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在一边旁观着的林珍惜赶紧背过身去,心虚的拉了拉面纱。
直到听得苻坚和王嘉寒暄的声音渐渐远了,他君臣两人在众朝臣的簇拥下相携着入了席,她才略松了一口气。
果然她这样的心里素质还是不适合从事细作或是刺客一类的行业的。
苻坚到了慕容暐的府上后,吉时也已临近,新妇的喜轿在门口停下,婚礼正式开始。
这个年代的仪式十分的繁琐和复杂,完成所有的步骤整整花了一日的时间。
然而这一日间,林珍惜却并没有心思去欣赏以扇掩面的新娘,或是研究那“新妇入青庐”的“青庐”是个什么样子。
酒席正酣时,便有仆从将盛装了酒壶的托盘递到她手上,与此同时,她也听到了慕容暐先前约好的暗号。
这时,她明白过来,行动的时间到了。
林珍惜端着托盘,尽量显得淡定从容的朝着苻坚行去。
即便是到了这箭在弦上的一刻,她还在盘算着如何才能化解这场劫难。
然而,她眼睛才稍许挪动,便看到四处藏匿于宾客里的刺客,总觉得他们都在目不转睛的监视着她,不给她半点做小动作的机会。
似乎用了许久的时间才终于来到苻坚的面前。
此时的苻坚酒已过了三巡,正被簇拥在朝臣中,听着各式各样恭维的话,想必是已经有些晕乎了。
苻坚并没有认出林珍惜,甚至连目光都不曾落在她的身上。
林珍惜小心翼翼的在矮机前跪坐下来,提起酒壶对准苻坚探过来的酒盏。
她知道那酒里早下了东西,于是迟迟不倾倒那酒壶。
苻坚正与身边人说话,忽而爆发出一阵大笑,搁下那酒盏道:“慕容暐甚有待客之道,不仅酒美,人也美。”
林珍惜被他突然的大笑惊得一颤,心道他果然是醉了,正以为他口里的美人是指慕容暐的儿媳,不想待她抬头偷觑时却撞上他毫不掩饰的目光。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苻坚指的是她。
由于苻坚平日里在朝臣面前很注意形象,极少饮酒,更不消谈戏弄朝臣家中的侍婢,所以在场的朝臣们也都被他反常的表现惊住,不约而同的沉默了片刻方才附和着起哄。
林珍惜暗道不好,正欲起身退开,却还是晚了一步。
“只是不知这美人生得何模样?”苻坚戏谑着,抬手却已伸到林珍惜面前,一把便将那面纱掀开。
这时,天空忽然划过一道闪电,接着狂风大作、雷声震天。
林珍惜的脸在闪电的映照下像女鬼一样苍白。
事实证明可足浑氏和慕容暐的预测一点儿都不准确,苻坚在看到她那张脸后,半分惊讶的神色都没有。
苻坚面色阴沉的一把搭上林珍惜的腕子上,而后用力将她扯至身前,这样一来她竟像是成了人质。
于此同时,慕容暐安排在人群里的刺客纷纷跳了出来,抽出利剑便向苻坚这边刺来,而苻坚顺势一躲,那剑便擦过了林珍惜的手臂。
不仅如此,宅府大门也被人一把踹开,大量的鲜卑族人涌了进来,俨然是反叛之势。
天上雷声越来越大,俨然是暴雨欲袭的征兆。
林珍惜忍着手臂上伤处传来的剧痛,不禁苦笑,心道这下完了,慕容暐可不会认她这人质,只怕她要落得跟苻坚同归于尽的下场。
然而在这危急之势下,林珍惜心里的念头却是苻坚的那只手还搭在她腰上,要是慕容冲知道自己是这么和苻坚死在一起的,不知道会不会怨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局势却忽然发生逆转。
却见宾客中忽的又有另一拨人亮出了刀剑,措不及防的袭击了好几个慕容暐的人,同时那府宅大门忽然被人自外面关紧,接着自屋顶各处现出手握弓箭之人,看装束竟是秦国的正规军。
眼下情形,那满府的鲜卑族人,连同慕容暐一家都成了这一方庭院里的困兽。
难怪苻坚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慕容暐的邀请,难怪他敢不带侍卫就坐到众朝臣的中间,难怪方才他的表现得那么异常,原来他早已有所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上这段,苻坚其实是没有参加慕容暐的宴会的,这里为了情节效果,故作了改编,考据党请轻拍。
刺秦(三)
苻坚到底是有备无患,还是将计就计,只怕历史也难以评判。
刺秦失败后,长安城中鲜卑族人尽屠,慕容暐、可足浑氏以及其他重要参与者也被以反叛之罪收监,只等到了日子问斩。
林珍惜自然也在其中。
