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岳清音,你大概不会想到这将是你我最后一次以兄妹相称了,你所给予岳灵歌的亲情关爱也请恕我就此替你画上句点了。命运既然让我的灵魂附在了岳灵歌的肉体之上,那么我就有权利主宰这条生命的今天与未来。

一念至此,我不禁笑得从容,我本无错,怕得谁来?

猫腰将榻边绣鞋穿好,站起身来抻抻衣衫,而后将岳清音的那件袍子轻轻抖了一抖,走至他面前递与他,低眉浅笑:“谢谢。”

岳清音目光深沉地盯着我,接过我手中的袍子,我礼貌地道了声“我回房了”,便与他擦肩而过,径往自己的院子行去。

“丫头!”田幽宇在身后叫我,我回过头去望向他,见他脸上略带诧异,大步迈过来,低下头来望住我,沉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轻轻一笑,道:“我很好,谢谢宇哥哥关心。”说罢转身想走,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只得又扭过头来看向他。

田幽宇抓着我的手转身瞪向岳清音,道:“她怎么了?癔癔怔怔的!你是不是又吓唬她了?”

我听得额上直划黑线——什么叫“癔癔怔怔的”?!姑娘我自认就算是在发呆的时候那目光也绝对比原来的岳灵歌有神多了!

岳清音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田幽宇拉在我腕上的手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放开她说话。”

田幽宇哧地一笑,道:“喂,你这死人语气吓唬丫头还行,对我可不管用!有话就快说!我和丫头也有事要办!”

这个这个…田同学,虽然我从内心深处支持你和岳老大对着干,但是说话要注意用词…啥叫“有事要办”啊?!很容易引起误会的知道伐?

岳清音神色一冷,目光刹那间竟有些凛冽,然而只是极短的一瞬,又恢复了他那死人般的面部表情。我察觉到田幽宇握着我腕子的手在那一刹竟不自觉地紧了紧,不禁暗叹这岳老大的气势果然非同凡响,不愧是天天拿死尸当陪练的。

岳清音别开目光,沉声道:“家父请你派两名手下来保护灵歌安全,八月十六只怕有贵客要光临敝府。”

田幽宇勾唇一笑,道:“不必两名,一名即可。”岳清音转回目光盯向他,他便带着挑衅地扬起眉,道:“我,我亲自来保护丫头。”

岳清音仰起脸来望向顶上桂花树的枝子,淡淡地道:“只怕你未见得能抽出空来。”

田幽宇沉沉笑了两声,道:“明晚若能将盗擒住,十六便无需我来保护丫头;明晚若空手而归,十六你纵是不让我来,我也是要来的。”

岳清音便不再作声,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桂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田幽宇哂笑一声,忽然长臂一伸揽住我的腰,略一用力就把我提了起来,另一只胳膊勾住我的双腿,打横将我抱起,故意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便疾速地奔离了后花园。

不知道这个是否就是那传说中的轻功,总之我紧缩在他的怀中真切地体验了一把超速行驶的快感,直到他最终停下来后我的心跳还保持在沸腾的状态。

“睁眼。”田幽宇拍拍我的脸。

我慢慢掀开眼皮儿,发现世界突然不同了,四外一片开阔,树们变矮了,楼们变低了,人们变没了…那个…地上怎么都是瓦?

田幽宇坐了下来,依旧横着抱着我,将我架在他的腿上,然后他便闲闲地靠在什么上边,坏坏地笑着看我。

我眨巴眨巴眼,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了他身后靠着的那个东西,似是装饰在屋脊上用以避邪的龙吻兽。哦…是屋脊。…嗳?——啊!他、他竟然把我弄到房顶上来了!

我尖叫一声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目光不小心瞥到了身下呈下坡势的层层的屋瓦,脑袋立刻一阵眩晕。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才上了树又上房,下一次不晓得还能上到哪儿去,人类登陆月球的伟大征程始于我的足下!

由于我“热情洋溢”的投怀送抱,田幽宇十分“给面子”地敞开了他的胸膛将我接纳,并且长臂一收把我拥得紧了些,口中笑道:“喏喏喏,这可是你主动的!我一向抵御不了女人的诱惑,若不小心失了分寸,你说怪谁?”

