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九霄尽管脸色很臭,当着岳家父子和季燕然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勉强点了点头,道:“灵歌不必多礼。”

随后我和岳清音又向季燕然行礼打招呼,见他黑溜溜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向我望了一望,似乎还在担心白天时我突然落荒而逃的事,我只做不曾察觉,避开他的视线躲到了岳清音的身后去。

便听得岳老爹将步九霄凑巧被朝廷派到京都来临时代理知府的事对我和岳清音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咱们也别只顾说话了,就把九霄的洗尘宴摆在外间罢,总归也没旁人。又好在燕然现在也可以少坐片刻了,咱们老少几个就家常些,不用讲究那么许多了,如何?”

大家长发了话,众人自然没有异议,岳清音便开门出去吩咐下人在外间收拾摆桌,岳明皎则向我道:“去服侍你燕然哥哥多穿件外衣,外间不比里间暖和,莫要着了凉。切记要小心搀扶,可听得了?”

“是,爹。”我轻声应着,低头走至季燕然的身旁,却听他连忙笑道:“不妨事,不必劳动灵歌妹妹了,侄儿已经可以自己…”

“让灵歌来,”岳老爹不待他再往下说便笑着打断道,“你这伤才好了些,不能做太大动作,以免重新拉伤——都是自家人,莫要再见外了!”

知道老爹的固执程度,季燕然只好干笑着不再多言,我便挽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床上搀起,许是有太久没有看到他站着的样子了,这高大的身躯慢慢地将烛光掩去,在眼前形成了一道温实厚笃的墙,没有压迫感,却沉实地令人禁不住想要倚靠。

我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堵墙的气场,挽了他胳膊的手才稍稍放松一下,便见他有些站立不住地晃了一晃,连忙伸了双臂将他整个胳膊抱住好给他以更稳固的支撑,毕竟他在床上躺了四个多月,乍一起身难免浑身乏力、四肢不够协调。

听他干咳了一声,偏下头来,眼睛却不看着我,压低声道:“为兄没事,灵歌…不必紧张。”

反应了一下,想到他所谓的紧张大约是指我将他胳膊箍在怀里的事,这动作太过亲密,难怪感觉他全身神经绷得紧紧。顿时大窘,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想要一把甩开他这胳膊,又怕他失去支撑站立不住,只好硬着头皮改为双手握着,继续搀扶着他。

因步九霄是客,不好怠慢,于是岳老爹便同季燕然打了招呼,先行同步九霄前往外间就座,只剩了我和季燕然两个尴尬人在这里间做着尴尬事。

确认他可以站稳之后,我松开他的胳膊绕到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地取下他身上披的那件外衫,而后抻开了举好,想告诉他伸臂穿进去,却又不愿同他说话,于是就这么举着硬等,直到半晌之后他纳闷儿地扭过头来看我,连忙好笑地伸了胳膊□袖筒里去,这才继续动作。

再绕至他身前,垂着眼皮不去看他的脸,将衣襟上的绦子替他系好,他倒没了方才的客气劲儿,直管伸展着双臂享用我的服务。

潦草将衣服穿妥,我重新搀扶了他的胳膊往外间走,才小心翼翼迈出两步去,就见他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以为他要略作调整,便垂了眸子等着,却听他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为兄从未敢奢求能化解灵歌心中对我的怨恨,只是不想令灵歌因这怨恨而饱受煎熬。但若痛快恨一场能让灵歌你心中好受些的话,不如索性就将这恨意完全释放,为兄全盘接收便是。只是莫再用恩与仇这两样来左右折磨自己了,可好?”

敏感如他原来早已猜到了今日白天我的突然离开所为何事,四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已经令他了解我甚于了我自己,我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包括我之于他的敌友难分的矛盾心理。我有些心慌,因为我不知道他究竟将我的思想读到了第几层,最怕是在我自己还没有去掀开最隐秘、埋藏最深的那一页时,他已经捷足先登掌控了全局,到时…等着我的只恐当真将是自剖自剐的酷刑了。

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方才做的噩梦来,忍不住激凌凌地打了个寒颤,季燕然连忙低下头来看我,道:“怎么,身上不舒服么?”

摇摇头,仍旧垂着眸子不看他,只简短地道:“大人莫要多想,灵歌能对大人做的只有报恩而已。大人现在可以迈步了么?”

季燕然望了我一望,遂也不多说,在我的搀扶下开门来至外间,见桌椅早已摆好,几个人便依宾主围桌落座,步九霄恰坐在我的对面,根本不拿正眼看我。也好,正合我意,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便听岳明皎道:“九霄,没想到这一次吏部竟然点派了你来暂代这太平城知府事务,是以我们也未曾提前准备,怠慢之处可莫要见怪啊!”

步九霄恭敬地道:“姨父切莫这么说,是外甥来得突然,也未及提前禀知姨父一声,是外甥的不对,还望姨父莫要见怪。”

但听岳老爹这话,我忽地想起这步大表兄临时被调进京来做代理知府,只怕一气儿要做到季燕然康复了才能交差,知府所居住的府邸是由朝廷拨划的,而代理知府因是个临时的职位,不可能为此朝廷还得分一套房子给他,若按平时来看,代理知府的起居处应由正牌知府来安排,正牌知府如有事不在,则由衙门里其它职位的人负责安排。其实朝廷在各个城镇里都设有专为官员准备的驿馆,代理知府一般都会被安排在那里下榻。然而步九霄是岳家的亲戚,以岳老爹的性子必然不会同意他去住驿馆,十成十是要把他弄回家里来住的。

如此一来我岂不是天天都要被笼罩在这位大眼君的阴影之下了么?

