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人…”我抬手将鬓边的发丝捋向耳后,幽幽笑道:“灵歌并不在乎被你一而再地拒婚,只不过此事事关家父及我岳家全家人的性命安危,灵歌深知大人乃重承诺之人,因此灵歌也有个两全之策,不知大人肯否一听?”
“灵歌请讲。”季燕然沉眸道。
“大人那承诺还有一年之期,你我不妨假做成亲,只同府不同房,待一年期近,大人一纸休书将灵歌休了回家,自可与那命定之人再结连理。或者…大人若嫌一年期太长,不妨半年,三个月,灵歌随时都会准备好打了包袱回家。——可好?”我凉笑着道。
季燕然眸中划过一丝神伤,笑了一声,道:“此策虽妥善,却委屈了灵歌。不若听听为兄的方法如何?”
“大人请讲。”我努力地挑起唇角望住他。
季燕然仰头吸了口气,轻声地道:“为兄这方法…一劳永逸…”
约定·入学
“为兄…可以请清音替为兄扎上几针,从此不必人道,既解了灵歌的困扰,又断了为兄的念想。”季燕然笑得苦涩。
我一时又惊又怒,浑身禁不住颤抖,瞪着他道:“你——亏你想得出这低劣的方法!你想怎样——让我一辈子对你感到愧疚?!——你——你这傻蛋!蠢材!我——我恨死你了!”
不想再同他说话,拔腿便走,见他挡在面前,便狠狠地推开他,还没跑出两步去,手腕忽被他由身后一把握住,略用力地向回一拽,我的整个人便被拉入了他的怀中紧紧拥住。
“灵歌…”他低下头来在我的耳鬓旁哑着嗓子低声道:“你我…莫要再相互折磨了…可好?”
“是你…一直都是你在折磨我…我恨死你了…”我双手狠狠地扯着他的前襟,用额头抵住他的胸膛,“你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还要为难我?你可知我一直都生不如死?!”
“灵歌…灵歌…”他紧紧拥住我,用下巴摩梭着我的头发,涩声道:“我知道…知道你为难,知道你矛盾,可我无法帮你…我没有立场,是我逼得他殒命,若再…再追求你,岂不成了狼心之人?…”
“是啊!那你为什么不干脆转身走开?!为什么还来招惹我?!为什么逼我背叛他?!”我仰起脸来瞪住他,心头涌起百般滋味,以至于双唇颤抖不已,“我已经尽力地在躲你了,可你总是这么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掉!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个霉运缠身的人么?!你难道不知道我迟早会害得你丢掉性命么?!枉你还被人称作是天龙朝第一聪明人!怎么竟然笨到明知有毒还要去尝呢?!——你真是——气死我了!”
“傻丫头啊傻丫头…”季燕然轻轻抚着我的发丝,又是疼惜又是好笑,“转身走开?我也不是没想过。在得知你同他…之后,我便想潇洒放手的,然而我高估了自己对于你这枚小倒霉蛋儿的抵抗力,想放手时才发现中毒已深,无药可解…我原想只是静静地在旁看着你就好,直到你从那次的打击中重新恢复,变回到往日那个快乐无忧的小姑娘。然而当得知了你同意嫁给段三公子之后,我知道你打算放弃了,这又教我如何再能保持沉默?聪明也好,蠢笨也罢,这世间又有几人能躲得过情毒?因此我这毒便发作了,无论怎样也抑制不了,只好…”
“只好拉着我一起被毒死,是么?!”我恨恨地接过他的话怒视着面前这张不再有任何情绪掩饰的面孔,“我算看出来了!整个太平城属你最可恶!从合意饼那案子开始你就处处和我过不去!若不是因为你,我——我又怎会认识他?!若不是因为你奉命缉捕他,又怎会认为自己亏欠了我而引发了什么割肉救人的事?!若不是你割肉救人受到上头赏识,又怎会造成今天你我被强安婚姻的尴尬局面?!——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你!季大青天!青天大老爷!您老人家倒是说说看,该给自己治个什么罪才好?!”
