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便讥笑道:“李阿辉,你可真是不知‘羞耻’为何物啊!莫说你哪怕真有两把刷子也不当这么不自谦,只看你现在画的那些阿堵物,考官不将它掷在地上已算不错的了!竟还在此大放厥词!”

李大才子李阿辉用小而细的眼睛用力地盯了这两人一眼,笑得有些阴森,道:“看样子你们两人还对自己当宫廷画师抱有一丝可笑的奢望啊!哼哼,你们别忘了,想做宫廷画师,除了考核画技之外,人品和作风也是重点的考查项目,二位自认能过得了这两关么?”

“李阿辉!你什么意思!你在怀疑贾某和陈公子的为人不成?!”那不怎么正经的贾公子也恼了,冲上前来扯住了李阿辉的前襟。

见此情形我略一闪身,躲进旁边的敞着门的画室中继续观战。那李贾陈三人早便将我这个看热闹的忘过一旁,只顾揪做一团斗鸡似地相互瞪着。便听得李阿辉不紧不慢地冷笑着道:“你贾德仁是什么品行难道还用李某说明么?想这太平城内可还有你贾公子未曾踏足过的花街柳巷么?”

“这——哼!自古文人雅士多风流!那诗词曲赋中有多少千古绝句都与吟哦风尘女子相关?不也一直被颂传到今么?!何况贾某本就专攻仕女,若不去花街柳——若不去风尘之地细细观察风尘女子,又怎能画出真实传神之作来?!李阿辉你可莫要信口胡说辱我清誉!虽说每年宫廷画师的名额只有一个,今年要从我们七个人中出,但是大家凭的是真本事,血口栽赃这类龌龊下流之事贾某劝你还是莫干为妙!”贾德仁狠狠地揪着李阿辉的前襟,也不知是心虚还是真恼,脸红脖子粗地瞪住李阿辉营养不良的面孔。

旁边的陈公子便也上来帮腔,道:“李阿辉!莫以为你恶语中伤便可达到目的!毕竟这是宫廷画师的考试,不是人品作风的考试!就算我们被你中伤得失去资格,你也不可能就此当上画师的!且看你画的那是什么腌臜之物?!你以为主考官都是你娘舅么?!这样的东西都能评入御画阁的话,只怕三岁小儿尿的床褥上的图画也可一并评入了!哈哈哈哈!”

李阿辉一对小眼眸光闪闪,面对贾陈二人你一言他一语的恶言相向并不气恼,反而愈发阴沉地咯咯一笑,道:“贾德仁、陈思贤!李某的画如何轮不到你二人来置喙!你们只需知道,一旦评审官明白了李某画中的奥妙,你们这些肉眼凡胎的俗子庸生根本不会再有机会与李某来一较长短!你们能得意的时日也只剩这半个月了,李某劝你们还是尽早打铺盖回老家去罢!明年再来考画师也不算晚!”

“你——岂有此理!”贾德仁一时气得嘴歪眼斜,挥起拳头就要打上李阿辉的脸,被陈思贤一把扯住,道:“贾兄稍安勿躁,既然李大才子说他的画中有无穷奥妙,今日不妨就请他给你我指点指点,让你我也见识见识他的大作究竟奥妙在何处,如何呢,李大才子?”说着便皮笑肉不笑地瞪向李阿辉。

李阿辉鼻中哧笑一声,道:“李某这画室门从来不上锁,二位也来过不止一次,画就摆在这里,其中有何奥妙你们难道至今也未曾看出来么?”

贾德仁气仍未消,咬着牙道:“什么奥妙!我看纯系你故弄玄虚!着实欠揍!”说着一拳挥上,打得李阿辉向后一个仰脖,两道鼻血顿从鼻孔内喷了出来。

旁边的陈思贤见此情形便也不管了,抬起一脚将李阿辉踢倒在地,紧接着便与贾德仁一起扑过去一阵的拳打脚踢。打了没一刻功夫,忽见跑过来两三个人,边喊着“莫要打了!”边冲上前去拉架,好容易才将三个人劝开。

便听得其中一个道:“怎么一回事?有话好好说嘛!谁又惹咱们李大才子不快了?”

