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待岳清音答话,屋门已然打开,见季燕然大步迈进房来,乍一见我先是顿了一下,转而又浮上个笑容,仿佛我在这屋内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的事。见他大病初愈的脸色仍显苍白,双颊明显削瘦了下去,唯一没有变化的只是那对黑黑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明亮如星,慧黠如狐。

我垂着眼皮冲他飞快地行了个礼,而后低着头擦肩过去,径直出了房门。厅中已不似方才那般喧闹,众小姐皆在椅上老老实实地坐着,估计是等着季燕然查看过死者情况之后再一一对她们进行问询。

我悄悄儿地由西门出得楼去,绕了个大圈子,又从东门进来,不引起众人注意地蹭至另一名死者林浣霞的房门前。林浣霞的房门也已被衙役们打开,有两名正立在门口把守。

我上前低声道:“衙差哥哥,季大人因在那边房中查看尸体,一时脱不开身,小女子方才亦正好在场,是以便自告奋勇来此替大人给哥哥们传个话儿:大人说,请衙差哥哥查看一下此屋的窗户,上窗棱处是否有细线滑过的痕迹,而后请将结果告诉小女子,小女子好回去复命。”

衙役们自是认得我的,知道我是岳清音的妹妹,也知道季燕然与岳府走得很近,因此倒也没有起疑,便笑着应道:“如此请岳小姐稍待。”说着其中一人返身进入屋内,直奔着窗户过去,把窗户上的闩木取下,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扇,而后轻轻跃上桌去,站起身低头去看窗户的上部边框,仔细检查一番后重新跃下桌来,将窗户关了并上闩,走出屋来向我道:“请岳小姐回复我家大人:此屋窗框之上积有薄薄的一层灰尘,灰尘之上确有着几道因移动或摩擦而留下的仿似细线般的痕迹。”

果然果然,果不其然!与我所猜的密室手法完全一致!仅看这一间房的窗户便足矣,武明玉房间的窗户上必也留有相同的痕迹!

密室手法得以证实,我的信心立时倍增。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查证,那就是凶手是从何处将武明玉的尸体移回到她本来的房间的,以及凶手又是用了什么法子移尸的。

于是假意应着,向衙差行了礼,转身离开林浣霞的房间。重新凝目扫视整个大厅。当初就觉得这大厅造得古怪,东西南北四面皆是一模一样的布局,若非门上挂了绣有名字的绢子,只怕不少人都会走错房间。

而说到走错房间,似乎又同移尸有着什么关联…忽然想起了那句话:最会欺骗大脑的,就是人的双眼。五感之中,会给人造成最多错觉的就是视觉,所以魔术师在表演前也常常会“善意”地提醒观众:不要被自己的眼睛所欺骗,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

于是我慢慢地细细地强迫自己将眼睛当成是没有情感的机器设备,将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不加修饰和定义地反应给大脑,以求让自己能获得最客观最理智的信息。

由北而西,由西到南,由南至东,一整圈观察下来,我几乎要因自己的一个重大发现而兴奋得窒息了——我终于——终于知道了这些房间的秘密!凶手利用了一个最简单、最基本也最容易被人忽视的手法欺骗了所有人的眼睛!

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目光落在厅内某人的身上——她,就是那位聪明狡猾又凶残扭曲的凶手!

滑轮·问题

房间的秘密解开了,第一起命案与第二起命案的关键问题便都迎刃而解。我现在还缺一些东西,我需要几个答案、几个证明,真相已经离我越来越近了。

悄悄儿地趁无人注意潜至楼外,到昨天见过的那架打水辘轳旁转了转,正蹲身查看地上那一大卷麻绳,忽听得身后一人道:“你还想做些什么呢?”

扭脸望去,见是柳惜薇,知她始终对我的行为持着怀疑态度,不曾放松过警惕,却也难怪,若其他人有注意到我这两日鬼鬼祟祟的举止,必也会产生怀疑的。我起身,低声道:“惜薇可否帮灵歌一个忙?”

柳惜薇一挑秀眉,道:“什么忙?”

我将地上那卷麻绳吃力地抱起来,正要说话,忽见从麻绳中骨碌碌地掉出个东西来,定睛看时见是个打磨得很光滑的带有凹槽的木轱辘,中间还有个用来穿绳子的孔洞,想是为了人手不够时装上它打水省力用的。心下了然,微微一笑,将它捡起拿在手上。冲柳惜薇笑道:“惜薇可不可以帮我把这绳子的这一端绑到辘轳的脚架上?要绑得结实一点,然后再将另一端绕过辘轳的转轴…我有些畏高,不大敢走近崖边。”

柳惜薇接过麻绳,边轻松地抱着走向辘轳边问我道:“你想做什么?这辘轳上不是已有了条绳子么?”

