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燕然仿佛能够猜到我在衣柜里的心思似的,轻声一笑,接着道:“本案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就是凶手为何要将死者的脸砍得面目全非。如果只是出于恨意,完全可以去砍死者的四肢或者肚子,何必费尽力气的去砍坚硬的头骨呢?通常破坏死者面部的行为多见于情杀或者因嫉妒而引发的杀人案件,若果真欢喜儿是凶手的话,采取这样的手段来泄恨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因此只可解释为——凶手是为了掩盖什么才必须要破坏徐呈的面孔。究竟要掩盖什么呢?疤痕?表情?还是…相貌?”
——唔,果然被他抓住了重点问题!掩盖相貌——只有这一点才最说得通!为什么要掩盖相貌呢?难道死者不是徐呈?岳府所有的家丁都是有腰牌的,腰牌上刻着各自的姓名,如果凶手杀的是别人,将其面目砍得难以辨认后再挂上从徐呈那里偷来的腰牌,只要二人身量上差不太多,任谁也会认为死去的就是徐呈罢?!而凶手之所以要让大家认为死者是徐呈,想必就是为了陷害与徐呈有过节的欢喜儿…但是这么推理似乎还是不太通,究竟凶手跟欢喜儿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而不惜杀掉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栽赃他呢?这样的栽赃方法并不高明啊,如果死者不是徐呈,那么徐呈呢?他又去了哪里?
季燕然似是刻意地为我留了段思考的时间,半晌才又继续开口道:“如果死者不是徐呈,那么徐呈又在何处?有人用死尸来冒充他,他岂能默不作声?方才已说到,家下众人一整日皆未见过徐呈,以为他今日轮休回到了府外家中,那么,步大人是否已派人去徐呈家中查问过了呢?”
岳清音答道:“确已派人查问过了,徐呈并未在家中,且徐妻证言其昨日未进家门半步。”
季燕然笑道:“如此不是很奇怪么?死的不是徐呈,徐呈又哪里去了呢?可以确定的是,他并没有遭凶手杀害,否则凶手便不必大费力气地将死者的脸砍得难以辨认,然而他若未死,为何又无缘无故地失去了踪影呢?为兄知道贵府家丁都有个人名牌子在腰里别着罢?这块牌子至关重要——徐呈的腰牌必定是随身带着,如果他未死,凶手是不大可能从他那里偷得他的腰牌挂到死者身上去的,除非腰牌是徐呈自愿给了凶手以栽赃给欢喜儿,然而这么一来徐呈势必从今后不能再在太平城露面了,只能另投他乡、另觅生活。如此涉案人员便由原来的两个变为了四个,即:欢喜儿、徐呈、凶手、死者。这却又引出了一个疑点:死者是当场死于空屋之中的,那么凶手又是用什么借口将死者于半夜三更时引到那少有人去的空屋之中的呢?——说到这儿,清音,步大人可曾查过了府内是否还有其他人失踪?”
岳清音顿了一顿,方淡淡道:“确有一人失踪。”
“哦…”季燕然语声带笑,“岳先生愈发坏了,如此重要的线索到现在才告诉为兄…失踪的原因可查过了?”
“尚未查明。”岳清音不理会他的玩笑,仍旧不急不徐地道:“失踪之人乃本府负责看守后门的家丁,姓赵名初一。因后门平时不常开,是以合共只有两人分昼夜轮班看守,赵初一昨日负责值夜间班,今天一早接班的另一家丁只看到后门虚掩并未上闩,且寻不见赵初一身影,因此不能确定赵初一失踪的具体时间及原因,差役已至其家中及亲朋处查问过了,皆言由昨日起未见过赵初一,至此尚不能确定其生死。”
便听得季燕然一拍手,笑着道:“清音哪,你何苦等为兄问到你你才肯说呢?这惜字如金的毛病儿该改改才是…只怕步大人也已查问过赵初一同徐呈之间是否有联系了罢?”
