑皇后和慕容暐呢？他们怎么样了？”
王嘉应道：“已经没了，昨日行的刑。”
“什么！”此时的林珍惜已经渐渐恢复了些气力，惊骇之际一骨碌撑起身子，那阵子猛劲过去后却又不支的栽倒在床榻上。
王嘉连忙扶着她躺好，见她惊骇过后已是双目失神，仿佛是被极复杂的情绪纠缠，不等她问便主动叹息着解释道：“你是我的徒儿，他们可不是。再说为了救你，为师可花了不少功夫，用光了我这几十年才配得一瓶的药不说，还得找个同你年纪和体态相似的尸首，还得弄花了人家闺女的脸不让人发现破绽，真真是有损阴德…”
王嘉还在唠叨的描述着事情的经过，林珍惜却再没有听进去一句。
她所有的思绪都集中在可足浑氏和慕容暐的事情上，不敢想象慕容冲知道这件事后会是如何悲痛。
纵使可足浑氏并不曾善待于他，甚至逼迫她参与刺杀苻坚，害她险些丢了性命，可她毕竟是慕容冲的生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至亲。
“师父…”她神情恍惚的又唤了王嘉一声，似想问又不敢问般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王嘉叹道：“主上盛怒，下令屠尽长安城里所有的鲜卑人，如今已是人心惶惶，一片大乱，
这造的孽可就大了。”
说完他又是一阵唏嘘，林珍惜则欲言又止道：“那…关中呢？”
“你是想问慕容冲吧？”王嘉竟点破她心中所想：“那小子甚勇猛，知道苻坚杀了他的母兄之后竟联合慕容泓以大军直逼长安，如今他已占领了阿房城，复燕国，恐怕很快就要攻到长安城下了。”
“对了，还有一事。”王嘉说完，忽然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传闻慕容泓被属下所杀，如今慕容冲已被推举为皇太弟，想必很快就要登基称帝了。”
原本安静听着的林珍惜霎时瞪大了双眼，这最后一个消息却比前面的任何一个都来得震撼，犹如一记重磅炸弹在她胸口处崩裂。
她露出满脸痛苦的表情，不知所措的攥紧了被褥，双眸之中迅速的积聚起泪滴，犹如不可置信般道：“怎么会这样？不会的，不该是这样的。”
王嘉见她翻来覆去的低喃着那几句，却又不知她心中所忧，还以为是那假死药作怪，正要再倒一碗水来帮她散一散药性，不想她竟忽然挣扎着起身，一把掀开被褥便要自床榻上下来。
林珍惜边推开王嘉的阻挡，边歇斯底里般呼道：“放开我，我要去找慕容冲，我要去见他！”
她从未如此清晰的觉察到危机，她必须要在那结局酿成之前改变一切。
王嘉却费了老力死死将她擒住，这让原本就没有恢复体力的林珍惜毫无办法。
两人僵持了好一阵子，最终以林珍惜耗尽力气告终。
她见硬的不行便改变策略，跪在王嘉面前求道：“我得去找慕容冲，此事人命关天，求师父成全。”
不料王嘉却冷哼一声道：“眼见着长安也要陷入战局，为师怎会不知人命关天？否者也不会成天在这里捣救命疗伤的药。”
他说着，指了指身后的药槽，又继续道：“可现在你自身难保，只怕还没出这外殿就被主上的人抓去斩了，就算你有幸逃出去了，你以为你能出得了长安城，能到得了阿房？”
林珍惜被他接连的反问迫得哑口无言，同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此刻竟还在秦宫之中。
想必为了应那句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王嘉也是冒着被连累之险收留了她。
确实，在这重重宫禁之中，此时的她是插翅难飞。
见她稍缓和下来，王嘉才拿出苦口婆心的语调，耐心的劝说他的徒儿道：“为师替你占了一卦，卦象道你必得留在长安城中才能无虞，若是到别处去，必会遭遇疾厄而亡。”
对于他这番话，林珍惜是半信半疑，然而眼下真正的问题却不是该不该出去，而是能不能出去。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况且王嘉也是百般阻挠，于是无奈的林珍惜只能先静观其变，至少等身子先恢复了再想法子离开秦宫乃至长安城。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林珍惜被安置在外殿里王嘉用来屯放他那些占卜用具的密室之中，而每日里她也只是帮着王嘉捣药，杯水车薪的准备着那些伤药。