“那条绳子不够长。”我笑笑,看着她将绳子绕好。

如此一来,这条长长的麻绳相当于被分做了三等分,A点和B点是绳的两端,C点和D点分别是绳身的三分之一处和三分之二处,A点绑在了辘轳的脚架处,C点被我塞进了木桶,D点绕于辘轳的转轴,B点缚在木桶的桶柄上,亦即是说,在辘轳和木桶这两样物体上,各绑有一个绳头和置有一个绳弯。

布置妥当后,我便对柳惜薇道:“从现在开始,请惜薇在心中默默数上一百下,数毕便将这只木桶扔到河中去,注意莫要让绳子掉出来,而后在此处等我回来便可以了…惜薇你练过拳脚,力气应当不小罢?”

柳惜薇用疑惑地目光盯着我点点头,我便笑道:“我现在要离开一会儿,相信我,很快便回来。”

柳惜薇并未阻止我,显然她对我将要做的事的好奇心已经盖过了她的疑心。我拎起地上的一根扁担,拿着那个木轱辘,再挑了一条较短较结实的麻绳,快步由北边绕楼而行,至西边的西南角处,找到昨天发现的那处通往崖下河面的石阶,沿着陡峭的山壁向下行去。摸索着行至最后一阶,待没片刻,便见一只拴了麻绳的大木桶顺着并不湍急的水流晃晃悠悠地向着这边漂了过来,我伸出扁担,瞄准了桶柄间的空档,轻轻一穿,那桶便依着扁担流到了我的面前。

查看了一下桶内,那麻绳的长度只剩了少许,于是将C点的绳弯绕在木轱辘的凹槽上,再用手中的那条短麻绳穿过木桶柄和木轱辘上的孔洞,使二者连在一起,接下来…接下来便是要为真理而献身的时候了。

我发狠地咬咬自己的嘴唇,把心一横,抬脚迈进桶中,蜷腿坐下,将扁担架在身前,然后两手攥住B点绳端将其抻直,在那充当动滑轮的木轱辘与充当静滑轮的辘轳所组成的滑轮组的作用下,连人带桶便可以逆流而行,因水流并不湍急,是以双手动作起来也不是十分地费力,遇到转弯处时,我便用扁担轻点崖壁,以防木桶撞上去翻入河中。

行至新搭的吊桥下方,我暂时停下了逆流行进,抬头凝眸望去,见桥头处的崖壁上有一大片被烧黑的痕迹,想必是昨天早上那吊桥被烧时留下的。然而从这一大片黑痕中又一条细细的黑痕延伸出来,沿着崖壁一直向东而去。

我重新逆流而行,时而抬眼望一望那黑痕,直到我来到了位于孤峰东北角的打水辘轳的下方,黑痕便也消失于此。

于是我与辘轳之间的横向拉力变成了垂直拉力,这便稍稍有点费力了,我弃掉扁担,双手轮换地往下扯着麻绳慢慢将自己所“乘”的木桶向上拉去,虽然有简易滑轮组在起着不小的减力作用,但毕竟这河面距崖顶过高,有近十层楼的距离,倘若是夜间河面上涨,到崖顶只有两三丈距离时,想要上去便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攀到一半时我的胳膊就已开始发抖,只好仰脸高呼了一声:“惜薇——”

便见柳惜薇满是惊讶的脸很快便出现在崖顶,我忙道:“把我拉上去罢!”

柳惜薇不愧是练过拳脚的,但见她甫一转动辘轳,我便像坐着垂直电梯一般飞也似地往上升去。眼看就要到达崖顶,忽地瞥见崖壁之上有一处向外凸出的不大起眼的崖石,方才那道黑痕便止于此。连忙叫了一声:“且慢!先停一停!”

抻着脖子尽量凑近去看,却见那石头上豁然有着数滴白色的蜡油!

“好了,可以拉了!”我向上轻唤。

柳惜薇将我从木桶里扶出来,讶异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凝重地望着她,沉声道:“这是一个怀有极端执着的恨意之人,在一遍遍不畏危险的亲身实验下所想出的具有悲怆意味的复仇方法,其心可诛,其心更可悯。”

柳惜薇望了我半晌,道:“我虽不知凶手为何要杀人,但在我看来,除了律法,谁也没有权力决定人的生死。因此,我绝不会怜悯夺去他人性命的人。”

我微笑,道:“惜薇是个有自己见地的女子,很是难得,希望这样的爱憎分明惜薇能够保持一辈子。”

柳惜薇愣了一愣,才待说话,忽见由东门内跑出名衙役,直向我们这边过来,道:“岳小姐,季大人请小姐前往接受问询!”