也不知是被我吧啦吧啦地控诉了还是听出了我话里的什么潜台词,季燕然的眸中渐渐漾起一丝笑意,低下头来,轻声地道:“如此,本官已有了判决,请岳小姐细听…你我不妨便以一年为限,这一年中你我只同府,不同房,倘若一年后,岳小姐仍无法敞开心扉接纳本官,那么本官便自领小姐休书一封,小姐可自觅良夫——相信只要是真心对小姐好之人,必不会介意小姐曾与其他男人同处一府共度一年的,何况小姐那时仍是清白之身?而倘若一年后小姐能够接纳本官,又兼本官的那个约定正好到期,你我便…唔,便…”
气氛忽然有些暧昧,蓦地发觉自己还被他拥在怀里,连忙一把推开他,偏身匆忙地整了整发丝,打断他的话道:“如果一年后大人那位指腹为婚的娘子并未嫁人,且还找上门去呢?大人届时便二话不说地休了小女子?”
季燕然坦然一笑,道:“当年那对夫妇是知道季府住址的,这些年来始终未变。若他们一家未发生什么变故,且还记得那婚约,必会在那女孩儿——或者是男孩儿十八岁时去季府找我履约。然而他们自二十年前失踪后实则并未再去过季府,若是他们失约,我自也不必再守约,而若是他们出了意外,一时无法出现——为兄也已想好:眼下距你我成亲之日尚有一月时间,为兄便争取在这一个月之内不眠不休也要将那对夫妇及其后代的行踪查到,若对方已成亲,便可行你我一年之约;若对方尚未成亲…在你我未正式拜堂之前,一切还可挽救。譬如…请伯父认了她做义女,如此一来我与她履行那指腹婚约便也不算是欺君,且灵歌你也可在未接纳为兄之前彻底解脱,不必再给自己背负上什么背叛的罪名…权当一切乃命运弄人,你我注定有缘无份罢!不知灵歌意下如何?”
思来想去,这似乎已是最折中的办法了。
抬眼与他对视了良久,见他暖暖一笑,轻声地道:“回房罢,病才刚好,莫要吹着了。”
知道我的情况他都是从岳清音那里打听来的,于是不再多言,行礼也故意省略了,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后站住,扭过头去向他低声道:“大人也要保重身体,切莫日夜操劳。一会儿回去前厅…记得少喝些,满身都是酒味儿呢。”
季燕然听得展颜而笑,笑靥里是久违了的轻松愉快。
蓦然间心中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明明什么也没有解决,可像刚才那样一番互坦心机之后,数月来纠结在心头的乱如麻的思绪一下子理顺了,对大盗的愧疚心依旧沉重,对未来的不确定仍然存在,然而这一切都不再是没有尽头的冥冥空想,我也不再孤立无助,至少,至少有个男人肯与我共同分担,共同承受,共同去追求我们可以得到的幸福。
像是受到了鼓舞,一点希望的星芒在我漆黑的心灵中缓缓亮起,我开始尝试着回到穿越之初,爱我所爱,想我所想,拥有我所拥有。
日子离奇般地平静下来。岳明皎依旧繁忙,每日早出晚归,朝事重重。岳清音则被季燕然特许为自由人,衙门有人命案了他才到场,无人命案了他便于季燕然府上和岳府两头跑,张罗一个月后的我二人的婚礼事宜。因季燕然府中几乎没有什么仆人,据说统共也只有一位负责看门备马的老苍头,一位负责洗衣煮饭的嬷嬷,和一个负责打扫跑腿儿的小厮,因此便辛苦了岳清音,从岳府带了不少家下过去季府,成日间忙个不停。
由于岳清音忙得脚不沾地,怕他又操心着我,便窝在房间里不再外出,每日起床后沏上一壶茉莉香茗,暖暖地坐在窗前几案旁晒着太阳,或用毛衣针打络子,或看看闲书,或研些墨汁悄悄地练写毛笔字。
而关于那位在宫中做印泥匠的管元冬,虽然我很想查一查他的身世背景,然而一想到季燕然这段时日必定是日以继夜地在查找与他有约的那家人的下落,便暂时打消了请他代查太平城人事档案的念头。
这一日起床后百无聊赖地在房间内转了几转,瞥见书架旁的瓷瓮里插着三卷画轴,想起是那天从岳清音房间里kiang来的,只挂起了一幅,后来因出了种种的事便给忘掉了,于是便过去取出一轴来,放在几案上小心打开,本以为是花中四君子的另外三种,却谁料竟是一幅鲜红如血的彼岸花,直吓得我向后连连退了两步去。
岳清音的画向来都是单色调的清浅水墨,从未见他在画上用过颜色,猛可里一见这血一般的红色还真是令人心头惊搐了一下。重新走上前去,细细地打量这画上的彼岸花,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然而一时却又抓不着头绪,呆立了片刻,只好先将这画重又卷好,放回瓷瓮之中。再取出另外两幅小心打开,却见又是水墨的梅与兰,于是只将梅的挂出来,兰花的仍放回瓮中去。
至晚间,听得青烟说岳清音已经由季府回来,正在书房,便过去敲门,进得屋内见他又坐在几案后看书,走至跟前替他的杯中倒上热茶,然后轻轻地替他捶肩。
岳清音近来因忙碌明显削瘦了不少,直令我心中不由一揪,低声地道:“哥哥莫要累坏了身子,休息几天罢!”
