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慈反应了一下,脸又红了,点了点头,道:“好、好,听小姐的,这镯子小生便留着…”

又坐了一阵,段慈起身告辞,我便同他一起出得房来,慢慢步下小楼,沿着新叶初绿的梧桐甬路往府门而行。走没两步,忽听他“哦”了一声,转头向我略带羞赧地低声道:“小生忘了件事情…前日收到佟员外的一封请帖,说是明日于其府中举办赏桃小宴,不知小姐和岳公子可也收到了帖子?”

我摇摇头,道:“前日灵歌与家兄并未在家中,想必送帖的人被吩咐过务必要交到家兄手上,因此来了见人未在便又拿了帖子去了,估摸着今日便能送来,又或许佟员外并未请我岳府中人也未为可知。”

段慈想了想,道:“小生认为应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些,若佟员外当真请了小姐与岳公子,小生想问、问问小姐…小姐会、会去么?”

我望着他微红的脸,静静地道:“大约不会去罢,灵歌近几日有些疲累,不大想参加这样的聚会。”

段慈眼内有些失望之色,想必是因为他乃朝中官员,不能像我这般说不去就可随意找个借口不去,佟员外的面子是必须要给的,这便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的悲哀。

“既如此,小姐便在府中好好歇歇,切莫过于劳累,时节虽已入春,然而冷热却仍不稳定,极容易伤寒,还是莫要外出的好。”段慈满含关心地道。

我冲他笑笑,点头道:“谢三公子关照,灵歌记住了。”

段慈望着我的笑,眉眼间又有些动情,许是因方才开过一回先例,这小子胆子渐大,低下头,红着脸轻轻地去牵我的手。一时间我这心里也只剩下好笑和苦笑了,这段三公子就如同一位对爱情充满了幻想与期待的纯情少男,有着情窦初开的羞涩,又有着好奇浪漫的欲望。他毕竟是个男人,脸皮儿再薄也总会是占据主动与冲动的一方。

任由他牵着手,慢慢地继续延着甬路前行,好在这个时辰府中下人们都在别处各司其职,院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我低了头悄悄地东张西望一阵,没有发现隐身的或潜水的,附近一片离线状态。

眼看便要至府门,段慈忽地停下脚步,我便也跟着停下,见他转身面向我,手却没有放开,红着脸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便垂着眼皮儿等他。半晌方听得他嗫嚅着小声道:“小、小姐…小生、小生可不可以…提个请求?”

“三公子请讲。”我低头不看他,轻声道。

“小、小生、小生以后可不可以…称呼小姐的、小姐的芳名?”段慈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没有抬头,只轻声答道:“三公子若不嫌弃,直管唤‘灵歌’便是。”

“如、如此…小生谢过、谢过灵歌小姐…”段慈语声中满是欣喜。

我才待接话,忽听得不远处有人轻咳了一声,转头望去,见竟是岳清音回来了,负着手立在那里,目光望在别处。一时间慌得我和段慈如同被捉什么在床的什么和什么,连忙松开了牵着的手,段慈的一张脸又红成了蕃茄,匆匆地向我告了辞,头也不敢回地向前走去,经由岳清音身旁时,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说了几句话,而后便出府门去了。

我转头往回走,小脚儿捯饬了还没几米远,便听岳清音在身后道:“灵歌,你同为兄来一下。”

我转身道了声:“是,哥哥。”便垂首立在原地等他走近。

岳清音并未在我面前停留,径直往小楼方向行去,近得楼前却不上楼,而是拐入一层最末一间房内,推门进屋,浓重的药味扑鼻而入,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细细一打量,见三面墙壁皆是药柜,屋当中设有一榻一桌一椅一炉,竟是一间医室。

“哥哥,你果真在炼制独门秘药么?”我惊讶地原地转了个三百六十一度(嗯?),抬眼望向他。

“乱说。”岳清音回身关上门,而后一指那小榻,道:“坐下,为兄替你洗去胳膊上的红斑。”

