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敏感的他察觉了我的魂不守舍,大约是以为我不喜欢这样人多的场合,因此才出言替我解围。我应了一声,就势起身向在座诸人行礼告罪,才要离席,就见段想闻言后率先睁大了眼睛看向我道:“岳小姐几时回来呢?”

我笑笑,道:“说不大准…或许要到明日了。”

“这…”段想看了看段慈,又向我道:“不知岳小姐那几位姐妹可欢迎男子加入?”

段慈一听顿时大窘,急声向着段想低声道:“二哥!你、你又乱说些什么!”

我只好勉强笑道:“只怕姐妹们相见会有不少体己话儿要说的。”

“哦…”段想有些失望,向段慈使了个眼色,大约是想要他自行争取与我在一起的机会,段慈羞且恼地瞪他一眼,低了头只作未见。

我便离了席目不旁视地步出门去,径直由楼梯一路向上攀,直至上到落英楼最高的第七层,方才推开东侧一间黑着灯没有人的空厅躲了进去。

想那柳惜薇与田心颜也各有各的应酬,当不会这么快地上来,于是没有急于点起灯,只摸着黑在窗前椅上坐了,望着雾气渐浓的窗外出神。不知坐了多久,忽听得隔壁房间门响,似是有人进去了,却也没有点灯,半晌不见动静,难道是同我一样地在窗前坐着发呆?

因两间房只隔了一层纸制的屏风,是以隔壁房间的声响听来倒也清楚。那人一直静静地不曾作声,倒让我也不好现在将灯点起,免得被对方误会我是在这里暗暗窥视或者窃听什么。

良久,忽听那人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声,喃喃着道:“娘啊…您可知道儿子此刻为了那个承诺承受着怎样的煎熬么…”

这声音险些惊得我从椅子上滑下去——怎么会是他呢?…季燕然?!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并未听见我对岳清音说的话,因此绝不是为了找我才来这七层的。或者…他其实是同我一样,只为了站得高些,看得远些,以此来排解胸中郁结?

他口中所说的承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坐着大气儿不敢出,生怕他发现了我,紧接着他便不再作声,屋内又是一片静默。正当我坐得全身僵硬四肢冰冷之时,一阵冷风带着雾气由窗口刮了进来,吹起我的发丝,巧不巧地便有那么一两根发尖钻入鼻孔,未及防备,“哈啾!”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就听得那厢里季燕然走至屏风边上带着好笑的语气轻声道:“灵歌?”

“嗳。”我只好应声,起身去将窗户关上。

“你在此处做什么?”季燕然仍是好笑,“黑灯瞎火的。”

“季大人不也一样黑着灯待了许久了么?”我努力用淡淡地语气道。

“喔…为兄…为兄是想上来透透气的,”季燕然在屏风后面笑,虽然看不到他的样子,但也可以想像得到此时他必是习惯性地一手摸了鼻子在那里干笑。“佟家两位少爷同段二少爷在下面猜拳喝酒,为兄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想到这最高层的楼上登高望远…静一静心,不成想竟又在此遇到了灵歌妹妹。”

“十分抱歉打扰了大人静思,灵歌这便告退。”我带着落荒而逃的心情举步便欲向外走,却听他轻轻地唤了声“灵歌…”,只好立住,问向他道:“大人还有何事?”

季燕然沉默,许久方低声地道:“灵歌…几时你我竟已如这般形同陌路了?”

不陌路又怎样?当初是我自己选择了岔路,如今还要因此而摔断了腿的我柱着双拐从后面追赶你、乞求你原谅我并且带上我同行而继续拖累你么?…我还不至恬不知耻到那个地步,我可以自己继续沿着岔路走下去,哪怕是弄丢了双拐,爬也要爬到尽头,不管在那里等着我的是地狱还是什么,都是我自己曾选择的结果。

深深吸口气,强自梗着声道:“大人这话实在奇怪…你我从未亲近过,又何谈陌路?私下里灵歌尊大人为兄长,既为兄长,当然是尊而敬之,敬而远之,否则岂不是要失了礼仪分寸?”

季燕然哑声一笑,话语中满是苦涩地喃喃着道:“灵歌啊灵歌,却原来你竟是如此…如此的…唉!”