岳清音放下书,半偏了脸淡淡一笑,道:“为兄还好,不必担心。你这几日在家中都做了些什么?”
“唔…吃饭,睡觉,打豆…呃,打络子,想哥哥,就这些。”我替他按捏着肩头,很是正经地道。
岳清音轻轻一声哧笑,转回脸去,道:“贫嘴贫舌的!…总算肯老老实实做个大家闺秀了么?”
“哥哥,为了让灵歌更像大家闺秀一些,哥哥可不可以请人教灵歌学画画?”我伏在他的肩上,轻轻晃着他的肩膀,阴恻恻地道出蓄谋已久的目的。
岳清音回手拍了拍我的脸蛋子,道:“多大人了还撒娇?!想学便学罢。归墟湖畔有座阆苑,是官家专设的画馆,其中都是些官家子女在那里学习作画,且有皇家画师专门指点,你若当真想学,为兄明日便去替你办理入学的手续。”
这…不敢相信…果然老着脸皮的撒娇战术很有成效,万没想到岳哥哥竟然这么轻易地就许了我…撒花!打分!绝不看霸王文!(…)
于是用力地拥了他的肩膀一下,眉开眼笑地道:“好哥哥!替灵歌办罢!灵歌想像哥哥一样可以将人物与美景信手拈来,届时第一个便画个哥哥的肖像挂在床头,日日顶礼膜拜!”
“不许胡闹,”岳清音好笑地轻斥,拍开我抠在他肩头的利爪,站起身来,将桌上书合好插回书架中,转而探下身来望向我道:“你可知进画堂都需准备些什么?”
“哥哥写份清单给灵歌就好啦!”我笑眯眯地仰脸儿望着他。
岳清音望了我半晌,浅浅地一笑,伸手在我的鼻尖上捏了一下,道:“会省心的丫头!…进画馆学画与在家不同,切记莫要惹事生非,莫要同他人乱传闲话,多听多看多思多练,少动口舌。要谦逊谨慎,切不可眼高于顶,狂妄自大。为兄的话可记下了?”
