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惜薇便向我道:“心颜要到后日上午方能醒转,这期间我们不能将她一个人留在此处,我已同家人扯了谎,说是因心颜才刚没了心情不大好,要自己到空空庵里住上几日,这几日我便可在此处陪着心颜,只是也不能久待,需尽快为她安排个稳妥的居住之地才是。”
我低声道:“心颜醒来之后是连自己家也回不得了,从此后成了孤家寡人,必然不会好受。我们首先得问她自己的意思,最好是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从此平凡度过后半生——这对她来说已是最好的结果。至于要去往何地…我一向极少外出,也不知道哪里该去、哪里安全,且待这几日回去好好想想再做安排。”
柳惜薇便点点头,向柳明威道:“天色不早,你赶快送灵歌回去罢,切记莫要向任何人透露风声!”
辞了柳惜薇,我和柳明威出来,由他带了我乘马奔回太平城,仍将马儿拴在城外林内,用轻功将我送回府去,由院内直接跃上二楼我那房门外,这才将我放下,道谢过后目送他离开,转身欲推窗翻入房内,下意识地向左边偏了下头,却看见岳清音正立在楼梯口的暗影中冷冷地望着我。
我转回头来打开窗子,翻身进得房内,而后将窗户上好闩,轻手轻脚地洗干净手和脸,脱了衣服倒床睡下。
然而一宿无眠。
远远地听得几声鸡叫,天却还黑得很,推被起来,换了套干净衣服,来至外间时见绿水那几个丫头还在熟睡,轻轻地出得房间,忍不住向楼梯口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并无半个人影。
凭栏远眺,夜色仍浓。黑漆漆地、连绵成片地屋脊有如某种抑郁难解的情绪重重压在心头,怎么挥也挥不散。
当远远的东天渐现朦胧的黎明之光时,楼下小径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身影,大步流星地向着这边走过来,他抬起头看到了我,晨曦中展开了一记微笑。我向他点了下头,目迎他走入楼内,很快便由楼梯处上得二层来,几步到面前,低下声问我:“怎样,灵歌还好么?”
“嗯。”我望住他的眼睛,见那眼底布着血丝,便问他:“燕然哥哥昨天一直没有回府衙么?”
“哦…灵歌如何得知?”季燕然浅浅笑起。
“燕然哥哥身上还穿着昨天去贺兰府吊唁时的这件衣服,身上的香灰味儿仍浓得很,应该是…一直在贺兰府待到方才罢?”我伸手替他掸去袖子上沾的一点点灰,这个在案件上心细如发的大男人,于生活中却马虎得像个未长大的男孩儿。
“唔,恰好贺兰老大人在,我便陪了他说了一宿的话。”季燕然笑笑。
“哦,贺兰家的两位公子也坐陪了罢?”我看着他,知道他碍于身份无法亲身帮我,只好留在贺兰府替我牵扯住贺兰家人的注意,虽说最终不大可能会开棺验尸,但我和他都是想尽力做到万无一失才能放心。
季燕然只是笑,偏头看了眼岳清音的房间,低声道:“昨日万不曾想到贺兰家并未请太医前去替田小姐的‘死亡’定诊,而是请了清音去——为兄后来方得知,以前清音做御医时曾经为贺兰老大人治愈过顽疾,是以贺兰老大人对他最为信任。想来有清音的确诊证明,贺兰家当不会再怀疑田小姐的死,就算有一丝疑心,也不可能去开田小姐的棺,毕竟被田大人知道了说到皇上那里去贺兰家是理亏一方。只是…清音诊断之下,想必当即便明白了这其中玄机,不知他昨日回来可曾…”
我默然无语,他便笑着摇头,道:“待我去劝劝他。”说着便要去敲岳清音的房门。
“燕然哥哥,”我低声叫住他,“不必费心了…”
季燕然安慰我地笑笑,仍欲敲门,我只得指了指书房,道:“家兄应该是在书房里。”
季燕然转去敲书房的门,敲了两声不见回应,便轻轻推门进去了。
我知道,一宿未眠的不只是我。
天色大亮的时候,书房门开了,我略带着希翼地望过去,却见出来的只有季燕然一人,脸上满带着无奈,冲着我抿了抿嘴。
意料中的失望,我低头向他浅行一礼,回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整个上午我便在房中呆坐着,裁缝店送来了做好的新衣,首饰店送来了打好的首饰,绿水等人忙前忙后地往新做的红木箱子里装着我要带到季府去的日常用物。
恍恍惚惚一个白天过去,晚饭前我告诉绿水说要去柳惜薇家里住上一夜,明日傍晚前回来。而后一个人出府,到街边小店买了些点心,走路出了北城门。
柳明威已在城外林中等候,昨晚我们约好今天天色一黑便再去那山中废屋探望,于是话不多说,上马飞奔,不多时便抵得屋外。
田心颜仍旧状如死人般躺在床上,皮肤上的溃烂开始渐渐好转。我将点心递给柳惜薇,让她吃了以后赶紧休息,昨夜她也必定是不敢松懈地守着田心颜,以防发生变故。
“令兄同意了你今夜可以不回府么?”柳惜薇边吃边问道,想来连她也看出了岳清音的管教甚严。
“嗯。”我没有多说,只道:“今夜你好好睡一觉,我来守着心颜。明日早晨她大概就能醒过来了,带着一身的伤病只怕得尽快就医才是。”
“说的是,”柳惜薇蹙起眉头,“然而我们不能带她回去太平城,此处距邻城也不甚近,却要如何是好?”
