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季燕然为了保我,也许会告诉贺兰慕雪那图已被他记在了脑子里,以图令贺兰慕雪放松对我的追击。贺兰慕雪到了九龙谷外之后肯定会让他在前带路,而季燕然根本不可能领着他们入谷,这个时候…这个时候那贺兰慕雪杀心一起,说不定——说不定会杀掉他!
想至此心中不由大惊,连忙望向田幽宇,企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来。却忽听得外面一阵巨大地轰轰声响起,仿佛发动了什么大型的机器一般,令人一时间心生恐惧。
藉着这轰鸣声作掩护,田幽宇转过头来附在我耳边低声道:“他们说这些石塔是个迷阵,二十多年来无人能破,试图闯阵者皆有去无回。刚刚贺兰慕雪让季燕然在前引路,一行人进阵去了,这巨大的声响想必就是阵法启动的声音。——怎么我听季燕然说图在他那里?究竟你们两个谁在说谎?”
我顿时心急如焚——季燕然将贺兰慕雪引入阵中,定是抱了同归于尽的想法,因为若不解决掉贺兰慕雪,他必会杀我灭口,或者上奏折给朝廷将我们与玄机公子有关之事告诉皇帝,到时不只是我,就连岳明皎和季大叔也难逃死罪!
“宇哥哥——燕然哥哥是想和他们同归于尽——怎么办——怎么办——要如何救他?!”我慌了神儿,抓住田幽宇的胳膊急道。
田幽宇将头探出石缝向外看了一眼,道:“谷里突然被黑雾笼罩,想是那石塔机关已然发动,你在这里好生待着,我跟进去看看,倘若我回不来,你也莫要出去,我方才沿途做下了记号,如果那神秘人不傻的话,必会发现那记号找来救你的,听到了?”
我点点头,他便欲纵身出去,“宇哥哥——”我一把拉住他的大手,他回头望住我,“千万小心…”我低声地道,他冲我挑唇一笑,义无反顾地跃下谷去。
等待是如此的漫长,好几次我几乎都忍不住想要探头出去看个究竟,都强强地忍住了。正心急火燎之时,眼前突然一黑,一道身影出现在了石缝之中,黑衣蒙面,胸前绣有金龙——竟是一名龙禁卫!
未及反应便被他伸手攥住胳膊,钳住腰跃了出去。几度纵跳之后,落在了谷中,却见眼前黑压压站了一片人,为首的一人身着藏蓝色长袍,一对铜铃大眼中正投射出锐利的目光盯在我的脸上。
——步九霄?!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早就辞官了吗?他——难道他就是这一次行动的文执事官?他何时又做了官的?
龙禁卫将我带到步九霄的面前,我盯着他没有作声。却见他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当看到我被布缠得并不严实的光裸的小腿时,不由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给岳家人丢尽了脸!想不到嫁了人后仍是这般不知检点!”正说着,又见几名龙禁卫陆续过来向他抱拳道:“大人,四周已经检查过,并无异常。”步九霄便只点了点头。
原来是他下令这些龙禁卫去检查四周的环境,这才将我搜了出来,这人果然行事小心谨慎,如此看来他定是文执事无疑了。
他又看了我一眼,忽地淡淡问道:“图呢?”