如此的什么呢?冷血?残忍?冥顽不灵?不错,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的潜质,挥刀自残,眼皮都可以不眨一下。如此甚好,你且等等,我可以还你,把我欠你的剜肉伤骨之债一项一项还你,我动不了真刀,就拿心头那把无形之刃来吧,方才是第一刀,鲜血飞溅,你可嗅到了血腥味?

我慢慢移步至屏风前,与他一纸相隔对面而立,挥起无形利刃,刀光中轻声地道:“与大人相识这么久,一直以来都在给大人添麻烦,灵歌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灵歌知道自己是个惹祸胚子,自己麻烦不断不说,还连累了身边人跟着一起吃苦受罪。大人是我的恩人,灵歌纵无机会报恩也绝不能再给大人惹祸上身了,所以…从今后灵歌与大人还是各走各路的好,大人自去过大人的日子,灵歌亦有灵歌的生活,从此大人就只是大人,灵歌就只是灵歌,互不相干。可好?”

季燕然笑起来,只说了个“好”字,便转身大步跨出门去。我立在原地久久难以动弹,直到浑身僵得几乎站不住时方才勉强挪着步子坐回到屋中的圆桌边,微微哆嗦着手摸索到桌面上的火折子将灯点起,看着鲜血淋漓的自己狠狠冷笑。

哭诉·坠楼

过了半晌听得有人敲门,便低声道了句“请进”,门开时见是柳惜薇,微微冲着我一笑,道:“只这一间有灯光,便是你没错了。”说着一偏身,露出身后之人来,见是那虽然日渐憔悴却仍旧艳冠群芳的田心颜。

我起身迎向前去,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仔细看她的面孔,竟比那日见她时更加削瘦了,心中不禁难受,脸上却故作轻松地笑道:“心颜姐姐还是一如既往地美丽动人呢!快进来坐罢!”而后让走在最后面的绿水去唤佟府的下人来,在此厅内摆上茶果。

三人围桌坐定,田心颜强打精神笑着道:“对了,这一次的绣艺精社办得如何?可比上一回热闹?”

想来自去年的绣艺精社过后我就没再见过她呢,曾也和柳惜薇去贺兰府上找过她几次,都被那府上下人拦住了,不是说她不在府内就是说老夫人身体不适、少夫人正在身边伺候等语。于是便笑着答道:“还好,夏小姐将精社设在了她家的别苑,风景很是独特,那是一座孤峰,四外皆是远山,峰下有一带河水,夜间会涨起来。我们在那里住了三天,无非便是绣绣花、大家凑在一处聊一聊天,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柳惜薇看了看我,便也点头道:“正如灵歌所说,不如去年好了,想是因为少了你的缘故。”

田心颜便笑得掩口,道:“惜薇你又打趣我了,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哪里就办得不好了呢!”

我和柳惜薇便附和着跟了她笑,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一时茶果端了上来,绿水及柳惜薇的丫环芭蕉、田心颜的丫环小蕉立于一旁随时伺候。

田心颜低头喝了口茶,待了半晌,抬头望向我,假作随意地道:“灵歌今日是同岳伯父一起来的么?”

我本欲说“是”,免得令她心绪不宁,然而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便轻声答道:“家父未在府中,灵歌这一次是同家兄一起来的。”

田心颜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抖,垂下眼睫低声地道:“许久未见清音哥哥,不知他现在过得可好…”

我便道:“哥哥和灵歌一向都好,心颜姐姐不必担心。”我刻意加上自己,以免柳惜薇听了起疑。

田心颜便点点头不再作声。却听得柳惜薇道:“心颜近来呢?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方才我去找你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呢!”

这位心直口快的柳小姐想必还不知道田心颜的婆家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是以不知避讳地开口相问,我欲阻止已是不及,只好默默坐着听她二人说话。

田心颜勉强笑了一笑,道:“还好,每日也没什么事做,不过是做做针线活儿,孝敬孝敬公婆罢了。”

“我怎么觉得你过得并不大好呢?”柳惜薇直直地逼问过去,盯着田心颜的脸道:“看你眼底还有血丝,竟是睡不好的样子!有什么烦心事么?还是婆婆对你不好?”