我连忙松开揽着他脖子的胳膊,两手支在他的胸膛上以令自己同他保持距离。他低头看了看我的手,而后抬眼瞪向我:“你还敢非礼我?”

我立刻卑颜地哀求道:“宇哥哥…别闹我了…我真的好怕…”

也许是感觉到了我身上微微的颤栗,田幽宇总算发了回善心没有继续玩笑下去,沉了面色盯着我的脸,低声道:“告诉我,发生了何事?”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发生…啊!”

我的话音还未落,田大疯子就已经怒了,箍住我的腰一偏身子,我就处于了头低脚高的状态,几欲顺着倾斜的屋顶往下做翻滚运动。

“啊——啊——啊——”我叫得像头受了惊吓的小毛驴,死命地拽住田疯子的衣领。

“不说实话我就一直让你这么待着!”田幽宇锉着牙火大地道。

“啊…哈哈哈…”——别误会,我绝对不是在狂笑,实际上人们在惊呼或欲哭未哭的时候也会发出“哈哈哈”的声音,不信你替我来这儿试试(-_-!无良女诱拐替身中…)…

“嗯?说不说?”田幽宇那张恶魔般的面孔压下来,我是又恨又怕,趁乱薅住他垂在肩侧的一绺头发,心道你要是敢松手我就连毛带皮卷走你二两猪头肉!

“说…呜呜…”我干抽不见泪,没办法,这一吓让我体内水份迅速蒸发,嘴唇都干了。

田大魔头胳膊略一用劲儿将我重新揽回他怀中,捏住我的下巴迫我直视他,道:“说罢。”

“我…我不是岳灵歌…”我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哦,那你是谁?”田幽宇问。

“我是从千年以后来的…我本已经死了…却不知何种原因地附在了岳灵歌的肉体上…”我老老实实地道。

田幽宇“哼”地一声笑,捏着我下巴的那根大拇指摁在我的下唇上轻轻揉了揉,道:“行啊丫头!几日不见会讲故事了?!难怪癔癔怔怔的样子,是不是背着岳仵作偷偷看杂书了?”

——你看,这年头,说实话都没人信,这可不怪我了。

“没有…”我摇头,顺便摆脱他摁在我唇上的拇指。

“没有?那他为什么一副死人样子?”田幽宇瞪着我,大掌扣在我脑瓜儿上不让我乱动。

“他…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我低声道。

“说得也是…”田幽宇回过味儿般地喃喃道。

我似乎看见一只小乌鸦嘎嘎叫着从我俩的头上飞了过去,身后挂着一串“??????”…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田幽宇忽然探下头来,牢牢地盯着我的眼睛,若有所思地道:“丫头…你变了。”

我想避开他几乎要贴住我的脸,无奈脑瓜被他摁住动弹不得,只得梗着脖子道:“每个人…都在变呀…”

“不对。”田幽宇忽然笑笑,放低沉了声音,道:“你变得最为彻底。你的神色,你的眼睛,你的心,全部都变了。”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轻声道:“变得不好了么?”

田幽宇没作声,黑黑的瞳孔在打量我脸上每一寸的肌肤,这个家伙…不会也在怀疑我戴了什么人皮面具或是易过容吧?

我从容地任他检查,易容算什么?咱连灵魂都易了!

忽而他的目光停在了我的唇上,呼吸微微重了些,直拂在我的口鼻之间,令我全身的神经细胞不由紧绷了起来。

他…他想干什么…这,这个状况十有八九是要…是要吻过来了…这这这,不行…我宝贵的古代初吻绝不能给了疯子。

我慌乱地想要挣脱他,却被他胳膊用力将我紧紧箍住,原本扣在我脑瓜儿上的大手改为托住了我的后脑勺,指缝间夹着我的发丝,令我完全不能摇动。

他的脸压下来,额头抵住我的额头,鼻尖碰上我的鼻尖,呼吸浓浓热热地拂在我的脸上,喉间沉沉地道:“你在怕什么?”

“宇…宇哥哥…”我脸烧得几乎要从汗毛孔里往外喷火,这、这可是我头一次跟古代人这么亲近…幸好午睡前吃了桂花糖,不至于产生口臭等有毒气体…一时间心慌意乱内分泌失调,又急又怕又窘地抿着嘴,以免说话时由于唇部起伏过大不小心碰上了不该碰的东西,那可就真点了导火索了!