好在衙门里这几个月来堆积的事务一定不少,够他焦头烂额一阵子的,我只需走路小心着些,很可能十天半个月的也不会在府里碰上他一回——眼不见心不烦,相信他也如是做想。

客套了几句,饭菜也已上齐,岳明皎便道:“燕然有伤在身,不能饮酒,便以茶带酒罢!来来,大伙儿先干上一杯给九霄洗尘!——灵歌,还愣着做什么,给你大表兄将酒斟上!”

这活儿我早在季燕然身上练得熟了,因而也不迟疑,起身执了酒壶,绕到对面步九霄的身边,替他将面前杯子斟满,拿捏着轻声道:“大表兄请。”

步九霄生硬地道了声:“多谢表妹。”

这…好冷,一声“表妹”让我瞬间想起了很多表哥和表妹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实在让人头皮发麻。

坐回座位,岳清音已替季燕然在杯中倒好了茶,于是大家一起举杯喝了,之后便动筷吃菜,一时听得步九霄状似无意地道:“外甥上一回来姨父这里还是八年前,那时清音和灵歌也都还小,尤其是灵歌,腼腆内向得很,见人也不说话,不知这几年可好些了?”

这奸诈的表兄,故意找茬儿来的。

岳明皎笑道:“难为九霄如此关心灵歌!这丫头天生就是个薄脸皮儿,这几年大了,比小时候略好了些,然而见着生人还是不敢说话。这都怪我,成日价公务缠身,也没个时间来陪她、开导她,才使得她成了这样一个性子,唉…谁教你姨母去得早呢…”

步九霄一笑:“姨父若是平日公务繁忙而抽不出时间教育灵歌,不如替她请几位老师,一来能知书达礼,二来可修身养性。再者,灵歌也到了适婚年龄,家中没有女性长辈,总得有人教她些婚后礼仪,将来在婆家才不致出什么差错。”

这话正说到岳老爹心坎儿上了,捻着胡须连连点头,赞许地笑道:“九霄说得极是!姨父我真是老糊涂了,难为你心细想得周全!的确该替灵歌这丫头请几位老师来教教她了!——清音哪,明日你便去打听打听,看看从哪里可以请到好些的老师,替灵歌请几位来,最好是先把她这过份内向的性子改上一改。”

这个…姑且不论“过分内向”这句话在我心里造成的喜剧效果,就说步九霄这天杀的话老爹怎么能听之信之呢?!

我偏头望向岳清音,听到的结果一如所料:“知道了,爹。”孝顺如岳哥哥,自然绝不会忤逆岳老爹的意思。

无意中瞥见坐在他身旁的季燕然垂着眸子一脸好笑的神情,知道那喜剧效果在他心里也引起了共鸣,不由愈发火大,转回头来将自己面前剩下的多半杯酒一口咽入腹中,然后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夹起碗里的饭粒慢慢往嘴里送,心里有条不紊地对步九霄的祖宗八辈一一礼貌问候。

忽然一块肉夹到我的碗里,不必抬头也知道是我那位面硬心软的哥哥干的,打一巴掌再给个枣吃,拿我当小孩子哄。于是仔细认真地用碗中米饭将那肉埋入碗底,并且竖了块姜片在埋肉的米饭包上以做墓碑。

再后来这几个男人又说了些什么话我已没了心情听,默默吃毕,只等席罢散伙。不出所料,步九霄最后果然被岳老爹强行留在府中住下,因他是亲戚,又是代理知府,不能随便让他住在客房里,老爹便要岳清音将他的小楼再腾一间房出来,三个大男人满满当当地全部挤在二楼住。

翌日上午,岳清音果然带了位五十岁上下的老妇人进得府来,妇人姓陈,岳清音要我称她为陈师父,并且说道:“陈师父是为兄请来教你闺中礼仪的,今日起每天学一个时辰,直至陈师父认为你已全部学会学懂为止。莫要淘气,一切但听陈师父吩咐,可记下了?”

“知道了,哥哥。”我恭声答道。

却听他又接着道:“今日学完之后在房里再练一个时辰的女红,做一件成品出来,晚上交给为兄,为兄明日拿去给绣坊的师父看上一看,而后再决定是否还需替你请一位教绣工的师父来,因此成品出来前你最好待在房里,不许外出。听得了?”