我笑起来,亦淡淡地道:“大表兄还真是性急,我们还没有到姨母家,表兄就跑出来用如此大的礼来相迎,真是让表妹我受宠若惊呢!想来此前表兄的辞官也并非一时冲动之举,姨母为了表兄的前途也不可不谓是用尽了心机——假借下药一事意欲促成你我婚事,倘若成了,表兄自是可借助家父的地位向上攀爬,倘若不成,反正也有上头的密旨在先,正可借此事辞去官职,不引人注意地去完成上头交待的任务,事成之后自然是前途似锦。”
“——大表兄,只怕姨母下药之事你是早便知道的罢?只不过假作中招,将错就错,事成与不成,你之后都会找借口辞官以去完成朝廷交待的任务,只不过若当真能与我家结亲,你的后盾便更坚固了,是也不是?在表兄你的眼中,官途是高于一切的罢?又恰好你的家便居住在距九龙谷不远之处,而你本人的能力朝廷也并非视若无睹,是以由你来执行这二十年来都未能完成的任务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等要素的最好选择,对朝廷对表兄,这选择正可使双方互惠互利。”
“所以前些日子表兄你会出现在京都,想必是为了向皇上请旨调派兵力,想要硬闯九龙谷。但当你由我和燕然哥哥上了万象山后得知破这石塔阵的地图在我们的手上之后,便以姨母的名义修书给我爹,将你的表妹我和你的表妹夫骗到了此处,为得地图枉顾亲情,将你的表妹夫逼入那石塔阵中去而不管其生死——大表兄,说我丢尽了岳家人的脸,你又何尝不是丢尽了你娘的脸?就算你是为朝廷办事,也不当将自己的表妹夫置入死地,你的良心何在?亲情在你来说,还不如一纸地图厚重,你还算是有血有肉的‘人’么?!”
步九霄听了我这番嘲讽先是面现怒色,转而又突地笑了起来,不阴不阳地道:“亲情?你指的是我同你么?看来你到现在还没弄清自己是个什么角色!你还当真以为自己是个有爹宠有兄疼的千金小姐了?你还当真以为自己有资格站在这里对我说着什么‘亲情’、‘血肉’冠冕堂皇的话了?——哈哈哈!真真可笑!——好罢!总归这一次你是回不去的了,无法亲口去向你那爹和哥哥求证——我不妨就在这里好心告诉你:你自以为——唔!”
正当步九霄说至此处时,我的眼前突然一花,身体瞬间被谁扯着向后疾退了十来米,定睛看时却见曾救我数次的那位神秘人再度出现,一手擒了步九霄,一手将我拉着护在身后,冷冷地面向着步九霄慌而欲动的手下们。
那些人见步九霄落在了神秘人的手上,不禁投鼠忌器,一时间不敢妄动,只持了兵器与神秘人对峙。神秘人仍旧不出一声,只拉着我,箍着步九霄便欲往谷外走,我慌忙抱住他的胳膊低声道:“燕然哥哥深陷塔阵生死未卜,我不能舍他出谷——步九霄既在我们手上,何不以他相挟令这些人退出谷去?”
神秘人顿了一顿,点了下头。
我便立刻向面前那些兵卒道:“你们听好——你们的执事官现在我们手上,弹指间便可夺他性命!若不想我们伤他,便立刻退出谷去!否则我们杀了他,一样可以全身而退,你们倒该想想要如何向朝廷复命了!”
想来那这帮人是见识过神秘人的轻功的,知道我不是夸大其辞,面面相觑了一阵,见其中一名龙禁卫将手一挥,沉声道:“退!”于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缓缓地由谷口退了出去。
听得步九霄冷笑着道:“你们以为当真能全身而退么?这整座峰都已被官兵包围了,你们就是插翅也难飞,不若趁早觉悟,束手就擒!”
“大表兄,”我笑,“在我们来说,你的人越多对我们反而越有利呢!这些龙禁卫个个黑衣蒙面,我们要想扮成他们的样子混出去还不容易么?你手下的哪个兵敢阻拦龙禁卫?”
步九霄被我堵得一阵语塞,强压怒火道:“灵歌,你如此聪明,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想不通了呢?与朝廷对抗能有好下场么?不如乖乖地将图交出来,协助为兄将此事办成,到时为兄绝不将燕然与玄机一家有关之事说出去,我们各取所需,不是两全齐美么?”
我淡淡道:“表兄的所作所为灵歌可以理解,既然享着朝廷的俸禄自然是要为朝廷办事。只是表兄当初应好生与我和燕然哥哥协商,而不该用下三滥的手段达成目的,更不该将燕然哥哥逼入险境中去!既然表兄希望我协助你办事,也好,只要你即刻下令让你的人将燕然哥哥从塔阵里安然无恙地带出来,我便同你合作!”