——这?!岳清音会洗这红斑?!他是怎么得知这方法的?——若他果真能洗掉,是否也意味着他可以倒推出秘制印泥的做法呢?只是…只是大盗人已不在,就算能够推出秘法…又有何用…

焚带·落英

岳清音从炉子上吊着的药锅里倒出一小钵药汁来,呈乳白色糊状,而后让我将衣袖撸至肩头,拿了块洁白干净的软布蘸了药糊轻轻地抹在我的胳膊上,顿时一阵清凉之意透肤而入,令人遍体舒泰。

“哥哥,那石缝中的水为何染到身上便擦不掉了呢?”我小心地问向岳清音。

“大约是那石头中含有染料罢。”岳清音垂着眼睫,仔细地给我抹着药。

“那么,哥哥又是如何知道去掉红斑的方法的?”我接着问道。

“不过是普通的染料,只需用皂角再加些草药熬制便可去除痕迹,——有何疑问么?”岳清音淡淡地抬眸瞟了我一眼。

唔,说来也是,这是纯天然的印泥原料,真正的印泥只怕还需再加些特殊的东西进去才能做到用任何药物都无法去除颜色的特效。

于是不再作声,老老实实地等着岳清音替我将胳膊上完药后再给脚尖处被染的皮肤上药,之后听得他吩咐道:“暂时先莫放下袖子,待药干后过两个时辰用热水洗去,明日当可恢复。”

“好的,哥哥。”我答应着,将手搭在榻栏上晾。

岳清音起身去洗手,道:“为兄方才接到佟府送来的请帖,于明日晚间举办赏桃宴,约要至后日上午了,帖子上亦写了你的名字,你可要去?”

我摇摇头:“灵歌胳膊上的烫伤尚未痊愈,不大想去凑这热闹。哥哥要去么?”

岳清音边收拾药锅等物边道:“帖子上亦有爹的名讳,为兄需代他老人家前往参加,推辞不得。”

说来也是,这位佟员外的靠山杠杠的硬,他的面子谁敢不给?难为了岳清音这般不喜俗世杂物的超脱之人还须为了岳老爹的人际关系以及岳家的平安稳定而不得不混入红尘中去。

如此一想,便很是心疼他,轻声地道:“哥哥晚间去的话记得多穿些,少喝酒,或者让长乐带上些醒酒药,若实在推辞不过他人敬酒,好歹还可应急…”

岳清音不由一笑,道:“几时像个嬷嬷似的如此啰嗦了?”

“哥哥不许打趣我!”我白他一眼,继续正色道:“哥哥若是替爹去的,难免要同那些个高官接触应酬,届时哥哥可切莫像平时对灵歌那样冰着面孔,当官的人最是多心,免得无意中得罪了小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岳清音哼笑了一声,重新拎了一只小药锅放在炉上,抓了些草药在里面,放上水,而后便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点起炭火,拿了把小扇儿扇起来。口中则道:“姑娘家家的懂个什么,几时需要你来告诉为兄怎样做了?况且佟员外也并未请多少当朝官员,大约都是些关系交好亦或是他想要亲近之人,没你想的那般复杂。”

“那…咱家是与他关系交好呢还是想要亲近的呢?”我明知故问地望向他。

岳清音板着面孔瞪了我一眼,道:“为兄看那名单内亦请了段公子,你当真不去么?”说着瞥了我另一只手一眼。

我低头看看自己另一只手上的段慈送的镯子,晃了晃,道:“不去…来日方长。”

岳清音便未再吱声,过了许久,药锅里的药熬得好了,他便倒入碗内端来给我,道:“喝了,活血生肌。”

我接过碗,笑着仰脸儿看他,道:“哥哥亲手给灵歌熬药,灵歌真是受宠若惊呢!不由很是羡慕将来的嫂嫂,万一有个病了痛了的,还能有自己的夫君亲自照顾着。”

“乱说。”岳清音转身至桌前坐下,随手拿了本医书看,不再搭理我。

喝罢药,身上的外敷药膏也干得差不多了,于是放下袖子穿好鞋,同岳清音一起出得药庐各自回房,大约两个时辰后让红鲤弄了洗澡水彻底沐浴一番,果见那红色褪去不少,想必明日便可全部褪净。

正在房中无所事事地喝茶发呆,忽听得白桥来报说有位柳小姐请见,想是那柳惜薇来了,连忙让请她进来,布座奉茶一番客套。

柳惜薇便道:“不知灵歌可收到了佟员外的请帖?”

