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你别哭。你这一哭,我心里也跟着乱了。”
自李氏死后,还没有哪个女性长辈这样的关心她…沈穆清想到自己这段时间不能言喻的担心与害怕,故作镇定的强颜欢笑,还有那些深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的痛苦与不安,她伏在大太太的膝头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肆无忌惮地路了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一片愁云惨雾,英纷、明霞几个都捂住嘴嘤嘤地哭了起来。
常惠的眼神也一暗,轻手轻脚地避到了堂屋。
沈穆清哭了一会,有小丫鬟端了热水来。
本来给大太太准备的,现在反而是沈穆清更需要。
大太太挽了衣袖给沈穆清拧帕子。
沈穆清把热腾腾地帕子捂在眼睛上,又无声地哭了一场。
大太太也不劝她,扶着沈穆清的头发,让她尽情地哭。
“不要有事的…常言说得好,大难不死,必要后福。你看,那么多的随臣都没能回来,他竟然还捡了一条命。可见是个有福的。你是不知道,他小时候是出了名的顽皮,有一次看屋檐下有个燕子窝,非要掏了不可。那时他祖母还活着,派了小丫鬟天天守着他。结果他趁着老太太睡午觉的时候把太师椅拖到屋檐下,拿着竹竿站在椅背上把燕子窝给捅了下来…旁边没有丫鬟跟着,可不就给摔了个结实…当时手就摔的抬不起来了…可现在还不是照样地舞枪弄剑的…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他就是淘气,让人不能放心,让人总这样惦记着他才好…”
在大太太唠叨声中,沈穆清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她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大太太笑了笑。
大太太看她笑容勉强,巴掌大的小脸瘦得只除一双神色黯然的大眼睛,悲从心起,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好故作轻松地喊丫鬟们帮她净脸梳头。
沈穆清却担心着沈、萧两位的见面,她叫了英纷来:“去老爷那里看看,有什么消息,记得过来说一声。”
英纷红着眼睛应声而去。
丫鬟们把了靶镜、帕子进来帮着沈穆清重新梳洗一番,英纷折了回来。
“姑奶奶,大太太,”她屈膝给两人行礼,“二位不用担心。萧大老爷说,王大人提出来的要求都能办到,最慢三天,全都能办好。”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沈穆清这才想到常惠还没有走,她忙吩咐英纷:“装几盒点心给常师傅,让他带回去给孩子吃!”
英纷应了,不一会又转了回来。
“常师傅问,朝廷是不是要派人去八河?如果有人去八河,他想跟着去。还说,那边他熟,万一要跑,他还可以带路。”
大太太一听,立刻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忙道:“问问常先生,还有什么惦记的事,我们萧家都会帮着办了。”
英纷传了话,又过来回话:“常师傅说,没什么惦记的事。还说,他住在什么地方,姑奶奶也是知道的,定了日子,知会他一声就是。”
沈穆清很是感激,眼泪湿润去了堂屋:“常师傅,多谢了!”
常惠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姑奶奶放心,实在不行了,我把萧公子打晕了用毡包提回来。”
沈穆清听着不由破涕而笑。
九月十六日,王清带着四十六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都——这其中,包括常惠,还有萧诏应王清要求找的二十六个人。
沈穆清开始日夜做鞋。亲自纳鞋底,亲自绣帮…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乱如麻团的心变得简单起来。
英纷看着她这样很是担心,私下常和明霞叨唠:“这要是萧公子不能回来,我们家姑奶奶可怎么办?”
明霞比她更担心:“我到怕萧公子回来了要把那涂小雀接回来…”
“不会吧?”英纷犹豫道。
“怎么不会?”明霞有些忿忿然,“要不然大太太怎么会只把她送到庵堂而不是把她赶出门去…还不是怕萧公子回来了追究这件事?这才留了余地。”
英纷听了不由驳道:“那是怕涂小雀的哥哥把她接回去后她到处跑好不好…”
两人正说着,就看见盈袖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梁季敏来了!”
英纷和明霞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道:“他来干什么?守门的是谁?怎这样没有眼色?怎不乱棒打出去?”
盈袖嘟了嘴:“说是来送喜帖的——二姑娘要嫁人了!”
“他家妹子,与我们家何干?”英纷忿忿然地道,“姑奶奶在哪里?”
“在屋里做鞋呢?”盈袖道,“李妈妈带着婆子把听雨轩的门守住了,说谁也不让进!”
明霞听了立刻朝着英纷递了一眼神,笑道:“走,我们陪着姑奶奶做鞋去。”
英纷会意,说说笑笑地和明霞去了沈穆清那里。
晚上,陈姨娘商量沈箴:“梁家二姑娘那里,我们要不要随个礼?”
沈箴冷冷地瞪了陈姨娘一眼:“他穿了个五品官服到我这里来耀武扬威,我还去给他随礼,你疯了吧?”