听这人说话口气似乎同贾陈两个一样,可见平素对这个自负又嘴毒的李阿辉没什么好感。

李阿辉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身来,用袖子揩去口鼻间的血渍,望着面前的几个人不怒反笑,阴恻恻地道:“你们这些人,占了些拳脚上的便宜便得意了!李某不与你们一般见识,半个月后仍能笑出来的人方是真正的胜者!你们不是想知道我这些画儿的玄机么?哈哈,今日便是稍微告诉你们一些也无妨!你们给我仔细看——看我的这些画儿——这些画上画的都是你们!看不出来是么?哈哈哈哈!什么时候能看出来了什么时候你们便知道了我这画的奥妙了!我且再透露一点——我的这些画里,有一幅画的是去年发生在这里的关于你们几人做下的那件不可告人之事!——怎么样?怕了吗?哈哈哈哈哈哈!”李阿辉狂笑着走回自己的画室,砰地一声将门重重关上了。

剩下的那几人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李阿辉提到了“不可告人之事”,我立刻悄悄儿地躲向所藏身画室门后的一架储物柜后。听得外面一人道:“李阿辉他知道去年——”

“嘘!”另一人立刻制止他再说,紧接着我便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连忙摒住呼吸一动不动,只听得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一停,大约正在向屋内张望,见没有发现什么便又走了回去,压低着声音道:“有什么话晚上回寝室再说,先散了罢!”

之后便是一阵脚步声各自走开,半晌不见动静。

心内长吁口气,轻轻由储物柜后走出来,先小心向外探了探头,见廊上无人,便赶紧快步一溜烟儿地离了这事非之地。

听方才这几人语气,似乎李阿辉所说的去年之事确有其事,且还是桩不可告人之事,幸好当时贾陈二人揪打李阿辉时我便躲了起来,那两人估摸着会认为我心中因害怕而早早跑掉了,否则被他们知道这种避人之事被我这外人听到了总是会引来麻烦的。

虽然我很想再看一看李阿辉的画,从中寻找寻找他所谓的奥妙,然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看这几个人似是都怀有不能说的秘密,我还是远远儿地离开才好。

中午的时间便在男人打架中消磨过去了,下午回到画室继续学习,于是又学会了画水草,回家的作业是观察家里鱼缸内的水草,而后试着画一幅来,明日上课时交。

至放学的时候贺兰慕风居然又把我留了堂,不过想想也是没办法,谁叫我是个插班生呢,只好靠课后恶补来追上“同学们”的进度。

然而今天他没有教我画什么东西,而是要我收拾好画具,跟了他由“风吹雨”出来,沿了走廊左拐右绕地走了一段,至一间画室前停下,见门楣的匾上写的是“满庭芳”,他一边由腰畔的褡囊里向外拿钥匙去开门上的锁一边道:“这间画室之内陈列的皆是我朝名家之作,亦有阆苑学生的优秀作品,每一位入阆苑学习的学生初入学时皆需到此来进行观摩的,今日便将你落下的这一环节补上罢。”

说着开门进屋,打亮火折子将灯架子上的灯烛点燃,室内顿时亮堂起来,果见满墙挂的是连我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出好来的佳作。贺兰慕风拿了只长柄的灯笼带着我慢慢观赏,偶尔还会对墙上画作简单地做一番注解。

整个画室被数架屏风隔开分做几部分,每一部分的内容皆不相同,譬如我们现在正在看的这部分,听说是每年宫廷画师的考核题目,我便指了其中一幅画有瑶池仙女与地狱恶鬼的画问向贺兰慕风,道:“慕先生,这一幅画是想表达什么?”

贺兰慕风答道:“这是去年答宫廷画师考题的画作,题目是:这世上最美的东西与最丑的东西。”

“喔…”我歪头想了想,道:“那画这一幅画的人被选上了么?”