“家兄收到了,倒也有灵歌的名字。惜薇也被邀请前去了么?”我问。

柳惜薇将头一点,道:“是家父受了邀请,因可以携带家眷,遂家父便想带我同去,而我本不欲前往,但一看那帖子上写了贺兰府,想必心颜夫妇亦在被邀之列,是以才来问你,说不定此去还可与心颜共话一宿,倘若错过这次相聚,只怕我们便再无这样的机会相处了。不知灵歌意下如何?”

提及田心颜我不由得一阵感慨,再听了柳惜薇的话,愈发觉得辛酸。平日莫说一宿了,只怕找她去聊上一个时辰都是很困难之事,虽说我与她感情并不亲厚,但同为女子,又怎不会为她的遭遇难过可惜呢!

正如柳惜薇所说,错过这一次相聚,只怕这辈子我们便再无机会尽情相处了,因此就算心中再不愿去凑那热闹,也须振作着精神上了。于是将头一点,道:“好,我们去罢!心颜若见了我们,定也会开心不已的。”

柳惜薇亦点头,又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去。将她送出府门后,我折回小楼径直进了岳清音的书房,见他又坐在那里看书,便只在门口处站了站,道:“哥哥,灵歌改变主意了,明儿灵歌想同哥哥一起去赴会,可成么?”

岳清音眼皮儿都不抬地道:“如此今晚便早些睡罢,明日白天养足精神,那赏桃宴是要闹上一通宵的。”

“是,哥哥。”转身回房,让绿水将明日晚上要穿的衣服替我找出来先备上。

绿水从衣柜里取了件桃红色的衣裙给我看,道:“小姐,这一件如何?同桃花一个颜色,看着也明朗。”

我摇头,道:“不好,压色了,届时往桃树林里一站,眼神儿不好的还道是佟员外家养了株巨大的怪桃出来呢!我不是有条霜色的裙子么,就那件罢。”

绿水被我的话逗得直笑,道:“小姐,霜色的看上去太过单薄,届时满院子里都是妆扮得艳丽妩媚的官家小姐官家夫人,只您一个穿着这般朴素…只怕不大好。”

“怎会不大好?恰是好得很。”我笑,“大家的目光都被那些艳丽妩媚之人吸引了去,便不会有人注意我了,我倒乐得闲在。就霜色的那件罢。”

见我主意已定,绿水只好不再多言,只道:“小姐,看这两日天气不大好,昨儿晚上还起了浓雾,说不准明晚还是这般天气,不若多带件衣服披风御寒,可好?”

我点头,道:“待会儿你去嘱咐长乐,叫他给少爷也多备件披风,另外把手炉找出来,虽然已是阳春时节,晚上仍然寒冷,少爷手时常凉,晚上再喝些冷酒更是不好。”

绿水应着,道:“不若把小姐的手炉也备上罢?”

“好,你去罢。”我歪身靠在床栏上,思绪一时不知飞向了何处,直到靠得累了想要躺倒,一手无意中探向枕下,摸到了一样东西,这才恍然想起什么来,便唤外面的绿水:“先将手炉拿进来罢,我现在便用上一会儿。”

绿水将燃着的手炉拿进来,待她关门出去后我便起身将手炉放在床边地上,揭开盖子,吹旺炭火,由枕下将那东西取出,轻轻抖开,是一围白色织有云纹的绶带,配紫檀色的袍子正是合适。