陈姨娘讪讪然应了。
沈箴又吩咐道:“传了话下去。这件事,谁也不许议。谁要是议了,立刻乱棍打死。”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不想后悔
天顺元年的冬天和往年一样,十月飘雪,到了十二月,已是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每当这个时候,京都城外西山脚下腊梅盛放,香飘百里,引得不少文人骚客煮酒赏梅,题诗留画。所以当四、五辆大小各异的黑漆平顶马车停在西山脚下时,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冬日的太阳短,不到申初,天空已渐渐暗下来。
马车内的时静姝有些沉不住气了:“酉初城门就关了,我们都等了两、三个时辰了,可却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不会今天又空等了吧?”
沈穆清穿着件大红色刻丝凤垂牡丹通袖袄,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她歉意地笑道:“常师傅说萧飒这两天就会到京都——既然不是昨天,那就应该是今天了。只是天气这么冷,你和我一起等他…让你受累了。”
“胡说些什么?”时静姝不悦地道,“我和你亲如姐妹,别说是陪你出来一趟,就是陪你出来十趟,百趟,我也乐意。只是我看你这段时间精神不大好,怕你经不起车马的劳顿而已。”
自京都解危后,沈穆清和时静姝一直保持着通信,两人常常会对福建的茶园怎样经营、一文茶铺的生意情况还有怎样和福建的那些官太太们处好关系进行“讨论”,沈穆清从时静姝的身上学到了不少茶经,时静姝也从沈穆清身上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世的方法,两人因此关系更亲密了。
时静姝每次信尾都会问萧飒的情况,沈穆清每次都是轻描淡写地报喜不报忧地略略一提,尽管如此,时静姝还是从那些只言片语以及朝廷的动向中猜到了萧飒的前景不容乐观。
她被退婚的时候,虽然也很气愤,也想去质问对方,却只是想一想而已。像沈穆清这样不管不顾地跑回京都去…她可不敢。
时静姝不由担心起沈穆清来。
她把茶园交给林瑞春,带着丫鬟们回了京都。
见到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沈穆清,她不由失声低泣,任沈穆清怎样表明自己没什么事时静姝都不相信,执意要留在京都等萧飒有了确切的消息再说。
而沈穆清自那日在大太太面前哭了一场后,心里总是有些忐忑不安,觉得自己行事太过冲动,如今时静姝回来陪自己,一来是有个说话的人,二来有个在旁边提点自己的人,三来年关将近,可以用这个借口把时静姝留在京都过年,免得发生时静姝想回南京而时家人却根本不想见到她的尴尬局面,她自然是满口答应。
沈穆清后来又提醒沈箴给时子墨写封想留时静姝在京都过年的信,时子墨不仅答应了,而且还满纸感激之言。
她不由暗自庆幸,还好自己考虑到了这些。
沈穆清想到这里,不由望着时静姝笑了笑。
时静姝却想到了几日前沈穆清和自己说的几句贴己话。
“…王大人不费一兵一卒就把萧飒和太上皇救了回来,常惠也没出什么事,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时静姝调侃道,“你虽然不用守十八年,也可与她比一比了!等萧飒回来,还不是感激涕零啊!看样子,喜鹊要在松树胡同叫了!”
沈穆清却笑着推了时静姝一下:“看你说的…我可不要做那王宝钏。”说完,目光却是一黯,“他一向有野心,别的我可不敢想。我只希望他到时候别怪我沈家父女这样上跳下窜地把他弄回来,坏了他做忠臣名将的打算才好!”
时静姝无言。
今上忌惮皇上回来,这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人死如灯灭,可像萧飒这样活着不说,还忠心耿耿地随着皇上去了八河…说不定,萧飒待在八河比待在京都更安全!
“还有涂小雀的事,也不知道他回来会是什么反应…”沈穆清漆黑的眸子里有如流星般璀璨的光芒掠过。她低头,望着迎枕下露出一角的红漆描金匣子笑得灿烂:“可一想到那座船坞,我就想试一试!”
时静姝的目光也顺着沈穆清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装着契约书的红漆描金匣子上。
“说起来奇怪,”沈穆清嘴角轻翘,“我见到萧飒的次数有限,可每次见面,我们好像都会为了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按理说,吵架是件伤感情的事吧?但每次我和萧飒吵过之后,心里却有着淡淡的甜蜜。有时候,就为了这淡淡的甜蜜,就想再见他一见,想再和他吵一架…”说着,她从迎枕下抽出了那个红漆描金匣子,轻轻地擦挲着,“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萧飒这样既让我欢喜又让我伤心地人,也再没有一个在自己生死关头还惦记着我的…”沈穆清嘴角含笑,眼眶中却有晶莹的泪珠在转动,“我如果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有一天,一定会后悔的!”
沈穆清那些在眼眶中转动的泪珠浮上时静姝的心头。
她不由握住了沈穆清的手:“你要放宽心。这几天雪大,也许是被困在路上了也不一定。”
沈穆清点头,但神色间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怅然来。
一时间,马车里的气氛就有些凝重。
时静姝望着沈穆清神色间隐含的希翼,有些心酸。她撩了帘子朝外望,就看见坐在她们后面一辆马车上的英纷披着灰鼠皮袄,手里拿着个烧蓝掐丝珐琅的手炉站在车辕上踮着脚远眺,惹得路过的马车纷纷撩帘相望。
“英纷这丫头,胆也太大了些!”时静姝笑道,“以后也不知道嫁到谁家去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