“没有。”贺兰慕风淡淡地道。

“哦,那么谁的被选上了呢?”我又问。

贺兰慕风看了看我,不答反问道:“若换作是岳小姐,岳小姐会画什么呢?”

“最美的东西与最丑的东西…”我微微笑了笑,道:“说出来也许有些血腥——学生大概会画一颗人心罢,所谓念由心生,一切的美好与丑恶皆源自于人心所想,仙女与恶鬼不也是么?人心皆恶,这世间便是丑恶不堪的,人心皆善,这世间便是美仑美奂的。——学生的想法幼稚愚昧,还忘先生莫要见笑。”

贺兰慕风偏下头来望了我半晌,而后挑高灯笼,引我去看墙上挂的另一幅画,见上面画的是一双眼睛,道:“这便是去年被选中的画,意为世间美丑皆为人眼所见,心善了,所见的一切便是美的,心恶了,所见的一切便是丑的。与你的想法异曲同工,然而在我看来,似乎你的答案更胜一筹。”

我弯起眼睛笑道:“先生折煞学生了。”

贺兰慕风看了我一眼,没有吱声。

我便边看墙上的画边道:“这道题倒让学生想起了一个典故,说的是某朝的皇帝考他的三名画师,以‘深山藏古寺’为题令大家依此作画,于是画师们各显技能,画毕呈交御览,见第一位画师画的是深山古寺的全貌,山中树木葱茏,寺院梁瓦俱细,画风大气庄重;第二位画师仅仅描绘了密林掩映的深山古寺的一角,倒把个‘藏’字描画得恰到好处;第三位画师…先生,若是你,你又会怎么画呢?”

贺兰慕风想了一想,道:“若是我,大约会画上一条杂草掩映的山路,山路旁是一块破损剥离的石碑,碑上刻有古寺的名字,仅此而已罢。”

我笑起来,望着他道:“第三位画师仅仅画了一个老僧在山脚下汲水的情景,把个‘深山藏古寺’体现得最为贴切不过——然而学生以为,慕先生的想法较之第三位画师更是高了一筹,第三位画师只完美体现了一个‘藏’字,却忽略了‘深’与‘古’,而先生的杂草掩径、破损石碑却更为恰当地将这二字的意境表达了出来。先生不愧是先生,学生佩服!”

贺兰慕风的一对清眸定定地望在我的脸上,一直盯了许久,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起来,偏开头,假意去看墙上其它的画作。

“你很聪明。”贺兰慕风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谢先生夸奖。”我笑。

“今日先看到这里罢。”贺兰慕风说着转身往回走,灯光扫处忽见墙角一大串乌漆麻黑的物事哧溜溜地窜得飞快,定睛看去,竟是大大小小一家子老鼠出来散步。

唔…奇怪、奇怪呢,有些地方好像不大对劲儿…是哪里不对呢?

跟着贺兰慕风出得画室,看着他将门锁上,而后沿着走廊往回走,途中遇到几个“住校”的学生,恭恭敬敬地冲他打着招呼。正经过一间画室门前,突见那门“唿”地一下从里面打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头撞在了我的身上,直将我撞得向旁一个趔趄,栽进了贺兰慕风的怀里。

贺兰慕风将我扶好,淡淡瞥向那人道:“发生了何事?”

那人抬起头来,一脸的惊慌,伸手向画室内一指,道:“他…他…死…死了…”

贺兰慕风皱了眉,大步迈入画室去,我连忙在他身后跟着,便见屋中几案上歪歪斜斜地趴着个人,脑门顶在桌面上,穿着学子装,一动不动。

贺兰慕风伸手去扳这人的肩头,让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却见这人胸口豁然扎了柄刀子,鲜血染红了大幅的衣襟,再去探他的鼻息,而后微微摇了摇头。

我凑上前去细看死者面孔,不由心中一动,却见此人正是今日中午那几名待考画师的学子中的一个——贾德仁!