这个过程中，林珍惜问王嘉，这些伤药可是为秦军准备的。
王嘉却道，这伤药是为伤者准备的。
林珍惜明白过来，愈发觉得王嘉是乱世中不可多得的圣人，更觉不该因为自己拖累于他，于是开始盘算着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偷溜出去。
这一次，林珍惜做了周详的计划，她甚至想尽办法画出了整个秦宫的地图。
王嘉所居的外殿处在秦宫的最外围，这倒为她的出逃提供了方便。
她于是翻找出先前在这里做巫女时弄来的一套宫女服侍，又寻着王嘉未留意之际盗了他的腰牌，待一切准备妥当，她便行动起来。
依照原本的打算，她是想扮作宫女，谎称受奉常公之托出宫采买占卜用的器具，可是当两扇厚重的宫门出现在她的眼帘中时，看到那远比平时密实上许多的禁军岗哨，以及对来往宫人严格上许多的身份核查后，她的心里便不由的打起颤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割袍断义（二）
想必是因为燕军就要攻来，所以苻坚才加强了皇宫的守卫，以阻挡刺客和细作的渗透。
如此严密的盘查，不知会不会被看出破绽。
林珍惜隐身在离宫门不远的巷子里，忧心着踟蹰，手上下意识的握紧了奉常公的腰牌，却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
当她在豁出去一试和退缩之间徘徊时，一顶四面垂锦的软轿从她身后的宫巷中缓缓现出，正往宫门的方向过去。
林珍惜认出来，那软轿是清河公主的。
值此之际，林珍惜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腰牌，脑子飞快的运转起来。
眼下她手里只有奉常公的腰牌，而奉常公不喜欢女人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情，所以奉常所居之外殿里全是寺人，一个婢女都没有，如今跑出来她这么一个宫婢自称受了奉常公的嘱托出宫，必然要招人怀疑的。
于此相反，清河公主作为秦王的后妃，宫里伺候的婢女自是少不了。
盘算了片刻，林珍惜已经打定主意，而此时清河公主的软轿已经快要经过她身边，并出现在驻守宫门的禁军的视线中。
说时迟那时快，她赶紧拦到轿前，俯身下跪：“奴婢慕凰求见清河夫人。”
那宫巷本就狭窄，而今她以身挡住去路，软轿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跟在软轿旁的寺人见林珍惜一身宫婢打扮，步上前训斥道：“大胆贱婢，竟敢阻拦夫人的去路，来人啊，快把她给我拉开，先掌嘴再送到刑司问罪。”
那寺人话音刚落，护在软轿前后的四名禁卫中的一个已向林珍惜逼来。
感觉到禁卫的靠近，林珍惜紧张的心跳如鼓，伏在地上的指尖也不由的攥紧了衣摆。
时间每一秒推移，她的心也随之下沉，倘若清河任由事态发展，那么她将被送到刑司，后果不堪设想。
可她却还是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不吵也不辩驳，端正的跪伏在地上，等待奇迹的出现。
那禁卫已经踱至林珍惜的身前，握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沉缓而又温婉的声音自轿中传来：“让她上轿。”
禁卫一听，自然不敢再继续，松了手将林珍惜放开，转而看向方才下令的那名寺人。
寺人见主子发话，虽欲言又止，却也不敢忤逆，恭恭敬敬朝着软轿的方向道：“诺。”
说罢，他又转过头来，颐指气使的催促林珍惜：“还不快上轿。”
此时的林珍惜还惊魂未定，被寺人一促方才回过神来，遂暗自于胸中舒了一口气，朝那寺人揖了揖，而后便掀起车前锦帘爬了上去。