岳清音似是轻轻地冷哼了一声,大概对季燕然所谓的惜字如金是一种毛病的说法嗤之以鼻,而后才答道:“徐呈与赵初一是酒友,时常偷了伙房的酒凑在一处对饮,前几日赵初一又去伙房偷酒,被厨子当场捉住,质问之下将徐呈招了出来,岳管家依府规将二人的月钱每月各减了五十文,徐呈因而怀恨在心,与赵初一亦曾大打出手,揪打间被赵初一伤了左眼,致使该眼失明,二人自此结仇。”
“如此一来本案的大致案情便已明朗了呢,”季燕然呵呵笑道,“死者的面部之所以被毁,一是为了掩盖相貌,二是为了不让那只受伤的左眼泄露身份。”
“为兄来说说步大人的推断:昨日欢喜儿与徐呈就那十两银之事打了一架,徐呈本身是个既贪酒又贪财的无赖之徒,因几次被欢喜儿催债惹得起了歹意,遂决定将欢喜儿除之而后快。然而欢喜儿乃灵歌的随唤小厮,步大人又是灵歌的表兄,若直接杀之恐将遭到官府全力追查——这徐呈是读过两年书的,因此做事比一般不识字的小厮考虑要周全得多,是以他想出了一个一石二鸟之计,仔细地进行了一番布置,即分别写纸条给赵初一和欢喜儿,约赵初一在昨夜丑时之前于空屋见面,约欢喜儿于丑时之后会于相同地点。他自己则事先由伙房偷得了菜刀——因他时常去伙房偷酒喝,很清楚那菜刀放在何处,所以偷起来十分顺利。”
“接着他便于丑时之前先行藏身于空屋内等着赵初一前来赴约,待赵初一来后出其不意将之杀死,乱刀砍面破坏掉容貌,而后搜过全身,取走约赵初一用的纸条及他的腰牌,并将自己的腰牌挂在赵初一的身上,扫去自己足迹。因赵初一负责看守偏门,一旦离开,偏门便无他人,正方便徐呈杀人后逃走,因此即便他身上沾了血迹,亦可趁夜色逃出府去后找无人的地方处理掉,不留罪证。”
“在徐呈的计划中,欢喜儿于丑时后应约而去,进入空屋发现了死尸,必定会唤人去看,伯父与清音你都是很清楚查案取证中要注意的事项的,是以赶到现场后无论是伯父还是你,必定都会令人不得擅入空屋以保护现场足迹不会被人毁坏,如此一来,在屋内地上除了死者足迹之外便只有欢喜儿的足迹了,加上合府皆知的他与徐呈间的恩恩怨怨,很自然地会被人认作是杀人凶手,再有了欢喜儿身上的那张纸条,他便更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说到纸条上的笔迹,要想假冒也不是不可。徐呈读过两年书,而欢喜儿才刚习字认字,既习字,必定先临帖,所以他的字应当都是字帖上的样本字,徐呈只需照着欢喜儿所临之帖的字迹依样临一遍所用到的字便可轻易冒充,而欢喜儿之所以认不出来那纸条上的字是仿照自己的字迹,其原因也正在此,更何况他只是个初识字者,对于笔迹尚不能分辨得很清楚。”
“至此,徐呈的一石二鸟之计便能成功,既杀了赵初一泄了伤眼之恨,又可栽赃在欢喜儿的身上,令他也难避杀人偿命之灾。徐呈的聪明之处还在于他布置完一切之后并没有对其家人透露一丝一毫,使得家人完全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中,这样便更能令官府相信死的是他徐呈而非别人。”
“至于他完成这一计划之后要何去何从,想必他自己提前已有安排,这点现在暂且不管,只说他这计划稍微地被临时发生之事改变了一些,那便是欢喜儿因为劳累而睡过了头,半夜并未能去成空屋应约,所以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便被推迟到了方才,欢喜儿还是被人认做了杀人凶犯,而步大人在做出以上推断之后,将计就计地将欢喜儿当做凶犯押回了衙门,并放话出来说明日开堂审理此案,意在让众人相信官府确已定了欢喜儿为真凶,将风声传出去,以令那此时或许躲在暗处窥探动静的徐呈放松警惕,而步大人正可借此机会派人暗中搜查,以图将徐呈抓捕归案。——这便是步大人在经过一系列调查取证之后所做的布署,清音觉得为兄猜得可对?”
季燕然这话虽是问向岳清音,实则却是在宽慰我,意思是步九霄虽将欢喜儿抓回了大牢,但绝不会真的将他定成凶手,这只不过是为了引出徐呈而制造的假相罢了,因此无需焦虑,只静等官府消息便是。
若事情果真如季燕然所推断的这般,那步九霄看来也并不是省油的灯,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样的话我多少也能放下些心来,起码欢喜儿不会被冤枉了。
心里一松劲儿,身上便也下意识地跟着放了松,竟不小心让这木制的衣柜发出了“喀”地一声响,一颗心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只听得季燕然在外头吭吭咔咔地连连咳嗽以替我将那动静儿掩盖过去,直咳得肺都快飞出来了,岳清音淡淡地声音夹杂在其间,道:“话说得太多了,喝点水肃静一会儿罢。”
一时间我竟险些失笑出声——这岳哥哥简直就是季燕然的克星,言外之意是嫌他太闹腾了,让他闭上嘴安静地待着。
便听季燕然哑着嗓子笑道:“既如此,就烦劳清音替为兄将桌上的水端过来罢…”
…话说回来,全天下怕是也只有这姓季的家伙才敢如此卖乖地使唤他岳老大罢…
半晌,又听季燕然笑道:“多谢清音了。为兄说了这许多话,确实觉得乏了,不知清音可还有其它的事?”
岳清音冷声道:“我派人去你府上替你取换季的衣服,可还需要带别的什么?”
