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不可否认,就算是苦大仇深的敌人也有值得赞赏之处,何况他乎。

我没有再作声,而她大概也觉出自己方才似是表现得过于明显了,低了头未敢再说,两人一路径直上了小楼,轻轻敲门进了季燕然的病房。

季燕然斜倚在床栏上,身下仍垫着枕头,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捏了本书看,需要翻书页时便将书放在身上,然后再用右手去翻。

打开食盒,里面是银耳燕窝粥和几样清口小菜,令丫环搬过一张小小炕桌放在床上,将饭食一一取出,把筷子和勺递给他,然后坐至窗边,看他略显笨拙地拖着一条缠满绷带的胳膊和折了两根肋骨的身体用仅能活动的另一条胳膊端了碗喝粥。

佟二小姐坐在床边椅上悄眼看着,一时心有不忍,犹豫了半晌方才鼓起勇气红着脸道:“季大人有伤在身不方便用饭,若不嫌弃…便让婉仪来…来为大人执勺罢…”

季燕然眯起眼笑,道:“这如何敢劳动佟小姐呢…”

佟二小姐红着脸道:“无妨…季大人是我们太平城百姓的父母官,这次又是为了救人才负了伤,婉仪对大人深感敬重,理当代百姓们照顾好大人,以尽此感激之意。”

也不知是因为有美人主动要求给他喂饭还是因为被美人如此地夸奖,季燕然满脸地乐不可支,目光有意无意地向我这边飘过来,我便扭了头去看窗外的碧竹。

听得季燕然笑道:“话虽如此,佟小姐毕竟是岳府贵客,岂有让贵客亲自动手照顾病人之理?还是我自己来罢。”

佟二小姐话既已说出了口,若最终被拒定会觉得颜面无光,是以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主动请缨,而季燕然也是善观人心思的主儿,客套了几句见推拒不过,便笑着应了,于是佟二小姐坐到床边去,端了碗执了勺,情意绵绵地一勺勺给他喂饭。

两个人一个喂得高兴一个吃得开心,饭毕碗筷一收便坐在那里聊起天来,内容大约就是佟二小姐问起季燕然大破怒马寨一案的前因后果,季燕然便简单地说与她听,偏佟二小姐也是个好奇心重的,没听明白或是不够详细之处便又仔仔细细地问来,一时间聊得是热火朝天旁若无人。

我轻轻伏在窗前桌上,望着窗外碧竹走起了神。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有人叫我,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时见是不知何时进了屋的岳清音,面无表情地向我道:“为兄送佟小姐出府门,你暂且先在这里,为兄一会儿回来有话要对你说。”

这岳哥哥果然是为了方才饭桌上之事想秋后算账,真是季燕然咬了吕洞宾,忒不识个好人心。我起身送佟家两姐妹出了房门,而后重新回至屋内,坐到墙角的椅子上,却听季燕然在床上笑道:“灵歌你坐到那里岳大少爷也是能发现的。”

我冷森森开口道:“季大人倒真不像受了重伤之人,一派的生龙活虎,会不会明日就可下床行走了呢?”

季燕然自嘲地笑道:“我这也不是什么重伤,胳膊上那三十三刀除了第一刀剜得略有些狠之外,其余三十二刀是借着第一刀流下的血为掩护,只浅浅地削了一层皮而已。只不过断的这两根肋骨是意料之外的,说不得要好生消受一些时日了。”

我便没有吱声,待了半晌问向他道:“大人认为…那晚在潭中救了你我的,会是谁呢?”

季燕然想了一会儿,道:“我目前也没什么头绪,然而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此人不是由谷外河中游进去的。当时我的位置便在通往谷外的暗河通道口处,并没有感觉到有人从外游进来,且若是由谷外游进来的话,体温必定已经冷了,然而此人体温尚未见冷,可见他是由谷内进入的潭水中,一下子便找到了你我。如果照此推断,此人有可能是事先混于山贼之中入得谷来的,但他若是有心救你我,以他的身手为何不在灵歌你被关于那牢洞里时动手营救呢?比起等山崩时入潭救人容易得多了。因此只能证明一点——此人既不是提前混入谷中来的,也不可能是由邃洞内硬闯进来的,而是那看似最不可能的一种方式——由那山谷的万仞高崖上施展盖世轻功一路垂直下来——且还是在山崩时的石雨中穿梭着的!是以…目前能够推断出的唯一的线索,就是救了你我的这个人是位绝顶高手,尤其他的轻功,举世罕有。”

我的心一阵狂跳,强行按压住胸腔内涌起的激动,低声道:“身怀如此轻功者…普天之下能有几人?”