我从唇缝间挤出声音道:“宇哥哥…别这样…我…我当你是哥哥的…”

田幽宇偏了偏脸,嘴唇就在我的唇的上方,低低地道:“而我…却想重新看待你了…灵歌。”

我浑身不由得一震,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我做出离开岳府的决定是无比伟大正确的!但是…我、我不想在离开之前把初吻丢在房顶儿上啊…老天…谁来救救我啊…哥哥…嗳…已经没有哥哥了…

安置·佳节

田幽宇的唇在我的唇的上空盘旋了一阵,只觉他揽在我腰间的手忽然一紧,当我以为他要俯冲下来的时候,他竟偏开了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去,低声不知道嘟哝了句什么,终于直起了他的身子,解除了对我的压迫。

我心中也是重重地吁了口气,恍如拨云见日得以重生。见他垂下薄薄的眼皮望住我,道:“若不是你的这张脸一直未变,我还当真会把你当作了别人。”

我没有吱声,这样的事情始终是瞒不过人的,只不过灵魂附体这种现象对于有神论和无神论者来说都是很难短时间内相信并接受的。

田幽宇伸手捏捏我的鼻尖,低声道:“我的那个对我言听计从、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笨丫头到哪里去了呢?”

我忽而有点难过,好歹我是身无牵挂地穿过来的,而岳灵歌…就这么被迫离开了疼她爱她的亲人和她所思恋的男子,无论她此时魂在何方,想必都是极尽凄苦的罢…不由得开始理解起岳清音的反应来,若换作是我,自己最疼最亲的人的身体被另外一个陌生人占据并主导着,而我亲人的灵魂此时却不知在何处受着怎样的磨难,有没有人疼她护她?有没有人欺她伤她?若作此一想,我只怕会憎恨起这雀占鸠巢的人来,然而毕竟这身体还是我至亲之人的,既不能杀她又不能弃她,只能要求她甚至强迫她保护好这身体,虽说灵魂若死了身体也不过是一具空壳,但只要这身体还鲜活的存在,便多少能够做为精神的寄托以稀释失去至亲的心痛感。

这感觉是矛盾且痛苦的,唯一在承受着它的,只有岳清音一人。

看来真相往往并不能让所有人解脱,反而会成为令相关人等至死方能开释的情感重负。这件事不同于其它,是不是…善意地隐瞒下去对这些尚未知情的人来说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我心中轻叹,慢慢伸出手去抚上田幽宇的面颊,轻轻地道:“宇哥哥…灵歌…一直都在啊…三年未见,灵歌怎会丝毫未变呢?人也长高了,懂的事也多些了,许多想法自然也会跟着发生改变啊…宇哥哥你不是也在变么?”

田幽宇微微笑起来,似乎在享受我在他脸颊上的轻抚,我才想收手,却被他猛地一偏头,张口咬住了我的手指尖,我“呀”地叫了一声想往外抽,被他死死咬住。

糟了糟了,这厮犯了狂病了,怎么还带咬人的?早知这样刚才我该悄悄抠抠脚丫子的!

“宇哥哥…你,你又来了…灵歌当你是哥哥般敬重的…哪有哥哥这样欺负妹妹的…”我用另一只手去推他的脸,被他伸手握住。

“我不要你的什么敬重,”他松开嘴瞪着我,“那玩意儿你还是扔给你那死人大哥罢!我只要你…”

啊?天哪,他竟然这就表白了!我还没做好应对的准备啊!

“…这个傻丫头能随时让我欺负到,”他大喘气般地接着道,我又松了一口气,“能让我一直看着你改变,由小丫头变成小女人,由小女人变成小妇人,由小妇人变成小老太婆…”

再说下去我是不是就得是小骷髅架子了?我截住他的话,轻声道:“宇哥哥,以后的事谁都难以预料,说这些都还太早,不如且看今朝罢!”

“哦,那今朝你想如何呢?”田幽宇问。

“今朝我想…先从这儿下去。”我无比诚挚地道。

屋顶惊魂记终于完结了,但愿不会再有什么续篇或番外之类的来虐我的身心。脚一踏上实地我就立刻从田幽宇的怀里挣脱出来,道:“宇哥哥还有事要办罢?灵歌不多留你了…”

田幽宇勾着薄唇笑起来,道:“居然敢赶我走?…以后这样的机会可是不多了,丫头!”