“那么说,图当真在你的手上么?”步九霄问。
“在我手上。”我道。
“我要先见到图方能信你。”步九霄果然生性多疑。
“表兄,若你是我,在得知一旦被人将图搜出便会毙命的情况下,还会留着那图么?”我嘲讽地笑,“图的内容我已记在了脑中,原图被我毁去。你若不信,咱们也就没了协商的必要。”
步九霄冷笑一声道:“你若果真将图记在了脑中早便进阵去了,又何苦在这里跟我拖延时间?只怕那图就算没被毁去也未在你的手中!若图在季燕然手中的话,他此去如不是与我的手下同归于尽,便是带他们进入谷中,我看你不妨还是同我一起在这里等消息罢!”
我正要答话,忽见神秘人出手如电在步九霄的身上点了一下,步九霄当即便昏了过去。神秘人将他放在地上,拉着我便进了石塔阵,方一踏入这黑黝黝一片的石塔群中,立刻便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一种无形力量从两侧向我们挤压过来。前方更是黑雾弥漫,根本看不清道路,隐隐地还有风雷之声传来,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
我紧紧地跟在神秘人身侧,就见他似乎知道应该怎么走一般,拉着我走几步左转,再走几步右转,如同那布上地图所记载的,七拐八绕,竟是顺利异常。
走了一阵后黑雾渐浓,直到完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失去了方向感的我走起来不由磕磕绊绊,神秘人便将我背在背上继续前行。倘若不知道正确的出路,也许我们就将被永远困在这阵中,直到饿死渴死,化为死于这阵中的又一具枯骨。
就这么有惊无险地绕了许久,终于见前面渐渐变亮,隐约露出一堵参天石壁来,快步走过去至石壁脚下,回头一望,见那黑雾笼罩的石塔群已被抛在了身后,这神秘人竟然带我穿过了这迷阵!
我四下张望,除了我与他,见不到其他的人影,不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道:“燕然哥哥还在阵中!”
神秘人却立着不动,只管定定地望着石塔阵的方向,似在等待着什么。我急得想要挣脱他的手,被他紧紧握着纹丝不动。于是只好同他在这里干等,眼巴巴地望着石塔阵的深处。
度秒如年,不知就这么心神不宁地等了多久,终于见那黑雾之中慢慢走出个人来,双手负于身后,在这夺命杀阵中竟悠哉得胜似闲庭信步!那高高的个子,深深的眉眼,唇角浮着的一切尽在掌握般自信的似有似无的笑,不是我的季大狗官还能是谁?!
“燕然哥哥!”我几乎喜极而泣,挣脱神秘人的手向着他跑过去。
季燕然显然没能料到我竟会在这里等着他,怔了一下之后脸上立刻绽出一朵大大的笑容来,大步迎向我,我却因跑得太急被一块破石头绊得摔了个大马趴,顾不得疼痛,飞快地起身继续冲上前去,一个猛子扎进了正跑过来想要扶我的他的怀里。
“摔疼了没?小笨丫头!”季燕然心疼地拥住我,“急个什么…”
终于又能看到他的人感受到他的体温听到他的声音,如释重负的我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紧紧地抱住他,身体微微地打着颤。季燕然也将我搂紧,低下头来用下巴摩梭着我的鬓角,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灵儿莫再担心了,没事了…”
与他相拥了半晌,终于心情有所平复,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望住他,轻声地问道:“你还好么?没有受伤罢?”
“没有,我一切都好。”季燕然笑着用大手将贴在我脸上纷乱的发丝拂开,“倒是我的傻灵儿似是吃了不少苦呢…怪我没照顾好你…”
“你平安无事就是对我最好的照顾了。”我说着,情难自禁地再次紧紧抱了抱他结实的腰背,而后松开手臂从他的怀里出来,却蓦地瞥见在他身后不远处,正静静地立着另一个身影。
…大盗…
见我神情有异,季燕然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显然他并不知道大盗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于是笑着道:“难怪我这一路行来比预想中要顺利得多——多谢盗兄暗中相助了!”