季燕然沉默了片刻,慢慢地道:“灵歌…聪明如你当清楚,愿望不等同于事实,这么做只会是饮鸩止渴,愈伤愈深。”

我颓然低下头去,说得没错,我这是在自欺欺人。可笑的是我竟然会希望季燕然能够认同我的这个毫无依据的念头,似乎只要他认同了,这愿望便可以成真——几时起我竟开始依赖与相信他的看法了?

“那么还有谁呢…为何要救你我?为何不肯露面?”我喃喃地道。

季燕然一笑,道:“灵歌不必心急,依我推断,你我与此人必定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知他说得有道理,我也索性不去再想,只淡淡地道:“季大人伤好了是要回衙门去的,而灵歌不过是一介深闺女子,又不会与季大人天天在一起,如何那人便会同‘你我’再见面呢?想必要见也只是见季大人你的。”

季燕然干笑一声,道:“是为兄说错了,不是‘你我’,失礼失礼…”

正说着,岳清音已是送罢佟家姐妹回来,进屋冷冷向我道:“随我去书房。”

“哥哥,我们两人若是都离开,谁来看护季大人?”我坐着不动,眼睛瞄向季燕然。

季燕然接收到暗示,连忙笑道:“为兄正想请灵歌妹妹替…”

“让长乐来伺候。”岳清音一句话甩过去,季燕然便成了哑炮。

于是只好起身跟在岳清音身后往外走,没有理会季燕然投过来的既同情又好笑的目光。

进得书房,岳清音转身盯着我,道:“几时为兄的事要由你来置喙了?”

我望着他,轻声道:“灵歌只是希望哥哥多关注关注自己的事情,莫要太过操劳府里的事…”

岳清音沉声道:“为兄早已说过,你只需顾好自己便可,其它的一律不必你操心。听清楚了?”

我轻轻一叹,道:“听清楚了。从今往后,灵歌便只管待在自己房中顾好自己,其它的一概不理不问不看,任何人任何事都与灵歌无关,什么都不做不想,一切听由哥哥安排,做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大家闺秀。如此,灵歌现在便回房去了。”说着转身欲往外走,忽然肩头被一双大手由身后握住。

身子被扳回去,眼睛对上了眼睛,岳清音并没有恼火,而是深深地望住我,低声地道:“莫再同为兄赌气,为兄知道你的心意,只是为兄的事为兄自有打算,灵歌不必为此操心了,可好?”

惊讶于他意外的好脾气,我怔忡地望了他一会儿,轻声地道:“好。只是哥哥可不可以告诉灵歌,哥哥究竟打算几时娶亲?”

“尚无打算。”岳清音淡淡道。

“为的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哥哥再不做打算,岂不是要同季大人一样成了老男人?”我纳闷不已地问。

“你这小丫头哪里来的那么多操心事?”岳清音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往几案后面走,“若当真闲得很,不若去好好练练你那针黹女红。”

“哥哥,”我跟过去立到他的身边,“你可知灵歌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是什么?”岳清音淡淡问着,坐到椅子上拿起桌上的一卷书准备翻看。

我伸手盖在书页上偏脸望着他,慢慢地道:“灵歌很想好好地照顾哥哥一次,哪怕只有一天可以让哥哥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做,轻轻松松地度过也好。”

岳清音垂着的眼睫轻轻动了一动,仍旧淡淡地道:“你有这份儿心已足矣了。”

“嗳…”我有意地重重叹了口气,“哥哥始终不给灵歌一个表现自己是个知道心疼哥哥的好妹妹的机会呢。”

岳清音好笑地抬起眸子望住我,道:“你当真想要‘表现’一回么?”