我重重地点点头,道:“记下了,哥哥。还是哥哥最好,体贴入微…”
“好了,”岳清音好笑地挥挥手打断我的话,“为兄已经准你去画馆学画了,你也不必再甜言蜜语地唬弄为兄了。回房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为兄便去给你办手续,兴许下午便可入学了。”
“哥哥也早些睡。”我望着他眼底的血丝,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抚上他的眼皮,岳清音僵了一僵,没有动,半垂下眸子,任由我替他小心地揉摁着眼睛周围的那几处穴位,良久方偏开头去,低声道:“好了,回房去罢。”
“好。”我应着,转身一口吹熄了几案上的灯烛,房内立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你又捣什么乱?”岳清音轻斥。
“哥哥睡觉去,不许再看书了。”我伸手扯了他的袖子便往外走,岳清音只好满是无奈地边跟了我走边斥着道:“没大没小,几时许你管起为兄来了…”
不由分说地拉了他出了书房,推进他的卧室内,道了声“哥哥好梦”,便轻轻地将门关上了。
第二日下午,果然可以登堂入室地去附庸风雅学人家画画了。带了绿水,拎了装有岳清音替我准备的画具等物的包袱,精神抖擞地来至归墟湖畔的官家画馆——阆苑。
阆苑内设有十几间画室,来此学画的官家子女皆是按所掌握画技的不同阶段被做了划分,同一水平的人在同一间画室接受宫廷画师的指点,由于天龙朝风气开放,是以男女学生可以在一起进行学习。
我这个初学者自然是被划分到了初级班教室,阆苑的每间教室门楣上都有块小匾,匾上镌着教室的名字,譬如我所要去的那一间,匾上写的就是“风吹雨”。
一迈进教室我就傻了眼,却见座位上坐着的皆是些七八岁、十二三岁的孩子,本来正低了头认认真真地练习画画,一见我这么大个物件儿飘进来,不由齐刷刷地停下笔向我望来。
这个…哥,我不学了,回家。
正想假装成走错了教室退出去,却听得一个声音淡淡地道:“新来的学生请坐到最后一排。”
循声望去,见是教室前方的讲台位置上坐了一名青衫男子,斜倚在几案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拿了卷书看,黑软软的长发散在背上,头也不抬,实在目中无人得很。
想来这个家伙就是这“风吹雨”的教画先生,看都不看便知是新学生来了,估计是因为岳清音替我报名在他那里已经留了底。如此一来我倒不好再退出去了,只得硬着头皮佯作若无其事地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见靠窗处正有一张空桌,便坐到了那里。
总算我的“同学们”不再盯着我看了,陆续将头扭回去继续作画,我才暗暗舒了口气。真是失策,怎就忘了年龄这一茬儿呢!官家子女平时又不必为了生计考虑,自是从小就开始学琴棋书画这些风雅的东西了,因此像我这个年龄段儿的基本上都已升到了中级或者高级班,而初级班里就只有这些屁大点儿的孩子们…嗳嗳,丢人了现眼了,彻头彻尾没脸了。
老老实实地将画具取出来在桌上摆好,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抬头看了看讲台上的那位先生,见仍保持着初始姿势看着书,似乎压根儿就不知道有我这号人的存在一般,不由有些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正在看《金瓶梅》《□》《花花公子》一类的不良书刊过于投入而根本顾不上搭理我。
百无聊赖之下只好打开墨盒,取出一根细细的画笔,兑了水蘸了墨,在纸上仔仔细细地勾画起来。正画得浑然忘我,忽觉背上汗毛莫名地竖起了一片,一股冷意透衣袭来,忍不住下意识地连忙轻呼了一声:“哥哥…灵歌错了…”
咦?不、不对…哪里会来的哥哥呢!?…
仕女·相似
抬起头来望向这气场来源,见正是方才坐在教室前方看书的那位教画先生来至了我的桌前,半垂着眸子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咦…这个男人…有些眼熟。
却见他伸出手来,手指修长有力,指甲圆润饱满,充满了浓郁的艺术气息,是我所见过的除了岳清音的之外最为漂亮的男人的手。他用两根手指将我桌上的画纸轻轻拈起,扫了一眼,淡淡地道:“你画的是什么?”
看,这就来了,亏他长得一副像雾像雨又像风的神仙相貌,竟想在我入学的第一天便给我个下马威瞧。心内思量了一下,以我长久以来同岳清音斗智斗勇一百八十回、回回皆铩羽的丰富经验来看,我若想魔高一丈地在这位与岳清音很是相似的男人面前从气势上取得上风,只怕还需回山里再修炼个一千七百年才行(白蛇?)。
于是只好老老实实诚诚恳恳地轻声答道:“兔斯基。”
男人转身往教室前方走,边走边用后背赞美道:“散学后留堂。”
…哦。
接下来只能继续百无聊赖地干坐着,一手托了下巴支在几案上环顾这间画室。见墙上挂的皆是些画作,有山水有花鸟,也有楼阁和人物。而这其中最为吸引我的则是一幅仕女图,但见画上画的是一座绣楼,楼上轩窗敞着,窗内坐了位少女,面容竟似曾相识,亦像现在的我一般正用手托了腮望着窗外,神情淡然清雅,然而眸子中所流露出的却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忧伤,仿佛这忧伤永无止境,终生不得排解。而绘下此画的人,却又似与画中人有着同样的心境,一腔的相思,一腔的忧郁,一腔的感伤,都随着画笔一丝一丝地渗透到这画中女子的每一缕发丝,每一根睫毛,每一寸皮肤之上,让人看来顿生绝望,难以承受这画中之殇。
我看得不由皱起眉来,去寻画上落款,却发现这画并没有落款,画轴与纸面上纤尘不染,显然是天天有人小心地擦拭保养,而其它的画与这幅画比起来待遇就相差了很多,皆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于是不愿多看,移开目光,却见那位先生正坐在教室前方的椅子上望着我,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了一眼,继续打量别的画作。
正看着,忽见我前面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脆声道:“慕先生,学生画完了!”