我道:“以心颜的身体状态不宜长途跋涉,最好是能请到位保险些的郎中到此处来替她医治。”
柳惜薇想了想,道:“令兄不是精通医术么?可否请他来…”
我摇了摇头,不是说岳清音会见死不救,而是…怕他现在根本不会给我同他说话的机会。
柳惜薇低头思量了一阵,忽而一拍手道:“我想起个人来!空空庵的掌门冰沁师太与家母交情甚笃,我每年都会随同家母前去庵里听师太讲经。后来家母身体不大好,近几年都不曾出门,全是由我代她老人家去的。恰好那位冰沁师太精通医术,每次去都送了药让我带回府去给家母服用,且在那庵里有一间禅房是常给家母与我备着的,我看不如将心颜送去那里,冰沁师太乃方外之人,红尘之事绝不会多问,心颜送去她那里既可医伤,又有了暂时落脚之处,那空空庵向来少人去,因此不必担心被人发现。有庵中小尼们照料她,你我也就不必日夜相陪,也好向家中交待了。灵歌认为如何?”
“空空庵距此远么?”我问。
“不算太远,骑马过去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柳惜薇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趁着夜色!”我果断起身道。
迅速收拾好东西,仍由柳明威带了田心颜,柳惜薇带了我,四人两骑直奔空空庵。
空空庵是建于山凹中的一所小庵,平日罕有人至,庵周围是几块农田和一道清溪,想必便是庵中众尼们的生存保障。
冰沁师太果然一派慈眉善目,见了一身是伤的田心颜,什么话也没有多问,很快便安排了一间禅房,令小尼烧水替她清洗,而后便细细地为她做了诊断并将她全身的伤处一一上了药。
一番忙碌下来已近子时,柳明威独自回了太平城,我和柳惜薇留在了庵里。我让柳惜薇去冰沁师太给她常留的那间房好好休息,自己则守在田心颜的房间,怕她提前醒来身边没人照应。
一夜的时间在纷乱的思绪中过得飞快,当破晓的晨光透窗而入时,床榻上的田心颜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唤来正做早课的冰沁师太,把过脉后说病人身体极为虚弱需要静养。待天亮后我便和柳惜薇回到太平城内,按师太开的方子去药铺抓了草药,买了不少的补品和食物,重新回到空空庵。田心颜仍然昏睡着,中午时醒来喝了药再度睡过去,一直到太阳落山。
给了冰沁师太一些银子,说是香火钱,其实是请她多加照顾田心颜,我和柳惜薇约定了再来探望,便作辞回往太平城。
进了府,沿着楼梯才刚上得小楼的二层,迎面正碰上从书房里出来的岳清音。我立住脚步望向他,他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地擦肩过去,仿佛我只是个陌生人,甚至…只是空气而已。
我在原地立着,偏头看着岳清音从小楼里走出去,头也不回地沿了甬路消失于夜色中。胃中突然一阵绞痛,紧接着是腹痛,头痛,全身痛,我扶着栏杆慢慢蹲下身,脑门上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儿来,一滴滴地落在脚下的地板上。
我手脚无力,四肢冰凉,不住地干呕,我听见绿水看到我之后的惊呼,飞奔过来扶起我,慌张地问道:“小姐您怎么了?您怎么了?小婢让人去请少爷——”
我勉强摆手示意不必,在她的搀扶下一步一蹭地回到房间,青烟几人看到我的样子都吓得懵了,铺被的铺被,倒水的倒水,我躺到床上,低声地向这四个丫头道:“我没事,只是突发性地难受一下…你们谁也不许去告诉少爷惹他担心!谁若不听话跑去对他说,咱们主仆情份就到此为止了!可听到了?”