…是的,这是最后一次了,疯子哥哥。

我们两人各怀心思地一个对视,他笑着转身而去。替岳灵歌目送着他的身影渐走渐远,我心下轻叹,也许这将是岳灵歌这双眼睛最后一次看到自己心爱之人的背影了。…抱歉,岳小姐,灵魂可以易体,情感无法转嫁。

回至我的院子,继续养精蓄锐,一晌无话。

至晚间,岳清音与岳明皎都未回府,我自己在房中吃了晚饭,加了几道肉菜,甚至喝了两口小酒,沐浴着舒爽晚风最后将整个岳府逛了一遍。回房细细洗了个澡,临睡前挨个拥抱了绿水青烟白桥红鲤四个可爱的丫头,不理她们诧异的神情,自回房内歇下。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一大早,合府皆忙,有往房檐下树枝上挂各色彩灯的,有打扫庭院铺设果品的,也有预备着香斗用以晚上焚来祝月的。

我将四个丫头打发着各自去忙,自己则背了布囊静悄悄地出得院子,一路行至偏门,偏门虽也有家丁守门,不过至此也已无妨,反正我又不是也要造个什么密室失踪谜案,堂堂正正地出府,明明白白的离家,料这两个守门的小男人也起不了什么疑心。

出得岳府,我雇了顶小轿,先去衣坊买了几件粗布衣裙,在轿内悄悄换上,而后便径直奔了位于蓐收区五谷坊山茶巷的卖风筝的阮老汉家。山茶巷内住的都是平头百姓,巷两侧是用大青石砌成的平平整整的院墙,每户的院门前都用长条石砌了三级高的台阶,墙内皆种了樟树,绿油油地探出墙来,遮了整条巷子的阳光,凭添几许幽深宁静。

推开阮老汉家的院门,地上铺的亦是方方的青石,干净平整,院子中央是一口水井,吊着辘轳和桶。普通百姓家的房屋布局大多是四合院或者三合院,阮老汉家的是三合院,北屋一正堂两偏房,阮老汉睡东偏房,阮铃儿的闺房则在西偏房。东屋便是柴房和伙房,西屋是茅厕。——很简约整洁的一个住所,四围环境又很幽谧,所以我当初才决定将自己的后路铺设在此处,静悄悄地生活,做一个尘世中的化外之人。

阮老汉正坐在堂屋里编竹筐,从窗口瞥见我进了院子,连忙放下手中活计迎了出来,低声道:“姑娘你还是决定离开了?”

我当然没有将实情告诉阮老汉,一直骗他说家中继母看我不顺眼,迟早要将我赶出来,倘若我离了家便要到他这里住下的,是以他今日见了我方有此一问。我便点点头,道:“从今以后便要麻烦老爹您多多照料了!您也莫再‘姑娘’、‘姑娘’的叫晚辈了,晚辈的闺名儿中也有个‘灵’字,老爹倘若不嫌弃,便也叫我个‘灵儿’好了。”

阮铃儿、灵儿,字虽不是同一个字,叫在嘴里却也有几分亲切,阮老汉连连点头应了,将我迎进屋内。

西厢阮铃儿的闺房已经打扫干净,自然比不得岳灵歌的住处,然而我在现代时也是租住的最便宜的房子,再简陋的环境也熬过,虽然最后香销玉殒在了那架卑鄙的老液化气灶上,好歹咱也是受过艰苦条件磨炼的。

阮铃儿的房间只有一张木床挨着北窗放着,床上是新缝补好的枕头被褥,虽旧却也干净。床边是一只破旧的衣柜,一架洗脸用的盆架子,南窗根儿是一桌一椅,皆都老旧得掉光了漆,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桌上是一把缺了嘴儿的陶制茶壶和一只茶杯,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我打开衣柜门,里面空无一物,想是阮老汉怕睹物思人,将阮铃儿所有的衣物都一把火焚了。我便将自己的东西腾进去,只将那只装了银票和猫儿铃的荷包贴身戴着。

简单安置下来后,我坐到堂屋椅子上看阮老汉编竹筐。都说人生百年转眼即逝,然而对于孤独之人,就是一天也极难熬过。我与阮老汉都是孤独人,无亲无友,无依无靠,谁也说不清我们是在被迫承受这孤寂的时光,还是在从容享受这时光中的孤寂。