慕先生?穆先生?黄金圣斗士之白羊座?
那女孩子边说边起身,拿了自己的画纸往教室前面走去,我探头偷眼瞅了瞅她的画儿,见画的是几条黑不溜秋的小鱼,还不如我的兔斯基来得可爱大方。
慕先生接过她的画看了两眼,淡淡地道:“你不觉得这画上少了些什么么?”
那女孩子自己瞅了一瞅,不由笑起来,双手扯住慕先生的袖子淘气地道:“嗳呀呀,学生忘记画鱼的眼睛了!”
嗳呀呀,这小萝莉还蛮会撒娇的。听得慕先生淡淡地道了一声:“拿回去重新画罢。”小萝莉吐了吐舌头,乖乖儿地回了自己座位。
唔,不知拿这一招回去对付岳清音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呢…
不多时,我的“同学们”已纷纷画完,陆续拿了画至教室前面去给慕先生看,其中很有几名小萝莉喜欢围着慕先生撒娇揩油吃豆腐,慕先生也仅是面无表情地指点其画作而已,绝不多说半句题外话。
一时听得外面传来当当当地钟响,想必是放学的讯号,学生们纷纷收拾了自己的画具,同慕先生打过招呼后便三三两两地离去,至最后,教室里只剩了一个坐在最前面的慕先生和一个坐在最后排的我,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岳小姐,请到前面来。”慕先生静静地道。
老老实实走过去至他身边,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慕先生。”
“岳小姐,”慕先生用清澄的目光望住我,语气平和地道:“作画之人,首先要有个宁静致远的心境,笔,颜料,纸,以及脑中景象都是至高无尚之神祗,不容半丝亵渎。你若不敬它,便画不出其中的精髓。不知我的话岳小姐能听明白否?”
“学生明白了。”我恭声道。
“岳小姐以前可曾学过画?”慕先生问道。
“回先生,不曾。”我答道。
“那么,缘何现在又想学了呢?”慕先生凝眸望住我。
咦…这位慕先生的话意外地多哦。
“大约…是想像先生一样借画寄情罢。”我抬起眸迎上他的目光。
慕先生莞尔一笑,淡淡地道:“有句不中听的话想要对岳小姐说,望岳小姐莫要见怪。”
“先生请讲。”我直视着他看似无害的脸孔。
“小姐心思太重,念头千变万化,心境躁动不安,不适合涉猎丹青一道。”慕先生不急不徐地道。
这慕先生难道是铁嘴相面改行过来的?我淡淡地笑道:“正因学生心思太重难以宁静,才想要藉着画画儿这类静如止水的高雅事情来陶冶自己的性情,先生难道不认为画画儿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么?”
慕先生温温地笑起来,和煦如春风,轻声道:“岳小姐说得对,是我狭隘了。既如此,现在你我便来上第一课罢。”
咦?要开小灶么?可是我的肚子还饿着呐。眼看外面天就要黑了,回去得晚了说不定会被家里的岳大当家的痛揍,他老人家可是绝不会相信我第一天上学就会被学堂的老师留下来开小灶的。
罢了,看在慕先生这么快地便承认了自己的狭隘思想的份儿上,我就给他一回面子好了。
于是点头,见他轻轻一撩衣袖,伸手拈起案上一支画笔,比给我看,道:“学作画,首先是握笔的姿势要正确。方才看你的握笔完全不在正途上,这样的不良习惯要在学画之初便改掉才行。你来做做看。”
说着将笔递给我,我接过来照他的样子做了做,他摇头,道:“还是不对,应该是这样…”说着竟然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直吓得我一个哆嗦,瞪大眼睛望住他。
却见他的脸上绝没有轻薄之意,而是以着一种无尚虔诚的神情替我纠正着手指的位置。心中正掂度着他究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还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羊,就听得他淡淡地道:“你不是要锤炼心境么?如今你的心思乱如野草,何时方能一派清澄?”