“嘿!季大人错了,小盗并非助你,小盗只是不想让小月儿失望伤心,仅此而已。”大盗向着这边走过来,在距我和季燕然几米之外处停下步子,笑着望住我:“如何,月儿,我这任务完成得可还令你满意?”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头轻声地道:“谢谢…”
大盗笑了一声,没有接话,气氛突然陷入了尴尬。便听得季燕然笑着打破僵局道:“眼下我们似乎再无退路了,若想出去,只怕还须另觅奚径。”
我连忙问向他道:“燕然哥哥,你是怎么甩掉贺兰慕雪他们的?”
季燕然笑道:“玄机公子不愧是百年不遇的奇才,这个石塔阵被他计算得分毫不差。贺兰慕雪生性多疑,因忌讳这阵中机关和怕我使诈,便令一名龙禁卫钳制着我在前引路,却不知玄机公子所设下的出阵路线是以步量为准,我走了几步之后参照石塔间的距离大致知道了他设定的步量长短,便依这步量按照图上的指示沿正确路线行进,贺兰慕雪不知其中玄机,稍与我错开一步便误入了歧途。最终只剩下了钳制我的那名龙禁卫,也被我使计甩了开去——我只奇怪一点,盗兄并未贴身与我紧随,却又是如何出得塔阵的呢?”说至此,他含笑望向大盗。
大盗伸了个懒腰,状似闲散地笑道:“小盗自小生于野外,日日与兽类为伍,因此警惕心比一般人高些,本能地踩着季大人的足迹一路跟来,丝毫未差。”
我慌忙拉住季燕然的胳膊道:“田公子也进了阵中,如果步量一点都不能错的话,那他——”
听我如此一说,季燕然不由皱起了眉头,望向塔阵道:“这阵式千变万化,倘若田公子进阵后四处走动,只怕就算我们知道正确路线也难以在阵中遇到他…”
我咬着嘴唇紧皱眉头望入那阵中,想了一阵,向季燕然道:“如果我们找一条极长的绳子,一头你牵着,一头我牵着,然后进入阵中。你始终按着正确的路线走,而我则在塔群里寻找田公子,一旦将他找到,便顺着绳子找回到你的身边,这样可以么?”
季燕然摇头:“这些石塔阵型千变万化,如果将绳子缠在塔身上,多长的绳子也不够用,最重要的是,这塔中有种无形的气场相当迫人,一旦走入歧途,不晓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太过危险。”
正说着,忽见大盗向天上一指,道:“喏,那家伙的箭!”
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枝黑箭正迅速地从塔阵的黑雾中穿出,向高空射去,直到力竭后重新向下掉落。
“他是想让你知道他还活着罢。”大盗望着我笑。
…是的。田幽宇身处黑雾之中也许根本难以辨明方向,然而无论石塔怎么移动,头顶上的始终是天空。他向着天空放箭,除了是想让我知道他还活着、不必担心之外,也不可能再有别的意图了。
“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这个石塔阵停下来呢?”我急切地自问。就是桃花岛的桃花阵也是受黄药师控制可以停启自如的,也许这个阵二十多年来就一直这么开着,只要有人能找到操纵它的机关就能让它停下来。
“也许机关的总括就在九龙谷内。”季燕然接了我的话道。
我望向他,等着他做出决定。
他低下头来冲我温柔笑起,道:“如果灵歌愿意,便同我一起去罢。”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这个知我懂我的男人,能与之同生共死,这一辈子已是无憾了。
我望向大盗,正要开口,却见他自嘲一笑,道:“要轰我走么?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也要进九龙谷去,这一次却不是为了小月儿你,而是为了我的身世。”
我默然点头,转身望向那横亘在眼前的参天石壁,石壁脚下,那神秘人始终未发一言地冷冷立着,季燕然笑向他道:“事到如今,只有入谷一途了。”
神秘人仍不吱声,只偏身闪出他身后的石壁来,定睛看去,却见石壁上豁然嵌了一道小小的石门,石门上方刻了两个字:通天。
婴儿·神坛
季燕然走上前去,用力推了推那门,轧轧声响起,一股呛人的尘土味扑面而来。向里略一张望,见是一片漆黑,才要迈足而入,却见大盗一个闪身抢到了前面,回头笑道:“我已迫不及待了呢!”说着率先向里走去。
知道他是怕里面有机关,因此在前开路。我和季燕然既不会武功,便也不阻拦,跟在他身后进了石门,那神秘人最后一个进来,负责断后。
由于方才石谷内全是石头,没有办法找到干树枝做火把,于是一行人只好摸黑行进。走了一阵后,听得大盗道:“前面是台阶,小月儿当心脚下。”
“嗯。”我应着,小心地沿着台阶一级级向上攀。
这些台阶似乎永无尽头一般,攀了将近十几分钟仍未到头,难不成还真如石门口那两个字所说的,这是一道通往天上的石阶梯么?