看样子这回我是在劫难逃了…只好一边不情愿地点头一边将陈师父请进屋中,并且亲手端了茶水奉上,岳清音同陈师父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出门去了。

陈师父大约是专门以教闺中女子礼仪为业的、有一定封建学识和素养的妇女。观其神态举止确实很是端庄严肃,令人既可怜又敬重。我将陈师父请入里间屋内,在窗前桌旁坐了下来。陈师父含笑道:“岳小姐知书达礼,老妇原意根本无需再教小姐什么,然而既然岳公子开了口,老妇便少不得讨小姐嫌了。”

“陈师父不必客气,学生做得有不妥之处,尽请指明批评。”我轻声道。

陈师父淡淡笑道:“既如此,老妇便冒犯了。首先…”

我低头立着,一字一句地听陈师父讲解这个时代的女人应当恪守的行为准则,说来这天龙朝的民风本是相当开放的,譬如夏季里女子们穿的裙子就很有正史上大唐盛世的风格,露着半抹酥胸,云鬓斜堆,媚眼如丝,与男子在大街上打情骂俏更是常见之事,这位陈师父也是年轻时过来的,因此倒也不像我想像中那般的老古董,对穿衣梳妆上并无太过份的要求,只不过是细细地讲解了一番举止礼仪,比如行似春风坐如静玉等等,听来虽枯燥乏味,也还不算太难接受。

一个时辰的时光在认真听讲中过的竟也不慢,陈师父起身冲我笑道:“今日权且先讲到这里罢,岳小姐是官家千金,闺中礼仪想必自幼便有专人教的,因此老妇也不用从头细讲,老妇看小姐已到了婚配年纪,不若从明日开始,老妇便给小姐讲讲婚后在婆家应注意的一些礼仪罢。”

是呵…婆家,我几乎忘记自己就要嫁人了。段家那位姨娘的丧期一过,我和段慈的婚事大约就要提上日程了。这一阵子因他家里治丧,他不好谈及儿女私情,因此也只到岳府来过三五次,匆匆说了几句话便恋恋不舍地走了。面虽见不到,却常常支使了小厮送信给我,信里内容并非虚浮无用的风花雪月之词,仅仅是一些朴实的家常话,天气寒时就嘱咐我多添衣服多盖被子,天气暖时就建议我多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走动走动,有时也会说一些他近期听到的奇闻趣事,加上他自己的感想和见解。以前听他说话因紧张而结巴的惯了,再看他的文字时方才惊觉他的才思机敏过人,语言丰富流畅。

然而我并没有给他回过一封信,虽然我已经尽力地想让自己对他产生些男女之情,可试过的所有方法都失败了。我没有办法爱上他,不想给他任何的希望,如果在婚前他反悔了退却了,对我对他都是一种解脱。

尽管如此,段慈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旧几天一封信地捎过来,言词间仿佛已得到了我关于他上一封信的回应一般,看不出一丁点的失望或是恼火,平静的语句下是越来越洋溢的热情,颇有一种憨书生认死理的劲头。

所以,如果我最终还是要嫁他,至少在成亲前先把自己塑造的更像一个封建家庭的媳妇才是,否则又如何能对得起这个要同我共度一生的痴心郎这一番真心实意呢。

将陈师父送出府去,想起岳清音还给我安排了一件绣品的作业,不禁垂头丧气地慢慢往回走,正行间忽然瞅见绿水慌慌张张地从那边跑过来,忙喊住她,却见她一张小脸儿苍白,惊魂未定。

“这是怎么了?慌成这个样子?”我纳闷儿地问。

“小…小姐!府里出、出事了!”绿水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府里?——少爷呢?”不等她喘过来,我忙问。

“少爷…少爷已经往偏院儿去看了…”绿水道。

我一听便放下心来,只要不是岳清音出事,天塌下来我也不急。于是好整以暇地替绿水顺顺气儿,慢慢问道:“究竟偏院儿出了何事?那不是府里头家丁们住的地方么?”

绿水哭丧着脸道:“便是方才…方才有人发现徐呈…死了!”

“哦…”我用手指点点自己太阳穴,回忆了一下府里下人的花名册,这个叫徐呈的好像是打杂干重活的——老天…不会是岳哥哥这个奴隶主安排的工作太重,活活把人家累死了吧?!于是忙问绿水:“他是怎么死的?”

绿水抽噎着道:“听、听说是被人杀死的,脸都叫人砍烂了,小婢没看到,只听别人说了…”

好残忍的手段——凶手必定跟徐呈有着什么深仇大恨,想不到这种事居然在府内又发生了一起。却也难怪,这些下人大半没读过书,对于理与法意识淡薄得很,但或有了嫌隙,冲动之下便极有可能做出杀人泄愤的举动。

我拍拍绿水肩头:“好了,莫哭了,你不是没有看到尸体的惨状么,还吓成这个样子。走罢,回房去,被少爷看到我在外面只怕又要发火了。”说着便继续往我那院子行去。

却听绿水呜咽了一声道:“小姐…他们说…欢喜儿是凶手,如今已经绑在偏院儿了!”

案发·求助

我回过头来有些好笑,道:“是谁说的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欢喜儿日常总在我这里待唤,与那徐呈又不会结下什么梁子,他有何理由要杀徐呈?”