清河公主正端坐在正对门口的软榻上，娟丽的衣袍铺满了坐垫，一直延伸至脚下，耳畔明珰与步摇辉映，随着软轿的起行敲击出轻微的“噼啪”声。
她宽大的袖摆铺展在身子两侧，双手交叠于双膝之上，整个人明艳的仿若宫苑之中最盛之繁华，却又清雅的犹如风拂即散的云烟。
方才的她似正闭目假寐，待林珍惜上来才缓缓掀起眼帘，原本满含忧思的眸子里霎时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阿瑶参见公主殿下。”林珍惜连忙在软轿中行跪拜之礼，却被忽然起身的清河一把扶住。
清河久久凝视她抬头间与她相视的双眼，又目光逡巡，将她上下打量了数遭。
林珍惜展开由衷的笑颜，清河才与她相携着回到软榻上坐好，不可思议般道：“冲儿看重的女子果然不凡，想不到你竟还活着。”
林珍惜忙谦虚道：“托公主的福。”
清河仿佛总是被哀婉所笼罩的气华，此刻竟显露出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本应有的生气，握住林珍惜的手道：“方才听你自称‘慕凰’，我便猜到一二，只是不敢确认，想不到竟是真的。”
林珍惜欢快的点了点头：“恩，是真的呢。”说罢又想起来道谢：“今日多谢公主相救。”
说话间那软轿已至宫门口，禁卫冷峻的声音自外面传来：“轿中何人？出宫去往何处？”
听到那喝声，方才还同清河寒暄的林珍惜立时将心提起，抿紧了嘴一动不动，生怕弄出声响引人注意。
倒是清河冷静，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侍立在轿旁的寺人似乎已将清河的腰牌递了出去，那禁卫忙换了恭敬的语调：“主上有令，因近日燕军攻近，为避免意外，所有出入宫禁的车较均需搜查，还望夫人见谅。”
听到这话林珍惜紧张的额上都起了薄汗。
她双目蓦地圆睁，惊见清河探身至轿帘处，素手撩起锦帘，眼见着就要将轿内的情形暴露在外，然而她宽大的衣袍却恰巧将林珍惜掩住，自轿外的方向看来，不多不少正在视觉的死角。
清河看了看那先前一直在盘问寺人的禁卫，清冷道：“本宫奉主上旨意赶赴城楼，眼下主上正在那里等候，尔等且细细查来，耽误了时辰主上怪罪下来，本宫也会照实禀明。”
在外殿中时，林珍惜就曾听寺人在闲聊中说过，清河夫人性子孤傲，脾气也不怎么好，是个不能招惹的主儿。
此刻她话都说到这份上，阻拦的禁卫又够着眼神朝清河身后的轿内觑了一遭，终没甚看得明白，却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方才的气焰便消了下去，朝着清河行了礼，谄笑道：“小的不敢，夫人请过。”
说罢那禁卫便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轿夫将他们家主子抬过去。
清河这才松了锦帘重新坐回来。
方才的那一瞬，林珍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下还没来得及咽回去。
看在清河的眼里，便是一副面色惨白的模样。
清河于是朝她露出了安慰的笑容。
自我安抚情绪的同时，林珍惜又想起方才清河同禁卫的对话，于是试探的问道：“方才公主殿下说要去城楼？”
清河的眸子里又浮现出挥之不去的愁绪，怅然若失般答道：“冲儿的大军已攻到城下，主上如今在城楼上召见我，目的可想而知。”
听到这个消息，林珍惜又是一惊。
她没有想到慕容冲这么快竟已逼至长安城，此前她竟一点风声也没有收到，想必是王嘉怕她知道后不能安分的待在宫里，才故意封锁了消息。
“秦王是要公主去劝降？”林珍惜沉浸在惊诧的情绪中继续问道。
清河低垂眉眼，长而稠密的睫羽在因为近来的日益消瘦而深陷的眼窝下，氤氲着羽扇般的阴影，那阴影微颤，她似绝望般喃语：“若只是劝降倒罢了。”
“总不会是要拿公主做人质吧？”刚脱口而出这句话，林珍惜便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连忙捂嘴，不安的看向清河。