“当真。”我点头。

“那好,”岳清音轻轻拍开我盖在他书上的手,重新低下头去看,道:“你的第一个‘表现’机会,便是照顾好你的救命恩人。”

“…”我抿了抿唇,没有吱声。

“怎么,这么快便反悔了?”岳清音头也不抬地道。

“没有,灵歌既然答应了爹跟哥哥,就一定会做到。”我轻声道,“既如此,灵歌也没别的事了,先行告退。”说着便往门外走,至门口时回过身来,冲着岳清音道:“窃以为,哥哥将来还是找个比灵歌更好欺负些的娘子罢,如此灵歌便可解脱了。”

岳清音抬起死人脸来瞪向我,道:“要我再施一次家法么?”

我立刻转身颠着小脚消失掉了。

感恩·允婚

一整个下午,我都待在自己的房间内看那由段慈带来给我的《臣史》。这书放在我这里已有一个多月了,一个月来一直未敢去碰它,每每看到带着与大盗有关的记忆的东西都如同将才结痂的伤疤又重新撕开。人去万事休,我本想暂将过去的所有记忆封存,熬过这最痛苦的、最初一段失去他的日子。可我心中有疑团未解,而大盗亦有心愿未了,所以,所以我只好鼓起勇气重新面对那几近死亡与窒息的痛苦,我要亲手解开大盗的身世之谜,让他放心地…在来生与我相见。

为了不使自己错过任何的蛛丝马迹,我看得相当仔细,是以速度也慢得很,至晚饭时也不过才看了一卷,这部《臣史》的前朝臣子部分计一百零八卷,饶是如此仍有一部分尚在编纂之中,若要将所有这些全部看完,不花上三五个月只怕是不行的。

叹口气,将书放回书架上,揉揉自己发酸的眼睛,看样子以后不愁没有事情做了,倒可借此打发掉难熬的时光。

由于季燕然被岳老爹强留在府中养伤,因此岳清音需陪同用饭,我便在自己院中独自吃过,小歇片刻后沐浴更衣,一时有传话丫环来报说岳明皎回府了,现在岳清音处,便由院内出来,径去请安。

岳家父子未在书房,想是正在季燕然屋内,敲门进去,果见岳明皎正坐在床前椅上同季燕然说着什么,岳清音则坐在窗前桌旁。挨个儿向三人请了安,见岳明皎向我笑道:“你燕然哥哥适才夸你照顾得好呢!”

我低头立着没有作声。

岳明皎便又呵呵笑道:“你燕然哥哥不比别人,若让咱们家那些小子丫环伺候,为父怕他们不经心,而灵歌你又是从小被人伺候惯了的,为父担心你这丫头有什么想不周全的或失礼之处,也好代你给燕然赔礼!”

床上半倚着的季燕然闻言忙道:“伯父言重,真真折煞小侄了!小侄无缘无故在府上打扰本就心内不安,如何还敢劳动清音和灵歌妹妹如此看护?小侄正想明日便回自己住处,才要同伯父说。”

岳明皎脸一沉道:“燕然如此见外,莫不是不把伯父当成自家人?你爹同老夫乃结拜兄弟,同年赴考、同年出仕,当年在一处做官时也曾同风雨共患难,出生入死不离不弃。如今我与他虽然相隔千里,然这十几年修下的手足之情却是无法抹煞,他的命便是老夫的命,他的骨肉便是老夫的骨肉,如今燕然你独自一人在京为官,来此不过几个月,周遭无亲无友,老夫若不顾你,年下回乡时还有何脸面再见你爹?老夫又如何对得起同你爹的结拜情谊?眼下你为救灵歌身负重伤,若不让老夫一家人略尽绵力以报恩情,岂不是给老夫一家挂上了忘恩负义的罪名了么?!”

岳明皎这一番话下来直说得季燕然既尴尬又慌张,忙忙地赔笑道:“伯父莫恼,侄儿错了!侄儿何尝不是将伯父这里当做了自家?!只是不想令伯父为侄儿这点小伤操心忧虑…既如此,那侄儿便厚颜住下了,失礼之处还望伯父莫怪才是!”