季燕然笑道:“没有什么了,多谢清音关心。”
岳清音声音又冷了八度,道:“你身上这件不必还我了。”
我这才想起季燕然的身上还披着他的外衣来着,岳哥哥最大的怪癖就是被别人穿过的自己的衣服,他是绝对不会再穿了。
季燕然的笑声亦可爱了八度,道:“如此,为兄便谢过贤弟了!这件外衣为兄正喜欢得紧呢,才想着要找个什么借口向贤弟你讨过来——嗳,贤弟慢走,为兄不送了…”话音方落,紧接着便是开门关门声,想是岳老大根本不愿再听他说话,径直离去了。
因怕岳清音杀个回马枪,我躲在衣柜内一时不敢妄动。而季燕然大概抱着与我一样的念头,也没有急着唤我出去,就这样默默待了一会儿,我正想着将柜门推开一道缝向外窥视一下,却忽见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张含笑的脸出现在眼前,身上着了中衣,外面披着从岳哥哥那里混来的袍子,低了头望住我,轻笑道:“委屈灵歌了,让你在这里面闷了这么久,为兄这厢赔礼…”说着便欲抱拳俯身。
我连忙从衣柜里出来拦住他,低声道:“大…燕然哥哥伤势未愈,还是莫要随意下床走动的好,灵歌扶燕然哥哥躺回床上去罢。”看在他为了欢喜儿一事帮了我这大忙的份儿上,我决定暂时按压下要同他保持距离的念头,伸手去扶他的胳膊。
季燕然摇手笑道:“无妨,为兄已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全身的骨头都皱了,下床活动活动手脚也好,免得届时连路都不会走了。”
我也不勉强他,收回手来,道:“大…燕然哥哥请自便。灵歌先行替欢喜儿谢过燕然哥哥,待他得以昭雪之后,灵歌再让他来叩谢燕然哥哥。——如此,灵歌先行回去了。”说罢深行一礼,转身向房外走,正要开门出去,听得他在身后笑道:“整个太平城里似乎只有一个季燕然,灵歌再叫时可以不必分‘大’‘小’了。”
知道他是取笑我方才不习惯改变对他的称呼的别扭劲儿,不由回过头去狠狠剜了他一眼,将他随即迸发出来的那阵促狭的笑声用门扇掩在房内。
一路“狗东西、坏家伙”地碎碎骂着快步奔回自己的小院儿,翻箱倒柜地找出前任岳灵歌曾经绣的一幅绢帕成品准备用来应付岳哥哥的检查。
幸好我见机得早,才刚备妥,岳清音就跨进屋来,连忙给他倒上热茶,他便随意坐到几案旁的椅子上,先抿了一口,而后才看向我道:“陈师父的课可仔细听了?”
“仔细听了,哥哥。”我老老实实地在他面前站着,双手交握身前,半低着头,轻声细语地答道。——这一套就是今天陈师父所讲礼仪的内容之一,叫作“姿仪”。
“嗯。”岳清音点点头,“今后便跟了陈师父用心学习,莫再毛毛躁躁的没个闺秀的样子。…为兄要你绣的成品可绣好了么?”
我把准备好的绢帕取出来递给他,他拿在手上看了两眼,道:“一两年了绣艺也不见长进,为兄下午便去给你请位教绣工的…”
“哥哥——”我央求地打断他的话,“这绣活儿灵歌自己练就好了,不必请老师教了,好不好?”
岳清音看着我道:“若不请人来监督着你,只怕你十天半个月的也不会动针钱一下!”
“我保证以后天天动还不成么?”我继续央道。
岳清音将手中绢帕叠好放在旁边几案上,而后才望住我道:“你要为兄如何相信你的保证?”
“哥哥…此话怎讲?”我怔忡地睁大眼睛,“哥哥不相信我了么?”
岳清音面无表情,只用修长手指向那绢帕点了一点,道:“你既答应了为兄学过礼仪课后会在房内做一个时辰的绣活,却为何又用前年绣的帕子来应付为兄?”
这——他怎么会知道——这帕子我找出来后还特意问过了青烟前岳灵歌有没有用过它,青烟很笃定地说“我”绣好它之后因为很喜欢,舍不得用,就收进了柜中,一次也不曾用过的。
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困惑地眨着眼。
岳清音盯了我一阵儿,似是知道我心中纳闷儿他是怎么戳穿我的,便冷着声道:“这帕子上绣的流云图不是前年田幽宇从外省寄回给你的生辰贺礼么?为兄是否该高兴你已不再对任何人还抱有那可笑的恨意了?”
这帕子——是前任岳灵歌绣好后却一直没好意思寄给田幽宇的!真是自摆乌龙了我。
没有办法自圆其说,我只好默不作声。岳清音盯着我冷声道:“现在你来告诉为兄,你的保证如何才能让为兄相信?”
“灵歌错了,哥哥莫要生气,哥哥让灵歌怎样灵歌就怎样,再也不多说一个字了。”我低声地道。
“既如此,明日起每天上午除去学一个时辰的礼仪之外再学一个时辰的女红,”岳清音虽然一直没有发火,但这不怒自严的气势却更加骇人,“另罚禁足七日不得踏出房间,以惩你扯谎之过,即刻起生效!”
“那季大人那里谁去伺候?”我没忘记托季燕然查问欢喜儿一案的事,如果我被禁足就没有办法向他打听最新情况了!
“燕然那里有红鲤白桥,你无需操心。”岳清音冷冷说着,站起身准备离去,至门口时又转回头向我道:“欢喜一事想必你已听说,一切自有大表兄依律法处理,无论凶手是否为欢喜,都不许你私自插手,可听见了?”