一整个上午就这样静静的过去了,阮老汉放下手中一个半成品的竹筐要去伙房做饭,我自是要跟着帮忙。伙房虽简陋却也干净,米缸里还有两三斗米,我瓦了半碗,到井边打水淘了,拿回来放到锅里蒸。阮老汉负责生火,我负责洗菜,好在柴米油盐也都齐全,很快一顿简单清淡的饭便做成上桌,默默吃了,收拾干净,一切平静而自然。

下午阮老汉要上街去卖竹筐,将他送出门后,我将院门关好,独自回到西厢在床上躺下。

今后的一段时间内,我每日的生活想必就是像这样平淡无奇周而复始的循环吧?银子还很够花,足以支撑到自己找个男人嫁掉,虽然以我现在的身份再想钓个金龟婿已经不大现实,至少我终于可以选择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了,英俊且多金是最好不过的,实在不行…只要他对我好,而我也能用心容纳他,就此托付终生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所以,既来之则安之罢,学会享受人生百味,方才不枉活过一场。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觉,起来洗了把脸梳了梳头,由于用不惯古代的脂粉,所以平时我也不大爱打扮,离开岳府时什么化妆品也没带,素头素面倒也觉得清爽。在小小的院子里转了两圈,没什么景致可以欣赏,听得隔壁院内传来一两声孩童的欢笑,叫嚷着要吃五仁馅儿的月饼。想起阮老汉似是并未准备过节的东西,女儿一死,老人家的心便也跟着死了,过不过节的在他来说已是无关紧要之事,他现在的思想状态就是一门心思地等着自己慢慢老死。

虽然我一向不爱插手别人的生活选择,但是既然我此刻成了他的房客,总要尽些心力地替他开解开解,他愿不愿意改变是他的事,而我若见死不救那便是我的错了。

一念至此,我决定上街逛逛,买些过节的东西回来,虽然我也不大在乎这种形式上的事儿,好歹就当作是庆祝我的自由及与阮老汉从此成为了房友吧。

由于蓐收区与玄冥区相距不近,且我又是粗衣打扮,因此倒也不愁被相关人等认出来,何况这会子“相关人等”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捉那鬼脸大盗,谁也不会想到我会突然离家出走。于是挎了只阮老汉自己编的竹篮从山茶巷出来,慢慢悠悠地来至蓐收区内较为繁华的一条街道上,买了一斤月饼,几样水果,另还有一包茶叶、一壶好酒。因想着那米缸里的米已不多,便又买了米面油盐及几样蔬菜,一个人拿不了,雇了个毛头小伙子替我用扁担扛了担回阮老汉家。

一切收拾停当,我将堂屋里的方桌和椅子搬到院中来,摆上月饼水果,由于尚未学会生火,是以没办法自个儿做饭,只好又出了趟门,到附近的小酒馆里买了两样小菜回来,置上酒盏,如此这般布置完毕,便静等着阮老汉回来。

至日头西下华灯初上时,阮老汉终于踏进院来,一见面前情景不禁一愣,我笑着迎上去替他接过未卖完的竹筐,道:“老爹辛苦了。今儿是中秋佳节,合该好好庆祝一番,虽然你我非亲非故,既然能住进一个屋檐下便是个缘份,总算也成了一家人,今夜便且抛开种种烦忧,尽情畅饮才是!”

阮老汉早已将凡尘俗事看开,除了思念自己死去的女儿之外心无旁念,听我这么一说倒也干脆,二话不说洗了手便往桌旁一坐。我将我俩面前酒杯倒满,先敬了他一杯,谢他收容我住在家中,第二杯又祝我们今后相处愉快亲如家人,第三杯则敬给我们在另一个世界或时空的家人都能有个好的归宿或好的生活。

三杯酒下肚,阮老汉便敞开了心胸,由一开始我单方面的主导场面变成了双向交流,进而演变到阮老汉一个人不停地在说,而我则完全成为了倾听者。

一番的推杯换盏后我们这一老一少都有些微醺了,还好,岳灵歌这小身体对酒的接受程度超出了我的预料,在现代时我可是号称千杯不倒的“酒井小姐”,虽然善饮与否在于身体条件,不过看样子我的灵魂带来的一部分磁场已经开始影响到这具肉体了,我渐渐地发现,我和这肉体的契合程度已经越来越高,越来越像是原产原装的了。

月上中天,人间遍染华彩。隔千里兮共明月,千里之外可有我命中注定之人此时此刻正与我共赏明月?