岳老爹这才转怒为笑,捻着胡须道:“既把此处当做自家,见外的话便莫要再说。老夫日常公务缠身,在家时间甚少,不能亲自照看燕然你,所幸尚有清音和灵歌在,你且将他两个当做自己的弟弟妹妹,想吃什么喝什么做什么直管吩咐他两个去办,切莫委屈自己,可记得了?”

季燕然赔笑着连连点头道:“侄儿记下了。”

岳老爹满意地含笑点头,听得有人敲门,见是个小丫环端了药进来,便转脸向我道:“灵歌,接过药来,服侍你燕然哥哥吃药。”

“是,爹。”我将小丫环盘子里的药碗接过,走向床边,听得季燕然道:“伯父,侄儿的伤已无碍,不必劳动灵歌妹妹了…”

岳明皎道:“诶,你这伤动了筋骨,没个一年半载的难以复原,哪里说无碍就无碍了?!况燕然你救了灵歌的命,对灵歌有再生之恩,让这丫头来服侍你是理之所在,不必推却。老夫从来教育他兄妹二人做人当知恩图报,若不让他们亲力亲为,他们便不能深领其意。”

见岳明皎说得果断,季燕然也不好再做推辞,只得眨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我,我坐到床边,垂下眸子,将他那张无辜的脸挡在眼皮之外,用勺子舀了药汁送到他的嘴边,待他张口将药喝下,我便再舀第二勺喂过去。

岳明皎放下心来,在旁笑道:“燕然哪,伯父想着趁你这次养伤得空,正好为你物色物色合适的姑娘,年前把婚事办了,免得过年回乡时见了你爹不好交待…”

也不知是我喂得急了还是听了岳老爹的话兴奋的,季燕然险些被药呛着,偏头捂了嘴咳嗽了几声,我本欲冷眼看着,但碍于岳老爹就在旁边坐着,只好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他悄悄瞟了我一眼,将手帕接过,轻轻在唇上碰了一碰,而后便顺手揣进了袖口,笑着对我道:“多谢灵歌妹妹。”

我有些心疼我的那块帕子,听他又向岳老爹道:“伯父,侄儿的事不急,倒是清音,该早做打算了…”

季燕然果然奸诈,一脚把球踢给了好端端低调坐着的岳清音,岳清音面无表情地只说了四个字:“长幼有序。”

于是球再度传到了季燕然的脚下。岳老爹呵呵一笑,道:“清音说得不错,先把燕然你的终身大事定下来再说他的不迟。燕然你至京都任职已有数月,期间也见过不少官眷小姐,可有觉得属意之人没有?”

季燕然干笑道:“侄儿一直未曾留意过…”

岳明皎连连摇头,叹道:“燕然哪,你已老大不小的了,莫再拖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老爹日日盼着抱孙子,几天一封信地往我这儿发,我那案头都要被他的催婚信压塌了!听伯父的,见着中意的了便成婚罢,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方才能立业啊!”

季燕然笑着听岳明皎将话说完,轻声开口道:“伯父,不是侄儿推脱,只是…目前尚有一事未了,而此事不了侄儿便暂不想考虑婚娶之事,还望伯父见谅。”

岳明皎奇道:“哦?是何事竟比你的终身大事还要重要?”

季燕然垂眼微笑,道:“不过是件私事而已,不足为道。”

岳明皎知他不想说,只得轻叹一声道:“罢了,何时你办完了事何时伯父再替你张罗罢。先把药喝完…灵歌!这药还滚烫着,怎么就让你燕然哥哥服呢?!”

我被岳老爹这一沉声吓了一跳,连忙看向碗中,果然见这汤汁表面沉沉地浮着一层白气,因盛药的碗较厚且隔热,是以我拿在手上并不觉得,兼之方才又有些心不在焉,根本未曾注意这汤汁上的热气。

我抬头望向季燕然,不明白他方才被我喂下那几勺滚烫的汤汁后为何不说,还做出一副万事正常的样子,亏他能忍住…

季燕然见岳明皎恼火地瞪着我,连忙笑道:“无妨无妨,侄儿向来喜欢喝热汤,这药冷热正合适!”说着又冲我笑道:“烦劳灵歌妹妹继续帮为兄舀罢,待凉了反而喝起来不舒服。”