苻坚对于这件事的处理显得异常的残酷,或许正给了他个由头,消解在晋国和慕容冲那里积聚的怒气。
正如王嘉那日在慕容暐府上廊下所说的一样,长安城下了这一年自入春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雨水冲刷着大地,却洗不尽鲜卑族人的鲜血,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浓烈的腥气,久久不散。
林珍惜即便在密不透风的地牢里仿佛也闻到了腥咸的气悉。
她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分明觉得无比委屈,却强撑着不肯落下眼泪。
事到如今,她只是无比的悔恨,恨自己没有本事,即便早已知道事情的结果,却没有能力改变。
这样就算是提前知道了又怎样,只会更加让人无助而已。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个遥远的异世走到终结,叫她如何能甘心。
可即便不甘心又能怎样?
慕容冲远在关中,若是竹清不说,他或许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去向,莫聪也再不会像超人般忽然从天而降,拯救她于危难之机,而以她的头脑和身手,想要越狱更是不可能。
眼下的她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等着问斩的那一日,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在万般绝望之际,牢房里却来了个探监的人。
这实在出乎林珍惜的预料,毕竟在这个年代里她所识之人不多,之前为了淝水之战又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她落得这个下场,秦国上下必然是落井下石者多,更不会有人来送她一程。
然而当她看到一身青灰道袍,年事虽高面容却尤作少年的王嘉立在牢房门口时,她则更觉诧异。
“师父?”她不可置信的轻唤了一声,似乎想确认是否自己的幻觉。
那时候她对王嘉说自己是他的徒弟,出了事他不能坐视不理,全然只是玩笑话而已。
依照正常的人性推定,她从不指望一个被她闹得在君上面前丢了面子,还被剥夺了军中祭司之位的人会原谅她,甚至在这个时候来看她。
王嘉轻叹了一声,蹲下身子凝视满身枷锁的林珍惜。
临行之际得见故人,两人好歹又还有师徒的情分,林珍惜难免激动,忙起身欲向牢门前去,奈何身上的铁链太重,她行得急了,缚住的双脚便被绊住,直将她摔了个口啃泥,她也顾不上疼痛,索性手脚并用的爬到了牢门前。
铁链在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她手臂上的伤也不曾包扎,此刻看来更加狰狞,王嘉似有不忍,默然间别过头去。
直到林珍惜双手握上牢门的铁栅,王嘉才重新看向自己的徒弟,却见她此刻竟满脸都是欣喜之色。
“师父怎么来了?”经过这数日来在牢狱中等死的绝望,林珍惜反而悲极生乐。
反正都是要交待了这条小命的,灰暗的牢室,灰暗的情绪都太让她厌倦,如今师父来看她,她便觉得是十分值得开心的事,就好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当中忽然瞧见一粒星子。
“为师听闻你被关在地牢里,所以来看看你。”王嘉一脸哀戚的说道。
“对不起。”林珍惜说着,低下头去,相见时的那一份喜悦渐渐消失在脸上:“徒儿给师父丢脸了。”
“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些做什么?”王嘉隔着牢门将手伸进来,措不及防的在林珍惜的脑门上敲了一记,竟像是过往在外殿时,林珍惜不好生学习或是闯祸后的小小惩罚。
林珍惜揉着脑门,却觉心头酸胀,原本被压下去的百般情绪,又被勾了起来,眼眸里霎时便结了雾。
“我的事情,想必师父都知道了,徒儿不肖,今后不能再侍奉师父左右。”林珍惜低垂眼眸,发自内心的说着告别的话。
“只有一事,徒儿想请师父帮忙,师父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帮我带句话给慕容冲…”