阮老汉没有我这等骚包的春情酸意,老人家嚎淘一声老泪纵横,口口声声地唤着女儿。我看得也忍不住跟着难过,连忙好言劝慰。却见他摇晃着站起身,走向屋内,从今天未卖出去的一只竹筐内取出一盏羊皮制的小水灯来,哽咽着道:“我那傻铃儿啊…最喜欢在中秋夜里跟她那几个小姐妹出去踏月,然后便到城西的虞渊河边去放这水灯,祈愿家中诸事平安…如今…如今这孩子不在了…我便…便替她去放这水灯祈愿罢…愿她投个好胎,下辈子嫁个好人家…”说着便摇摇晃晃地欲出门去。

我连忙上前搀住他,都醉成这样了还想去河边玩儿水?回头愿没祈成再一头栽河里,人家以为我为了独霸这所房子把老头儿给暗害了呢,那我可就冤枉大了!

“老爹,你喝多了,回房睡罢,我替你去放这水灯,将你这心愿告诉铃儿,且会让她放心,有我替她照顾你,让她早些转世投胎去罢。”我劝慰着,扶着阮老汉往屋内走,至床上躺下,好说歹说才算同意了让我代他去,等见他彻底睡熟了我这才关好房门出来,拎了那盏羊皮水灯径直出了院门。

中秋节在古代是个相当盛大的节日,上自皇室下至贫家,除去在家中设宴饮酒鼓瑟笙歌外,还会大敞其门,陈设月饼、菱芡、方柿、石榴、栗子等食物,烹了香茶,邀邻里共赏明月,兼有孩童杂坐于阶,“剥菱食芡,笑语喧闻。”另还有烧香斗、挂灯笼的风俗,走在街上香烟缥缈、灯烛华灿,便疑是误入了仙境。家宴过后,还会有全民出游踏月的盛景,这一夜大街上的买卖一直要延续至第二天凌晨。绒线铺、蜜煎铺、瓜果铺、灯笼铺、香铺等商铺将各色货物陈列出来,大大小小卖零食的摊贩也纷纷涌上街头,游人们“婆娑于市,至晓不绝。”

太平城是天龙朝的首都,其繁华景况自是难以言表。我从山茶巷出来步上街头,早已有三五成群的姑娘小伙儿说说笑笑地夜游赏月。沿了街往城西而去,人流渐渐多了起来,商贩们也各自扯了嗓子兜揽生意。忍不住嘴馋,我买了一小包蜜饯边走边吃,权当醒酒。不多时便到了城西郊畔的虞渊河边。

一至河边我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呆了,但见浩如繁星的水灯浮满了江面,由岸边至天边璀璨流银,一时间几乎分不清何处是银河何处是灯河。

岸边仍自有无数男女正向河内放灯,口中念念有辞地说着祈福之语,我便挤过去也将手中水灯燃了,小心翼翼放入河中,默默替阮老汉和阮铃儿祈了福,顺带许愿自己能尽快找到个如意郎君、重新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日子(-_-!)。

站在岸边欣赏这头一回见的灯海盛况,直有大开了眼界的感觉。正自对着奇景傻笑,便听得身旁两个女子说笑着议论,一个道:“不知今年的邀月大会是哪一家胜出?”

另一个道:“听说今年这四区的首富都下了血本儿,灯船上的宝贝都是世间难见的罕物儿!连宫里的王爷大臣都被吸引得来看呢!”

第一个兴奋道:“咱们在这儿可能看到那四家的灯船?”