许是因这么干巴巴地走太过乏味,听季燕然在黑暗里忽地开口道:“盗兄,你在皇宫里查看密案卷宗的事进行得如何了?”
大盗笑了一声,道:“还好,我不但查到了奈何堡一家当年被灭门的卷宗,也查到了与之相关的玄机公子夫妇遭诛的卷宗。”
“‘玄机公子夫妇遭诛’?”我一阵心惊肉跳,连忙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确实已经被朝廷诛杀了么?”
大盗顿了一顿方道:“是。夫妇二人皆已‘伏法’,且‘经验明正身,确为曲玄机、苏璃二人无误’。”
一时间我已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黑暗中摸索着握住走在身边的季燕然的大手,以图给他些安慰,毕竟玄机公子夫妇已经确定是他的岳父岳母了。
季燕然也反手握住我的手,大手有力且温暖,倒不知究竟是我在安慰他,还是他在给我鼓励了。
“卷宗上可写了案因是什么?”他问向大盗。
“唔,遣词用句模糊得很,只说是玄机公子抗旨不遵,携朝廷机密外逃,因而被降旨处死,其余一概未提。”大盗答道。
朝廷机密?不会就是指那张能够通过石塔阵的地图吧?如果石塔阵是玄机公子布下的,朝廷这么做岂不成了强取豪夺了吗?!因为就算朝廷得到了图,玄机公子自己布下的阵自己当然能够通过,朝廷如果不想让其它人知道过阵的方法,那还是要杀掉玄机公子以灭口的。
“那卷宗上可有注明这一案的死亡人数么?”季燕然继续问道。
“仅有两人,玄机公子和他的妻子。”大盗道。
——这么说,至少在玄机公子夫妇被朝廷处死时,他们的身边是没有何故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的!如此一来也许就印证了我和季燕然当初的猜测:玄机公子夫妇在自知难逃一死的情况下,将两个孩子送往了奈何堡!
“那么关于奈何堡的卷宗呢?罪名是什么?死了多少人?这其中可有——两个婴儿?”我忙问向大盗。
“奈何堡的罪名是包庇朝廷通缉重犯,向朝廷隐瞒重要消息,而因奈何堡人口众多,为防其将机密消息走漏,因此才被治了个灭门之罪。”大盗语气渐冷,沉着声继续说道:“合堡上下共就地处决一百二十五口,尸首不得运回原藉,着人当场焚化,这其中…包含一具男婴尸首。”
——男婴尸首!
如果玄机公子夫妇当真把自己的孩子和何故的孩子一起送往了奈何堡,那么只有一具婴儿尸首的结果是否表明另一个孩子就是不知何种原因得以逃生的大盗呢?只是不知死去的那个男婴究竟是玄机的孩子还是何故的孩子,也即是说,不知大盗到底是玄机之后还是何故之后。
当然,这一切假设都是建立在大盗与玄机公子和奈何堡确实有关的前提之下的,也不能排除他根本就与这两家毫无关系的可能性。
但是不管怎样,玄机公子的孩子毕竟是和季燕然有指腹之约的人,如果死去的男婴是玄机的孩子,那也是深为遗憾之事,而如果是何故的孩子,那么玄机的孩子此时又在何处?
想不到朝廷竟连个婴儿都不肯放过,真是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吗?!一个婴儿能知道什么事?!