这绶带是与送段慈的那条书兜子同一时期的产物,只不过书兜子是当着某人面织的,而绶带…是夜里熬红了眼睛悄悄织的,某人并不知道,也不会再知道。

如今这件本欲送人的东西已是再也送不出了,不若便让它就此消失,就像人偶尔会产生的某种莫明的情绪,如风般来去,不留痕迹。

轻轻拈着绶带的一端,另一端垂在炉火之上,一团乳黄的火焰悄无声息地燃起,一点一点将这条本就不该降生的牵绊啮噬殆尽。

次日下午申时三刻,同岳清音乘了马车前往佟府,佟府门外的巷子已经被各式的马车排满,可见今日必来了不少的贵客。

带着绿水和长乐,主仆四人跨入佟府大门,在门内负责迎接的除了佟员外本人之外还有几位年轻人,想必都是佟家的少爷们。长乐递上了名帖,见我们是岳明皎的家人,便由佟少爷之一上来引路,径直绕过前院正堂往后院行去。

由于天色尚未擦黑,是以甬路两侧树枝上挂的红色大灯笼并未燃起,令人吃惊的是一些本应晚出芽的树上竟不知为何早就生出了鲜绿的叶子,不由得细细看去,却发现原来这些叶子竟是手工做的假叶片,绿影幢幢间令人仿佛置身于春浓之时。——不愧是员外爷的家,财大气粗。

绕过重楼穿过叠院,这佟府大得简直无法想象。终于在穿过一道月洞门后到达了宴会的主场地——佟府的后花园。

我瞠目于眼前所见的情形,久久难以回神。但见满目是铺天盖地的鲜红桃花——是的,鲜红的降桃花,如同汪洋般几乎看不到尽头,浓烈的颜色看得久了直刺得人眼睛生疼。不由有些纠结于佟员外的欣赏角度,桃花的颜色有很多,哪怕他每种颜色都种上一些,何必全都种成这种血一般颜色的桃花呢?难不成他这个年纪了还想玩一把血色的浪漫?

便听得这位负责领路的佟少爷笑着道:“晚宴在敝府的落英楼内进行,岳公子岳小姐是想先在此处赏桃呢,还是先前往落英楼内喝茶呢?”

岳清音便道:“在下兄妹便先在此处赏桃罢,佟少爷请自去忙,过后敝兄妹自去落英楼便是。”

佟少爷点头行礼离去。我便随着岳清音漫步于这花海之中,虽说这海几乎成了“血海”,但如此接壤连天的茫茫一片实属人间罕见,倒也不愧是难得一见的花事盛景。

正慢慢走着,忽见前面有两人立在花下说话,其中一个无意中向着这边瞟了一眼,忽地挑眉笑道:“岳贤弟!岳小姐!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另一人便也倏地转过头来,惊喜之色溢于言表,轻呼了一声道:“岳、岳小姐…”

这两位正是段家兄弟,老大段思和老三段慈。双方近前一番行礼招呼,见段慈的一双含情眼只管望在我的脸上,段思暗笑一阵,拉了岳清音道:“走走,岳贤弟,我家老二正在落英楼中喝茶,咱们找他去!”便不由分说地拉扯着岳清音去了,顺道还带走了长乐和绿水。

段慈红着脸,眼中欣喜之色仍未褪尽,轻声地道:“不成想小姐…灵歌小姐今日竟然来了…”

我点头,如实答道:“因灵歌有位闺中好友,平日极难见得一面,今日她也受邀前来,想着机会难得,便也来了。”

段慈倒不介意我不是为他而来,仿佛只要我来了他便已经满心欢喜了。于是关心地道:“不知灵歌小姐的闺友是哪一位,可已来了?”

我四下张望了张望,见附近皆是三三两两徜徉于花海中的赏花之人,却并未见到田心颜或是柳惜薇的身影,便答道:“想是还未曾来,无妨,总归一会儿晚宴时便能见到的。”

段慈“哦”了一声,定定地望着我没了话说。不愿在这里傻戳着,我轻声道:“三公子,不若我们走走,可好?”