“惜薇你多想了,公婆对我都很好,这眼底血丝…是因为今日要来赴宴,一想到可以见到你们,便高兴得没怎么睡好。”田心颜掩饰地笑道,而后顾左右而言它:“怎么关着窗子?不是听说有佟府自己训练的歌舞班子在那台子上献技么?”

于是挨窗而立的芭蕉连忙将窗子开了,一阵冷风迎面而入,外面的雾已是浓得很了,灰蒙蒙一片,我起身走近窗口向下一望,莫说那戏台子了,便连楼下那层窗口里洒出来的灯光都几乎看不到。于是只好回身冲她两个笑笑,道:“我们是往下几层去看歌舞,还是留在此处喝茶说话儿?”

柳惜薇便望向田心颜,田心颜道:“歌舞没什么好看的,不若我们三个便在此处喝茶罢。”

于是关上窗户,三人依旧坐在桌旁喝茶聊天,一时晚宴开始,听得外面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大约是歌舞表演拉开了帷幕,饭菜便也源源地上来,因这一厅只我们三人,所以菜色虽未减少,菜量却只有正常桌上的一半,皆是些小碟子装的,幸好田心颜和柳惜薇似是胃口都不大的样子,而我也没什么食欲,吃了一阵后桌上的菜也没见怎么减少。

便听得柳惜薇问向田心颜道:“自你出嫁后咱们姐们便极少见面了,不若过几日到我家里再聚上一聚,今晚人多,总觉不能尽兴,如何?”

田心颜低下头,沉默了半晌,低声地道:“只怕…不大容易…”

“为何呢?”柳惜薇奇怪地追问。

田心颜又是一阵沉默,许久方勉强地道:“婆婆家教甚严,若无要事是不许我随意出门的,因此…”

我便轻声接过话道:“说得是,嫁了人自是不能同还做姑娘时一样了,毕竟是成了家的人,总要兼顾着其它。既不方便就莫要勉强,我同惜薇会常去看心颜姐姐的…”

柳惜薇看了我一眼,低头暗自思索,忽然似是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道:“心颜!是不是你婆婆对你不好?听说你还有个小姑子,为人甚是骄横,她给你气受了是么?你夫君对你怎样?你哥哥可知你现在的景况?”

这一连串的发问令田心颜又悲又急,只摇着头道:“惜薇,莫问了,我还好,我能捱得的!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再怎样…再怎样也不能抱怨啊…”

“胡说!”柳惜薇一拍桌子,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孝敬公婆体贴丈夫是对的,却也不能无故受气!你莫要瞒我了,方才我见了你那夫君对你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便已明白了三四分!我这便找他说理去!”说着起身便要向外走,我和田心颜连忙一人抓住了她一条胳膊将她拦下。

田心颜眼泪再也憋不住地掉了下来,哭道:“惜薇,你不明白的…嫁了人便是别人家的人了,哪里还有自己的姓、哪里还有自己的梦呢…你去找他也无济于事…我这辈子…这辈子就已是这样了…”

柳惜薇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冲动过后自也明白改变不了什么,只好眉头紧蹙地将田心颜抱住,轻轻拍了她的肩背安慰着。

不忍再听田心颜的抽噎,我借口小解由房内出来,心中不免憋闷。廊内灯火通明,然而有人的只我们这一间厅,我便慢慢来回踱着步子以排解胸中郁结之气,方经过一间黑着灯的房子,却听得里面竟也有人在哭泣,一时觉得奇怪,见房门开着道缝,便悄悄儿地由这缝向里看去,却见屋内窗户开着,借着走廊上灯笼洒进去的些许微光可以看到窗前立着个人,身形窈窕,由发式及微弱的哭声能辨认出,此人竟是那佟家姐妹中的一个。

心下只觉纳闷,照理说今日最高兴的人应该就是这佟家姐妹了吧,为何会有一个躲到这里哭来了呢?

不由轻轻叩了叩门,听得她哑着声音问道:“谁?”