四个丫头只好又慌又怕地点头答应,我便叫她们都出去,说要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一定会没事的。
然而我根本无法入睡,头疼得似要裂开,我蜷在被子里不住打着冷颤,伸出手去想要端放在桌上倒了热水的杯子,却因胳膊抖得厉害而将水洒在了褥子上。
颓然地放下杯子栽回枕上,合起眸子强迫自己不许打颤,不许瑟缩。我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不适是因为什么,不是中了毒,也不是犯了病,而是纯粹的痛——急痛攻心。
我没有料到会有人能对我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就在这个人方才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我竟有种濒临死亡的绝望。曾几何时,他已成为了我的血肉我的筋骨我的灵魂所依,再没有人能比他对我好,没有人能够取代他…这个自我穿来便一直和我相依为命的男人。
不曾想过兄妹间竟也能相互折磨到这个地步,也许我天生…不,穿来,穿来就是领受折磨的,被爱情折磨,被亲情折磨,被自己折磨。
这都是我自作自受,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或许一切就都不会发生,正如岳清音所说,只要我不去沾惹麻烦,那就是给身边的人最大的福利了。
在床上躺了很久,直到将近子时那阵急痛才终于渐渐褪去。被褥都被我的冷汗浸得湿了,我起身下床,重新换了一套中衣和铺盖,身体仍然有些虚,喝了剩下的半杯凉水,躺回床上,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醒过来时头重脚轻,睁开眼看,绿水几人都围在床前满脸地焦急。
“怎么了?”我哑声开口。
“小姐…”绿水眼泪刷地落下来,“您可吓死小婢们了!您这一睡就是一天两夜啊!小婢们又不敢去告诉少爷,又怕您出什么事…呜呜呜…”
我挣扎着坐起身,头痛欲裂,眼前金星乱闪,便一手支了头在膝盖上,问向她道:“少爷…没有来过么?”
绿水几人一起摇头。
“收拾东西,今天搬回原来的院子去住。”我努力抑制着自己发颤的声音吩咐着道。
“小姐…少爷不是说,那院子要到您成亲前一晚才过去睡么?”绿水问道。
“如此…就去打扫一间客房,搬到客房去住。”我下床穿衣,由于几天来没怎么吃过东西,手也有些打颤。
“这是为的什么,小姐?”绿水疑惑地道。
“少爷连日来操办我的亲事已很是疲累了,住在这里难免又令他多操着心,不如搬去客房,让他清静清静。”我心中苦涩地道。
一番收拾,主仆几个移居至客房安顿下来。勉强喝了半碗小米粥,我独自出得府去,租了辆马车直奔城外北山,在山脚下下了车,而后徒步上山,凭记忆找到了山凹里的空空庵。
推门进了田心颜的那间禅房,却见屋内空无一人,被褥都整整齐齐地叠着,还有挥之不散的浓郁的药味。心中不由一惊:难道被贺兰家的人发现了?
匆忙跑出房去,直奔前面佛堂去找冰沁师太,却在佛堂门外看到了眼睛泛红的柳惜薇。
“惜薇!怎么了?心颜她…”我过去握住她的肩膀追问。
“灵歌…”柳惜薇皱起秀眉强忍泪水,“心颜她…无论我怎样劝也不肯听…竟决意要在此剃度出家,从此…遁入空门…”
一时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田心颜,那样一位如花女子,正值青春,本该尽情享受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光,去爱,去玩,去生活,可竟因命运的作弄与俗世的残酷而最终选择了这样的一个结局。但也许,这结局对她来说…已是最好的了。
我望了一眼那紧闭的佛堂门,田心颜此刻想必正在里面接受剃度。柳惜薇难过地道:“这里的生活极其清苦枯燥,心颜她自小娇生惯养,如何能忍受得了呢?!”
“这样的生活,比之她心里的苦痛,只怕已如仙境了。”我幽凉一笑,转身向庵门外走去。
柳惜薇在身后叫我:“灵歌!你不再见见心颜了么?”