“除此之外,我还从卷宗中找到了一个当年从奈何堡灭门案中存活下来的人。”大盗继续道。
“管元冬?”我和季燕然异口同声地接口问道。
“嗯。”大盗笑了起来,“看样子你们早已查到了我的前面去了。那么,你们已经知道当年奈何堡堡主何故与玄机公子的关系了?还有那名被送走的婴儿之事?”
“被送走的婴儿?”我和季燕然再一次异口同声地惊问道。
“喔!这个不知道?姓管的说当年负责诛杀何氏一家人的官兵抵达奈何堡之前,有人给何故送来的了两名婴儿,”大盗慢慢地说道,“姓管的替官兵带路进入奈何堡后,他独自先去了何故的房间,那时的何故还不知道就是这个人出卖了自己,趁官兵尚未闯入二楼之前,情急之中竟将两名婴儿托付给了姓管的,请他冒险将婴儿带出堡去躲藏起来。”
“姓管的怕朝廷追究不敢答应,但又因卖主求荣心虚理亏不敢拒绝,且他知道朝廷早已将何故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知道他有个孩子曾由玄机公子代为抚养,且这个孩子必在这两名婴儿之中,倘若朝廷未见到这名婴儿,势必要彻底调查,届时若查到自己头上,只怕难逃干系,因此便对何故说,这两个孩子他只能保住一个。于是何故留下了一个孩子,将另一个孩子交给了姓管的抱走。”
“因官兵是被姓管的带来的,所以对他的防备便有所放松,姓管的得以趁乱将那孩子带出了奈何堡。然而身边突然多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到底不安全,且姓管的想自己的主子怎么也已被朝廷处死了,没必要再为他办事,便就此背信弃义,转手将孩子悄悄卖与了人贩子,得钱一笔,撇清了关系。”
“那孩子…”我轻轻开口,那孩子…莫不就是大盗?
“那孩子…”大盗轻轻地笑着接住我的话,“据姓管的说…在他的脸颊上有一块被秘制印泥染上的痕迹。”
尽管已经预料到了答案,可乍闻他如此一说,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紧。不论大盗是何故的孩子还是玄机的孩子,他的家人都已不在,当他彻底查明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血海深仇便也同时植入了他的命运。
他此刻轻笑着,令人摸不清他的心思,我想劝慰,可话到唇边却又不知如何出口,气氛一时陷入难熬的沉默之中,这山体内的甬路上只能听见几人轻微的脚步声。
“那个管元冬的话…能信么?”我低声地开口,“事关他的生死,只怕他不会轻易说出来的罢?”
“嘿,小月儿小瞧我么?”大盗依旧笑着道,“我不过是略微用了一点小手段,让那家伙吃了点苦头,他便一股脑儿地招了,若不是我拦着,他怕是连自己几岁断的奶几岁还尿床的事都要一并招给我听呢!”
他越是这样语气轻松就越让我不知该如何再开口,只好沉默不语。
不知不觉间已经沿着这无止尽的台阶向上攀了许久,黑暗中忽听得大盗笑了一声,道:“到头了。前面又是一扇石门,左右还各有一条通路。我们是打开石门呢,还是挑一条路继续走呢?”