“是我,灵歌。”我轻声答道。

“进来。”声音依旧带着哭腔。我轻轻推门进去,而后将门关好,见她仍在窗前背对着我立着,正拿着帕子擦眼泪。

“佟小姐…出了何事?”我慢慢走上前去小心地问她。

“灵歌…”佟小姐抬眼看了看我,忍不住又哭起来。

我暗自猜测这是那佟三小姐,大约又是在岳清音那里碰了软钉子,再看自己的姐姐大事已定,不由心生凄凉,因此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哭。虽然岳清音不打算考虑她,但由方才田心颜的样子,不由使我对这佟三小姐也倍生怜悯,同为女人,对于情殇总有同病相怜的唏嘘。

我伸手握上她的肩膀,轻声道:“佟小姐莫再难过了,有些事情既然强求不来,便索性潇洒放手,许是缘份未到,说不定小姐很快便又能遇见合适的人了呢。”

佟小姐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望住我,抽噎着道:“灵歌…你,你怎知我是为此事难过的?”

我见她的帕子已经湿了,便掏出自己的来替她擦泪水,轻声道:“灵歌虽然愚钝,却也能看得出一两分小姐的心意来。自古感情之事是最勉强不得的,就算强凑在一起,也未见得就能过得幸福。何况世间如此之大,男人女人又如此之多,这一个不合适,不妨就放开手去找下一个,总会有比第一个更合适的人的。小姐认为呢?”

佟小姐哽噎着道:“话虽如此…可、可我只是喜欢他一人,这辈子再不会对别人动心了…你教我如何能放得了手呢…”

唉…岳清音哪岳清音,虽然你无情,却又害得多少人为你痴情啊!真真一个天生的妖孽!

我只好安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当放则放,莫要委屈着自己,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哪…”

佟小姐泪眼婆娑地望向窗外茫茫迷雾,哑着声道:“灵歌你不了解我的处境…如今我是骑虎难下啊!都怪我爹,急于求成,将消息放得满城皆知,也不管他早已两次三番地委婉拒绝…”

咦?我怎么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跟佟员外有何关系?

“爹这么做就是想给他施压,令他不得不娶了我…”佟小姐接着抽噎着道,“我深知他对我并无情意,可…可却为了一己之私便默许了爹的做法,只为能同他在一起…如今举城皆以为我与他的亲事是板上钉钉了,若最终他不愿娶我,教我还如何有脸再出现于人前?倒不如一死了之落得清静!”

“莫、莫要这么想…”我听得既似混乱又似明白,口中含糊地劝解着道。

佟小姐转过脸来望着我,满面悲戚地道:“你可知方才他将我约来此处说了些什么么?”

约?这…她所说的人不是岳清音…这…难道是…

“他说,他知道我爹这次举办赏桃会是为了什么,必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我俩的婚事,来个先斩后奏,如此一来他便再也无法拒绝…”佟小姐哭着道,“我爹并未对我透露过此事,然而以我爹的性格来看,这么做却也是必然的…他说…事到如今不能再似此前那般任谣言自生自灭以维护我的颜面及事情真相了,只好失礼…对我讲明…他、他说…说他不能娶我…说他…早已有了心上人…”

我脑中只是轰鸣,几乎找不到了自己的声音,飘忽着道:“是么…原来是谣言…”

佟小姐已顾不得我在说些什么,只是哭得哽噎,接着道:“我便问他…可否告诉我他的心上之人是谁…他说…说她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女子…既脆弱又坚强,既胆怯又勇敢,既冷酷又善良,既向往自由又渴望安逸…说她是最矛盾、最可恶、最残忍…却又最令人心疼的女子…灵歌!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他说这话时是怎样的一副神情么?!——你见过男人眼中满是温柔与怜惜的样子么?!——你可知道我有多嫉妒那女子!倘若他肯这样看我一眼,哪怕仅是一眼,便是叫我立刻死去我也心甘!…”

佟小姐,佟二小姐双手抠住我的肩头用力地晃着,她已濒临崩溃,而我的身体与灵魂却似分离了一般,灵魂不知游走到了何处,徒留一具怔怔的肉体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她是谁呢…”肉体无意识地轻轻地问。