第二个道:“不晓得,看风向应是往北吹的,若那四家的灯船由河的中段下水,只怕咱们城南的人是无福得见了。”

听到此处我已稍微猜得了一二,这“邀月大会”想必是太平城内四大区的首富一起撺掇着举办的一个“竞宝会”,将宝贝放在船上,布上灯笼,再下到虞渊河中,借着河上数十万盏水灯的辉映来比一比看谁家的宝贝更为光彩夺目、可与天上明月媲美。

幸好这天龙朝的皇上似乎是个明君,否则民间私藏了这么好的宝贝而不进献给朝廷,岂不成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吗?!也正因为朝廷不夺人所好,这些民间的土财主们才敢如此炫耀自己的宝贝——当然了,比他们更富、家中藏宝更多的肯定大有人在,只不过人家懂得示穷藏拙,任凭那些爱出风头、爱显摆富有的家伙们随便折腾去。

本想着跟着大部分的人们一起去看看热闹,见识见识那几家的“宝船”究竟是怎样与月争辉的,然而因方才多喝了几杯酒,加上眼前灯光映眼,不觉就有些昏昏然了,只得原路回转,准备回家洗洗睡了。

才往回走了几步,忽听得一声尖锐的唿哨响起,便下意识地扭头看去,但见一道流光直入天际,攸地一声爆响,于靛蓝夜空中炸开了万点绚烂焰火,人群发中一阵山呼海啸般地惊叹欢呼,皆抬了头看这突如其来的焰火在空中绽出的幻彩。

“是什么?是桂花儿吗?”

“哪里是桂花儿啊!那是嫦娥!你瞧,有鼻子有眼儿的!”

人们纷纷议论那焰火勾勒出的究竟是什么一种图案。

我突然一阵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目瞪口呆地盯了天空动弹不得——因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那焰火的图案…那焰火、是…是一张鬼脸!

大盗·追逃

这鬼脸大盗实在是太狂了!他明明知道朝廷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在等着活捉他,竟然、竟然还敢做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宣告他就要在今晚动手!这完全就是挑衅!他实在是——实在是——偶像哇!

我哑然地望着天空渐渐消失的那张斑斓鬼脸,不知今晚这明月之下将会有怎样的一番惊心动魄,总之这些都与我无关,还是快快回家睡觉的好。才要转回身继续走路,却又听得人们一阵惊呼,循声望去,但见河面上远远飘过来四条画舫,装饰得灯火通明,舫身四面皆敞,在河岸上可以看到舫内人影晃动以及若隐若现的珠光宝气。

喔!这就是那赛宝的船吗?我踮起脚尖想要看个清楚,却见人们像惊了的牛群一般疯狂涌向岸边,争相观看河中盛景。为避免当场被人像踩小强一样踩死,我玩儿命闪开狂奔的人们挤向旁边的一处小亭,看宝船事小,保小命事大。亭内的柱子上也已经攀了人,抻着脖子往河面上瞅。我挤入亭下喘了口气,也跟着往河面上看,但见那四艘画舫在撑篙人的掌控下推波逐浪缓缓沿河飘行,满河的水灯随着波浪起伏涌动,星星闪闪连成一片。由于喝了酒,一看这摇曳不定的光晕我的胃就往上翻涌着不明物体,脑袋一懵,喉头一哽——

“哇——呕——”

我才张开血盆小口,却有人抢在我的前头先一步吐了出来,却见是攀在我身后柱子上的那位老兄,大概也是喝多了跑出来看热闹的,被灯光一忽闪也就像我一样起了不良反应,浓重的酒味随着稀稀拉拉的液体尽情喷了下来…

我说大哥,好歹您吐前也得先看看下头是否有人啊…虽然我是位花美女,您也不能这么浇灌我不是?瞅瞅,瞅瞅嘿!晚上是不是吃豆沙馅儿的月饼了你?我左肩上还有小半块儿没消化完的,肠胃不好就不要吃的那么快嘛!…

一时间我触柱而亡的心情都有了,见那家伙边呕着边滑下柱来,我寻思着要不要也呕他一身才算公平,想想还是罢了,见过当街互殴的,没见过当亭互呕的,这种热闹不能白白被别人看了去。于是只好强忍着身上恶臭与心中恼火离开了那恶心的亭子,本想赶快回家把这脏衣服脱了扔掉,然而这味道实在是太冲了,再闻下去我只怕也要“口绽莲花”了,只好先就近到河边儿用水把身上秽物洗一下。

河岸边密密麻麻人头攒动,我根本没有办法挤进去到达水边,好在人们的脚步是跟着河里的画舫移动的,画舫向北飘,我便往南走,好容易寻得个缝隙钻进去,蹲在岸边用手掬了河水去冲洗衣裙上的污物。