“开门罢。”季燕然道。
“——那位老兄,拜托你护好月儿,我要开门了。”大盗笑道。他口中的老兄自是指走在最后的神秘人,只觉一阵微风由身后拂过,神秘人从身后掠到了我和季燕然的身前,紧接着便听得轧轧声起,大盗已经推开了石门。
身旁的季燕然忽地伸出大手轻轻蒙在了我的眼睛上,不知是怕我已习惯了黑暗的双眼被可能出现的亮光刺激到,还是怕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随着石门的洞开闯入耳鼓,直震得人有些头晕脑胀,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什么在响。我静静待着,直到季燕然在耳旁道:“闭着眼睛,慢慢习惯了光亮后再睁开。”
依他所言,略过了一阵子后我才轻轻睁开眼睛,却被面前所见到的场景震惊得呆在原地。
但见眼前一片水雾弥漫,石门之外是一块悬于崖壁之上的巨大岩石,岩石的边缘用石栏围住,而在这块岩石脚下,就是我与神秘人之前在那屏风般的高崖上所见到的九道狂瀑!巨大的轰鸣声是来自于左右两侧的两道瀑布倾泻而下的声音。
想来我们此时身处之地是那屏风崖对面的某一座峰上,而这九道狂瀑所倾泻而入的竟真的是九龙谷!我们四人从石门内出来走到巨石之上,但见水雾深处隐隐可见位于石头边缘的地方砌着一张大石案,案旁左右各有一只石鼎。
季燕然率先走过去细看,半晌回头向我们道:“这里是祭台,祭的是龙神。”
在古代没有什么迷信不迷信之说,祭天祭神这样的行为每个朝代都有,统治者甚至不惜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搞得相当隆重。这个朝代既然名为天龙朝,那么祭拜龙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九龙谷是江与山汇聚而成的天然奇观,又更合了古人们的浪漫主义与神秘主义心理。
我想走到巨石边缘向下看上一看,却被一直不离身旁的神秘人一把揪住后脖领儿扯了回来,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原地待着。见大盗望着我们身后那扇石门上方的崖壁念道:“‘与天地同寿,共日月同辉。’喔,果然是龙神呢。”
我便也扭头看去,见石壁上除了刻着这两句话之外还刻有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足有十几米的高度,栩栩如生。
想来进这石门之前的那两条通路就是通往另八座峰的甬道,如此可见那八座峰的峰壁上必也刻有类似的巨龙和设着相同的供案。
“接下来要怎么走?”我问向季燕然。
季燕然挠挠头,道:“这祭台是悬于崖壁之上的,我们除了原路返回之外,似乎别无去路了。”
“那倒未见得,”大盗忽然接口,却见他正立在巨石的边缘探头向崖下看,“这里有个奇怪的东西。”
季燕然闻言连忙走过去看,我也想跟过去,却仍被神秘人牢牢捉着,于是只好抻着脖子问道:“是什么,燕然哥哥?”
“一道长约七尺、宽约三尺、深约二尺的石槽,”季燕然边细看边道,“底部有个碗口大的孔洞。”
“这孔洞连接着一根青铜制的管子,一直通到了下面不知什么地方,”大盗接口道,“下面水雾太浓,我也只能看到百米开外。不若我攀着这管子下去看看!”说着便要翻身跃下。
“不许——”我连忙叫道,“太危险了!我们根本还不知道这水雾中有什么东西!”
“总归不会真的有条龙,”大盗笑,“放心,身世未明之前我会爱惜自己的小命儿的!——我很快回来。”说罢再也不多耽搁一秒,纵身便跃下了巨石去。
身世未明之前他会爱惜自己的性命——这一语双关的话意难道是暗指一旦他确定了父母家人确为皇帝下旨所杀,就——就会去舍身报仇么?
趁着大盗下崖打探的功夫,季燕然又在这附近来回走动着细细查看,两道修眉不由越皱越紧。
“怎么了,燕然哥哥?”我走过去问他。
“我有了种猜测,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季燕然低头看了看我,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严严地裹住我被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子。
“是什么猜测?”我把自己冰凉的手塞进他暖暖的大手里,仰脸儿望向他。
他拉起我的手凑至唇边呵了几口热气,而后双手搓着我的双手,道:“没有确凿的证据前先不提它。…这石头上太冷,不若灵歌到石门里避一避风,可好?”
“你呢?”我问。
“我在这里等大盗上来。”他用大手捂了捂我冻红的耳朵,“快去罢。”
乖顺地点点头,扭身走至神秘人身旁,拉了他的胳膊一同往石门内走去。因石门开着,光线洒入门内甬道之中,可以看清我们来时走的石阶和通往左右两侧的通道口,却见通道的石壁上竟绘着一幅幅色彩鲜明的壁画!