“我问他了…他只说…只说她的生辰是…七月初七。”佟二小姐泣不成声,缓缓地蹲下身去坐到了地上。

我有些站立不稳,歪身靠在了窗台上。冷风吹来,头脑渐渐清醒,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声音竟也哑了,道:“他…他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他,他说他已屡次三番地对我爹婉拒了亲事,奈何我爹仍然一意孤行,便请我去同爹说明…我知道他的意思,因我想嫁他,所以爹才会这么做,若我同爹去说,爹想必会撤回公布亲事的决定,”佟二小姐哽噎了几声,重新慢慢地站起身,望向我道:“我已同爹说了,然而爹已拿定了主意要将我嫁给他,只因他年轻有为,又屡破奇案为朝廷建功,前途无量…眼看这一次爹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我未能做到他托付之事,只怕他会误会我强要嫁给他…与其左右为难,不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死在众人眼前,爹便明白他错了,季大人也便知道我并不是没有去同爹说了…”说着便欲迈腿跨上窗台。

我连忙将她拦腰抱住,道:“别做傻事!即便你没有说动佟伯伯,季大人也会体谅你的!生命何其宝贵,怎能如此不珍惜呢?!更何况…你的死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最多只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令生者痛苦而已。而且,季大人会为此自责的,莫看他表面上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敏感心细,若你因为他今日对你所说的话而自绝,只怕他终生都要背负着对你的愧疚而活的…你忍心让他这样么?”

佟二小姐被我说得犹豫起来,我便趁机将她扯离了窗口,扶她在椅子上坐下,用帕子替她将脸上泪水擦去,轻声地道:“佟小姐你若是真心地喜欢季大人,便该以他的幸福为自己的幸福才是。而目前能令他高兴的事情并不是看到你的尸体,而是让他知道你很坚强、很乐观。做不成眷侣,做个能令他欣赏的女子不也是一种‘得到’么?”

佟二小姐抬起脸来望住我,眼底隐隐有着领悟后的希望之色,道:“灵歌…谢谢你…我方才是一时糊涂了…虽然我做不到不痛苦,但我不会再寻死路了…你说得对,只要他开心我便开心,今生嫁不了他,还有来生…我会看着他将他心爱的女子娶进门,我会真心地向他道贺…他的幸福便是我的幸福,我…我此生便再无所求了。”

“莫要谢我…”我自嘲地笑,若她知道了那个生在七月初七的女人是谁,只怕会恨死那女人的。

见她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我便又宽慰了几句,出门叫来一名佟府丫环,让那丫环好生陪了她回房去洗脸换妆。

至于那佟老爷,逼婚之事他不是第一次干了,他的大女儿不就是因为他的一手操办险些丧失心爱之人么。那件案子知情之人并不多,因涉及到佟老爷杀人未遂,是以被季燕然灵活圆滑地压了下来,这个把柄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呢?

于是我重新回至柳惜薇与田心颜所在的厅内,将绿水叫出门来附耳一番吩咐,要她悄悄儿地找到佟二小姐,只说是季大人让带话儿给二小姐,若无法说服令尊,只需提到佟大小姐的事就是了。

这厢田心颜和柳惜薇不知方才都说了些什么,情绪已有好转,正敞开着窗户往外看,我便过去坐下,道:“雾这么浓,什么都看不到,为何还开着窗子吹冷风?”

柳惜薇便道:“听说一会儿放烟火,不知在这雾中是个什么样子,这不正等着看稀罕呢。”

我走至窗前向下张望了张望,见楼底一片红蒙蒙的亮光,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想是那歌舞表演已经进行至酣处,从上面看去只有隐隐约约的影儿,其余什么也看不清。

坐了片刻,便听得一声唿哨响,几道亮光由雾中升起,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炮声,一朵朵朦胧的烟花绽放于半空,倒别有一番情调。

三个人不由齐齐看住了,起身至窗前仰头向天上望,便见红红绿绿闪成一片,映得周围浓雾亦不断变幻着色彩,竟有种奇幻般的诡丽。

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得楼下一阵喧闹,隐隐还夹有女人的尖叫声,不由纳闷,向下看又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何事,没过片刻那乐曲声竟也停了,紧接着烟花也不再燃放,柳惜薇便道:“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且下去看看。”

于是带了芭蕉开门出去,留了我和田心颜在屋内。田心颜有些心绪不宁,叫过贴身丫头小蕉吩咐道:“且去看看姑爷那里有没有什么事…若他找我便赶快来告诉我。”

小蕉应着去了,屋内就只剩了我和她两个人,见她低头沉默了半晌,方才慢慢开口道:“灵歌…我的事…你,你都猜到了?”