我的呼吸紧了一紧,应道:“是。”

遂辞了柳惜薇,跟着那衙役进入楼中,直往西厢最北面的那间房而去,想是临时被做为了询问室,门口还有两名衙役站岗并随时待唤。带我来的衙役上前轻敲了敲门,禀道:“大人,岳小姐来了。”听得里面道了声:“请岳小姐进来罢。”衙役将门推开,我深吸了口气,轻轻跨进屋去,衙役便又将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季燕然负手立在窗前,正望着窗外的远山,听到我进房,转过身来对着我笑。我低下头,张张口,可不知为何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声来,只好抿住唇,默默地等他先说话。

“灵歌…近来可好?”季燕然轻声地道。

我…还好。我点点头。

“瘦了这么多…要注意身体才是。”他在我的脸上飞快地瞄了一眼,垂了眸子笑道。

是的,要注意身体。我再次点点头。

一时他也无语,两个人对立着沉默。

终于听得他重又开口,笑道:“灵歌坐罢,关于这次的案子,为兄有些话要问你。”

我依言坐到屋中椅上,见他亦坐到对面,大手搭在膝头,看上去依然温暖有力。

“关于这两起命案,为兄在灵歌之前已经问过几名证人了,”季燕然开始了公事公办,语气就像是我与他初次见面时在公堂上那般,轻松却不散漫。“现在想再问问灵歌,关于这三天来是否有觉得可疑之处?”

“请大人恕灵歌失礼,”我终于可以发出声音,只是语气有些难以控制地生硬,“在回答大人的问题之前,可否先请大人回答灵歌几个问题?”

季燕然笑了起来,道:“可以。灵歌但问无妨。”

我始终不曾抬眼看他,只盯了他脚上大大的靴子,道:“请问大人,由武小姐的尸体来看,可有死后被移动过的痕迹么?”

季燕然很是干脆地答道:“有。岳仵作的尸检结果表明,由尸体身上的尸斑来看,死者在死后约八个时辰左右时曾被人移动过。”

“第二个问题,”我生涩地道,“大人可曾问过,在武小姐被杀的时间里,都有谁曾经离开过众人的视线?”

“共有四人,”季燕然道,“牛若华,夏红裳以及佟氏姐妹。这四人同另外几名小姐从吃毕午饭时起便都在一楼厅内围坐刺绣,期间这四人皆曾在武小姐被杀的时间里各自回房如厕过,但每人离开的时间都不超过一柱香。除此之外,直至晚饭时,便无人再单独离开过大厅。”

“第三,”我继续问道,“请问大人,林小姐死于何时?”

“昨夜亥时三刻至子时初刻之间。”季燕然答道。

“她身上可有中过迷药的迹象?”我边思边问。

“没有,”季燕然语中带笑,“不过,关于林小姐,为兄通过方才对其他证人的问询以及岳仵作提供的尸检报告,知道了两条信息,不知对灵歌是否有用。”

“大人请讲。”我依旧生硬地道。

“第一,林小姐一旦睡熟,连打雷都吵不醒她;第二…”季燕然犹豫了一下,声音里带了点尴尬地道:“第二嘛…林小姐…患有严重的…狐臭。”

我抬起头,从他那对如黑琥珀似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发亮的双眼。轻声地道:“大人,灵歌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但是灵歌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望大人能够批准。”

“哦?什么请求?”季燕然的眸子牢牢地望在我的脸上,甚至连眨眼都不肯。

“灵歌希望有一人能够在场,听灵歌从头到尾将这三天来灵歌认为的可疑之处细细讲给大人听。”我慢慢地道。

“唔,那人是谁呢?”季燕然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眼睛也亮了起来。

“夏红裳,夏小姐。”我一字一字地道。

季燕然目光闪了一闪,沉声道:“来人,请夏小姐进房接受问询。”

不一时夏红裳被带进房中,见我亦在时不觉愣了一下,迟疑地看向季燕然道:“大人…是不是小女子来得快了些,要不要在房外候着?”