绿水擦眼抹泪儿地道:“徐呈曾找欢喜儿借过十两银子,一直未还…”

“等等,”我打断她的话,十两银子在这些家仆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欢喜儿从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

绿水道:“欢喜儿有个姐姐,嫁了他们村子的财主做小妾,那银子是财主给的彩礼钱,欢喜儿娘舍不得花,一直存着,预备给欢喜儿娶媳妇用。后来他姐姐一病死了,娘儿俩便离了家乡来到京都谋生活…欢喜儿在做小姐的随唤前一直同徐呈一起在府内做杂役,两人那时同住一屋,是以也相互熟络。几个月前徐呈娶了亲,因缺银子办喜事,便找欢喜儿借,欢喜儿便将自己预备娶媳妇的十两银先借与他了,谁想后来徐呈竟全然将此事当做从未发生过般,欢喜儿几次找他催要,他就是赖着不还,到后来竟矢口否认曾借过欢喜儿的银子,为此事两人还打过几架。前儿欢喜儿娘患了重病,欢喜儿没钱请大夫,便又去找徐呈要钱,谁料徐呈非但不还,反还开口痛骂欢喜儿,欢喜儿急红了眼,两人又狠狠打了一架,徐呈的脸还被欢喜儿打裂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若不是被在场众人拉开,只怕那时就要出人命的…如今徐呈死了…大家都说是欢喜儿要钱不成怀恨在心…”

…欢喜儿这小子!他娘患了重病怎也不吱声呢!我一拍绿水,示意她莫要再哭了,沉声道:“你赶紧去岳管家那里支上二十两银子,就说我要用,然后出府到最近的医馆请个大夫,带着去欢喜儿家,先给他娘看病抓药,晚上你暂莫回府了,在他家守一晚上,明儿我叫青烟过去替换你。切记千万莫要对他娘提起徐呈与他之间的事!他娘若问起你欢喜儿为何不回家看她,你就说欢喜儿被派了重用,一时脱不开身。可记下了?”

绿水连连点头,我便让她赶紧去办,等她走得远了,我原地立着想了想,既然岳清音已经闻讯去了偏院儿,相信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欢喜儿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然而那小子年纪尚轻,正是少年莽撞,何况事关自个儿亲娘的病体,说不准他一急一怒之下真干出什么冲动之事来。

站在情感立场上我是偏向欢喜儿并未杀人的,然而理智来说,无论死者是好是坏,只要杀人就是错的,如果当真是欢喜儿杀了徐呈,我也不可能袒护他。因此打消了原本想过去偏院儿看看情况的念头,仍旧回自己院子去了。

不多时青烟也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脸上是又气又急,喘着道:“小姐!欢喜儿已经被认定是杀人凶手,如今正被逼着交待罪行呢!”

知道绿水青烟同我一样,主观上是偏向欢喜儿的,因此字里行间难免将他放在无辜者的立场上来看待。我示意青烟莫急,平声静气地问向她道:“是谁认定了欢喜儿就是杀人凶手的?”

“是…是大表少爷…”青烟嗫嚅着,看得出来她心里还是有几分不服的。

府里发生了命案,步九霄这个代理知府自然要亲自回来过问,倘若做出该判断的是季燕然,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然而是他姓步的,我却同青烟一样不能完全信任这个结论。

“表少爷他为何会做出如此认定呢?”我问向青烟。

青烟平复了一下气息,道:“听说少爷检查过徐呈的尸体,说他死的时辰大约是昨日夜间丑时前后,因徐呈今日轮休,是以众家丁皆以为他昨儿干完活便直接回了府外家中,即使今天一整日无人看见他也并未引起众人注意。直到方才有人看见欢喜儿…偷偷摸摸地进了偏院儿的一间空屋,觉得奇怪,跟在他身后进去一看才发现了徐呈的尸体。表少爷问了府内所有家丁,说是大家要么可以彼此证明昨夜未曾离开过自己房间,要么就是没有杀人…动…动…”

“动机?”我提示道。

“对,杀人动机!”青烟用力一点头,接着道:“只有欢喜儿…与他同屋的吴凡说昨天半夜他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欢喜儿出门去了,以为他是起夜,并未在意,随即便又睡了过去,早上起床时见欢喜儿也在,同往常一般穿衣洗漱,并无甚异样——因此表少爷说,在徐呈死的这段时间里欢喜儿既没有人能证明他不在现场,他又有充足的杀人动…机,所以凶手只能是他无疑。表少爷因此便下了定论,如今正让欢喜儿录口供呢!”

…这件事怎么听也觉得有些奇怪。如果人真的是欢喜儿昨天晚上杀的,那他方才还冒险回去做什么呢?难道是有东西落在了现场,不得不回去取走?再说,半夜起来上厕所是很正常的事,不能仅以此点便指称欢喜儿那个时候就是去空屋杀人的——说到空屋,既然是没人住的,那徐呈大晚上的不回家却跑到那里去岂不是很古怪么?如此潦草地便下结论,这位大表兄跟季燕然还真不在同一水平上呢。

想至此,我不由起身背着手,不知潜意识里学了谁的样子开始慢慢地来回踱步。就我从青烟口中听来的也不过是只言片语,具体当时步九霄是如何调查推理的不得而知,所以现在说他误判还为时尚早,然而欢喜儿毕竟是我的小厮,为人机灵又忠诚,从他把自己娶媳妇的钱都借给了徐呈一事来看就可知他是个热心肠的好小伙儿,不管凶手是不是他,我都得尽把力,虽然名义上是主子,但在我来说他和绿水几人就像是我的朋友和弟弟妹妹,于情于理都不能让这案子草草了结。

然而岳清音本要我学完礼仪后在房中练刺绣女红的,我若此时四处乱跑被他发现,只怕又要惹得他生气了。何况主持本案的是步九霄,那厮本来就对我没什么好感,如果让他知道我插手进来打听此案的来龙去脉,只怕于我更为不利。思来想去,能够不需要我亲自跑腿儿打听又可以重新调查此案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请某位在本府养伤的官员出面代我插手问明真相。虽然那位官老爷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但他至少可以用他正牌知府的身份过问案情,只要步九霄将整个案件的始末详尽向他叙述一遍,相信以他的智商即便卧在床上也能够来个“御室推理”【注:“御室推理”大约就是指足不出户地凭借一些已知的线索对案件进行推理并解开真相的方式。】将此案重新过滤一遍。虽然从始至终都不愿承认…但还是不得不说,对于他的推理能力,我是完全信任的。

主意打定,我便问向青烟道:“少爷还在偏院么?”