“好、好!”段慈如奉纶音,连忙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先动步,我便向着那贴满了假树叶的树丛中行去,以免被无聊之人看到又惹背后口舌。

于花中慢行,看了一会儿便觉眼晕,索性抬眼去看那略显阴沉的天空,听得段慈在身旁有些担心地道:“灵歌小姐身体不舒服么?要不要小生去找郎中来?”

我摇头,笑道:“比起成片的花来说,灵歌还是更喜欢一株两株的看起来清爽。”

“正是、正是,小生亦有同感,这花儿太过绵密,反而失了清雅,”段慈连连点头,“既如此,不若我们…去、去个清爽些的所、所在罢…”说着脸便又泛了红。

我才待点头,忽地一阵风刮过,吹起无数的花瓣来,如红色的雨般纷纷落下,直洒了我与段慈一人一身。轻轻拍落肩头与身上的花瓣,正要摸索着去弄掉头上的,却被段慈抢先一步伸出手来,小心地拈下粘在我发丝上的花瓣。

我立着未动,低了头由他动作,忽儿不知是来自潜意识还是无意识的,微微偏了脸向旁边一望,却见一个穿着紫檀色袍子的身影便立在不远处,那对比夜还黑的眸子深深地凝望着我,眉眼依然俊朗,只是面容总似憔悴。

心中一阵微颤一阵抽痛,脑海中仿佛瞬间启动了一架放映机,将过去的点点滴滴悉数播来,戏谑的,玩味的,试探的,暧昧的,矛盾的,痛苦的,以及…错过的。

我转回脸来不再看他,只向段慈轻声地道:“风有些凉了,我们去落英楼内坐罢。”

段慈忙应着,同我一齐转身往回走,我知道我的背影还在那人的眼底,于是愈发走得冰冷残酷。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多么残忍地伤过他,所以不再有理由奢求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也没有忘记我身边的男人将会成为我未来的夫婿,所以更不应该再为他人多做停留。

桃花林里不知谁家年纪小小的公子在吟诗,听来却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失魂·陌路

落英楼坐落于桃花林中,其名想是取自《桃花源记》里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句。但见朱漆彩梁,高逾百尺,端的个“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走近前时还可闻见一股淡淡的新木头的味道,显然这楼是为了本次赏桃会特意新盖的,不由再次感叹佟家的财大气粗、一掷千金。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落英楼内灯火通明,由正门进去,佟家少爷之一正在门口迎着,见了我与段慈便笑道:“今日之会纯乃私宴,因此不涉官职品阶,二位可随意就座,由一层至七层均设席位,里面请!”遂叫过一名丫环负责引路。

段慈便望向我,轻声道:“灵歌小姐想去哪一层?”

“灵歌自是要同家兄一起,”我道,“只是不知家兄现在哪一层。”

段慈笑道:“岳公子想必正同小生的两位兄长在一处,不若请灵歌小姐暂在此处坐候片刻,小生往各个层去找上一找?”

我摇头道:“不必,我们一同挨层去找罢。”

段慈关切地道:“这楼太高,一层层上去,只怕灵歌小姐会疲累…”

我好笑地望着他道:“灵歌哪里有那般弱不禁风呢?走罢。”

段慈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遂不多说,两人沿了楼梯一路往上,见这落英楼的内部布局分为东西两侧,中间由走廊隔开,每侧四间厅,走廊两端的尽头是楼梯。厅与厅之间也并非完全隔断的,皆是由一整面似墙一般的纸制屏风相隔,纸上画有各色帷妙帷肖的花鸟鱼虫人物山水,倒也别致高雅。

岳清音与段家兄弟在第三层东侧由南往北数第二间厅内,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客人都集中在东侧的厅,因为听说待晚宴开始后在东面的桃花林中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还会有一些歌舞表演助兴。