我不敢看向岳老爹那张可怕的超自然的脸,在这位正直忠信的老人家心里,只怕我这个女儿早已成了恩将仇报的代表性人物。

我低了头,舀了一勺药,轻轻地在唇边吹温,而后小心翼翼送至季燕然的唇边,抬起眸子看向他,却见他的那对黑黑的眸子也正望着我,于是不自觉地轻轻道了声:“对不起。”

季燕然眼底浮上一抹竟似宠溺的笑意,眨了眨眼后又消失在深不见底的瞳孔里了,没有作声,只是张嘴将勺子里的药含入口中,慢慢咽下。

岳老爹生了气,也不在椅上坐着了,起身负了手在屋内走来走去,我是头一次见他冲我发火,一时有些心慌意乱,连拿着勺子的手都有些发抖。季燕然看了看我,突然趁岳老爹背对着我们时一把端过我手中的药碗,对了嘴尽力不出声地大口吞下,而后飞快地又将碗递回我的手中,脸上一副苦相,五官皱得像沙皮狗。而当岳老爹转至面冲我们时,他便立刻收去表情,舔舔唇,装作安心吃完了的样子,笑道:“谢谢灵歌妹妹,有劳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慢慢起身,将药碗递还给等在门外的那个端药来的小丫环,重新回至屋中,却见岳明皎正嘱咐季燕然好生休息,而后便出得房来,径直进了岳清音的书房。我也只得随同岳清音一起跟进去,岳清音顺手将房门关上。岳明皎负着手一言不发地在窗前背对着我二人立了半晌,我便悄悄望向岳清音,他也望了我一眼,没有理会我发射给他的SOS形眼神。

就见岳明皎转过身来,脸色好了些,望住我语重心长地道:“灵歌,莫怪为父在此事上对你太过严厉。你当清楚燕然对我岳家所做的一切,从缉捕鬼脸大盗至将你从山贼手中救回,燕然对我岳家可谓是恩同再造!你当也记得为父教给你写的第一句话罢?——知恩图报。为父不求子孙后代能有多大的做为多高的成就,为父只希望我岳家世世代代都能记住这条家训,常怀感恩之心,不做负义之人。灵歌你或许不能理解为父为何如此计较这报恩之事,说来也是为父年轻之时的一段往事,为父曾经于危难之时被人救过一命,前因后果如今不消细说——此恩为父一直未能报成,为此深感自责,自那时起为父便发誓,今生若承恩于人,必要千方百计以涌泉相报,不使自己再落遗憾。为父要这么做,为父的子女也要这么做,这才是一个血性之人当做之事。灵歌你明白为父的心意了么?”

我忍住乍一听得那四个字的刀绞般心痛,垂首低声答道:“爹爹,灵歌明白,灵歌方才错了,请爹爹责罚。”

岳老爹笑起来,走至我面前摸摸我的头,道:“知错就好,为父亦清楚灵歌不是有意为之,只是下回要多加注意、多多用心,燕然对你恩重如山,便是要你将命交与他,你也不当皱下眉头才是。如今你只需心怀感恩,将燕然照顾得周周到到,便算是尽力了。”

我恭顺地答道:“是,爹爹。”

岳老爹的脸色这才多云转晴,拉着我坐到窗前小榻上,笑着道:“为父险些忘了,今日段大人去找为父闲聊了一阵,听话意是想试探试探灵歌你的意思,究竟灵歌对那段三公子意向如何?可否给为父说说?”

我垂头,低声地道:“爹…女儿…只把段三公子当做朋友,烦劳爹爹代为转达此意。”

岳明皎半晌没有作声,我小心地抬眸看他,见他紧锁了眉头,额上皱纹比往日更深了些。听他慢慢开口道:“灵歌啊…爹已迟暮,做事渐感力不从心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在行动还算方便的时候把你兄妹两个的终身大事定下来。爹知道你的心思,谁家姑娘不想嫁个自己心怡之人呢?然而这样的事可遇不可求,你已经十七岁了,照理十六岁就当嫁人了,只叹你娘去得早,才将你的婚事拖到了现在。为父看那段三公子为人老实,人又聪明勤恳,是个有前途的好小伙儿,你好生考虑考虑,莫要再拖了。现在虽然不喜欢他,但只要夫妻两个相处的时间长了,自然会生出情份来。段三公子是个难得的好儿郎,灵歌你千万莫要错过啊!”