“不必了,”我没有回头,“这世上已没有了田心颜,从此后我们也可安心放手了。”
同柳惜薇离开空空庵时,佛堂内响起了低远地诵经声,梵音空灵,轻轻地将过往的人和事送入了时间的洪流,转眼无踪。
无梦·有心
回到岳府,一头栽在床上,再也不想动。
一直到晚上,岳清音也没有到客房来看上一看。浑浑噩噩又是一夜过去,次日醒来,启窗向院外一望,却见合府上下早已忙成一片。
绿水几个丫头围坐在桌前剪喜字,欢喜儿也被临时叫去帮着在府里各处挂红灯笼,满院的仆人有忙着打扫的,有忙着挂彩绦的,有忙着贴喜字的,还有忙着布置桌椅用来招待前来道喜的娘家亲戚的。
听丫头们说岳明皎和季燕然都已被朝廷准了假,各自在家筹备婚礼事宜,岳清音自也不必再去衙门。由于季燕然府中下人太少,岳清音从岳府调了近一半的仆人过去季府帮忙,如今两府里只怕除了我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一个人出了府门,沿着街慢慢地走,走过虞渊河,走过归墟湖,走过每一处大盗曾经出现过的地方,而后出了北城门,来到那间曾与他相处过的土地庙。推开庙门,里面一切如故。静静地在供桌上坐了许久,重新出得庙来,行至官道,拦了辆空马车,让车夫带我前往未央村。
没有惊动村里的任何人,我悄悄地进了李老太太的那间废弃的房子,房内满积了厚厚的尘土,可见自我和大盗离开之后,这里便再也没有人来过。
我本还想去大盗曾带我去过的那个无人山谷,可惜那时因害怕一路上都闭着眼睛,因此根本不知道路在何方。我也想去大盗掉崖的地方看上一看,也因同样不知路径只好作罢。
拽过一把破烂不堪的椅子吹去尘土坐下,就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静静地待着,在心里细细地将所有的话说给冥冥中的大盗听。
大盗…后天,后天我就要出嫁了,如果你也为我感到高兴,就请今晚入梦来吧…让我,再见你最后一面。
伏于桌上沉沉睡去,次日清晨醒来时,竟是一个梦也未做。
从未央村出来,徒步走出山区,依旧乘马车回到太平城岳府内。才一进暂居的那间客房门,便见绿水几人扑过来慌张道:“小姐昨夜去了何处,可把小婢们急死了!”
“对不起,又让你们跟着着急了。”我轻声地道,“我只是临时起意去了附近的寺里上香请愿,由于天晚了,担心路上不安全,便在寺里女客房暂住了一夜。老爷他…不知道此事罢?”
绿水揩了下眼角泪花,道:“老爷昨天去了季大人府上帮忙,未在家中,只是…少爷他昨天下午让长乐过来请小姐搬回原来的院子,见小姐未在,便…便…”
“便什么?”我望着她。
“长乐回去复命后,少爷便一个人骑马出了府,到现在还未回来。”绿水嗫嚅着答道。
“知道了…”我虚弱地点了下头,“收拾一下这就搬回院子去罢。”
绿水几个开始收拾东西,我则独自上了岳清音的小楼,推开了他的书房门,坐到小榻上等他回来。
恍恍惚惚地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直到那清瘦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前,我才终于能费力地扯回自己的一丝灵智。
站起身想要说些什么,还没开口,突觉一阵天眩地转,想是起得太急了,眼前一黑便往地上倒去,未等摔下就被一双大手接住,拦腰抱起轻轻地放在榻上。
忍住头晕欲呕的不适感,我咬牙推开他伸来要为我把脉的手,被他强行拉过胳膊去,我挣扎着想要抽回,拼命地推他,却听得他轻声斥道:“又耍什么小孩子脾气!身体虚成这个样子,还要闹么!”
“你怎么还来管我?你不是不认我了么?你不是不理我了么?你不是眼中再也看不到我了么?我不是岳灵歌!我只是个陌生人!你可以尽情无视我的存在!尽情轻视我的情感!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不是!”我狠狠地捶着他的肩,颤抖着身子,哆嗦着嘴唇,嘶哑着声音,心痛如绞。
岳清音不闪不避,任由我歇斯底里地发泄着,直到我用尽了力气,一手支撑在榻上重重地喘息,抬起头来想要望住他,却突然发现眼前一片模糊,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触手处竟是满面的泪痕。
我竟然——我竟然——竟然哭了?!自从穿来——不,自从有了记忆,我几乎没有再掉过眼泪,可现在——我竟然会哭?