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放在死去的贾德仁的额头上,触手冰凉,可见已是死了一段时间,再看他的表情,双目大睁,面孔狰狞,在几案上的灯光下显得尤为可怖。他的双手握在胸口的刀上,大拇指在上,小指贴近身躯,竟呈自杀之态。而那刀正扎在心口,整个刀刃都没入了身体,导致前面的衣衫几乎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看上去这贾德仁似是自尽而亡,然而真相未明之前一切可能性都不能排除,于是我小心地伸手去扳他的手指,发现很难扳动分毫,尸僵已令他的双手牢牢地将刀柄握住,可见在他死亡的瞬间双手确乎是保持着这个姿势的。

现在看来这贾德仁倒的确像是自杀无疑,可是…今天中午他还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怎么短短一下午的时间就会突然想不开了呢?

心中琢磨着,忽地瞥见身旁的贺兰慕风正用一种探究和若有所思的目光望着我,连忙眨了眨眼睛,道:“慕先生,他…还有救么?”

贺兰慕风摇了摇头,道:“已经晚了。走罢,我去叫人,你赶快回家罢。”

“是。”我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几案上还有一幅未画完的妖冶女子,画笔架在笔架上,另有一张白纸上写了几行字,大约是遗书之类的,最后又瞟了死去的贾德仁一眼,转身随了贺兰慕风出得画室。

自杀·他杀

由阆苑回到岳府,吃罢晚饭,一头扎进岳清音的书房,见他又坐在几案后看书,便将他轰到了小榻上去看,我则独霸了他的大书案,铺开宣纸,拈起画笔,蘸上浓墨,刷刷刷小毫挥就,几根营养不良的水草顿时跃然纸上,再手腕轻抖,一小窝蝌蚪便在这水草间安了家。

人生第一幅完整画作就此完成,正双手支了案沿反复欣赏,便听得岳清音问道:“画完了?”

“嗯,哥哥帮灵歌看看可有不妥之处?”我道。

岳清音将书放在榻上,起身走过来至我身边,低头向案上一望,不由笑了起来,道:“你这是水草还是刺猬?怎么又硬又直的?也不先观察过再画。”

“灵歌当然知道水草是弯弯曲曲的了,”我攀住他的胳膊暗暗地用力捏他,以惩罚他笑话我之罪,“只是手笨,想像的到却画不成,越想让它弯曲它反而就越直,真是气死个人!”

岳清音伸手在我的脑瓜儿上轻抚了一下,微微笑道:“不急,熟能生巧,多练便是。”

“哥哥,天天练习画画的人,通常身体会有哪些特征?”我偏头问他。

“问这个做什么?”岳清音看着我。

“好奇——哥哥快说。”我将他摁坐在椅子上,认真地望着他。

岳清音看了我一阵,只好沉声道:“一般来说,天天画画之人与天天写字之人,其执笔那只手的食、拇、中三指的指肚会磨有硬茧,无名指第一关节处略显突起…”

“哪一只手会时常沾有墨汁呢?拿笔的手还是扶案的手?”我追问。

“拿笔的手。”岳清音答道。

得到了权威的答复,我的心中已然对今日之事有了答案:贾德仁,并非自杀,而乃他杀!

就我下午所见,贾德仁的左手符合岳清音所描述的特征,且左掌掌缘有旧的墨迹,可见他平时惯用的画画的手是左手,他是个左撇子!然而他双手握刀反插入自己胸口的姿势却是右手握刀柄,左手握右手,这明明是惯用右手的人才会采取的握刀方式,因此他不可能是自杀!

那么会是谁杀害了贾德仁呢?我不由得想起了今日中午那位画混沌画的李阿辉来,这两人似乎向来不大对眼的样子,想来之间已经互生嫌隙很久了吧…况且这一次的宫廷画师选拔只能从这些学子中选出一个,作案动机岂不是相当明显么?但是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听出,李阿辉似乎握有贾德仁及那位陈思贤的什么把柄在手,又何必杀掉贾德仁呢?