青烟点头道:“在,少爷正陪着表少爷问案。”

“嗯,我要出去一下,少爷若是来了你便说我…在侧室如厕呢。”我叮嘱了青烟几句后便悄悄地由院门出来,瞅了瞅四下无人,快步向着岳清音的小楼行去。

在一楼处看见了之前被安排过来伺候季燕然的红鲤和白桥,俩丫头也正一脸的忧虑凑在一处喁喁低语,见我来了连忙见礼,我便也叮嘱二人若岳清音回来千万莫提起我来过此处,倘若在我出来之前他便回来了,便立刻上楼去通知我。

如此这般交待一番,不肯耽搁,拎了裙摆径直上得楼去,轻轻敲门,听得里面悠悠地传来一句:“是灵歌妹妹么?请进罢。”

…这厮半日未见莫非修成精了?掐爪一算便知是我登门?

于是推门入内,见季燕然正倚着床栏看书,身上还披了件岳清音的外衣,脸上漾着个大大的笑容,依旧是那没质量保证的格调。见我带着一脸疑色地进来,便笑道:“每个人敲门的声音都或有不同,为兄记住了灵歌敲门的声音,是以知道是妹妹来了。”

我走上前去浅行一礼,客气且疏离地道:“大人今日身体可好些?”

季燕然似是对我的心思分外了然,略感好笑地眯了眼道:“托灵歌的福,为兄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相信用不了多久便可下地自如行走了。听说今日岳大少爷请了教礼仪的师父来,灵歌这是已上完课了么?”

顾不上同他讨论这令人不甚愉快的话题,我偏身坐到床边椅上,望着他眼底好笑的神情低声道:“大人,灵歌此来是有一事相求,因时间紧迫,灵歌便失礼了,请大人勿怪。”

季燕然收起笑容,关心地望着我道:“灵歌如此慎重,究竟所为何事?”

我便将欢喜儿之事扼要地对他叙述了一遍,而后道:“欢喜儿虽身为下人,然而灵歌一直把他当做自个儿弟弟——这话虽有失体统,不过大人应是了解灵歌的,灵歌自知没有能力在此事上替他做主,然而这一次步大人的决断未免下得太快了些,灵歌虽然不懂事,但在大人身边也经历了几个案子,况且又听了无数大人讲述的断案故事,知道大人是如何一层层抽丝剥茧将真相查得水落石出的,以大人的断案如神尚从未如此轻快地断过一件案子,步大人他再怎么清如水明如镜,这案子的结论也未免得出的太早了些。亦许是灵歌护短儿,即便欢喜儿他真的是凶手,灵歌也想要得到个能将自己说服的理由。因此…眼下能帮灵歌和欢喜儿的只有大人您了,还望大人能够替灵歌做主。”

我在话里刻意只称步九霄为步大人而非大表兄,是怕季燕然因他是岳家亲戚而有所顾虑,便见他摸着下巴歪头想了想,道:“灵歌的意思是要为兄重新过问这件案子,可是?”

我轻轻点头,低声道:“若大人为难,就当灵歌未说过也好。”

季燕然皱了皱眉,慢慢地道:“为难倒是不为难,只不过为兄若想插手此案,还缺少一样必要之物。”

见他说得郑重,我不禁望住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大人所指何物?”

却见他那对黑眸望入我的眼中来,长而蜷的睫毛眨了眨,唇角上扬抛出个优美的弧线,轻声笑道:“缺某人停下了很久的一句话,这句话只有四个字…”

我望着他,又是着恼又是暗叹。他知道我因昨日之事有意地与他拉开距离,便借机发坏,提出了要听那四个字的要求故意违逆我的意愿,然而在他满是玩笑的表情下,那对黑眸里却没有一丝的轻佻,极是认真。在怒马寨的水潭中也好,在此时此刻也罢,仿佛这个家伙历生死劫、赴是非场的唯一目的,就只是这轻轻巧巧的四个字…

我,我真是火大,他又这样——让人无法痛痛快快地去恨他,甚至一想到恨字心内就遍生忘恩负义的罪恶感!我每每穷尽自己微薄的意志将自己拉回恨(或者不能忘记恨)的阵营时,都被他轻而易举地略一用力扯向与此阵营相对立的另一阵营。我就这么同他拔着河较着劲,不上不下不前不后地吊在中间,不能痛快死也不能痛快活,简直就是折磨、是酷刑!这情形就好比身上有某一处隐隐作痒,可以忍受,但它却一直痒着让你浑身不自在,而想挠却又挠不到正确的位置,所以你就越来越烦躁、越来越难耐、越来越抓狂,恨不能将全身挠个皮开肉绽,或是干脆一头撞死。

现在的我就如同在经受这样的折磨,而这一切除了我自作自受之外还要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每当我感觉痒了,他就突然冒出来伸出狗爪挠一下,直让人哭笑不得。

心中暗叹一声,垂下眼皮低声道:“大人这样算不算是趁火打劫?”