“听见了。”我低声应着,将他送出门去,未等他出得院子,我从后面小跑了几步追上去,轻声唤道:“哥哥…”
他停下步子回头看我,我望着他展颜微笑,柔声道:“哥哥放心,家里虽然有命案发生,那凶手只怕也早逃之夭夭了,灵歌就算在府里四处走动也不会有危险的…不过,哥哥既然觉得灵歌还是待在房中更能令你放心,那灵歌就‘禁足’在房,静候大表兄七日内将真凶缉拿归案好了。只是…若大表兄七日内无法破案,那哥哥到时会不会又要挑灵歌的错儿,再延长‘禁足’的时间呢?”
“尽是乱说!”岳清音瞪着我斥道,“想要为兄家法伺候么?!”说着便扬起手来。
我慌忙转身往回跑,甩给身后的他一记小小鬼脸,笑道:“哥哥对灵歌的爱护若是不总拿苛责当幌子就再好不过了!”
见岳清音恼也不是叹也不是地立在那里摇了摇头,转身的时候忍不住在唇角勾起抹笑意,被躲在屋里窗后偷窥的我瞅了个正着。
——真是个面硬心软的男人,坏哥哥。
攀亲·结戚
回到里间,把桌上那块绢帕重新收进柜中——毕竟那是原岳灵歌亲手绣的,就算我再排斥田幽宇也不能把她的东西私自丢掉,只好放在平日看不见的地方,眼不见为净。
而后又找出岳灵歌平日用来刺绣的家伙什儿,在窗前坐下,认认真真地一针一线练习起来。不知不觉一整个下午就在我歪七扭八的针脚缝里流逝了,丢开针线捏捏眉心,趴在桌上放松一下疲劳的双眼,才刚迷迷糊糊地进入梦境,便觉一只大手轻轻拍在头上,道:“起来罢,去前厅吃晚饭,姨父姨母来了。”
“去前厅?”我揉着眼睛懵懂地坐起身来望向这只温柔大手的主人岳哥哥,“哥哥不是禁了灵歌的足了么?”
“论理是不当去的,”岳清音看了看我,被我脸上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的表情逗得忍不住莞尔,“只是姨母执意要求即刻便见到你,况且二老远路而来,总不好因家规便怠慢了,是以这一次便破一回例罢。”
于是起身洗了把脸,整整头发和衣衫,跟了他出门,径往前厅行去。
来至前厅,见岳明皎正陪同我那传说中的姨母姨父坐在厅内桌旁说话,大表兄同志步九霄也在,穿着便服,面上如平时般不苟言笑,仿佛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杀人嫌犯一般。
所谓姨母,自然是岳灵歌亲娘的姐妹,但见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有些发福,皮肤保养得倒是挺好,皱纹不多,只不过总在说笑间给人一种蛮庸俗的感觉,但愿岳灵歌的亲娘不是这个样子,否则我就要怀疑这岳家兄妹俩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了。
姨父却是个瘦子,干巴巴地半大老头儿,话不多,在桌上完全被活跃的姨母抢去了风头。
由岳清音带着上前行了礼,姨母起身一把将我拉住,戴着镶有绿翡翠的金戒指的双手在我的脸上一阵摩梭,又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地道:“我苦命的灵歌哟!你可把姨母想死了!几年未见,你怎么还是这么瘦呢!快来快来,让姨母好好看看你!”
我的脸蛋子被那金戒指刮得生疼,只好边不动声色地偏偏脸边强颜欢笑地望着她,见她那对有些浮肿的眼睛在我的脸上好生打量了一阵,像是在挑一双没有残次的袜子,而后笑意堆上眼角,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还是我家灵歌长得巧,女大十八变,可不像前几年那样抽嘟着跟个没长开的毛茄子似的了!瞧瞧,这水灵灵的眼睛,比从前可精神多了!”
这…虽说是在夸我,可怎么听这话都觉得别扭。忍不住偷眼看了看独自置身事外的岳清音,却见他唇角悄然地泛起个极不易察觉的浅笑,不禁让我纳了一大闷儿——这坏哥哥是因为以前的那个“像没长开的毛茄子”的岳灵歌感到好笑呢,还是…听到别人夸我越长越精神了觉得高兴才笑呢?反正一个人躲开偷偷去笑是应该被鄙视的行为,我悄悄地冲他努了努嘴,以控诉他的独善其身。
姨母拉着我又唠唠叨叨地絮念了一番以前的我怎么怎么样,现在看来又怎么怎么样,直到步九霄干咳了一声,道:“娘,先坐下罢,菜已上齐了,大家都等着您呢。”
姨母这才停下了滔滔不绝地演说,拉着我入了席,且硬是将我按坐在步九霄的身边,隔着我冲步九霄笑道:“九霄啊,让你灵歌妹妹挨着你坐,待会儿你得给她多夹些肉吃才是!看你妹妹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将来若成了亲,可拿什么力气生孩子呢!”
噗——这回我可算明白了步大表兄为啥如此敏感于女人家的言谈举止了,有个这么…“开朗”的娘,偶尔在别人面前也会觉得挺尴尬的罢?