“在想什么?”岳清音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见他已站起身来,低着头凝视着我。

在想明日我就可以在阆苑看到你了,我的大忙人哥哥。

“哥哥早点睡,明天会很忙的。”我转身收拾自己的大作,而后用清水洗净方才用过的岳清音的画笔。

“对了,”他忽然开口,“我案头的那几幅画你可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上面画了什么?”我佯作漫不经心地问。

“梅兰竹菊。”他淡淡道。

嘁!扯谎!没想到连岳哥哥这样神仙般的人物都学会了说谎话,天理何在!明明画的是血红色的彼岸花,还冒充是菊——等等,彼岸花,若不加颜色不细看,往往也会被误认作是菊花的吧?那…奈何堡中藏有绢帕的那幅菊花图——说不定根本就是彼岸花!当时我只举了根燃着的木头,能见度本来就差,再加上惯性地以为除梅兰竹以外另一幅画必定是菊,因此先入为主才产生了视觉误差。

那位落款为“玄”字的人之所以要将菊花画成彼岸花,大概就是想提醒奈何堡的堡主注意那画轴中藏有玄机,可惜奈何堡主始终也未能发现画轴中藏的绢帕,不晓得有没有耽误到什么正事。

“没见到。”我收回思绪回以谎话,“找不到了么?哥哥再画就是了呀。”

岳清音没有吱声,只绕出几案去重新坐到榻上捧起书来,我走过去抢过他的书塞回书架子上,强行拉了他往外走,道:“哥哥,那书放在那儿又不会跑,且忙过这一阵儿再看不迟,这些日子看你都瘦了许多呢,莫再如此辛苦了好不好?赶快回房休息去!明儿让伙房给你炖老母鸡,需好好补补才是!”

岳清音既好笑又无奈,只得任我拉着走,道:“几时你倒成了小小管家婆?现在睡下还太早…”

我不听他说话,至他房间门口停下来,向他伸出手去,道:“书房钥匙呢?我去把它锁上,免得待我一回房你便又悄悄回去看书!”

岳清音轻轻拍开我的手,无奈笑道:“你几时见为兄锁过书房门?”

“那,哥哥这就回房睡,不许再出来啰!”我替他将房门打开,不容分说地把他推进了房去。

翌日比往常早了些到阆苑,直奔了昨天发现贾德仁的尸体的画室而去,见门被上了锁,便将门上窗纸捅了个小洞往里张望,还没瞅清个所以然来,忽听得身后一人道:“人已经不在里面了。”扭头看去,见是贺兰慕风。

“那个人…是自杀的么?”我试探地问向贺兰慕风,想从他口中打听打听阆苑的领导层对此事是如何处理的。

“是的,”贺兰慕风走上前来望住我,“你有何疑问么?”

“慕先生了解他么?”我反问。

“不甚了解。”贺兰慕风淡淡答道。

“虽然学生也不了解那位死者,但是学生认为,若换作是学生我心中抱了自杀的念头,是不会有什么心情去画画儿的,或者就是画也要画一幅完整的画后再自杀——先生认为呢?”我偏头望着他。

“你认为你了解每个人心中的想法?”贺兰慕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个人若想自尽离世,未见得就是万念俱灰。很多事他未见得来得及去做完,很多话也未见得来得及去说。若被人逼到了那一步,不死还能怎样?”

“人只会逼死自己。”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贺兰慕风没有任何情绪的眸子望着我,我便也毫不退避地望着他,正对视间,忽见走廊的另一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个人,口中惊叫着道:“不、不好了——李、李阿辉他——自杀了!”

我心中一惊:怎么…李阿辉会死掉呢?在我的猜测中他应该是杀掉贾德仁的凶手才是啊…果然不到最后一刻就不能妄断事情真相!

贺兰慕风没有动,只是转身淡淡地看着那跌跌撞撞之人由走廊上跑过去叫人去了。我举步往昨天去过的李阿辉画室的方向行去,听得贺兰慕风在身后冷冷地道:“你对这样的事情很感兴趣?”