季燕然笑道:“不必,正是现在。夏小姐请坐。”说着起身,将自己的椅子让给夏红裳坐下,而他则又负着手立到了窗前去,偏西的日光洒进窗来,正铺在他修长结实的身躯上,使得整张脸都藏在了背光处的暗影里,一时间无法看清他那对黑黑的眸子正在望着谁。

“岳小姐请讲罢。”他语气温和地道,仿佛已做好了准备随时为某人应付有可能会发生的难以预料的局面。

某人于是开口,轻声且沉着地道:“小女子要讲给季大人和夏小姐听的,就是这三天来所发生的两起命案的始末过程。”

身旁的夏红裳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望向我,不过出于良好的妇德教育,她并没有打断我的话。

“先讲一讲第一起命案——武明玉小姐之死罢。”我道,“武小姐死于前日,我们发现她时,她在西厢由南往北数第三间、她自己的房内。事情应当由前日中午午宴时说起:凶手早已拟定了如何杀害武小姐的计划,因此在午宴之上,凶手或许是亲自、或许是怂恿他人,将武小姐灌得酩酊大醉,之后武小姐如其预料的那样先行退了席,于是凶手便主动将她送回楼下的房间去,当然,为了使自己自始至终都能有不在场证明,凶手还叫了另一名被自己有计划地灌得半醉之人陪同自己一起去送武小姐回房。”

“而之所以要叫上一名半醉之人同她一起去送武小姐,是因为凶手早已计划好,要送武小姐回的并不是她本人的房间,而是另一个房间,亦即是真正杀死武小姐的那个房间。是以为了迷惑这两个醉酒之人,凶手对房间事先做了手脚,使这二人皆以为回的就是武明玉本人的房间,这样一来,被凶手拉去做人证的那位小姐便可无意中替她做出伪证。”

“将武小姐送到那间做过手脚的房间后,凶手便同自己的证人回至二楼继续用餐,至吃完午饭后,凶手同一众小姐一起下得楼来,在一楼厅内围坐刺绣。未时左右,凶手借口回房如厕,从自己房内窗户跳出,由飞仙阁外绕至武小姐所在房间,亦由窗口跳入,将烂醉如泥的武小姐轻而易举地杀死,之后再原路返回,装作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般由自己房内出来,继续同众人在厅内绣花,直至白天过去,夜晚降临,凶手于亥时左右同众人各自回房,待得约卯时正(凌晨五点),凶手再次潜入已死的武小姐房中,将尸体由窗口运出楼外,利用其早已暗自演练过数遍的运尸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避过守在楼门处的下人的视线,将尸体运至武小姐真正的房间外,再从窗口将尸体搬进屋去,布置成死在床上的样子,而后原路返回自己房中,只待第二日被众人发现武小姐的尸体,以如此繁琐的手段来证明自己与案件无关…”

当我说到此处时,忽见夏红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视我道:“你——你在胡说些什么?!莫非你在指称我是凶手么?!许多人都知道,前日午宴上送明玉回房的正是我和浣霞,且之后浣霞亦早早退席——将明玉送回房后又同众人在厅外绣花的不就只我一人么?!”

我凝目望住她,沉声地道:“不错,夏小姐,灵歌所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夏小姐你,就是杀死武明玉和林浣霞的真正凶手!”

“你放肆!”夏红裳怒喝一声手起掌落,饶是我提前一步预料到了她的此种反应,仍然没能及时闪避开去,脸上一片火辣辣地疼。

“夏小姐,请注意分寸!”季燕然因站得较远,根本来不及阻止夏红裳的行为,只见到他上前迈了两大步后便立住了,皱起眉头盯住夏红裳,语气亦罕见地重起来。

“这话季大人当同岳小姐说罢?!”夏红裳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着,可以看得出她正努力地抑制着自己将要爆发的情绪。

我站起身,将被她掴得纷乱的发丝轻轻捋向耳后,淡淡地道:“灵歌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夏小姐若有不同意见,亦可尽数提出来。”

夏红裳怒极反笑地道:“好,好!那我便提出来——方才你说我将房间动了手脚,从而一举骗过了明玉和浣霞两个人——请问我是何时做的这手脚?我又是怎样做的这手脚?——我想提醒岳小姐,从我带了大家进入这飞仙阁后一直至当晚回房睡觉前,一直都有人在我身边,难不成你还要说这里面有我的帮凶同我一起对房间做的手脚么?还有——明玉和浣霞又不是傻子,即便喝得醉了,总不会连房门上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罢?!我就那么好骗过她们么?!”

“武小姐和林小姐当然认得字,然而正是因为如此,她们才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大脑。”我边说边转身走向房门,豁地打开门扇,让整个厅内的布局落入房中我们三人的视线,扭头盯住夏红裳那张愤怒的脸,一字一句地道:“这便是夏小姐你精心布置下的圈套——你并不是在我们大家进入飞仙阁后才暗暗动的手脚,而是在我们来之前便已经将这圈套做好,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摆在所有人的眼前,让灵歌不得不佩服夏小姐你灵活的头脑和过人的胆识!”