我知道她是指上次我托人送药给她的事,便点了点头,道:“依灵歌之见…心颜姐姐你最好是将此事告诉给田…幽宇哥哥,一味忍让只会苦了自己。”

田心颜摇摇头,满是苦涩地道:“哥哥他性格暴躁,若知道此事只怕会闹下大天来…何况我的亲事是皇上亲口指定的,再如何难忍也要忍着。我现在已经没别的想头了,只盼着能一病死了,早日解脱…”一边说一边又哭了起来。

“莫要胡说…”我心中一阵难受,今日这是怎么了呢,每个女人都如此的不快乐,每个女人向往死比向往生还要迫切。我想掏出帕子替她擦泪,但一想那帕子上已经沾了佟二小姐的眼泪,于是在身上胡乱摸索了摸索,终于找出一块干的布来,才要伸过去替她擦,却发现手上拿的竟是那日从奈何堡带出来的那块只有一半的绣了鸳鸯戏水的布。

正想收起再找别的布,却被田心颜抬眼看见,轻轻地“咦”了一声,用手一揩脸上泪痕,道:“灵歌,这花儿是你绣的么?”

“不是,怎么?”我心中一动,将这布递给她看。

“这种针法…我以前见过的。”田心颜一时忘了心中之事,拿了这布凑在灯下仔细观看。

“哦?这针法与别的绣品有何不同么?”我问。

“你看,这布的两面皆为正面,是双面绣。”田心颜翻着布指给我看。

“双面绣我也知道的,但这并不独特啊。”我望着那布道。

“独特之处并不在这双面绣上,而在于它的针法。”田心颜说着将布在桌上铺平,道:“你看,这样子看上去能看出几股线来?”

我对绣花是完全的门外汉,于是也不敢乱答,只道:“难道不只我们所能看到的这几股么?”

田心颜将头一点,道:“这是将一根线劈成了六十四股绣的,所以这鸳鸯的纹理看上去才分外细腻。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六十四股线是一层叠一层地绣在布上的,如此一来便使得整个儿绣样儿更加层次分明饱满,几可乱真。”

“哦…那这种针法心颜姐姐在何处曾见过?”我问。

“前几年我曾随家人一起去江南游玩过,在那里最大的一家珍品店看到过这种针法的绣品,据说会这种针法的人全天龙朝也超不过三人去,那绣品更是千金难买。我听那老板说,在皇宫里有一幅世上最大的绣品,便是当时江南上贡的贡品,绣的是龙凤呈祥,最绝妙之处是,那布上共覆了九九八十一层线,每拆去一层便换一幅花样儿,即是说,这八十一层每层绣的都是不同的花纹,一层盖一层,盖得天衣无缝,一点都露不出破绽来。说不定灵歌你这块绣品也同宫里的一样,共有六十四幅不同的花纹也说不定呢。”

我不禁有些瞠目,想不到这小小的一方布上竟然暗含了如此玄机。那位将布藏在画中送给奈何堡主之人定是欲借此布传递什么信息,只不明白为何他只给了一半的布,即便拆开了花纹也是不全。

正想请田心颜帮忙先拆去一层线看看,却听得门响,见是柳惜薇回来了,皱着眉头至桌边坐下,道:“楼下发生了命案,死的是佟家二少爷。”

我和田心颜同时一惊,我便问柳惜薇道:“是怎么死的?”

“从三楼摔下去的,”柳惜薇道,“听说是喝多了酒去厕室如厕,正赶着外面放烟花,便由窗口探身出去向上看,一个不小心栽了下去,当场毙命。”

果然是世事难料生死无常,原本是聚会联欢的好日子,倾刻间便成了惨事一桩。

未待我来得及唏嘘感慨,便听得柳惜薇又道:“然而经由令兄对佟二少爷的尸体一番检验,却认定此乃凶杀而非意外。”

咦?我不由好奇地问道:“这却是什么原因?”