推门进得厅内,我不由先怔了一怔,见厅中唯一的那张大黄梨木圆桌旁除了坐着岳清音和段家兄弟之外竟还有季燕然。想他是从另一端的楼梯上来的,因此要快上我们一步。

低了头走上前去挨个儿向几人行礼,不去看任何人的脸,礼罢坐至岳清音的身旁,便有小丫环添了副茶杯碗筷上来,长乐和绿水立于门边随时伺候着,另还有段家兄弟带来的三名小厮,季燕然则没有带随从。

段家兄弟刻意地令段慈坐在我的身旁,于是众人围桌而坐后,不知怎么的我便同季燕然正坐了个面对面,无意中抬眼,见他一边端了茶杯一边拿黑溜溜地眼睛望着我,目光相遇,他便轻轻地给过来一个笑容。

我偏过脸去,望向敞窗外已彻底黑下来的天空,没有星月,只有鬼魅般慢慢侵入的雾气,在屋檐上悬着的红色灯笼映照下显得有些妖异。

男人们开始聊天说笑,岳清音本就寡言,段慈亦生性内向,加上季燕然深沉内敛,整个饭桌上基本就是段家老大老二在活络着气氛。

一时听得段二公子段想笑着向季燕然道:“季大人,听说您的好事将近,不知几时请咱们兄弟喝喜酒呢?”

心脏忽地像被强力抽气机一下子抽去了所有空气般紧缩在了一起,以至于刹那间竟险些因窒息而失去意识,身体摇晃了一下,勉强按稳心神,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魂落魄。

岳灵歌,你在想什么呢…别忘了你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那时的你是怎样的绝决啊!如今你又有什么理由伤恸?!你早已失去了去争取的资格,别再抱着那可笑苍白的奢望了!

——别忘了你身边坐着的你未来的夫婿!

——别忘了你至今仍为着背叛了大盗的情义而内疚不已!

——别忘了…你是个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的人,你,根本不该祈求幸福!

紧紧咬着牙关,强迫自己面无表情地慢慢抬起头来,不去看任何人,只将目光放在面前桌上的茶杯里,然而视线所及之处什么都看不到,全是空白,白得怕人。

耳内听得季燕然似是被茶水呛了一下,连连咳了几声,干笑着说道:“什么好事?季某怎么不知?”

段想正好与他挨着,大大咧咧地伸手拍上他的肩膀,脸凑过去佯作耳语却又大着声笑道:“咦?这样的好事大人还瞒着我们作甚?!我们可是已经准备好了贺礼,就等大人给我们发请帖了!”

季燕然既无奈又好笑地摇着头,道:“季某不曾相瞒,关于亲事,季某尚无打算,段公子所听来的想必皆是些爱开玩笑之人的随口言谈,莫要当真才是。”边说着边干咳了一声,我无意识地抬眼看向他,却见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目光里带了不易察觉的担忧。

空洞地冲他笑笑,心细如他许是发现了我脸色不大好,这笑是谢他的关心,毕竟…我还算得是他的一个妹妹,…不是么?

听得段想笑着道:“季大人啊!无风不起浪!如今朝中十之八九都已经知道了您同佟家小姐的喜事将近,事到如今怎么还不肯承认呢?!”

季燕然只是笑,索性不再言语,段想便转过头来看看段慈和我,笑道:“老三,你傻愣着做什么?还不给岳小姐倒茶?!”

段慈连忙应着伸手去拿茶壶,而我的杯子却还满着,想起了礼仪课上学的内容,便强作微笑地道:“不劳三公子动手,还是让灵歌来给诸位倒茶罢!”说着抢先去拿那壶,却谁料才一握上壶柄,段慈的手便也跟着握过来,一下子握到了我的手上,两个人触电般地齐齐缩回手,为了赶快将这尴尬掩饰过去,我连忙重新伸手去拿那壶,又不成想段慈竟也抱了同样的念头将手伸了出来,两人再度将手握在了一处,便听那段想登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来,直把段慈窘了一个大红脸,飞快地收回手去低下头不敢再抬,我也只好垂了眼皮儿佯装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便见季燕然忽然起身,长臂一伸将壶执过,笑着道:“还是由季某来罢…”

才要挪步,便听段思连声道:“嗳嗳!怎能让季大人亲自动手呢!默风!还不快过来把壶接过去!”