季燕然哑着嗓子一阵大笑,而后笑眼沉沉地望着我道:“为兄偶尔也想干干坏事呢!”

老天,你以为自己干的坏事还少么?!你总在不断地考验我、折磨我、摧毁我,让我煎熬,让我自责,让我几度欲将自己活生生的一撕为二!——我真是,真是恨透你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低下头不看他,用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唤出他曾于命在旦夕时最想听到的那四个字:“燕然哥哥…”

许久听不到动静,不由纳闷儿地略略抬眼,却见他正把头低下来,侧着耳朵做出一副十分用力倾听的样子。恨恨瞪他一眼,只好又稍稍提高了些声音,道:“燕然哥哥。”

季燕然这才眉开眼笑地抬起脸来,轻声地回了四个字:“宛如天籁。”

对上他的笑眼,那目光与往日似有不同,不再如深海般难以勘透,而是有什么东西像要呼之欲出。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生怕他会说出能在一瞬间将我击溃的话来,于是偏开脸,低声道:“既如此,就拜托燕然哥哥问明此事,灵歌在此先行谢过。”说着就势起身向他行了一礼,准备逃离。

季燕然只是笑笑,道:“灵歌不必多礼,为兄会尽快给灵歌个交待的。”

我点点头,正要告辞,却听得有人轻且急地敲门,季燕然便道了声“进来”,见红鲤推门而入,也顾不得向季燕然行礼,直冲着我低声道:“小姐!少爷来了!已至楼下!”

案情·疑点

我一下子慌了神儿,急道:“怎么不早些上来告诉我?”

红鲤十分自责地道:“适才杜嬷嬷硬将小婢和白桥拉去帮她淘米,说是大家都跑去偏院看表少爷审案,伙房里一时没人,今儿姨奶奶和姨老爷要来,得赶快把饭烧上。小婢不敢违拗杜嬷嬷,这还是趁她不注意时跑出来偷偷看了一眼,才发现少爷已经来了…”

我一边听着红鲤解释一边像惊了窝的小鸡儿般扑扇着翅儿四下里找地方躲藏——岳清音已经上楼来了,此时出门必定被他撞见,只好在季燕然这里暂时先躲藏起来。季燕然靠在床栏上满脸好笑地看着我在屋里打转,虽然他并不清楚我是违抗了岳老大的命令偷跑出来与他会面的,但他也知道我素来畏惧岳哥哥那死人气势,于是轻笑着唤了我一声,一指床边的衣柜,我便顾不得多想地冲过去,拉开衣柜门一头把自己甩了进去,而后将门严严关上,听得他在外对红鲤道:“红姑娘去罢,这里没什么事,清音若问起,只莫要说灵歌来过便是了。”红鲤便答应着退出去了。

一时间在衣柜里闷着,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原本我在季燕然这里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然而岳清音事先已经嘱咐过要我在房内练习刺绣,且府内才刚出了人命案,我既违背了他的命令,又在府内乱跑,若被他知道了势必又生气又担心,所以宁可丢人地躲在衣柜里也绝不能让他看见,挨骂事小,惹得他又辛苦累心在我来说就是事大了。

我这厢气息尚未调匀,外面已响起了敲门声,听得季燕然道了声“进来”,而后便笑着道:“清音,适才你被家下慌慌张张地请去,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么?”

原来岳清音将那陈师父请来后并未再回衙门,一直在季燕然这儿待着。

听得岳清音淡淡地道:“少思少虑方是养生之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这…咱家岳哥哥原来私下里对季大官人说话这般不客气的啊…今儿我可是开了眼了。

听得季燕然丝毫不以为忤地笑嘻嘻地道:“为兄与别人不同,若不让为兄思考些东西,只怕一天也活不下去的——清音你难道想让为兄死在你的床上不成?”

这这这。这话说的。

岳清音没有吱声,想必是不屑搭理季燕然不着调的言辞,便听得屋内响起哗哗的水声,大约是他在洗手。就听季燕然接着笑道:“不若让为兄来猜猜发生了何事好了,如果为兄猜对了,清音你便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与为兄听听,权当是帮为兄解闷儿了,可好?”

岳清音仍未说话,季燕然便笑着自顾自地说开了,道:“清音你方才洗手时向水中放入了那瓷瓶中的消毒净肤丸,可见是才刚检验过尸体,结合那会儿你被家下急匆匆请走的情形来看,很显然是府内出了人命。既是出了人命,步大人肯定是要亲自回来过问案情的,因此清音你一去去了这么久,必是陪着步大人在现场做调查。而之所以现在又回来洗手,且不慌不忙地坐下喝茶,想必是这件案子已经被步大人轻易解决了,能被轻易解决的案子,凶手应该就在现场,或是被众人当场抓住,无外乎是府里的下人杀了下人。清音你做为主子,本应陪同步大人回衙门旁听结案,却先行回了房间,究其原因大约有二:一是本案凶手身份特殊,清音你无法上堂听审,需要回避;二是这件案子尚未到最终定论的时候,即便凶手被带回衙门,一两日之内也不会开堂终审,亦即是说,这件案子尚有不明之处,需要再查——为兄偏向于后者。至于死者是谁,凶手又是谁,为兄可是猜不出来的,不知说到此种程度可以了否?”