柳惜薇别有深意地冲我笑了一笑,道:“他为何会做此论断我是不大清楚的,只将他的原话复述一遍好了。”

田心颜一听到与岳清音有关之事,不由自主地便竖起耳朵全神贯注起来,便听柳惜薇道:“岳公子说:死者脑后的骨头严重塌陷,是遭受过重击的结果,而死者落到地面时是面部朝下,很明显在他落地之前脑后的伤便已存在,其塌陷程度已足以致人死亡,因此死者系他杀,而非自杀。”

原来如此。没想到竟有人在这样的场合杀人,且杀害的对象竟还是主人家的少爷!

柳惜薇继续说道:“于是季大人便下令封锁整个佟府及落英楼,挨个儿问讯。听说佟二少爷死前是同岳公子等人在三楼厅内一齐用宴的,中途欲如厕而离开,至其掉楼而亡之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在这一盏茶功夫内,唯一没有人可以证明自己不在场的…只有那位段家三公子。”

这…段慈绝不会是凶手,我比任何人都敢肯定。这也就是说,真正的凶手是有不在场证明的,确切地说,是伪造的不在场证明。

是谁呢?胆大到居然敢杀掉与季燕然这位太平城知府同在一厅用餐的佟府二少爷?是故意挑衅,还是铤而走险?

水瓮·失火

柳惜薇接着道:“据负责调查的衙役报与季大人的情况——佟二少爷与段三公子同在翰林院任编修,因每年年末朝廷都要提拔一批年轻官员委以要职,而佟、段二人今年正是被翰林院推举的备选人,但因按朝廷规定每部只得选出一人,是以这两人目前来说是最大的竞争对手。这么看来,段三公子的嫌疑便是最重的了。”

我心下摇头,说谁杀人我也不信段慈会杀人,然而律法是不能掺入个人情感的,只我一人相信自是没用,在季燕然这样的执法人面前,还是证据最有说服力。

“段三公子那个时候在做什么?没有同其它人在厅内喝酒么?”我不由问向柳惜薇。

“听他说,那个时候他也是要去厕室小解的,然而厕室内有人,门从里面闩着,他只好在外面等,等了一阵不见人开门,正巧佟四少爷从厅内出来也要去如厕,便带了他到四楼厕室。两人如厕完毕后回至三楼厅内,此时便已有人在楼下发现了佟二少爷的尸体。”柳惜薇道。

照此来看,段慈等在三楼厕室门外的这段时间是没有人能证明他不在凶杀现场的,然而尸体究竟是几时被发现的呢?古代没有精确到分秒的时钟,一盏茶约合十分钟左右,在这十分钟之内,段慈前半部分时间是一个人在厕室门外等,后半部分时间则同佟四少爷在四楼如厕,那么佟二少爷是死于前半部分时间还是死于后半部分时间呢?若是前者,段慈的确难脱嫌疑,而若是后者,佟四少爷便是他不在场证明的最好证人。

柳惜薇喝了口茶,道:“然而之后季大人带人去查看了三楼厕室,发现厕室门仍由内闩着,进得厕室后见窗户大开,马桶内还有佟二少爷呕吐的秽物。这一点却又表明了佟二少爷确似失足坠楼的,凶犯并非段三公子。如今佟二少爷的亲娘佟二夫人正在现场哭闹,我在旁看了一阵儿,见没什么进展便回来了。”

这么说,凶犯实际上并没有打算栽赃给段慈,段慈的不在场只是凑巧而已。凶犯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想造成佟二少爷失足坠楼的假象,三楼的厕室是个不完全密室,不排除凶犯由窗口爬进去作案的可能,凶犯在那一时间段内有不在场证明,但是他并不能确定佟二少爷什么时候会去厕所,所以他的做案过程是随机的,也就是说,他没有计划具体的作案时间,但是却计划好了作案的地点,一旦佟二少爷离席去厕所,便是他动手行凶之时。