夏红裳冷笑连连,道:“我怎么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值得你佩服的圈套呢?你倒是说说看!”

我向外一指,道:“圈套,就在挂于房门上的这些绣有被邀请参加绣艺精社之人的名字的绢帕之上!”

名字·移位

我指向西侧厢房,道:“由西门往南数的四间房,第一间房门的绢帕上绣的是个‘佟’字,那是佟小姐的房间;第二间房门的绢帕上绣的是‘明玉’,那是武小姐的房间;第三间房和第四间房门上没有名字,是多余出来的两间空房。案发当日午膳,若照夏小姐的意思,应当与林小姐一起将醉酒的武小姐由西侧的楼梯送下楼来,而后转向右手边即往南数第二个房间,便是武小姐的房间,即可。然而夏小姐实则却没有这么做,真实的情形是夏小姐你带着半醉的林小姐和大醉的武小姐从东侧楼梯下来,转向了右手边即往北数的第二个房间,也就是在那个房间里,你杀害了武小姐…”

“哈——”不等我将话说完,夏红裳便是一声尖笑,打断道:“岳小姐,你是太高估了自己还是太低估了明玉和浣霞?你当她们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么?你当她们连房门上的字都不识得么?就算醉得再厉害也还不致两个人一起糊涂罢?!”

我偏着脸淡淡地望着她,平静地道:“二楼那绣有百竿翠竹的、将大厅围得密不透风的幔帐,并不是夏小姐你为了展示自己的绣艺挂在那里的。它们的作用是将东南西北分明的四个方向用密竹打乱,置身于幔帐之中喝酒、玩乐、笑闹,随着位置的移动与酒意上头,方向感自然会减弱。而一楼住处那四面完全一样的格局,正可以被夏小姐你充分利用,因此当你带着林武二位小姐由东面楼梯下来时,她们并不会去刻意注意方向,因为在她们的潜意识中,哪怕是走错了楼梯,至少还可以凭借房间上的名字找到自己的那间房,于是便到了最关键的一点——名字。”

我伸手指向东面的厢房,吐字清晰地道:“由东面楼梯下来,右手边第一间房门的绢帕上绣的是个‘佟’字,第二间房也就是夏小姐你杀死武小姐的那间房,原本也安排了客人,若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司徒小姐。记得林小姐曾经偶尔提到了一句,说司徒小姐畏高,因此她根本连桥都没过。司徒小姐畏高,连林小姐都知道,做为东道的夏小姐你也不可能不知道,是以你便正好利用了这一点,故意将司徒小姐的房间安排在了佟小姐的房间旁边,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司徒小姐的名字——司徒琞。”

“你在让下人绣这人名绢帕时,故意安排只绣每个人的名而不绣姓,如浣霞、惜薇、绮罗和梦,而像司徒小姐这样的复姓单名者,便同‘梦’一样,只绣一个单名——琞。琞字若分作上下两部分来看,不正是‘明玉’二字么?!再看右手边第三间房,房门上没有绢帕,亦是一间多余出来的空房,第四间便是夏小姐你的房间,因此,当林武二位小姐跟着你从东面楼梯上下来时,最多只会注意三点:第二间房门上的名字——明玉,面对着房间的方向时左手边的房间——空房,右手边的房间——佟,这三点就同从西面楼梯上下来所能看到的完全一样:第二间房门上的名字——明玉,左手边的房间——空房,右手边的房间——佟。东与西楼梯右手边的第一二三间房,房门上的名字一模一样!”

“这便是夏小姐你精心布下的局,请佟家二位小姐来参加绣艺精社,是因为通过与她们的接触得知了她二人喜欢玩识别双胞胎的游戏,因此你便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及司徒小姐的名字和她畏高的毛病,巧妙地将东西两侧楼梯右手边的厢房布置成了名字一样、位置一样的格局,再利用二楼混淆人方向感的绣竹幔帐,将半醉的林小姐骗过,将大醉的武小姐引向死亡!”

在我说话的过程中,夏红裳似乎慢慢地冷静了下来,重新坐回椅上,一双美目盯着我不住冷笑。听我说至此,她便由鼻中哼了一声,道:“红裳很佩服岳小姐的想象力,可惜这些不过是你的无聊捏造,红裳懒得同你理论。你既口口声声地说红裳是杀人凶手,为何不拿出证据来证明呢?你说红裳将浣霞和明玉引到了东侧的厢房——证据呢?在哪里?”