清河却只是低头，没有再作答。
沉默了许久之后，清河才微掀眼帘，露出决然的目光：“真到了那紧要关头，我自然不能遂了他的意。”
林珍惜的心因为她的目光而蓦地一沉，那样的目光她是认得的，就好像秦宫里的池塘边，那白衣翩跹少年时的慕容冲。
那时候欲轻生的他眼眸里流露出的也是同样的神情。
“不会的，公主殿下比阿瑶更了解秦王，他会不会这样做公主心里应当有数。”林珍惜连忙安慰她，说出的话却也不大有底气，其实她自入宫后便一直待在王嘉的身边为徒，和苻坚确实没有多少接触，可是不知为何，此刻的直觉告诉他苻坚不会这么做。
之后的路上，两人未再交谈，软轿很快就到了长安城的城楼前。
那一处巍峨的青砖石墙在千年后只剩下断壁残垣，眼下却上演着真实的战争与传说。
伴着战旗飘扬的城门，天空也变得苍茫了许多。
在那城墙之后，便是慕容冲的千军万马，林珍惜忽然想起在平阳分别时曾对慕容冲说过自己会在长安等他，而今他竟果真信守了承诺。
眼下日阳西沉，火烧云在天边弥漫开来，像极了遗落在战场上那染血的战旗。
凝望着这一幕，林珍惜忽然心下一动，就要控制不住的冲下软轿，朝城门后的大燕军队奔跑而去，然而她终究抑制住起伏的心潮，在清河眼神的示意下退回软榻上坐好。
在她逐渐凝结水雾的目光中，清河下了轿去。
林珍惜轻撩起锦帘的一角，恰能看到不远处的城楼上俯瞰城下的苻坚和缓步向他移进，而后俯身行礼的清河。
立在那高处，应当能清楚的看到城外的情形吧。
此时与苻坚并肩立在那里的清河又该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
然而或许是继承了慕容家族的坚毅品质，清河远比林珍惜想象的坚强许多，甚至让她产生钦佩之情。
此时的清河十分冷静，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变化，始终低眉垂眼，恪守着一个后宫妃嫔的本分，甚至不曾往城下多看一眼。
对于清河的表现，苻坚却不置可否。
他只是背着双手，面色凝重且一言不发的望着城下的燕军。
他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
林珍惜凝望城楼之上，才刚这样想过，便见一名秦国使者打扮的男子手里捧了一件锦袍，自城门一处偏角进来，而后急匆匆上了城楼。
作者有话要说：
割袍断义（三）
林珍惜藏身的软轿距离城楼并不远，恰能隐约听到那一处人们的说话声。
她注意到捧着锦袍的秦使，刚来到苻坚跟前，苻坚便转过身来。
原来他等的是这两军交战来往于其间的使者。
那秦使忙将手里的锦袍递给侍立在苻坚身边的寺人，再由寺人呈给苻坚。
寺人呈上锦袍的动作还没来得及完成，苻坚便先一步伸手将锦袍掀起。
衣袍翻覆之间 ，躲在软轿里的林珍惜透过锦帘的一角将一切看得真切。
却见由上好丝锦裁制出的广袖衣袍竟生生从中间撕裂开来，自齐整的断裂处可知是利刃所致，似是用锋利的剑尖从头划到底，将那锦袍割裂，只剩下衣摆处的一寸布料相连才不至于断裂成两半。
苻坚只扫视了一眼，便将锦袍重重摔在了地上。
丝锦柔软轻薄，原本华丽无端的衣袍在地上被风拂着翻滚了数遭。
透过干净利落的断痕，仿佛可以看到执剑之人的决然。
苻坚的目光还停留在风中越刮越远的锦袍上，双唇紧抿的沉默着，脸色阴沉得让人害怕。
他忽然转向那名传递锦袍的秦使道：“他怎么说？”
那秦使早已被苻坚无形散发的阴戾与杀伐之气吓得够呛，只跪在地上发抖，几次欲开口，却都不成。
还是寺人反应过来，朝着秦使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促道：“你倒是说啊！”
怎料那秦使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原就没什么经验，如今头一遭亲见天颜，又是这样的情况，便更加如骨鲠在喉，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