“我只对真相感兴趣。”我回头看他一眼,而后匆匆地离开。

李阿辉画室的门口尚没有闻讯赶来的人,我左右张望了一下,一头钻进画室。见李阿辉匍匐在几案上,身上没有伤口,然而脸色铁青,不知道是不是中了毒。他的手中攥着一幅画,是他自己画的混沌图,桌面上铺了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字,我飞快地看了几眼,见大意是说他一向在他人面前自负才华,实则深知自己不是画画的料,眼看宫廷画师的考核越来越近,身上压力也越来越大,昨天见贾德仁不堪压力选择了自杀,自己也受到了“启发“,于是昨晚再三思量之下,觉得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年也难见出头之日,实在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心,于今日选择结束生命,望家人原谅自己的不孝,云云。

由此也可推得,昨天贾德仁几案上的那封遗书必定是被凶手捏造成不堪压力自杀的内容,而今日这李阿辉之死亦显蹊跷,以他的如此自负的为人怎会说轻生就轻生呢?倘若这两件案子皆非自杀,那么从作案形式来看,这就是一起连续杀人案件,凶手,就在这阆苑之中!

正想从李阿辉手中攥的画上寻找寻找蛛丝马迹,忽听得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连忙闪身躲至门后,方掩好身形,便听得有好几个人进了屋,七嘴八舌地道:“先把他的尸首放到杂物室去罢,昨贾德仁的也在那里…唉,这是怎么回事呢!连着两天,有两个人轻了生!作孽啊!”

“来来,你们两个抬他的头,我们两个抬脚…把他手里的画拿掉!”

“拿不掉啊,他攥得紧紧的!”

“那…那就先撕下去罢!”

一听至此我便再也藏不住了,为免这帮家伙把重要的证据毁掉,连忙从门后走出来,所幸这几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李阿辉的尸体上,没有人看到我是从门后出来的,于是轻声地道:“那个…几位且先莫着忙,这尸体尚不能动。”

那几人回过头来齐齐望住我,道:“为什么尚不能动?”

我低着头道:“方才慕先生进来看过了,说李阿辉不像是自杀而亡,需要请官府之人前来做鉴定,因此暂时还不能动他。”

“这…”那几人面面相觑着,忽有人道“慕先生,是这样的么?”

我一惊,循着说话之人的目光扭头向后一望,见贺兰慕风正立在我身后的门口处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这下可穿帮了!扯谎居然被谎言中的主角逮了个正着!我用十分悲催地眼神望着贺兰慕风,准备认命地接受人民的审判。

贺兰慕风木着脸看着我,淡淡地开口,道:“是我的意思,你们去找官差来罢。”

——咦?

于是便有一人匆匆地跑了出去,剩下的人则问向贺兰慕风道:“慕先生,您的意思是…李阿辉他…不是自杀?”

贺兰慕风不急不徐地道:“具体情况还是待官府的人来了再说罢,这里最好保持本来的样子,暂时莫要动了。我去给学生们上课,你们几个留在这里看守罢。”说着看了我一眼,道:“这里的事且交与官府处理,回去上课。”

“是,先生。”我答应着,跟在他屁股后面离了李阿辉的画室。

前往“风吹雨”的路上贺兰慕风一句话也没有说,进了画室就直接开讲,直到上了大约半节课的时候,听得有人敲门,开门看时见是一名官差,作了一揖道:“贺兰大人,我家大人请您前往一叙。”

贺兰慕风是宫廷画师,有品级在身,自然要被称为“大人”。他安排学生们自行练习后便随了那官差离开了画室,“教室”内立刻一片窃窃私语。我正一手托腮一手拿了笔在纸上信手涂鸦,忽见坐在前桌的那位小萝莉扭过头来,挑着眼角问向我道:“听说昨天慕先生对你做了特别指导?”