我连忙走近前去细看,见这壁画之所以数年来保持色彩如新,是因为在画的上面被刷上了一层油脂,隔绝了空气,因此才没有令颜料挥发褪色。
却见这些画似是以连环形式一幅接一幅排下去的,内容像是在叙述某一件事,画风很是简单,线条近乎于简笔画,倒不似二十多年前的作品,反而更像上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的古人所作。
只见右手边通道壁上的第一幅描绘的是许多平民打扮的人在田间耕作的场景,第二幅里大地便干旱了,庄稼枯萎,人牲渴死路边;下一幅,人们聚在一起,赶着成群的牛羊走在山路上;第四幅到达了山顶,却见九峰傲立,峰与峰之间夹有狂瀑,直倾入九峰环绕的山谷之中——正是九龙谷的场景。第五幅画,人们将赶来的牛羊等牲畜杀掉,纷纷抛入谷中;第六幅,所有的人都面向九龙谷跪倒膜拜;紧接着——河谷中一条巨龙腾空直上,想来这就是人们所祭拜的龙神。再接下去,龙神飞至人间,遍洒甘露,润泽大地,万物复苏,百姓欢笑。
看至此已经能够明白,这甬路石壁上的壁画记述的都是一些祭祀龙神或龙神拯救世人的场景,这样的情况在正史上也并不少见,古人习惯于把一些大事或者神鬼之事用壁画或者铭文的方式记录下来,用以启示后人。譬如正史上的泰山岱庙天贶殿,殿内东、西、北三面墙壁上画有的《泰山神出巡图》便是一例。
龙神肯定是不会有的,但如壁画上所记录的祭祀方式或许在数百年前真的曾举行过数次。若这么看来,或许这九龙谷里会有一些所谓的上古神器存在,难道这就是朝廷想方设法要入谷的原因?在有神论占据主导地位的古代,为了点子破铜烂铁而耗时耗力煞费苦心的行为倒也不难理解。
才要将在这些壁画上的发现告诉给季燕然去,就见到崖下打探虚实的大盗已经去而复返,跃回岩石上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气,笑道:“谷下是一片汪洋大湖,九道瀑布尽泻其中,波涛汹涌,难以断定深浅。不过…我听到水下有些奇怪的声音,想必其中暗藏玄机,因此想要下湖一探,先回来给你们打个招呼,若一刻后我还未上来,便不必等我,直管找路出去罢。”
说着便又要转身重新下崖,被季燕然一把拉住了胳膊,沉声道:“盗兄,且先听我一言。玄机公子的地图既然是指引着我们通过石塔阵后进入山腹中的石阶来至这巨石之上的,必然有他的用意。我想玄机公子他一不可能将我们带上绝路,二不可能带上死路,因此待在这巨石之上与跳下湖去都不会是他的最终用意。我们不妨完全地信任他,先静观其变再作打算,盗兄认为可好?”
季燕然的话一向很有说服力,大盗挑唇笑了笑,终于转回身来,道:“也好。只是就这么等下去,我怕月儿的小身子骨儿经受不了。还有那位老兄,”说着冲了我身后的神秘人笑,“伤得不轻,若再耽搁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乍闻此言不由一惊,连忙转头望向神秘人,他一直都默不作声地守在我的左右,看他方才身形依旧轻盈,不懂医术或武功之人很难断定他究竟伤得怎样。我揪心地握住他的手臂,轻声道:“伤处怎样?还能撑么?”
神秘人依旧不说话,一如既往地将腰背立得笔直。
知道再跟他说什么也是没用,只好暗叹一声望向季燕然,见他也皱了皱眉头,转而问向大盗道:“盗兄下去这一趟除了湖下有可能暗藏玄机之外,可还发现有别的古怪之处么?”
“别的么…”大盗挠挠头,“那根连接着石槽的青铜管倒是蛮奇怪的,一直通到了谷下的湖水里,我敲了敲管体,发现里面是中空的,且管身也刻满了云雷纹。从这块巨石通往湖面少说也有三百多丈,却不晓得弄根这么长的青铜管是要做什么。”
三百丈?一丈合十尺,一尺约为三十厘米多,也就是说,从湖面到巨石的高度大约有九百米,再加上从巨石到峰顶的高度,少说也得一千二百多米,与正史上的南岳衡山差不多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