佟二少爷去厕所属于不能预料之事,因此犯人要想及时跟进,必得是在他附近随时监视才可,而落英楼每一个房间都是完全隔开的,虽然房与房之间只是被纸制屏风挡着,但也无法从隔壁房间做监视,就是说,凶手定是始终在佟二少爷附近待着的,除却与佟二少爷同厅用餐的段家三兄弟、岳清音、季燕然和佟四少爷之外,就只有那些在屋内等着随时伺候的小厮丫头们有嫌疑了。

然而楼内的厕室是只供客人用的,下人们不能用,如果有下人进入厕室,佟二少爷一定会起疑心,就算最终因为醉酒而被凶手打死,也应当会有一个与凶手对抗的过程,况且他的致命伤在后脑,一般人进入了厕室首先是要将门上闩的,如果凶手是敲门进去的,能重击到佟二少爷的后脑的机会很小,如果是潜入的,唯一的入口就是窗户,所以窗户是才是本案的关键所在。

念头转毕,我向柳惜薇和田心颜招呼道:“说到如厕,我倒想去了,先失陪一下。”

由厅内出来左转,厕室被设在紧挨着楼梯的第一个房间。推门进去,见窗户开着,想是为了保持空气流通,室内设有马桶和洗手的盆架,我走至窗边探头向下望,见六楼厕室的窗扇也开着,若从七楼窗子出去下到六楼,会些功夫的人想必可以做得到,但是若凶手果真会功夫,随时都可以杀掉佟二少爷,又何苦用这样的方法呢?所以由此可以推断,凶手当是个不会武功之人。

如果不会功夫,从楼外攀爬似乎就有点难了呢…看了一阵儿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情况,只好缩回头来打量厕室内部。站到马桶边上往里看了看,却见这马桶是整个儿地连在地面上的,有点像现代的坐便,底部是下水道,由一楼到七楼都是相通的,原理同现代的下水道一样,不同的是古代没有自来水管,所以冲刷秽物需要用到一旁放置着的一口小瓮内的水。

这小瓮并不算大,里面的水大概也就够用三四回的,瓮边放着舀水的勺子,瓮沿有两个孔洞,孔洞上拴着一条麻绳。想来是因为这瓮里时常要添水,上下七楼既费时又费力,因此拴上绳子由窗口放下去,待楼下人将瓮中添满水后再拉上来。

看至此处不由心中一动,拎起那麻绳向上提了提,很是费力。但若是个男人,提起这瓮来想必不会太难。这瓮的重量若从窗口扔出去砸中人的后脑,致死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前提必须是死者会如凶手所料地将头伸出窗外。

当然,这种推测完全是我毫无根据的凭空想像,一点证据都没有。而柳惜薇所能提供给我的现场情况也仅有这么些,要想了解得更多,只能下楼去亲眼看一看。可是…还是算了吧,总有人能为死者申冤,总有人能揭开真相,何须我在此做无妄猜想。

于是放弃探究,从厕室出来,重新回到厅内,还没坐得片刻,忽听得有人敲门,柳惜薇离门最近,索性直接过去将门开了,听她咦了一声,道:“怎么是你?”

门外之人低着声道:“请问这位小姐…岳、岳小姐可在里面?”

这声音竟是段慈的,他怎么跑上来了?我才要起身去迎他,却见柳惜薇用身体挡住门口,冷声道:“段三公子来此作甚?季大人方才不是要你留在三楼待讯么?!”

段慈尴尬地道:“季大人已经、已经为小生洗脱嫌疑了…”

柳惜薇冷哼一声,道:“仅凭你一人之辞如何能信?倘若你当真是杀人凶手,放你进去,我等岂不要处于危险之中了么?!你有何事,便站在这里说罢!”

段慈嗫嚅着道:“小生…小生…”

我猜测他大约是担心我,因为出了命案,所以不大放心地想要上来看看我是否安全,然而这话却不能对柳惜薇说,毕竟是涉及男女私情之事。于是我走向门口,对柳惜薇道:“惜薇,不妨事,段公子不会是凶手的,灵歌可以替他担保,且让灵歌到廊上同段公子说话好了。”

柳惜薇闻言只好让开门口,在我耳旁低声道:“一切小心。”

我点头冲她笑笑,闪身出去,将门在身后关了,往旁边走了一段距离,段慈便跟上来,满是尴尬与关心地望着我。我轻声道:“三公子已没事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