这…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传绯闻,长大不变八婆才怪。

“没有,”我不看她,只淡淡地答道:“先生只是领我去看了看‘满庭芳’里的画作而已。”

小萝莉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还说不是特别指导?!我们都没有去看过呢!”

哦?我抬起眼来看向小萝莉,见她的样子不似说假话,便笑了笑,没有吱声,小萝莉还欲再说,忽听得教室的门又开了,一名衙役站在门口向里张望,张望了半天终于望到了我的脸上,连忙迈进屋直冲着我走过来,作了一揖,低声道:“岳小姐,我们大人请您前往一叙。”

一叙?叙什么叙?!我跟他有什么可叙的?!那家伙闭着狗眼就能把这案子破了,为什么非要叫上我!?我、我不去!我不要见他!

百般不情愿地起身,跟了这衙役出得“风吹雨”,沿着走廊行往李阿辉画室的方向,见画室周围已经被腰佩钢刀的衙役们戒严了,见我过来便闪开了一道缝,容我走进这包围圈中,往李阿辉的画室里瞅了一眼,见岳清音正蹲在那里检查他的尸体,也顾不得同他打招呼,径被领路衙役带往李阿辉画室隔壁的那间画室,敲了敲门,听得里面传来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道:“请进。”

领路衙役轻轻推开门,将我让进屋,而后在我身后将门关上,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上带着那么一丝暖昧的笑,直让我顿时一肚子火气——如今满朝上下都知道我与姓季的家伙订了亲,订亲宴过后本该双方回避不再见面才是,此刻却、却一对一地共处一室,如何不叫那起小人心中产生有色思想呢?!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我面冲着门背对着屋内,低着头独自生闷气,半晌听得身后那道姓季的声音好笑地响起,道:“灵歌?”

“…”我一动不动,也不作声。

“怎么了?”那家伙笑着,脚步声走过来,绕到我的身前,探下身子,偏了脑袋想要看我的脸。

我转过身将他重新扔在身后,别别扭扭地道:“大人有话请问,灵歌还要上课。”

“喔!好。”姓季的家伙笑着大步从我身边走过去,拎了把椅子过来放在我的身边,笑眯眯地道:“岳小姐先请坐,本官有几个问题要问小姐。”

毫不客气地一歪屁股坐到椅子上,见他笑着亦坐到对面椅上,黑溜溜的狗眼儿在我的脸上转了几转,而后弯着眼睛笑道:“灵歌近来可好?”

我抬起眼来努力严肃地道:“这是大人的第一个问题么?”

“唔…”姓季的家伙故意想了一想,笑着道:“这个问题…本官,天天都在心里问…”

这…这个家伙…太、太讨厌了!

脸上一热,慢慢低下头去,轻声地道:“大人近来…也还好么?”

残像·兄妹

季燕然轻声笑答,道:“一切都好。灵歌呢?”

“也好。”我低着头,双手摆弄着自己腰间垂下的绦子。

季燕然半晌没有说话,我不由抬起眼来看他,见他正用黑黑的眸子带了笑地望着我,双颊较之上次见时又瘦下去不少,可见近些日子着实是忙坏了他。

“大人是要问灵歌关于贾德仁死时的情形么?”我主动地道。

“是,”季燕然点头笑道,“方才为兄在询问其他证人关于李阿辉死时的情形时得知昨天阆苑内还有一个人自杀而亡,除了第一个发现尸体之人外,灵歌你与贺兰大人亦曾看到过案发现场的最初状况。为兄已经向贺兰大人询问过当时的相关情况了,现在还需从灵歌你这里了解一下,看看是否还有其它遗漏的线索。”

我望着他正色道:“昨晚发现贾德仁时他已死去了一段时间,坐于他画室中的几案前,胸前插有匕首。然而他是右手握了刀柄,左手握了右手,据灵歌观察,这贾德仁当是个惯用左手之人,如此握刀柄的姿势不合常理,虽然桌面上放有类似‘遗书’的书信,但是灵歌妄自揣测:贾德仁并非自杀,而乃他杀。当时他的画室内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且灵歌细看过他的衣衫,亦没有拉扯过的褶皱,是以灵歌猜度,贾德仁是为熟人所害,而凶嫌很有可能便是这次要参加宫廷画师考核的几位学子。至于那位李阿辉,他似乎掌握着包括贾德仁在内的这几位学子的什么把柄,或许此点能为大人破案起到一些帮助。”