步九霄面色果然很不好,只是碍于众人在场,不能多说什么,只得沉声道:“娘,您老不必多做嘱咐了,孩儿知道!”
岳明皎适时笑着道:“今日还有位贵客要与我等一同用饭,请大姐和姐夫稍候片刻。清音,去请燕然过来罢,方才为父去看望他时,见他已能下地走走了,不若一起用饭,也让他多活动活动。”
岳清音应着去了,听得姨母在身旁问“燕然”是何人,步九霄便代岳明皎回答了,姨母听闻是步九霄的上司、正牌知府,鼻子里不禁冷冷哼了一声,大约是认为以自己儿子的能力完全可以取代正牌知府的位子,是以很为儿子代理知府的身份感到不平。
不多时便听得门外传话丫头报说“季大人和少爷来了”,岳明皎便率先起身迎了出去,姨母本不欲动,被步九霄使了个眼色,只得百般不情愿地站起来,一伙人跟着岳明皎迎出厅外。
见季燕然由长乐搀着,身上穿了套家常衣服,面孔在夜色下仍然显得苍白,行动也较为迟缓。岳清音在旁边跟着,慢慢来至厅前,季燕然冲着岳明皎抱拳行礼,笑道:“伯父家宴,侄儿来只怕不妥…”
岳明皎不等他说完话,抢下台阶去拉了他的手,道:“又说见外的话!既然能下地走动,自然要与我们同吃才是正理!快莫要在风口里站着,进厅坐!”说着便向厅内请他,季燕然只好笑着请岳明皎先行,自己则由长乐搀着迈上台阶来。
因我是众人中年纪最小的,既无辈份又无官职,所以只能等到所有人都进了厅后才能跟在最后进去,于是只得偏身立过一旁,低了头待众人鱼贯而入。只见季燕然的脚在我望着地面的视线里停了一停,我没有抬头,他便继续往厅内而去了。
一一引见过后又一一落座,我仍然被姨母强行摁坐在她与步九霄的中间,虽然这不合宾主礼仪,不过谁也不会去挑她的理儿,索性由得她去。
说话间菜已上齐,姨母姨父动了第一筷子之后这家宴便算是开始了。岳明皎令我给姨父姨母和步九霄斟酒,好在这项业务我早已纯熟,于是起身替这一家三口倒上,重新回至座位上坐下。又听岳明皎叫岳清音给季燕然倒上茶,众人端了杯子一起干过,各自吃菜。
这姨母是个格外擅谈的主儿,坐在我的身边儿,自始至终那张嘴就不曾停过,说的都是些过往之事,其中也掺杂着打听京都风土人情的问话,对此不感兴趣,于是低头走起了神,直到姨母逼着步九霄给我夹菜的时候我才蓦地反应过来,低声道谢。
便听见姨母笑着向岳明皎道:“妹夫哇!听闻前儿你荣升了刑部侍郎,前程可谓是一片锦绣啊!我那妹子虽然去了,但为姐仍一直将你看做内弟一般,时常挂念你们父子三人的生活。你知道,你这不争气的外甥就是个直性子、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硬是只做到了一个区区同知便再难有所作为,为姐早便告诉他,做人不能太认死理儿、太过钢硬,既容易得罪人,自己也落不了好儿——妹夫你说是不是?这傻孩子却偏偏不肯听我的话,逢年过节的也不去打点打点上头,哪怕是过府请个安也算是心到了,可他就是不去!如今也都老大不小的了,还在这个尴尬的官位上待着,我这个做娘的啊,没有一日不为他的前程忧心哪…”
“娘!您又再说些什么!”步九霄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连着沉喝了几声都没被姨母听见,最后这一声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才成功地令姨母停顿了一下并且瞟了他一眼,然而很快姨母同志便又接着上茬儿往下说道:“所以啊,做姐姐的只好豁出这张老脸去,跟妹夫你这儿求个人情儿…”
“娘!”步九霄粗着嗓子制止。
“…要是有机会呢,就拉扯你外甥一把,他又不是没那个本事,孩子也想报效朝廷,无奈官小职卑,纵然有一腔热血,不给他个台面,他也没处洒去不是?”姨母不理会步九霄的脸红脖子粗,仍旧喋喋不休地道。
听到这儿我才终于知道了这多年未见的姨母为何突然非要到岳府上来住几日,原来是早早听说了岳明皎升官的事,想要给自己儿子走走后门,也跟着往上升升,毕竟代理知府这一称谓听起来总觉得带着些嘲弄的味道。
姨母的心思可以理解,哪个母亲不愿为了自己的孩子而甘愿抛了脸面四处求人呢?何况正如她所说,步九霄也不是没有能力,从欢喜儿被栽赃这件案子的推理过程中便可得知他的头脑也是相当不简单的,只不过朝廷没有给他更加广阔的空间以施展其抱负和才华,想来也是颇为可惜的事。
见步九霄面上有点下不来台,岳明皎连忙含笑打圆场,道:“九霄这孩子的能力愚弟是相当清楚的,确为朝廷难得的栋梁之材!大姐不必心急,待愚弟打问打问,看看有没有合适九霄的官缺,只要能帮的,愚弟必定会助九霄一臂之力!只不过因每年开春都是朝廷检查各地官员政务计划的重要时候,六部皆要派出官员往各地进行巡查。今年上头安排了愚弟代表刑部出巡,白天才得到的消息,明日便要动身,行期也要视情况而定,说不准何时才能回来,九霄的事也只好等到愚弟巡查回来后再办了。”
怎么,老爹要出门了?那谁来镇住这位可怕的姨母?!——老天,我有十分不妙的预感!