“夏小姐是认定了自己和林小姐在午膳中途亲自将武小姐送回了西厢她的房间么?”我问。

“那是当然!”夏红裳冷声答道。

“自此之后武小姐应当一直未从房内走出来过罢?——因夏小姐你同其他一众小姐一直在厅内绣花,若武小姐从房中出来,必定会被你们看到,是么?”我接着问。

“不错。”夏红裳盯住我,似在随时准备反击我将要给出的答案。

我波澜不惊地望住她,淡淡地道:“证据,我有。前天午饭中途退席的,除了武小姐外还有一个人,那便是我。我的房间在北厢,从楼梯上下来右手边第二间。然而我却也被那绣竹幔帐混淆了方向,走错了楼梯。我走的是西厢楼梯,下来后向右数了第二间房,也就是武小姐的房间,推门进去,空无一人。我在这间房内一直待到大部分人从楼上吃罢午饭下来方才离开,若照夏小姐你所说的确实将武小姐送回了她的房间,那么为何我却未曾见到她呢?”

“你——你造谣!你无端捏造事实,莫不是——莫不是想报复我曾经捉弄过你么?!我已乞求了你的原谅,你为何还不肯放过我?偏要将我害死你才肯甘心么?!”夏红裳双目含泪泫然欲泣。

“说我造谣,夏小姐又可有证据?”我不急不忙地反问她道。

“你没有证据证明你所说的话,这便是我能证明你在造谣的证据!”夏红裳红着眼怒视着我。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看证据。”我依旧不慌不忙地应着,转而向始终用黑亮亮的眼睛默默望着我的季燕然道:“请大人派一名差爷前往武小姐的房间,在她的枕下有一样东西,那样东西便是灵歌方才所言的证据。”

季燕然便立刻唤门口站岗的衙役前往武明玉房间取那东西,很快回来,见手上托着一根簪子。我望向眼中闪过一丝惊愕的夏红裳道:“夏小姐,这便是灵歌的证据。这根簪子乃灵歌所有,灵歌无意中走入了武小姐的房间,在床上躺下,随手将头上簪子摘了塞入了枕下。后来发觉自己走错了房间,因恐被人看到引起误会,便未来得及取出簪子,匆匆地离去了。若依夏小姐你所说的亲自将武小姐送回了房间,那么灵歌为何未见到武小姐在房内呢?”

“这我怎么知道呢?!”夏红裳噌地站起身来,几步迈至我面前,狠狠地瞪着我,我不闪不避地迎向她,余光里看到季燕然不动声色地向着这边走上前来,想是怕我再捱上一巴掌。

“或许明玉她在我和浣霞方一离开就有事出了房间呢?”夏红裳双唇哆嗦着怒声道,“或许在你离开她的房间之后,她又回到了自己的房中而正巧未曾被人看到呢?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你没有证据!”

“灵歌想不出一个已经烂醉如泥的人在回到了自以为是自己的房间后不躺上床去休息,反而走出房去是想要做什么——当时所有的人都还在二楼用饭,甚至连一楼厅内值班的丫环嬷嬷都去了二楼帮忙,除了在楼外四扇门处值岗的人外,整个一楼没有任何人,武小姐走出房去是想要做什么呢?”我望着她涨红的脸道,“何况灵歌方才已经说了,灵歌离开她的房间时,已经有大部分的人吃罢离席下得楼来,四面的楼梯上都有人,无论武小姐在厅内何处都会被人看到,而事实上却并没有人看到她,这又作何解呢?”

夏红裳哆嗦着喘息了一阵,气恼万分地指着我的鼻尖道:“好——好——你说人是我杀的,你说是我把武明玉引到了东厢杀害的,那么为何她的尸体又会出现在西厢她本来的房间?难道我会隔空搬运之术不成?楼内楼外白天夜晚都有人守,我若想搬运尸体,不被人发现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转身将房门关上,踱回方才坐的那把椅边重新坐下,抬眼望住她,道:“在解释夏小姐你是如何搬运尸体的问题之前,灵歌想先说一说第二起命案中你的杀人手法…”

“你——你不要太过份!”夏红裳冲过来又想扬起手,被季燕然大步一迈抢先挡在了我的面前。

“夏小姐,失态的举动只会加重你的嫌疑,”季燕然声音里笑得蛊惑,“所谓身正不怕影斜,若夏小姐是无辜的,自然不会惧怕他人的质疑。还望夏小姐能够暂忍一时,若有驳词可即时提出亦可事后一齐诉说,本官决不会只偏听一辞。”