我飞快地用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把,翻身下了小榻,欲跑出房门去,才刚站起,便被岳清音一把攥住手腕拽住,硬是扯得坐回榻上,挣脱不得。
我偏过头去不让他看到我的脸,他却伸手过来替我揩脸上残留的泪渍,我将身子拧得背对着他以躲避他的手,他便索性双手扳住我的肩膀,硬要我扭回身子来与他相对。
“傻丫头…”他望着我,用指尖轻轻勾去我眼角的泪痕,“成日胡思乱想…”
“以后不会再想了,”我哑声道,“明天你就可以解脱了,再没有人来烦你气你给你惹麻烦——唔…”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捏住我的两瓣嘴唇,阻止我再说下去。一对清眸望定我,低声地慢慢道:“灵歌,这一次…是为兄错了。为兄不该说那不认你的话,莫再气了,原谅为兄可好?”
我望了他一眼,垂下头,他便同我一起默默坐着,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哑着声音道:“哥哥饿了么?”
岳清音伸手轻轻揉了揉我脑后的发丝,随后手指搭上我的手腕号了片刻,皱起眉头望住我道:“你几日没吃东西了?身体虚成这个样子!明日成亲如何能撑住?!”
“哥哥这几日不也没吃好没睡好么。”我低头,轻轻握住他的大手。
“在这里坐着。”岳清音令了一声,起身出了书房。不一刻手中端了药碗回来,道:“先把药喝了再去吃饭。”
我伸手接过,拿了勺子舀碗里的药汁,然而手抖得厉害,舀一勺洒半勺,几乎凑不到嘴边。岳清音便将碗和勺子拿过去,舀了一勺药,吹得温了,喂到我的唇畔,看我咽下后再舀第二勺。
吃罢药,岳清音唤丫头将饭菜摆到书房来,搬上来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我和他就在这里吃了。由于这几天我几乎没怎么进食,他便不让我吃油腻的东西,只喝了碗粥,吃了些青菜,他自己也没有多吃。
吃毕收去碗碟,他又拿了针替我针灸,说是因明日我就要出嫁,来不及用药物调理,只好用针灸应急,暂时将状态恢复得精神一些,针灸完就强令我立刻回房睡觉。
我便问他:“哥哥还要去忙么?还有什么没准备好的?”
“大致都好了,我还需再检查一遍,看看可有疏漏之处,你就不用操心了。”岳清音说着就要拉我去睡。
我握住他的大手,轻声道:“哥哥,明日我就要去那边,往后再不能和哥哥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现在我只想寸步不离地陪着哥哥,别赶我走好么?”
“傻丫头…”岳清音望着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半晌方接着道:“也罢,你就在这榻上暂睡一会儿,检查的事为兄交给岳管家去做。”
“我不想睡…”我望着他。
“出嫁前还要惹为兄生气么?”岳清音沉声斥着,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恼怒,只有掩饰不住的无奈的宠溺。
于是只好躺到榻上,盖了件他的袍子,待他将事情交待给岳管家后回来坐到几案旁拿了本书看,便定定地望着他的面庞,直到眼皮渐沉,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睡到不知何时,听得他在耳畔轻声叫我,睁开眼来,见他坐在榻沿,屋内漆黑,竟已是晚上。
“起来吃些东西,回房沐浴后就早些睡,明日卯时正便需起床准备的。”岳清音说着便要起身去点灯,被我扯住了袖子。
“哥哥,明天一早你还去帮我准备么?”我问。
“傻丫头,今晚过了子时,为兄便不能再进你的屋子了。”岳清音拍拍我扯着他袖子的手。
“我临上轿前呢?上轿前都不能再看到哥哥了么?”我促声追问。
“那时你便盖了红盖头,自然看不到为兄。”岳清音笑了笑。
“哥哥——你,你也要去季府的对么?”我从榻上下来,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
“为兄要负责送亲,自然会去。——你这小脑瓜里又在乱想些什么?”岳清音低下头来望住我,黑色的眸子深而又深,沉而又沉。
“就是说——我在季府可以见到哥哥?”我仰脸牢牢地盯着他问。
“你这丫头!前几日我让刘嬷嬷给你讲的规矩都记到哪里去了?”岳清音满是无奈地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尖,“到了季府拜过天地之后,你会被直接送入新房,而为兄做为送亲去的娘家人则要在前厅接受款待,同众宾客一同用喜宴,待宴席散了便会回家来的…”
“就是说,即便哥哥跟去了季府,我也见不到是么?”我盯着他,“那我要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第三日回门,那时燕然会和你一同回来的。”岳清音又是一笑。
“然后呢?嫁出去后是不是就不能总往娘家跑,以免被人误会说闲话?于是从今以后我就很难再见到哥哥和爹了?”我硬着声道。
“你想说什么?”岳清音好笑地问。
“我想说——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我——我不嫁了!”我狠狠地用双手攥着他的胳膊。
“又胡闹,这些事你早该知道的,却为何现在又拿这个来纠缠不清?”岳清音边轻斥边去拨我的手。
“这些事平日说说无所谓,事到临头才觉得可怕了!——哥哥,要不——你去跟季大人商量商量,让他——让他入赘,做个倒插门儿的可好?”我急着求道。
“胡说八道!”岳清音终于恼了,拍开我的手,瞪着我道:“立刻给我回房去准备!不许再胡思乱想!”