这厢步九霄才要说话,却被姨母抢先一步笑道:“有妹夫你这番话,为姐便可心安了!来来来,为姐同妹夫喝上一杯,算是为妹夫践行!”
步九霄十分无奈自个儿老娘的行径,又不好多说,只得自顾自地喝起了闷酒。才端起杯子,便听得他老娘道:“九霄!你这孩子怎么只顾着自己喝酒!快来敬你姨夫一个!”
步九霄无法,只好听凭老娘摆布。敬罢了岳老爹又被指挥着敬岳清音,偏偏不让去理季燕然,季燕然只是好笑地坐着夹些清淡的菜吃,并不在意步老娘对他摆出的很明显的敌意。
步九霄百般尴尬地敬完酒,才要坐下,却听步老娘又吩咐道:“啧啧啧!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还有你灵歌妹妹哪!还不快替她斟上!”
我连忙摇手笑道:“姨母,灵歌不饮酒的…”
“怕什么!这又不是烈酒,何况又是在自个儿家,你还怕喝醉了不成?!”姨母笑着拍拍我的手,逼着步九霄替我的杯中倒了酒,自己也端起酒杯来,最终三个人一起干了。
方一放下杯子,姨母便又说话了,向步九霄道:“你来时为娘不是嘱咐过你了?替你妹妹买的礼物呢?”
——噗!我险些把刚咽下喉的酒原封不动地吐回杯子里,这姨母也忒…面面俱到了。
步九霄更是尴尬,皱着眉低声道:“娘!这些事回头再说…”
“回什么头!你回头后面是墙!”姨母瞪起眼睛,“到底买是没买?”
我悄悄儿地扭头看了看,步九霄身后可不是墙么!实在忍不住想笑,可一看左右这母子俩都一脸严肃一脸怒容的样子,只好又强行憋了回去。
“…买了。”步九霄几近无语地连连摇头。
“买了什么,送给你妹妹了么?”姨母追问。
“尚无…”步九霄声音渐不能闻。
“买的什么?怎么还不给你妹妹?”姨母毫不放松地逼过来。
“买了…一件裙衫。”步九霄开始头疼得捏眉心了。
哦…原来那天在那女装店里见到他时,他是正在给我买要送的衣服呢。想必是因为后来发生了种种冲突,遂打消了要送给我的念头。
“一会儿吃完饭去拿来给了你灵歌妹妹!”姨母下完令后不再理他,转而偏头向岳明皎笑道:“妹夫哇,灵歌今年已经一十七岁了,可给她定好婆家了没有?”
我头皮一僵,不知道姨母问这话究竟带了什么目的。
岳老爹笑了笑,如实作答道:“已经看好了人家儿,只是因对方家中临时有事,一直还未能谈及订婚事宜。”
姨母立刻眼睛一亮,一把拉住我的左手,害我险些将正夹在右手筷子上的肉掉下去,直惊出一身冷汗来。——她拉了我的左手,笑向岳明皎道:“既然还没定下亲事,那正好!依我看你也不必再去同那家人谈了!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索性便让灵歌与我们家九霄结为连理,岂不是亲上加亲、喜上添喜么!”
这——苍天哪,谁来把这女人拖出去喂蛤蟆?!
——我的这位姨母还真是无孔不入!为了自己儿子的前途,就这么把他许给我了,一旦步九霄做了上门女婿,不愁岳明皎不帮衬着他升官发财,果然是带着相当明确的目的而来呢。
姨母话音一落,步九霄便先急了,噌地一下子站起身来,险些打翻了桌上的酒杯,阴着脸向岳明皎道:“姨父,九霄身上有些不大舒服,先行回房了…”说着也不理姨母拚着命地给他使的眼色,只管向岳清音和季燕然及他老爹打了招呼,气鼓鼓地拂袖而去,岳明皎拦了半天也未能拦住。
姨母摇头砸嘴地埋怨了一阵儿,索性不去理会步九霄情绪如何,只管冲着岳明皎道:“如何呢妹夫?九霄这孩子虽然不大会说话,但为人是一定可靠的!且灵歌又是我的亲外甥女,嫁过来有我疼着,保证谁也不敢欺负她!且趁我这老胳膊腿儿还算壮实,将来他们俩若有了孩子,我也可帮忙带着,她娘儿俩指定受不着委屈!你看怎样呢妹夫?”