那叫默风的段府小厮连忙赶上前来将季燕然手中茶壶接过,挨个儿替在座之人杯中添茶,季燕然只好重新坐回椅上,见段想仍在那里大笑不止,隔着段思伸臂去拍段慈的肩,道:“你小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是想做什么?!看我回去不揍你!”

段慈又急又羞,小声地道:“二哥!你、你别说了!这、这不是…”

段想便只管大笑,惹得段思直瞪他。我起身走至绿水身边,附耳对她低声道:“且去打听打听看柳小姐和田小姐来了不曾,若来了便告诉她们说我在七层等着,请她二位前往一叙。”

绿水领命出得房去,我转身折回桌旁坐下,低声地向岳清音道:“哥哥,灵歌同心颜姐姐及另一位姐妹约好了在一处喝茶,可否不在这里坐陪了?”

岳清音颔首,问道:“你们约了在哪一间?”

“在七层,只还未定好房间。”我答道。

“去罢,莫要胡闹。”岳清音道。

我点点头,凑近些身去小声对他道:“哥哥记得莫要多喝酒,夜间风凉了叫长乐去马车上取衣服和手炉…”

“去罢,莫再啰嗦了。”岳清音面上淡淡的,语气却很是轻柔。

才待起身向其他几人行礼告辞,却见门忽地开了,进来的正是佟家两姐妹及佟家的两位少爷,于是在座之人皆都起席招呼。两姐妹今晚穿了玫瑰红的裙衫,面若春花娇艳可人,巧笑倩兮地向众人行礼客套,两对美目各自望住自己的心上人,情意绵绵道不尽,心事重重诉还休。

见一时走不成,只好又重新坐下。恰季燕然与岳清音之间还有几个空着的座位,佟氏兄妹四人便依次在这座位上坐了,两位少爷居中,佟家姐妹分坐两边,一个正挨着季燕然,一个正傍着岳清音。

落座后无非又是一番无关紧要的客套话,我垂着头,心思有些恍惚。直到察觉岳清音在桌下轻轻地用大手拍了下我的膝头才蓦地回过神来,抬眼看去,见挨着季燕然坐的那位——显然是佟二小姐的,正含笑望着我,似乎是才刚同我说了些什么,正等着我的回应。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正感尴尬,听得岳清音在旁道:“舍妹的眼睛已经复原,多谢佟小姐惦念。”

原来是在问我的眼睛,幸好被岳清音及时解围,我强行挂上笑容,也道了声:“多谢佟小姐挂怀。”

这时便又听得坐在岳清音身旁的佟三小姐笑着向我道:“灵歌病了这段时日,身上愈发瘦了呢!再配上这件浅色的裙衫,更显单薄。我听说天造大街上新开了家成衣店,里面衣服的款式很不错,不若过两天咱们一起去逛逛,买上几件新衣,如何呢?”

当着满桌的人,这提议当然拒绝不得,只好颔首称好。佟二小姐便顺势笑着转向岳清音道:“天造大街上人多车乱,不知清音哥哥可愿做个护花人,陪同灵歌和我们这干小女子一起去呢?”

佟三小姐也算是有些心计的,借着席上还有其它人在,提出这要求正是认为岳清音也不好推拒,且她对岳清音的心意举座皆知,如若岳清音答应了,即意味着愿同她发展“关系”,在座之人全是人证,不怕岳清音事后不认。是以眼下处境成了非应不可、骑虎难下之势,稍一处理不当,要么就得罪了佟府,要么就要把岳清音的婚姻搭进去——就便是官家家宴与寻常百姓家宴最大的不同,一入官海,永不可能再有放松的时候,每分每秒都要费心费力,处处陷阱处处危机,真不知…真不知季燕然年纪轻轻是如何在这巨大的漩涡里游弋自如的。

不等岳清音答话,我轻轻笑着向佟三小姐道:“若找护花人,家兄不是最合适的。先不看家兄本就瘦削,对他人起不到震慑作用,单说家兄又不曾学过武艺,倘若届时人多拥挤,也没有能将众人挡在雷池之外的力气。况且,因前段时间灵歌害了眼疾,家兄已向季大人请了不少时日的假,前儿季大人不是还托差爷来敝府上传话,要家兄尽快复职,说衙门里已经忙不开了么?”