夏红裳垂下胳膊,怨恼地狠狠瞪了我一眼,亦重新坐回了她的椅上,而季燕然索性便立在我们两人中间的位置,三个人形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

“你说罢!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编派我!”夏红裳咬着牙冲我道。

我便不紧不慢地继续方才的话,道:“林小姐是你的第二个目标。发生了第一起命案之后,大家的反应必定是离开此处立刻回城,是以夏小姐你便先一步烧掉了唯一回去的路——那道吊桥,至于是如何烧的,这一点也要随后再说。只说烧掉桥之后,大家断了归路,便不得不继续留在飞仙阁,而你也正可继续进行你的杀人计划。于是你便提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建议:因飞仙阁内有一名死人,大家难免心里害怕,是以你便建议剩下的人每两人结成一组,同住一屋。”

“乍一听这计划似乎对你继续地杀人很是不利,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死去了一个武小姐,剩下的人便是二十三名,两人一屋的话势必要余出一个人来,那么这余出的一个人会是谁呢?夏小姐你心里其实早已料得准准——余出来的人,必定是那个性格内向、行为孤僻、反应迟钝、懵懂易骗的我,岳灵歌。”

“因我在这些人中并没有相厚的朋友,所以最终余出来的人当然是我,这是在你的计划之内的结果,然而却不是最终结果。最终结果是林浣霞小姐主动要求自己一间屋,而将一开始故意要与她结成一组的你推到我这里,与我重新搭成一组,从而达到你的双重目的…”

“哈哈!岳小姐你不觉得红裳我已在你的口中几近于神仙了么?”夏红裳用嘲弄地笑声打断我的话,“莫非我掐指一算便可算出来浣霞说什么也不会同我一房?或是我根本就懂读心术,对她的心思一目了之?”

“夏小姐同林小姐的关系很是交好罢?”我不愠不火地慢慢问道。

“当然!而你却竟说成是我杀了她!你教我情何以堪?!”夏红裳嘶声叫道。

“因此夏小姐你必定会了解一些关于林小姐的隐私…譬如难言之隐,”我不理会她的狂躁,只按着自己的步调稳稳地进行道:“就好像…林小姐患有相当严重的狐臭之类的隐疾…”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她有没有狐臭?!这种事她怎么会对我说?!”夏红裳甩着头,发丝纷乱,面容扭曲。

“林小姐因患有狐臭,是以宁愿独自睡上一宿,也不愿同他人一房,因那样只会令她觉得尴尬丢人,”我继续说道,“而你正是抓住此点,成功地利用两人结组这种反向的逼迫方式使得她落了单,达到了你的第一个目的。”

“你的第二个目的就是需要一个脑子不灵光、不爱说话的闷葫芦来做你的不在场证人,于是你也看上去极其自然地找到了我,轻松达成了这目的。当天夜里,你在茶中下了迷药,将我迷得昏睡过去,而后依旧用第一个案子中的方法通过窗户潜入林小姐的房间,将据说一旦睡熟连打雷都吵不醒的林小姐轻松杀死,再潜回房中来…”

“你说迷药?你说迷药?哈哈哈!这是我所听过的最为滑稽的事了!”夏红裳仰着脖子一阵大笑,道:“你该不会忘记了罢——昨天晚上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还将你叫起来过——难道我就这么好心,下了迷药后见你睡在椅子上,怕你第二天起来身上酸痛,是以不顾暴露自己的危险将你叫醒了到床上去睡?”

“我并未忘记昨夜被夏小姐你叫醒之事,”我平静地道,“你当然也不是怕我第二天起来身上酸痛。你之所以要叫醒我,正是想要我为你证明,案发当时你身在屋中而并未在死亡现场。”

“那么事实上呢——浣霞是几时死的?”夏红裳望向季燕然。

“昨夜亥时三刻至子时初刻之间。”季燕然配合地答道。

夏红裳转过脸来瞪向我,道:“你不会忘记昨夜你曾问我是何时辰了罢?”