季燕然望着我笑起来,道:“灵歌所提供的这些线索真是帮了为兄的大忙,让为兄省去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正如灵歌所说,那贾德仁确乎是个左撇子,这一点为兄已经从证人口中打听到了。而李阿辉乃吞了砒霜而死,这砒霜本为阆苑里用来毒杀老鼠、以防被老鼠咬坏了珍贵画作而准备的,若说他是自杀,表面上看倒也没什么漏洞,然而为兄很是在意李阿辉死时手中握着的那幅画,倘若他是被人杀死的,为兄认为他手中的这幅画便是暗示了凶手是谁的最大线索!贾德仁的死既然几乎已可肯定为他杀案件,那么凶手采用了相似的手法连续杀人的事实便也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因此就算找不出李阿辉乃为他人所杀的证据,根据手法相似的情况来看,已可认定李阿辉的死亦属他杀,凶手乃同一人,两起案件合二为一,是连杀两人的杀人案件!”

“大人可曾问过了其他几位待考学子的不在场证明?”我问。

“问过了,”季燕然点头,“每一个人都没有不在场的证明。因阆苑为待考学子每人准备了一间专用画室,是以平日里他们除了睡觉吃饭都会独自待在自己的画室里专心练画。根据昨日及今日贾李二人的死亡时间,为兄询问过所有的待考学子包括贺兰大人,他们每个人在这两段时间内都是单独处于自己的画室或寝室中的,没人能够互相证明彼此不在场。想必这也是凶手耍的一个花招——万一官府将这两个案子定为凶杀案,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多了,他便处于了有利的位置,官府调查起来反而愈加困难。”

听他这么一说,想要查出凶手来的确不是件易事,这是古代,没有提取指纹和鉴别毛发的仪器,要想揪出凶手只能靠问询和一些比较明显的线索。

而说到线索,李阿辉手中的那幅画上不知暗含了什么玄机,或许这幅画才是解决本案的关键东西。于是我便问向季燕然道:“大人方才不是说李阿辉手中攥着的那幅画有可能是找出凶手的最大线索么?那幅画上画了什么呢?”

季燕然摸着鼻子干笑道:“可惜为兄对于画画一道一窍不通,对着那画儿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问了清音,清音也是摇头…不若请灵歌来帮为兄看看?”

我正对那画儿感到好奇,当下也不推脱,把头一点,见季燕然笑着一指一旁几案,道:“桌上铺的这一张便是。”

我便起身行至那几案旁,低下头来细看,见纸上黑黑白白的仍是一团混沌,根本连个具体形状都看不出来,真是让人对那死去的李阿辉既好气又好笑。

季燕然走至我的身边,亦低了头一同向那纸上看去,道:“为兄看过李阿辉画室中的画,全部都是这个样子的图案,不知道他这是想表达什么样的场景。”说着便偏了头望着我。

我使劲地盯着这纸上的图案,见黑的地方极黑,用了浓重的墨涂染,与白的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忽然想起了昨天中午李阿辉曾经说过的话,他说他的画上画有其他的那几位待考学子,还有他们去年曾经做下的不可告人之事。莫非这一幅画就是害死他的那个人的画像?

嗳嗳嗳!这个李阿辉真是故弄玄虚!究竟这样抽像的画要怎么看才能看出其中的奥妙呢?!难不成…哈哈,难不成要像看三维图一样看?哈哈哈哈!真是的。

由于实在是看不出这图的秘密在何处,我只好自嘲般地死死盯住其中的一点真把它当三维图一般看,看了一阵儿觉得眼花,只好移开视线看向旁边的白墙,这一看不打紧,我——我竟然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