“爹…”我硬着头皮违逆岳老爹的期望,道:“可不可以再给女儿一些时间?女儿现在真的不想嫁人…”

岳明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负着手在屋里来回踱起了步子,踱了一阵停下来,望住我道:“告诉爹,你究竟为何不愿嫁人?”

“女儿还不想离开爹和哥哥。”我低声道。

“这不是借口,”岳明皎断然道,“男婚女嫁天经地义,离开父兄是迟早之事!——你可还有别的理由?”

见他有些动怒,我只好暗暗一咬牙,道:“灵歌不喜欢段三公子,如爹方才所说,灵歌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好、好!既这么说,明日爹就在家设宴,邀请那些正值婚龄的官家公子到席,届时你可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从此莫要再同爹推三阻四!”岳明皎沉声喝道。

“爹——莫说这么做会让女儿觉得难堪,就是见了面,只一眼又如何会喜欢上谁呢?!”我急道。

“你倒是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岳明皎瞪着我道。

“女儿…不知。”我垂下眸子,大盗的笑脸倏而闪过,一时间心痛如绞。

“既然连你自己都不知,那婚事便由爹来替你作主!”岳明皎又开始来回踱步子,忽地又停下脚步,瞪住我道:“你且看谁家的姑娘像你这般挑来挑去?哪里就那么容易能挑到让你完全中意的如意郎君?若像你这么一个一个地审度掂量,只怕挑到头发白了也未见得能挑上合适之人!更何况纵你觉得合适了,对方也未见得觉得合适!——灵歌啊!这世上哪对夫妻不是经过慢慢相处、彼此了解后才越来越融洽的?你已经十七岁了!没有时间供你彻底了解一个人后再去决定嫁与不嫁了!只要对方心地善良,诚实可靠,对你好,那就足够了!你说呢灵歌?”

眼见着岳老爹花白的胡子因焦急恼火而抖个不停,刀刻般的皱纹虬结着沧桑,起伏着的胸膛下是一颗为子女的终身幸福而忧虑操劳的父母慈心,直令我既心疼又无奈。

古代不似现代,不可能容年轻男女来来回回地谈恋爱,谈得好就结婚,谈不好就换人,难怪老爹会急成这个样子,大约他是很喜欢段慈的,不想让我错过这样一个好男人。

我望了望岳清音,见他面无表情,目光里看不出任何的心绪。却听老爹又哑着嗓子道:“莫看你哥哥,都是他将你惯得坏了!这一次爹要听你自己的意思,到底愿不愿嫁与那段公子?”

我偏脸望向窗外,一阵冬风乍起,深夜里吹得寒竹萧萧,声同呜咽。轻轻于肺腑内叹了口气,我低下头望住自己的心口,语声有些虚无地道:“爹,就这样罢…若段家不嫌弃,女儿…愿嫁给段三公子为妻。”

眼尾的余光看到岳清音的袖角动了一动,耳里听到岳明皎一声长叹,喃喃念着:“好…好…总算你这孩子想通了…你娘若泉下有知,也可安心了!…”

后面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已听不大进耳里,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叹息,她说:罢了,罢了。你的心早已不在腔里,还管什么身在何处?

是呵,我的心早在大盗死时便已同他一起归去了,总要留下这个身子尽孝,让关心我的亲人放心才是。

为了让老爹开心一些,我告诉他明天我要应段慈之邀去虞渊河边游玩,老爹满口答应,岳清音始终未置一词。

从小楼出来,仰起脸望向顶上苍穹,发现今夜阴了天,没有月光。

实话·表白

次日起来,天色昏黄,冷风嗖嗖,隐约是闷了一场冬雨。那段慈昨天匆忙逃走,也未能约定何时在虞渊河边见面,不过以他的性子就算没能得到我的答复想必也会傻傻地跑去那里等上一天的。于是吃罢早饭,换上厚些的衣服,未施脂粉,让绿水抱上两把伞以防下雨,再带上欢喜儿,主仆三个从院子里出来,一时想起岳清音今日便去衙门上班了,季燕然那里恐怕只有长乐和几个小丫头伺候,便唤了红鲤白桥先跟着我前往岳清音的小楼。