上了个帝的,连孩子的事都想到了呢。
岳明皎笑得有些勉强,道:“这终身大事嘛…还是要好生考虑考虑才是啊!灵歌毕竟年纪尚轻,很不懂事,恐怕难以成为九霄的贤内助啊…”
姨母咯咯一笑,道:“妹夫你也忒个谦虚了,咱家灵歌哪里不懂事了?要模样有模样,要气质有气质,这样的女孩儿啊,最讨人喜欢!为姐知道你舍不得她,但你细想啊,与其将咱家灵歌嫁给那些不知根底的满肚花花肠子的纨绔子弟,还不如给了我家九霄,九霄那孩子心细,准保像我一样心疼灵歌——得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妹夫你去巡查你的,为姐留下来替他们俩张罗,反正九霄还得在太平城待上一段时间,不如就在你府上把喜事儿给孩子们办了罢!”
我看我的这位姨母简直就是混世罗刹来着。虽说在古代姨表亲之间是可以通婚的,但从遗传学角度来说到底是近亲呢,我可不想生个体抽(畸形)宝宝或是脑抽(智障)宝宝…
岳明皎甚是为难地使劲儿捋着自己的胡须,干咳了两声道:“这件事情还是回头…咳咳,还是待愚弟好生考虑考虑再从长计议的好…”岳明皎大约是想起方才姨母说步九霄的话来,连忙把“回头”二字截住了。
姨母有些生气了,瞪着岳明皎道:“我说妹夫啊!你成天忙得滴溜儿乱转,我那妹子又已不在人世,清音自己尚还是光棍儿一根,哪里有时间来管咱家灵歌的终身大事啊?!等你考虑考虑?等你考虑好了黄花儿菜早凉了!所谓‘女大不能留,留来留去白了头’!难不成你要把咱们灵歌留到变成了一脸褶子的老太太才肯将她嫁出去?”
闻及神仙般的岳哥哥被姨母誉为“光棍儿一根”时,我的眼泪都迸出来了,只好拼命假装害羞地低着头,悄悄地掏出手帕擦去眼角泪花。暗暗抬起眼皮儿去瞅坐在斜对面的光棍儿哥哥,见他面无表情地垂着眸子,眼观鼻、鼻观心,宛如老僧入定,根本没把姨母乱七八糟的话放在心上。而他身旁的另一根光棍儿正五十步笑百步地促狭地冲他眨眼睛。
岳明皎似是拿这位彪悍的姨母也无甚办法,抿着唇不想作声,全当耳旁风吹过去,无奈姨母死活非要他当场拍板,叽叽呱呱地纠缠不休。
我看我是不能再待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听他们拿我的终身说来说去了,女儿家时刻都须表现出一个“羞”字,“羞”代表了知耻,自尊,娴良,纯善,淑惠,是女子最当具有的德行——这也是今儿陈老师给我讲的第一课里的内容,如今是学以致用的时候了。于是我瞅准姨母口沫横飞过程中一个咽唾沫的空当,低了头慢慢起身,轻声细语地向岳明皎道:“爹爹,灵歌忽感不适,想要先回房一步,望爹爹准许。”
岳明皎大概也认为我继续留在这里不大方便,于是点头,道:“罢了,向你姨父姨母和燕然告罪,回房去罢。”
我便一一向几人行礼,姨母毕竟是女人,知道我不好意思继续留下,便也不阻拦,只对我笑道:“灵歌我儿,你好生回房歇歇,姨母好多年未见你,心里想得紧!今儿晚上姨母到你那房里睡,咱娘儿俩好好说一晚上话去!”
这——我——冤孽啊。
捕快·逆转
失魂落魄地出了前厅,记起自己身上还背着禁足令,然而此时却不想回院子去,只要一想到今晚要与可怕的姨母同床共枕说一宿的体己话儿,我就从脚底儿往脑袋上冒寒气。趁着岳清音仍在前厅陪着用饭,不如在外面多享受一下这宁静的氛围吧,从今儿起只怕再想静也静不下来了呢。
独自沿着小径慢慢往后院而来,路过后花园,园门依旧上着锁,自从那一日起,这园门便再也未曾开过。呆呆地在园门前站了良久,偶尔一只夜鸟飞快地掠过,都令我疑心是谁轻轻地回来了。
正出神间,忽听得有两人低声说着话由那边走了过来,一个道:“那赵初一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这下子他欠我的那两吊钱只怕是没日子还了!”
另一个哧笑道:“莫说你那区区两吊钱了,那小子欠了如意赌坊将近七两银子,天天有赌坊的打手堵在他们家门口等着他,唬得他连家都不敢回,这一次只怕是躲不过了,索性连夜逃走了也说不定,你就别惦记着你那两吊钱了,全当扔水里了罢!”
第一个便道:“听说赵初一那小子以前还是他们家乡衙门里的捕快头呢,在那一带小有名气,携助当地知府破了不少的案子,那小子一喝醉就给我们几个讲他那些个陈年往事,吹嘘自个儿以前有多能耐——哼!要真有那么能耐,如何又离乡背井地到了太平城跟咱们一样做起了人家的仆奴?”
第二个笑道:“还不是赌博赌的!听说他在家乡当捕快的时候就好赌,欠了一屁股债,最后捕快的饭碗也丢了,还不起赌坊的钱,只好逃离了家乡投奔到京都亲戚家,正赶上咱们府中招下人,他自觉不好在亲戚家白吃白喝,便应招了来。安生了没多长时间,赌瘾复发,这才又重蹈覆辙。可惜了他那身蛮力,听说以前当捕快的时候使的是十几斤重的厚背儿大刀,有这样儿的体格就算不做下人,干点什么不好,偏偏跑去赌博,落得个有家不敢回、四处逃亡的下场!”