我定定地望着他不再作声,他也微皱了眉望着我,两人像木桩一般戳在原地对视了良久,正当他准备转身去点几案上的灯时,我再也忍耐不住地冲上两步去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浑身只是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岳清音怔了一怔,动也不动地待了片刻,终于慢慢地伸了双臂,将我轻轻地拥住。
夜色渐深,月儿仿佛能勘透人的心思,透过窗纸将清愁般地淡淡月光洒在身上。由三月烟花到翌年的腊月隆冬,我与此生的至亲竟不能相处满两年的时光,从此后生命中的主角变成了另一个男人,而我甚至还未来得及回报这个给予我最浓最深最暖的幸福的人。
“傻丫头…”良久之后,他轻声开口,大手温柔地抚着我脑后的发丝,“莫再乱想,燕然会比为兄更好地照顾你,不会委屈你的…”
“那么谁来照顾哥哥?”我将脸埋在他的胸前闷声地问,“我虽然没有能力像你照顾我那样照顾你,可至少我每天可以亲眼看着你平平安安地出门进门吃饭看书。若我走后,一天看不到你一天便会担心,到那时,谁还能天天看着你出门进门?谁还能陪着你吃饭看书?谁给你织绶带?谁…谁来惹你生气?”
岳清音被说得哧地一笑,捏了我的下巴让我抬起脸来,望住我道:“这一年多来你让我生过的气,已足够我消受一辈子的了,难不成你还想让为兄下辈子也被你气着么?”
“如果有下辈子,哥哥还想同我做兄妹么?”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岳清音垂眸望进我的眼中来,却笑而不答。
回到我那院中时已近子夜,墙壁早已被粉刷一新,旧家具也都换掉了,外间的桌上放着喜字,只等到了时辰便由丫头嬷嬷们贴到门窗上去。
绿水几人为我烧了洗澡水,还撒了极昂贵的百花精油在水里。沐浴过后,上次那给我讲成亲注意事项的刘嬷嬷又来了,拉着我的手坐到床边,笑着低声道:“小姐啊,这成亲是人生大事,只可惜夫人去得早,有些…女人当知道的私密之事,也只好老奴逾矩来说与小姐听了。咱们女人嫁给男人,图的就是一辈子有个着落,男人们在外挣钱养家糊口,女人呢便要尽力伺候好男人,夫妻之间相得益彰,水□融,这方是天地之根本哪!”
我轻声地道:“嬷嬷有话便直说罢,我有些困了。”
刘嬷嬷掩口笑道:“好,好,老奴便直接说正题了…因府里老爷和少爷皆是男人,这成亲洞房时如何取悦丈夫…原应是做娘的在女儿出嫁前一晚说与女儿知晓的,如今也只好老奴教小姐…”
“嬷嬷,”我打断她的话,“这些东西我不想听,您还是去休息罢,我也想睡了。”
“嗳嗳,咱家小姐害羞了呢!”刘嬷嬷笑个不住,“无妨无妨,待嫁的新娘子都是这样,这没什么可羞的,男女之间阴阳交汇是天经地义、因循天道之事,若不如此,又如何传宗接代呢?老奴看那季大官人是个很懂礼的人,相信头一次定会对小姐温柔有加…”
“噗——咳咳咳!”我原本沉闷的心情被这嬷嬷几句话说得立刻五味混杂哭笑不得,才含到嘴里的一口茶水全喷在了地上,呛得连连咳嗽。
刘嬷嬷连忙帮我捶背,道:“小姐莫怕,小姐莫怕,虽然第一次会有些疼痛,但是老奴教给小姐如何放松、如何迎合,只要小姐照做,届时疼痛感自会减轻…”
“嬷嬷——嬷嬷——”我连连摆手,“您回去睡罢,这些事您不必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