这…我说,方才你那番冠冕堂皇的话不会是为了吃女学生的豆腐而故意说的吧?!会不会所有的女学生初入门时你都说了同样的一番话?——上了个帝!这个班里可全都是未成年的小萝莉呀!难道这猥琐大叔喜欢□?
正进退维谷间,忽听得门口有人说话,道:“贺兰,我们先回去了,这里晚上就拜托你了!”
循声望去,见是两三个教画先生模样的人,胳膊下夹着画具,正往教室内探头。
“好。”慕先生泰然地将头一点,我清楚地看到这几个人其中的一个悄悄儿地冲我眨了眨眼,仿佛在祝贺我艳福不浅的样子。
待这几人走后,慕先生继续回过头来教我握笔的姿势,见他表情十分认真,我也连忙收敛了心思,仔仔细细地学,好歹岳灵歌这肢体还不算笨,不多时便学了个像模像样。
“今日便到这里罢,明日来了先从画蝌蚪学起。”慕先生松开我的手,接过我手上的笔,边收拾画桌边道。
“慕先生晚上不回家里么?”我偏头问他。
“阆苑里每晚皆须留人巡夜,有些学生是专为了当宫廷画师由各地报考来的,都在阆苑里的住着。”慕先生答道。
我回了座位收拾好自己的画具,抬头又瞧了墙上的那仕女图一眼,忍不住轻声道:“借画寄情固然是好,然而若总把忧伤挂在眼前,只怕画上的人也会不开心的。”
慕先生不由慢慢站起身望住我,腰畔一枚青色的、被编织成“风”字的络子安静地垂在他的身侧。
浅行一礼辞了他出得画室,回头望望门楣上的那块匾:“风吹雨”,这风雨二字从来都是相携出现,然而一个是无根之水,一个是无足之气,谁也没有结局。
终于见面了——贺兰慕风,这个注定忧伤一生,孤独一世的风样男子。
“哥哥,”回到岳府,我轻轻推开岳清音的书房门,见他正猫着腰在那插有各式卷轴的瓷瓮里翻找着什么,便走上前去蹲在瓷瓮旁边抬眼看他,“在找什么?”
“大姑娘家的蹲在这里成何体统,”岳清音伸指在我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直起身也不找了,边绕至几案后边道:“今天都学了什么?”
我亦起身跟过去,双肘支到他的案上,面向着他笑道:“哥哥,你见过慕先生没有?”
“见过,怎么?”岳清音从案头拿起本书要翻看,被我一爪子按住。
“哥哥觉不觉得他同你很像呢?”我笑问。
“并未觉得。”岳清音拍拍我的手,我便将他的书一并卷走。
“更奇妙的是,他的妹妹同灵歌也很像呢。”我笑道。
“那又怎样。”岳清音又拿过另一本书打开。
“我很喜欢他的妹妹,只可惜红颜早夭,否则配给哥哥正正合适!”我摇头惋惜道。
岳清音忽然笑了笑,似是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书。
“哥哥,今天慕先生教了灵歌握笔的姿势,你要不要看看,也好指点指点灵歌?”我道。
岳清音抬起头来,道:“你握个我看。”
我便取过他案上的画笔,回想着贺兰慕风教的握笔姿势认认真真地握着。岳清音看了不由笑起来,道:“你握那么用力做什么?还怕别人抢了你的笔不成?”