进了季燕然的房间,见他又倚在床栏上看书,便走上前去行了礼,道:“季大人,灵歌今日要出门,将我的两个丫环暂先安排来伺候大人,大人有事请尽管吩咐她两个,灵歌晚饭前便回来。”

季燕然向窗外望了望,道:“眼看要下雨了,灵歌要注意安全。”

我点头应是,便辞了他出得房间。

带着绿水和欢喜儿,叫了辆马车直奔虞渊河。且说那段慈非但没有约定时间,连具体地点亦没有言明,虞渊河这么的长,天知道他会出现在哪个地段。想了想,让欢喜儿下车去打问了一下虞渊河沿岸有什么可供人歇脚赏景之处,得到的答案是:雕碧水榭。

雕碧水榭是一所建于河上的公共设施,与河岸之间由曲栏石桥连接,水榭面积不大,四面皆有窗,正可遮风蔽雨。由于今日天冷,又闷着一场雨,是以河岸边并无多少行人,马车在雕碧水榭前停下,主仆三个下得车来,抬头一望,却见那段慈一脸落寞地正立于桥上望着河面发呆。

缓步走上前去,至他身边轻轻唤了一声:“三公子。”

段慈恍然惊觉,转过头来满脸地不敢相信,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张着嘴巴呆了半天方才断断续续地说成一句话:“岳、岳小姐…你、你怎知小生会、会在此处?”

我轻声道:“三公子昨日不是约了灵歌么?”

段慈满脸窘相地低下头去,嗫嚅着道:“小生、小生昨天实在是…”

知他是为昨天自己没说清楚就跑掉的事而感到丢脸,我便岔开话道:“怎么三公子就一个人来了,也没带把伞么?眼看天就要下雨了呢。”

段慈尴尬道:“小生今早出门有些急了,忘、忘记带伞和、和随从…”

我很怀疑他是不是天还未亮便跑来此处等着了,不过见他已经很是不好意思了,便没有再问,只道:“这地方灵歌还是头一次来呢,果然是个赏景的好所在,三公子,我们不妨进榭内坐坐?”

这话似是正合段慈之意,连忙点着头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我走在前面。推门进得榭内,见并无他人,屋中设有桌椅,还有几幅没有落款的字画儿,已经有多处破损了。绿水和欢喜儿过份识趣儿地没有跟进榭内来伺候,还将门从外面关上,于是屋内便只有我和段慈两人,除了窗外哗哗地水流之声外,周遭便是一片令人不大自在的安静。

我坐到临窗的椅上向外望,见碧沉沉的河水甚为湍急,河面上水气渐浓,远远看过去倒也有种烟波浩淼的意境。段慈红着脸站在距我几步之外,呆呆地望着我不作声,我转头望向他,心下一叹,指着自己身边的椅子道:“三公子请坐,站在那里如何赏景?”

段慈鼓起勇气蹭过来慢慢坐下,同我一起望向窗外,一时间二人谁也没有言语。默默地过了许久,终于听得他低声地道:“岳、岳小姐…这里的景致…可、可还好?”

我点头:“好,尤其在这样的阴天之下,有种‘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惆怅之美。”

段慈忍不住偏脸看我,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道:“岳小姐…似是有忧心之事?”

我笑笑:“人生在世,谁没有几件忧心之事?三公子莫非没有么?”

段慈红着脸点头,嗫嚅道:“有…有的。”

“哦?可以对灵歌说说么?”我将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偏头托着腮望着他。

段慈不敢看我,半低着头结巴着道:“这…这…小生…小生…”

“当灵歌没问过好了。”我笑,转而重新望向窗外,又是一阵的静默。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段慈轻声地开口,道:“岳小姐…小生不想瞒小姐…小生确有忧心之事。小生自小便埋首于书卷之中,极少接触、接触家人以外的女子。一直以来,小生只认为女子便如书中所写那般对男人逆来顺受、言听计从,只识针线而不识沧海,心中直替女子慨叹,然而自见过…见过小姐后,方发觉自己错了,小姐的胆识,小姐的智慧,小姐的与众不同,小姐的…一切一切,都令小生…魂牵梦萦…小生只怕自己难以博得小姐青眼,是以连日来…夜不能寐…”