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季燕然,做了个等他证实我此言非虚的表情。季燕然“喔”了一声,笑道:“委屈灵歌妹妹了,实在是我那衙门里忙得很,不得不请清音尽早回去帮忙,使得清音不能等到妹妹的眼睛完全康复,实是为兄之过啊!”说着挠挠头,似是很感为难地道:“只是…又要让灵歌妹妹和佟小姐失望了,近期衙门事务比往日更多,只怕清音仍脱不开身呢…”末了,用黑黑的眸子望住我,趁旁人不注意时飞快地冲着我眨了眨眼睛。

“这…”佟三小姐既失望又有些不死心,目光在我和岳清音的脸上移来换去,心下似是正努力想着办法。

佟二小姐悄悄瞪了她一眼,转脸向季燕然轻轻笑道:“岳公子是大人的得力助手,有他在身边帮忙,想来大人也可以轻松许多了。…大人事务繁忙,可要注意身体啊…”说到后面已是含羞地低下了头。

佟二小姐心疼季燕然的忙碌,倘若岳清音当真不去衙门,她怕更加累坏了季燕然,因此才向佟三小姐使眼色,示意她莫要再打着让岳清音陪我们去逛街的主意。佟三小姐虽然心中一百个不愿意,然而毕竟姐姐的“好事”已是触手可及,自是要以姐姐为先,于是终于放弃初衷,道了句:“那便等大家都有空时再说罢。”如此一来连要我陪她逛街的事也抹去了。

一时听得段想笑向季燕然道:“说到季大人的身体,大人自剜血肉从悍匪手中救下百姓的事迹我等早就听闻,当真是钦佩之至啊!不知大人的伤可恢复了?待会儿筵席开始后小弟一定要敬大人三杯才是!”

不等季燕然答话,佟二小姐已是连忙接道:“可使不得呢,大人身上不止有剜伤,肋骨也折了,如今还要天天换药的,喝不得酒!昨儿太医才刚给大人复诊过,说这内伤还需调养几个月才行,期间有诸多忌口的东西,这其中就包括了酒。我看还是让大人他以茶代酒罢!”

…天天换药…想来季燕然离开岳府回到自己住处养伤的这段时间里,佟二小姐必定是日日伴在他身边贴身照顾的吧…很好,很好…这才是他应得的幸福,有个女人全心全意地照料他陪伴他,不会让他为难,不会跟他赌气,不会使他随时都有可能身处险境甚至有性命之忧。这个女人的心心念念全是他,为他生为他死,他高兴她就开心,他难过她就痛苦,再没有比这更完全的爱了,这是他应得的,且他也即将得到,我当祝福,由衷地祝福。

而我自己呢…该反省,该自责。想想他跟我在一起时遇到的都是什么倒霉事?!自剜血肉,□受辱,山石砸身,饱尝了身体的伤痛之外还要忍受我那根本没有道理的怨恨和神经质的忽喜忽悲的性格。我早已因大盗的离世而变得人格缺失,相应地我那霉运却仍旧一成不变地对我如影随形,远离我是最好的选择,当季燕然在温暖的榻上享受着佟二小姐温柔体贴的照顾的时候,我却在自己亲姨母的计划下被迷药迷去了心智,头破血流地挣扎在自己表哥的身下嘶声呼救——如此鲜明的对比就是最好的证明,远离我才好,远离我。

茫茫然出神,已听不进之后桌上众人又说了些什么,忽听得岳清音在身旁淡淡地开口道:“灵歌,你不是同你那几位姐妹约好了一起喝茶么?莫要晚了让人等你,失了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