这狡猾的季燕然,通篇不过是从我这里听去的消息,在那儿装模作样地假意推理忽悠岳老大,只有最后那几句才让我若有所觉。照他所说,这件案子其实并未最终定论,也就是说,步九霄并没有完全查明真相,凶手究竟是不是欢喜儿还不能确定,如果他所料不错,这倒算得个好消息。

终于听得岳老大开了口,淡淡地道:“不错,此案尚未最终定论,仍需进一步查证。”

季燕然立刻顺势笑着道:“究竟是怎样一个案子,清音讲与为兄听听可好?”

这家伙果然是超级至尊无赖男,只怕连岳老大面对他这死缠烂打的招术也没辙。果然岳老大语声里带着些许无奈地淡淡开讲,将方才那件案子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案件的相关情况大致同我从绿水那里听来的差不太多,被害人徐呈死于昨天夜里丑时前后,面部被利器砍得血肉模糊,根本连五官的轮廓都难以辨认出来,致命伤在脖颈处,砍断了喉咙和大动脉,失血过多导致短时间内毙命。在现场并未发现搏斗痕迹,推测凶手是出其不意地一击将死者击倒,且从血迹溅出的形状来看,死者是倒在地上之后被凶手残忍地以剁菜般的方式在面部砍了数下的。凶器是府里厨子们日常用来剁鱼头剁排骨用的大号菜刀,平时就晾在伙房的窗台下以防受潮生锈,很容易被人偷走。那菜刀就扔在现场,刀身上血迹斑斑,还有几个豁口,显然是被徐呈的头骨硌崩的,凶手手段之残忍着实令人发指。

案发现场的情况便是如此了,重点问题是徐呈大晚上的为何要跑到那间空房子里去。那空房子位于偏院儿的东北角,原是用来做仓库的,因春季天干,易失火,安全起见便将所有杂物都移到了府内地窑里,这间房子便空了出来,因在角落里,日常极少有人去,地面上早落了厚厚的一层灰,门也无需安锁,里面空无一物。

这间空屋离下人们的卧房约有五六十米的距离,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闹出些较大的动静来,还是较容易被人听到的,而步九霄问过了所有睡在偏院儿的下人,并无一人于昨夜听到任何不寻常的响动。于是可以推断,死者系被凶手偷袭,第一下便砍断了喉咙和大动脉,使得死者根本无法发出叫声便于短时间内死亡。

死者徐呈为何会于半夜前往那空屋里去呢?据说屋内地上并没有拖动尸体的痕迹,即是指徐呈的第一死亡现场就是屋内,且岳清音检查过他的手脚,也未有被绳索绑过的勒痕,可见徐呈并非被凶手绑架至空屋、也并非在被杀之后移尸于空屋的,而是他自己自愿而去。若是自己自愿而去,那九成的可能性就是受凶手之邀,与他约在丑时前后于空屋相见。

最终步九霄从欢喜儿身上搜出了一张纸条更为这一推断确立了决定性的证据:纸条上的字是用黑炭写的,歪歪扭扭不甚工整,内容是:你小子若有种,今夜丑时三刻于东北角空屋,你我就昨天之事做个了断,不见不散。——所谓“昨天之事”,当是指欢喜儿与徐呈前日又为了那十两银子大打出手,几乎玩儿命的事。

于是整个案件似乎完全清晰了:欢喜儿因急于医治家中生病母亲,几次找徐呈要钱未果,前日又因此事二人打得见了血,欢喜儿一时被怒火蒙了心智,遂写纸条暗暗邀约徐呈于昨夜丑时三刻在空屋相见,想着最后一次再向徐呈讨要银子,倘若他肯还便罢,若不肯还,自己怎么也是无钱医治母亲,身为人子无法尽孝,倒不如同这间接害了自己亲娘的无赖拼了,纵然要不回银子也绝不能让他有好下场。

是以昨夜丑时,欢喜儿带了从伙房偷来的菜刀等在空屋,那徐呈据说确有七八分的无赖脾气,见欢喜儿纸条上语含挑衅,便也不肯服软儿,果真应邀而来,两人交涉无果,欢喜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趁徐呈不备一刀砍中其颈,使其无法大声呼救引来他人,随后凭着一口怒气又在徐呈脸上砍了数刀以泄愤,直至其彻底断气方才罢手。

之后欢喜儿弃刀而逃,匆匆回至卧房,佯作无事发生,第二日依旧照常做工。因纸条是他悄悄地给了徐呈的,旁人并不知晓,是以在他想来,即便是大家因那十两银之事怀疑到他的头上,也没人能够证明人就是他杀的,而就算能够证明,反正他也无钱医治母亲了,左右母亲若是出个好歹他也不想再活——欢喜儿是个孝子,这一点倒是府中人公认的。然蝼蚁尚且偷生,只要有一丝苟活下去的可能,任谁也不想白白放弃,因此当欢喜儿猛然想起自己写给徐呈的纸条有可能还在他的尸身上时,不由便想趁没人发现悄悄潜回那空屋,将尸体身上的纸条找到,至安全之处时再毁掉,却谁料人算不如天算,才一潜回空屋将纸条搜到藏于自己身上,便被因好奇而悄悄跟在他身后欲瞧究竟的那个下人抓了个现形。