“没有忘,你还打开了窗让我看天色,月亮正斜,恰似亥时光景。”我答道。

“而后你我又说了大半天的话,就算时辰上有误差,也不会差过太多去,至你我后来入睡时少说也已过了多半个时辰!这期间我一直在屋中,又要如何□去隔壁杀浣霞?!”夏红裳逼视向我道。

“天色正深是不错,月亮正斜亦是不错,然而那个时辰却不是亥时。”我望住她,“在这里,你再一次地充分利用了时间和空间的错位关系,成功地蒙骗了我的眼睛。”我想她大概不懂“空间”这个词,于是一字一句地清楚解释道:“林小姐的确是死于亥时三刻至子时初刻之间,你在这一时间段内作案是确凿无疑的。然而你将我叫醒看天色、看月亮,却不是在前半夜的亥时,而是在后半夜的寅时!你将我叫醒后所在的房间也非你那位于东厢由北往南数第一间的、你本来住的那间房,而是位于西厢的由南往北数第一间房内!我所看到的也不是正在升入当空的月亮,却是由当空正在向下落的月亮!你在迷昏我的过程中,带着我彻底地颠倒了东西颠倒了时间,与第一个案件不同的是,那一案中你移动的是尸体,这一案中,你移动的是活人!——当我再次被迷药的效力带入睡眠之后,你便又不辞辛苦地将我移回了东厢你的房间,当早晨醒来时,一切便都与你无关,一切又将会按照你的计划那样发展下去。对么?”

夏红裳一阵长长的冷笑,道:“我简直不知从何说起——岳小姐不会是患了什么痴人说梦之症了罢?信口雌黄谁人不会?我若说你是凶手,一样会找出种种想像出的理由来!——真是无理取闹!念在你我父亲同朝为官的份上,我给你个机会向我道歉,我还可以考虑对你既往不究,否则便莫怪我将此事闹到上一辈那里去,届时后果可就非同小可了!”

“灵歌只是就事论事,哪怕闹到天上去,最大的也只有‘真理’二字。如果夏小姐认为灵歌说得不对,大可以反驳,没必要做无谓的口舌之争。”我淡淡地说道。

“好,就依你。我提出疑问,你若不能解,就请回去告诉令尊,准备等着同家父在朝堂上见罢!”夏红裳狠狠地道。

“夏小姐请说。”我挑眉望着她。

“你说我杀了武明玉和林浣霞,可她们两个的房间明明是连门带窗全都由屋内闩住的,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从这样的屋子中脱身出来?”夏红裳冷笑着问道。

“这个谜题我已解开了,”我起身,垂眸看她,“两件案子用的都是同一种手法,灵歌愿亲身演示给季大人和夏小姐你看。”说罢抬眼望向季燕然,见他冲我把头一点。

我从床上的笸箩里截了一段长线,翻身上得几案,按照前日琢磨出来的制造密室的手法,将窗户由屋外上了闩,而后手里勾着那线,由楼门绕回厅去,见季燕然已将房门打开,微笑着在门口迎我入内。

夏红裳仍自冷笑,道:“这也不过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方法罢了,却又要如何证明我也这么做了?”

“只须请衙差到武小姐的房间和林小姐被害的房间去查看一下窗户框上边有没有留下丝线的滑痕便足可证明了。”我看着她道。

却见她的眼底终于现出一抹惊慌之色,但很快便一闪而逝。听得季燕然忽而笑道:“检查窗户的事可暂放一放,本官还想听听夏小姐有没有其它的疑问。”

只怕他这是打着夏红裳的幌子想看一看我完整的思路吧…

果然夏红裳就势冷声问道:“还有你说我什么移动尸体移动活人的——你这一次倒也亲身演示给我看看,我究竟是怎样做到而不被人发现的?”

“可以,不过这要等到晚上——孤峰的河水涨起来之后。”我一字一字地望着她说道,清楚地看到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栗了一下。

由于此时距夜间河水上涨还有一段时间,季燕然便唤来衙役先将夏红裳带下去好生安抚,实则是看住她以防逃跑或是自尽。

房内只剩了我与他,见他凝眸望着我,心内那两股天使与魔鬼的力量又再度汹涌碰撞起来,我恨他这洞悉一切的目光,它令我所有努力深掩着的情绪都无所遁形,然而我也十分清楚他心中的内疚,虽然他确实没有一丁点儿的错,可他不想伤害我,是的,不想。所以不该恨他——做不到不恨——不能恨——恨——

一时头疼起来,便低头向他行了一礼道:“灵歌还有点事要做,待晚间再来见大人。”说罢转身走向门口。

“灵歌,”他开口叫住我。

我回身望向他:“大人还有事?”

他慢慢走近,低了头问我:“脸上…还疼么?”

我伸手摸摸被夏红裳打得火辣辣疼的那半边脸,笑笑:“不疼。”

他望着我,眉头微皱,才要说话,忽听得有人在外敲门,便道了声“请进”,门开处见是佟家姐妹之一,想来应该是佟家二小姐无疑,手里端着茶盘茶杯,乍一见我们两人在门边立着,不觉愣了一下,满眼的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