“你可知主上给你的得什么罪?”不等林珍惜把后面的话说完,王嘉便忽然将她打断,提起这个甚是可怕,而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林珍惜被他问得一震,却并答不上来。
自被押入大牢之后,她便知道自己难逃一死,至于她被判了什么罪,又将在何时处以极刑,却并不知晓,也实在不想知道。
纵使已经接受现实,林珍惜还是在拼命的回避。
见她没有回答,王嘉也没有再等下去,径自说道:“秦晋之战妖言惑众,以致主上做出错误的判断,战中身为占卜巫女却擅离职守,私自出逃,后又与鲜卑叛贼勾结,参与刺杀君主,除此三项重罪另有数十条罪名,数罪并罚,以叛国论处,罚以腰斩示众,七日后同慕容暐、可足浑氏一同行刑。”
听到“腰斩示众”四字,林珍惜已骇得瘫倒在地上。
关于这条盛行了千年的刑罚,她早已有所耳闻,而后世之中大量的文学和影视作品也对这种残酷极刑做出过大量的描绘。
过去每每听到或看到这几个字,她只是知晓那受刑之人必然是犯了重罪,或遭人陷害,有极大的冤屈,最多也不过咋舌片刻,而今切切实实的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已不是单单一个恐惧或是惊骇可以形容的。
林珍惜双肩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低下头想象那冰冷的闸刀落在自己腰腹上的触感。
据说腰斩之人不会马上死去,剩下的那半截身子还能动弹,以双手在地上匍行数里,鲜血或者肠肚流了满地,受尽了剧痛的折磨,而后才会咽下最后一口气。
想到那场景,林珍惜只觉胃下阵阵作呕,一时不能忍受,竟扶着铁栅干呕起来。
此时的她不禁心生怨怼,怪王嘉将这事实告诉于她。
王嘉静静的看着她呕了半天、几乎脱力,复而对她道:“为师虽不能救你性命,却可以帮你减轻一些痛苦。”
林珍惜连忙抬头,一脸殷切的看他。
王嘉身为千古奇人,说不定真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她避免腰斩之苦。
在她充满期冀的目光中,王嘉却自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半掌大小的瓷药瓶。
他把玩着那只小药瓶,一脸凝重的说道:“这一瓶是用断肠草配以鹤顶红调制的毒药,毒性甚烈,只要喝上一口便会立刻暴毙而亡。”
说到这里,林珍惜已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原来身为奇人的他用的还是最普通,却也最妥帖的方法。
王嘉怕她不明白,还在做着更详细的解释:“你若把这瓶药饮下去,便可不必受那腰斩之刑,留得一条全尸,可如果这样就意味着你认了反叛之罪,畏罪自杀,甚至会在史书之中留下千古骂名。”
“饮还是不饮,你可得思量好了。”他最终下定这个结论,将药瓶递到林珍惜面前,由她自行选择。
林珍惜指尖颤抖的接过那瓷质药瓶。
断肠草,鹤顶红,这些都只在小说里看到过的东西,她连见都不曾见过,而今看来却是好东西。
她缓缓收紧手掌,将药瓶握紧,抬起头来看向王嘉时,却露出一抹甚是勉强的笑容:“喝啊,怎么不喝?就当是安乐死好了,我向来注意形象,可不想把肠子扔在路上给人围观。”
王嘉似被她的那不知是悲是喜的表情怔住,竟望着他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两行泪水已然控制不住的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情绪,林珍惜便也不加隐忍,握着那瓷瓶哭得肆意,直叫王嘉也不知所措起来。
她似宣泄委屈那般啜泣道:“千古罪人又怎样?青史留名又怎样?活着的时候不好,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处?我又不是地球超人,哪儿管得着天下太不太平,我只想守护我喜欢的人,就算成了祸害天下的妖女我也不后悔,一点儿也不后悔…”
她越哭越带劲,王嘉数次想开口,也不知是要安慰她还是要说点儿什么别的,但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插嘴的机会。