所以这张从欢喜儿身上搜出来的纸条便是确定他为凶手的决定性证据,案情至此应当说已是相当明朗了。然而,以上种种皆是步九霄及所有人一厢情愿的推断,至于当事人欢喜儿,却是一口咬定自己未曾杀人,说什么也不肯认罪。

面对纸条这样的铁证仍不认罪,步九霄也不能强行定案,只得先将欢喜儿押回府衙大牢,待明日升堂审理,若还不松口,就只能当堂用刑了。

以上便是此案的前因后果,待岳清音讲罢,季燕然紧接着便问向他道:“欢喜儿的证词是如何说的?可就那张纸条作出解释了么?”

岳清音答道:“他说那张纸条并非他写给徐呈的,而是徐呈写给他的。他以为徐呈因前日两人打架之事怀恨在心,欲与他做个了结,便也不肯退缩,打定主意于昨晚前去赴约。却谁料因近日来他过于忧心家中母亲,且昨日又陪着灵歌逛了近半个太平城,身心俱疲,一觉睡下竟误了时辰,晚上虽起了一次夜却也是迷迷糊糊,根本将此事忘在了脑后。一早醒时想了起来,唯恐自己失约遭徐呈耻笑,本待立刻去空屋看看徐呈是否仍在,却又被家里邻居找来告知其母病症再度发作,便顾不得赴约,径直跑回家中,直到方才才又回至府中,因想那徐呈在纸条上写着‘不见不散’,或许仍等在空屋也未为可知,便抱着去看看的心思前往。一进门见到地上惨死之尸,一时吓得怔在原地,尚未回神便被随后跟来的家丁发现,惊呼过后一把扯住,直道他杀了人——这便是欢喜的口供。”

唔,这一番案情听下来还真是各说各有理,不过明显有几处疑点并未解决——若是欢喜儿用刀将徐呈砍死,身上、头发上、衣服上必然会溅有血迹,就算欢喜儿杀了人之后悄悄儿地洗过身子洗过头发,那么血衣呢?府里的规矩是:只要下人不跟着主子,出门若带了包袱,必须经由守门家丁打开检查,以免私卷了府内值钱的或重要的东西出去。是以欢喜儿不可能带着血衣出府去处理掉,只能在府内处理。不管他是将血衣藏了也好埋了也好甚至烧了也好,只要仔细搜查,必定会搜到残留着的蛛丝马迹,对于破案来说,任何的可能性都不能放过,哪怕是一根衣服上的丝线。

再有,既然空屋里极少有人去,地面上布满了灰尘,那么就很容易留下死者与凶手的脚印,只要对比一下欢喜儿的脚印与案发现场的脚印是否相同便能够确认凶手究竟是不是欢喜儿,这个证据应该比那张纸条更为有力。

最后便是这张纸条——一个最简单的方法:笔迹鉴定。欢喜儿以前识字不多,因我见他很是伶俐好学,遂曾在逛街时给他买过几本识字练字的书,让他平日里无事时多加练习,只要找到欢喜儿练字的本子拿来同这张纸条上的笔迹一对比,便可知道这纸条究竟是徐呈写的还是欢喜儿写的了。

果然步九霄那个代理知府是个二把手,诸多疑点尚未解决便急着定案,想是欲证明自己能力之心过于迫切,反而欲速则不达。

这时听得季燕然笑道:“为兄只想知道三件事:欢喜儿杀徐呈时穿的是哪件衣服,空屋地面上是否留有足迹,徐呈是否识字。”

季燕然的疑问与我大同小异,落眼点都在衣服、脚印和字迹之上。便听岳清音答道:“空屋内只留有死者徐呈的足迹,凶手的足迹皆被用笤帚扫去;衙役们搜查了府内各处,并未发现血衣;徐呈小时候读过两年书,欢喜近来亦在习字,找来写有二人字迹的纸与那纸条对比,鉴定为纸条乃欢喜所写。”

这一番话直令我脑袋转了筋:没有发现血衣对欢喜儿有利,而字迹一致却又对他不利,至于那被扫去的足迹一时无法认定是有利还是不利——究竟这三点既别别扭扭又明明白白的线索要如何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呢?

但听得季燕然一声轻笑,道:“为兄大概已经知道了…”

掩盖·栽赃

——这,怎么可能…难道他这么快便猜到案件真相了?我甚至一点头绪都还没有…

虽然知道自己和他有着不小的差距,可这差距也忒大些了,莫非是我宅在家里这么许久大脑已经开始退化了么?我已放弃了自由,现在连智商也要丢下,果真…果真最终我将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古代女子,只等听天由命了么?

“为兄大概已经知道了…步大人的用意。”季燕然似乎是故意要逗逗躲在衣柜里偷听的我,慢吞吞地来了个大喘气,直令我想冲出去狠狠地将他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