我转过头来望住他,见他红着脸,面上的表情却极认真,极真诚,与我的目光对在一处时,却又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是的,如岳老爹所说,段慈是个难得的好男人,有才华,有相貌,心地善良,真诚可靠,且我竟还有幸被他一往情深地恋慕着。若是在我初穿来之时就遇到他,也许我会选择嫁给他,他会有个好前途,也会一心一意地对我,我们的婚姻更会波澜不惊地度过。

只可惜…如今的我只能给他以身,而无法给他以心。

自嘲一笑,未再言语。

段慈偷偷地望了我一阵,终于忍不住再度开口道:“恕小生失礼…小姐看上去心事重重,可否、可否说出来,看小生有什么能帮到小姐的地、地方么?”

我垂眸笑笑,道:“三公子当真要听么?”

段慈红着脸,表情却极是认真,略向前探了探身,道:“小姐请讲。”

我抬眸望住这张满是真诚的纯洁的面孔,心中升起一阵不忍。为了不令岳明皎再为我操心焦急,我可以彻底放弃坚持,听凭命运安排。可如此一来却又欺了段慈这样一个纯善之人,我本不爱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对他动心,让他与一个同床异梦的妻子白头到老,那是多么恶毒的骗局呢。

如今是左右为难,一边是想要令其放心的亲人,一边是不欲令其受伤的好人,思来想去,只有实话实说,任由发展。

于是冷下心肠,淡淡开口道:“不瞒三公子,灵歌本意并不想与三公子前往相亲,只因碍于你我家中长辈从中搓和,不得已而为之。本该将事情早早同三公子讲个清楚,却不巧前些日子灵歌患病在身,自顾不暇,便将这事拖了下来,若因此而使得三公子误投了情意,那都是灵歌的错,三公子要打要骂,灵歌绝无半句怨言。三公子是难得的好人,灵歌不忍相欺,灵歌对三公子只有朋友之谊,毫无男女之爱,请三公子另择佳偶,莫误了终身。”

段慈怔在当场,望了我许久方才慢慢地轻声道:“岳小姐所说之言…小生心里早就清楚。小生虽然无知,却也不是只会异想天开的懵懂少年。男人与女人,一见钟情之事只怕仅仅是万中取一,小生更相信日久生情之说,所以小姐对小生毫无情意绝不是错,而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虽然小生对小姐…是第一次便…便有了心,但小生更愿意以自己这颗真心慢慢打动小姐。那日与小姐在船上初次见面,经历了凶徒伤人之事后,小生便深深为小姐的聪颖冷静及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独特气质所折服。小生…小生对小姐已、已难自拔,希望能与小姐…结为夫妻…小生不在乎小姐此刻对小生毫无情意,小生愿用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去争取小姐的心。小生虽无能,但、但却想不自量力地试上一试…希望、希望能让小姐、让小姐幸福,请小姐…给小生一次机会!”

有些讶然于他表白的勇气,盯了他一阵,我笑着道:“只怕三公子已经没有时间了。昨夜家父已对灵歌下了最后通牒,务必要尽快嫁出去。这么一来,注定了那个要迎娶灵歌之人娶到的只是灵歌的身子,而不是心。家父年岁已大,经不起再这么为子女的终身大事日夜操心下去。灵歌愚笨,一直都苦于不知如何才能孝顺他老人家,如今也只能在此事上尽量地让老人家少操些心了。因灵歌认为三公子是个难得的好男人,不忍看三公子付出了情意却得不到回报,所以才厚颜将实情说出,三公子切莫因一时情感冲动而误了自己终身…”

“小姐,”段慈毅然接过我的话去,面上神情坚决地道:“小生不在乎小姐此刻是否有心,既然小姐为了尽孝终归要嫁…那,那便,便,便将终身交与、交与小、小生罢!小生定会尽已所能,令、令小姐幸福、福的!”

“即使灵歌一辈子也无法回应公子等同的情意,公子也不会后悔么?”我挑了眉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