也不知过去多久,林珍惜终于哭累了,抱着双膝,蜷缩着坐在牢门边,还在抽泣着。
王嘉被她的哭声闹得头疼,正揉着额角,见她渐渐止住哭泣,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她糯糯的唤了一声“师父”。
“哎…”王嘉随口应着,只见她挂着一脸泪痕,以祈求的目光看向自己。
林珍惜道:“如今我还有一事放不下,若是日后师父有机缘见到慕容冲,能否帮我同他说一声,我回去了,回到我的家乡了,叫他不要再找我。”
王嘉似没有想到她最后的一个请求竟是如此,垂下头来又叹息了一遭道:“你呀,一点儿都不像我的徒弟。”
“师父可是答应了?”林珍惜紧追不舍。
王嘉只得不情不愿的点点头:“若是我遇上他,就同他说。”
“恩。”林珍惜颔首,脸上仍残存泪痕,嘴角却缓缓牵起一抹笑意,且发自内心,看得王嘉又是一怔。
“那样,我就放心了。”她目光回落在瓷药瓶上,柔声低喃了这一句,而后毫无征兆的拔起瓶口的锦塞,仰头饮尽。
作者有话要说:
割袍断义(一)
这世间最可怕的是什么?是疾厄与死亡?是被困在无尽黑暗里的绝望?还是意识到所处空间里只有自己这个唯一个体的孤寂?
当混沌的意识游荡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时,对于这个问题,林珍惜却更加混淆。
一切都是轻飘飘的,似乎毫不费力就可以肆意游移,可是黑暗过后还是黑暗,没有人也没有光,她像被困在一片极其广阔的天地之间,偏又像被幽闭在一个小盒子里,无处逃窜。
她焦急的横冲直撞,却什么也触碰不到,她欲高声呼救,却连发声也不能。
无助之际,她才想起来先前的经历。
她是死了吧?所以以另一种崭新的形态存在。
这里也是完全不同的空间吧?只是为何没有别的“人”?
还是说这就是死亡?将灵魂封锁在广阔的没有边际的黑暗与孤独之中,所以才那么可怕。
她分析着所有可能性,慢慢平静下来,然而情绪一旦缓和,灵魂便似得到了释放。
她甚至听到了某种规律的声音,由模糊到清晰。
那个声音牵引着她不断向前,直到远处出现清浅的辉光,而后那光越来越多,越来越明亮,乃至涨满眼帘。
林珍惜眨动细密的睫毛,缓缓掀起眼帘,才发现那辉光是窗畔铺撒进屋子里的微阳。
那个规律的声音还持续在耳际,她下意识的转动眼眸,竟瞧见不远处一个青灰道袍的熟悉身影,正背对着他聚精会神的忙活。
那人面前摆着一筐草药,一个药槽,手握着石棍,不时取些框子里的草药到药槽里捣碎。
原来那黑暗里不绝于耳的便是这捣药声。
当她辨认出那青灰道袍的主人时,她的魂思又被疑问所纠缠。
如果说这里是阴曹地府,为什么她的师父也在?
她试图向那个捣药人问个清楚,可是喉间干涩异常,费力的试了几遭也只能发出几个沙哑的单音,于是转而试着挪动身子,却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竟连指尖末梢都动弹不得。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很害怕,忽然就焦躁起来。
越是用力就越是无法动弹,她只能无助的喘息。
然而这细微的动静却惊动了原本正在捣药的青灰道袍,他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至林珍惜身边查看,见她睁了眼,一脸惊恐的表情,又转身倒了一碗清水,而后托着她的后颈,将碗缘渡到她唇边。
一尝到那清冽的滋味,林珍惜便迫不及待的汲取起来,直到饮完那一碗,却还觉意犹未尽,王嘉便又取了一碗予她。
连灌了两碗水,才觉餍足,干涸的喉咙也得到滋润,林珍惜咳了咳,终于能够说出话来。
“师父?”她诧异的轻唤了一声,见凝视着自己的那人露出笃定的神情,于是难忍疑问道:“师父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喝了毒药?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吗?
怎料王嘉却是一脸无语的表情,将空碗放到一旁,而后坐到床榻边的软垫上,同她道:“你这是睡糊涂了,外加药性还没有过,一会儿清醒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