正洗得忘我而投入,忽听得身后一阵喧闹,似乎是两个人因为拥挤而发生了争执,下意识的扭头看去,只觉眼前一黑,两个家伙猩猩打架般推搡着就向我撞了过来,不晓得哪个的一条粗腿顶在了我的背上,我向前一个挺身,舞着双手在半空无助地挠了两下后,华丽丽地投了河。

…为毛呢?为毛今儿个的彩又是我中了呢?难道就因为我是穿过来的?这也不是我主动写报告申请的啊!我招谁惹谁了就活该被人吐一身被人撞下水?要说我会游泳你把我撞下来也行,我连最基本的狗刨都不会,你把我撞下来想搞什么?整人的方式明明有很多啊,你可以用肉撑死我,用钱花死我,用美男缠死我,不要毫无意义地搞这种既不美观又不大方的…咕噜噜噜…

我在水中拼命扑腾,听见岸上的人们惊叫着“有人落水啦!”,紧接着无数双手伸下来抓我,一时间令我难以选择究竟用哪一双比较合适(让你挑手套呢?!)。正挣扎间,忽觉胸前衣襟一紧,整个人就像根萝卜似的被人从坑里拔了出去,水淋淋地放到了岸上。

“姑娘,可还好?”将我弄上岸的那双手的主人蹲下身来问道。

我瘫坐在地,水湿的头发全部贴在脸上,因而一时间睁不开眼,刚想将头发用手拨开,忽然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淳淳润润,丝般感受,尽在德FU…啊!鬼——脸——嘟——嘟——不是,是——鬼脸大盗!

他、他他,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难道他是想藏身于人群中伺机作案吗?这个这个,听语气他似乎没有认出我来,幸好我的脸被湿头发盖住了…这…是个再好不过的可以看到他真面目的机会啊!

我顾不得自己此时有多狼狈——反正最惨的状况也不过如此了,还能再惨到哪里去?破罐子破摔,先办正事!我用手指轻轻挑开遮在右眼皮儿上的一绺湿发,只露出瞳孔直径宽的缝隙向他望去,还没等我的目光窥上他的脸,突见他飞快地向着我的身后一伸手,“啪”地一声,收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枝森冷的长箭。

这个…是谁想射杀我?不…不对,不是我,是他,是鬼脸大盗,这枝箭的目的不在我,而是想擦着我的身子射向他!——是谁呢?谁这么自信敢这样放箭?竟如此笃定自己的箭术堪比后羿、远远射来绝不会伤到我这个无辜百姓?

我下意识地用一只眼睛往身后望去,方才因我落水,围观群众已经让出了一小片空地来,身后就是河,河面上灯光万点,远远的是那四条载了宝贝的画舫,其中一条画舫的舫顶上笔直地立着一个人,手里握着弓,正面向着我和鬼脸大盗所在的地方。

这个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田幽宇,嗯。

——哇了个呀呀的!这该死的疯子!这种玄了吧叽的事情只有他干得出来!万一射着我怎么办?…幸好我刚才没有乱动,呜呜,吓死我了。

许是这突袭事件发生得太过迅疾,周围的百姓并未看清有箭从河上射过来,因此一时间并未引起骚乱。倒是站在舫顶上的田幽宇被人们发现了,都在惊噫着那骚包小子是谁。

我迅速地整理脑中思路,这田疯子之所以这个时候放箭,绝不是没有想到会打草惊蛇的可能性,何况现在到处都是百姓,万一惹恼了鬼脸大盗,随手抓一个就可以当人质——这么做的原因一定是…鬼脸大盗已经得手了!他定是已盗得了这次想要的东西,正准备混入人群中离开时发现了落水的我,一时突发好心将我救了上来,而那些一直暗中监视着他的官差们见机不可失,便由田幽宇放箭想要趁鬼脸大盗分神的时候将其射杀——因为他们知道鬼脸大盗的功夫了得,若错过这个机会只怕又要让他逃了。

而田幽宇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放箭也绝不是突发奇想,刑部几天前便已经在筹划这次的捉盗大计了,多种可能必然一一提前预想到,因此这一箭发来,周围定是已经设下了重重埋伏做保障,不怕打草惊蛇令鬼脸大盗警觉,恐怕…捉盗行动马上就要进入白热化阶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