“先生就是这么教的。”我申辩,本来就是,那贺兰慕风把我的手都握得疼了。
“又把责任推给别人,”岳清音好笑地用书轻轻敲了敲我的头,顺手取过另一支笔拈在手里,道:“握笔不在用多少力气,而在于要如何使笔与手合为一体,运用自如。”
“我就说嘛,去学堂学画还不如在家让哥哥教我!”我扯了他的袖子学着白天那个小萝莉的样子撒娇道。
“怎么,才学了一天就不想去了?”岳清音挑起眉头看着我。
“在家哥哥先教灵歌入了门,然后再去也不迟啊。”我继续扯他的袖子扭捏着道,被他毫不给面子的一把拍开,还抻了抻袖子上被我攥出来的褶子。
“你若是这般没长性,以后便什么也不要学了。”岳清音冷下脸来道,一点也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哥哥,你不知道…那个画室里全是小孩子,就我一个大人,真是别扭死了。”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让你去学画,又不是让你去看人,你管别人做什么!”岳清音轻斥道,拿起书继续看,不再搭理我了。
好吧好吧好吧,到时候我给你物色个七八岁的小萝莉回来做娘子,天天揪着你的袖子撒娇,看你舍不舍得甩死人脸给她!
岳清音瞥了一眼我满是怨气的脸,淡淡地道:“还不回房在这里待着作甚?”
我只好转身往外走,临出门前回过头来轻声地对他道:“哥哥,你同那慕先生实在是太像了,我真怕…真怕…”
“真怕什么?”岳清音仰起脸来望住我。
“唔,没什么,哥哥早些睡罢。”我转身出房,将门在身后关上。仰头望了眼天上的如钩新月,心中莫名地起了一阵忧伤。
…岳清音,你…一定要幸福。
学子·画作
次日上学,慕先生教学生们画水草和金鱼,示范完毕便由大家自行去画,而后拎了把椅子坐到我的桌旁,单独教我画蝌蚪。好在蝌蚪这玩意儿画起来还算简单,我就把它当逗号来画了,练了半晌便找到了些感觉,于是趁慕先生回到了教室前面坐着,另拿了一张新的纸画起了蝌蚪公主和七个小矮蝌蚪的故事。
一上午很快过去,午饭不必回府吃,画苑里是管饭的,当然,饭钱早包含在了学费里头,所以一定要挑肉吃才赚得回本儿。画苑里有专门用餐的地方,有点像学生食堂,设着一张张的八仙桌,只要一就坐,便会有一些学生模样的人端了盘子来替你上菜,这些人想必就是那些非官家子弟想要考取宫廷画师,在此边打工赚学费边学习的。
因见我的那些“同班同学”也在这食堂里吃,一时觉得尴尬,所以不想多待,匆匆吃罢便离了这里。由食堂出来,距下午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因见走廊的墙上亦挂了不少画作,便索性沿着这曲折回廊边走边欣赏起来。
且看且行,经过一间敞了门的房间,顺便向里随便一瞥,见满屋里挂的也都是些画,一名穿了学子衫的年轻男子正在房内几案上聚精会神地作着画。
显然这是为那些待考宫廷画师的学生们特意准备的单人画室,听说每年的夏至这一天便是全国绘画专业的学生的大汇考,其最高荣誉便是宫廷画师这一职。
放轻了脚步由这间画室门前悄悄走过去,紧挨着的又是几间画室,有的亦有人在里面作画,有的则空着。从门前经过时便顺便往里瞅几眼,见这一间画室的主人擅长画老虎,那一间的主人擅长画古松,这一间擅长画神女,那一间擅长画混沌…
咦?混沌…这是谁的画室?怎么满墙画的都是乌漆麻黑的一大坨?说山水不像山水,说云雾不似云雾,完全就是胡乱涂鸦,怎么,天龙朝也有印象派画作一说吗?
“哟,姑娘,莫非你也看得懂我们李大才子的妙笔丹青?”一个听来轻佻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扭头看去,见两个穿了学子衫的年轻男子正勾肩搭背地向着这边走过来,一个脸上挂了不怎么正经的笑,目光在我的脸上转来转去,另一个则附和了跟着笑。
未待我答腔,忽见从这二人的身后闪出一个人来,同样穿着学子衫,一脸阴鹜地从二人身旁走过,并且回头瞪了二人一眼,道:“你们两个少在这里说风凉话!究竟李某的画如何,只待半月后交了作品,下来评定时便可见分晓!”
原来这位便是他二人口中所说的“李大才子”,那一屋的混沌便是出自他手。
勾肩搭背二人组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看上去不怎么正经的那个咧嘴乐道:“李大才子的意思是,半月后的画师考核,那唯一的录取名额是非你莫属喽?”
李大才子在自个儿画室门前立住脚步,回头一笑,带着些许自负地道:“正是。李某确是如此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