这两人一路说着一路从旁边过去了,因我立在暗影里,是以他二人并未发现我。想来府中下人都还不知道死的那人便是赵初一,因此还在议论他的踪迹。估摸着步九霄已经暗中下令着人四处搜捕徐呈了,之所以还将欢喜儿关押着,恐是怕走漏消息,令那狡猾的徐呈隐藏得更加深,从而给搜捕造成更大的困难。
待那两人走得远了,我方从暗影里出来,继续沿着小路慢慢前行。赵初一这个人我是有些印象的,以前我常从偏门进出,见过他不少回,感觉上是个蛮有心的人,其中几次我都是偷偷出的府,虽然没有特意嘱咐他,可他却能够察言观色,知道我不想被人知道行踪,所以他便守口如平,从未向别人透露过。
他所具有的这些素质想必就是多年的捕快生涯培养成的,只可惜听说天龙朝的律法规定,凡是国家公务人员涉及赌博、□和行贿受贿的,一经查处,非但立刻会被免去职务,且终身不得再做公务员。否则这个赵初一即便因赌博被免去了在家乡府衙当捕快的职务,倒还可以到太平城的府衙继续做他的捕快,也不至于沦落到要给人家看大门这样的境地。单说他能使动十几斤重的厚背儿大刀这一项便已经非普通小厮所能比的了,估摸着是他入岳府的时间尚短,只能从最低档的小厮做起,还真如方才那两人所说的,可惜了一身蛮力了。
…唔,十几斤重的大刀么?…这么有力气又有捕快经验的人,怎么可能在应仇家之邀于夜晚前去空屋赴约时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的便进了屋且根本没能避开一个普通人挥过来的菜刀攻击呢?且如果凶手是徐呈的话,他的一只眼睛不是早先曾被赵初一打伤了么?仅凭一只眼睛的视力在黑暗的空屋中用一把菜刀攻击一个会些拳脚的人,即便第一招便砍中了对方的脖子,对方也会因多年与罪犯打交道的经验做出自保或者反击的下意识的行动罢?可案发现场的勘察结论是那位死者系当场死亡,地上没有其曾与人搏斗的痕迹,可见是一击毙命——菜刀与手枪不同,要想做到将一个人一招杀死其实并不容易,除非…除非徐呈也是个练家子,否则绝难一刀就让赵初一咽气。
然而事实上可以十分确定的是,徐呈并非会武之人,那么今日这件看似已经水落石出的杀人案件岂不又是疑点重重了么?
我立住脚步,犹豫了良久,仰头望了望天上那轮冷月,毅然决然地转身,径直往那偏院而去。
由于偏院是家丁们的住所,身为岳府小姐的我自是不方便擅入,所以只好小心翼翼地藉着树干的掩护蔽过众人耳目,悄悄地潜入院中,穿过一排排厢房,绕过一处天井,在院子的角落处看到了那间发生过命案的空屋。
尸体应该已经暂时送到了府衙的停尸间,待这件案子最终定论后才会通知死者家属前来领尸,因此空屋内当是空无一物,而我想做的是希望能在屋内找一找可以解答迷团的线索。
想必步九霄已经笃定死了的是赵初一,杀人凶手乃徐呈,罪证确凿,因而这案发现场没有必要再封锁,是以并未留人看守,屋门也没有上锁。
我向左右看了一看,见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门虚掩着,露着一道手指宽的缝隙,我悄悄从缝隙向里窥视,借着透过左侧敞开的窗洒入屋内的明亮月光,可以大致看到屋内的景象,但见蛛网密布、墙灰剥落,除了几张烂桌子破椅子之外别无它物,果然是常年不见人来的所在。
略略镇定了一下情绪,屏住呼吸,双手轻轻将门推开,但见地上一大滩暗红的血迹,在月光下分外刺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有点后悔起自己的一时冲动了。硬着头皮迈过门槛,小心谨慎地不使自己破坏掉现场的一切痕迹,才要回身将门关上以防被别人发现,却突然被一只大手从门后伸出飞快地捂在了我的嘴巴上。
这一惊非同小可,直吓得我腿一软便往地上坐去,第一个反应就是那死者冤魂未散,在这里等着找人给他在黄泉路上作伴。紧接着我就被另一只手扶住了胳膊,没等我看清面前究竟是哪一路鬼,那鬼便已轻轻地压下脸来在我耳旁低声地道:“嘘…灵歌莫怕,是为兄。”
…狗儿鬼?…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睁大眼睛望向面前的季燕然,见他也正笑着望着我,飞快地松开了扶着我胳膊的手,而捂在我嘴上的手却离去得慢了些,指尖轻轻地划过我的脸颊,留下热热的余温。
“抱歉,灵歌。”他笑着低声道,“为兄怕你猛然间看到为兄站在门后被吓到,若不小心叫出来,势必会将人引来的,失礼之处还望见谅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