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回神说:“竟有那么多。”

他待她,当真是严厉极了,动辄伤到她身骨,甚至有些是故意为之。

他从不反思过往行事,此时却少不得自省惩罚她的手段,才想了片刻,就抬头看着她,试着唤道:“你过来些。”

冷双成慢慢走过来,距他一丈开外停下,让他瞧得仔细,她果然是忌惮他的,从来没想着生出亲近之意。

他开口说:“这次换我长个记性。”

她不明就里,淡然道:“公子去睡吧,内伤需调养一些。”

“不急。”

她想了想,尝试说道:“我既然应了公子的值守,就不会跑走。”

他站起身向垂幔后的床阁走去,半晌之后,不闻声息。

更漏残,熏香淡,四处寂静如初。

冷双成隔帘问候:“公子可安寝?”

内无人声气息应和。

她等了片刻,觉得过于沉寂,终究放心不下,揭开重重幔布走进了里间。

典雅气派的床阁内,果然没有秋叶的身影。

冷双成走向司衣间,地宫入口是开着的,即为表示秋叶进去之后,并没有阻隔她的意思。她拾级而下,穿过陵寝及长廊,径直来到雪白的练功阁内。

秋叶面对水晶壁而立,即便有风,他的衣襟也是岿然不动,仿若如主人一般的沉静。他站了足够久,心神逐渐沉淀了下来,先前的倦怠之色,也在苍白的容颜上消失不见。

冷双成在他身后陪侍一刻,四境凄清。她看着他卓然而立的身影,唤道:“公子两夜未曾合眼,此时受了伤,为何不好好休整一下?”

“睡不着。”秋叶从容答道。

冷双成适宜地不接话。再问下去,将会涉及到一些隐秘的情愫,她怕徒增他烦忧。

秋叶吩咐她:“你过来。”她走到他身边站住,仍然隔着两尺远的距离,但总归不是落在他身后,使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了。

秋叶看着她说:“在这里我曾多留你三日。”

冷双成自然记得。秋叶还曾问她在想什么,当她说出追求自由的心意后,他就不顾她的想法,拘囿一般困了她三天。他留她反省,无非是想改变她的心意,让她留下来顺从他。

而她静坐三天后,得出来的心得却是与他大相径庭的,她清楚地向他表述,她会冲破束缚。

这种束缚,不仅来自于他的阻隔,像是一根无形的绳索,需她挣脱牵制;也源自于她的内心,需她坦荡如砥走出去,不曾觉得亏欠了任何一点情谊。

无论冷双成是否将话说透,秋叶懂得她的心意。

他知道她有离去之意,因而先前就放出狠话,不准她逃离,否则就严惩不贷。

可她不为之所动。

那么眼下,势必要让他转换另一种方法,使他显得不那样冷酷,让她多向他走近几步。

冷双成一如既往的不应话,秋叶接着说道:“十九年修行,我已习惯了冷清。你进府侍奉我几日,我却感受到了孤单。”

冷双成压袖侧身,稍稍躬身示意,并不说话。

“你走,我就站在这里,做不了任何事。”

秋叶的冷漠根植在身骨多年,即使要他说一些动心动情的话来,那语声也是冷淡的,如同他的容颜一般,历经岁月雕琢,依然是矜持不变的,起不了一丝波澜。

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这话,心底掀起了多少的惊涛巨浪。

他仔细看着冷双成的脸色,她却低着头,将神色隐藏得很好,即便听见他如此剖露心迹,她依然稳着身子,动也不动眼睫,仿似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传闻。

秋叶遽尔冷了眼色,越来越沉,快要冻成冰雪。

静寂中,冷双成抬头看向秋叶,温和说道:“公子内力亏损得厉害,我给公子守半宿,请回房歇息。”她抬手延请,秋叶并不动,冷冷道:“这便是你的答复。”语声说得极肯定,不曾是询问的口气。

冷双成若是辩解,或许能捞起一点点秋叶已经沉浸到冰水里的心,可她依然不作回应,只说着自己的意思:“我双手受损,请不动公子,公子能否自己走回去?”

秋叶伫立不动,沉淀了一刻自心底升起的怒意,才转身从阁外陈列架上取来一柄钝头的铁剑,再走回了冰晶石屏前。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已经恢复了平时惯有的冷淡之意,言行也无失度之处。

“鱼鸣北武功多以巧力取胜,出手方位狡诈,避开常人所能见的角度,偷行一些险招。”他将铁剑倒贴在手臂后,脚下稍稍滑动一步,衣袖经风,只稍稍飘拂一下,手上也没有多做动作,那铁剑像是有了神力一般,自行从臂膀后绕出,刺向了石屏。

秋叶演示一遍“偷星摘月”的起手方位,站在石屏前又冷漠说道:“她行刺辽使,中途改了主意,毒伤了自己。”

冷双成听到一直考究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双眼不由得焕发出神采。

秋叶第三次开口:“行刺原因不明,你去查出来。”

下了逐客令之后,他将铁剑抛入石屏下的石池内,笃的一声,送出一道黝黑而清寒的光芒,险些划伤了冷双成的眼睛。随后他举止如常离去,将她一人撇在满室冷清里。

冷双成站在明亮的石屏前,苦笑一下,看见了从自己脸上浮现的无可奈何的神色。

秋叶当真是个聪明人,竟然看得出她久留府里、一举打探鱼鸣北隐秘的意图。不需要她问,他就滴水不漏地说出三则消息,一一对应了她心里的想法,如此玲珑剔透的心窍,不得不让她折服。

秋叶大有撵走冷双成之意,冷双成却留在水晶阁里多待了两刻。等她安静走回寝居里间,站在床帐外轻声请辞时,秋叶已经安然睡着,容貌清冷如昔。他的双手搁置在雪毯外,如同阁底那块冰晶石屏,不知冷暖,不怕寒凉。

冷双成搬来椅子放置在垂幔后床阁前,坐了下来,看着窗外逐渐吐白的天色。她发了一会儿呆,想起了什么,又走到床帐外探他,将他的双手放进了被毯里,再替他掖好了毯角。

虽说他睡觉极自律,从未懒散翻动过,她仍是小心翼翼地盖住了他全身,像是怕他受凉一般,还低头打量了一下他的睡容,见他凝然不动,她才转身离去。

叶府清晨冷雾飘拂,灯盏挂在檐下,熠熠发出光彩。

一宿未眠的人不止冷双成一个。

总管阿碧手捧白缎中衣等候在了长廊旁,对着逐渐走近的冷双成说道:“衣袍已烘干,请初一穿上。”

冷双成既知中衣里衬内缝制了避水衣,断然不敢再接下珍宝。阿碧突然跪地说道:“公子的意思,无人敢忤逆,初一脱下避水衣一天,阿碧就要多受折磨一次。”

冷双成忍不住冷声答:“我穿不穿馈赠衣物,与姑娘又有何相干,公子竟然拿住姑娘发落,未免太不讲理。”

阿碧惶急道:“是阿碧针线手艺不精,让初一瞧出了门道,过错在阿碧,与公子无关。”

冷双成叹:“姑娘如此忠心,该是公子珍惜……”她瞧出时候已经不早了,没多做纠缠,取了避水衣就走,当真免除了阿碧的一次责罚。

第26章 显身

后街客栈地处偏僻,客源少,整日清净无烦扰。日出后,冷双成回到这间下榻的客栈,发觉四境冷清,渺无人迹,只剩下一名男子在天井假山旁垂钓。

男子端坐在木椅里,伸出一截纤侬合度的手腕,持着碧竹竿,侧影漠漠,身姿清雅无俦。晨雾拂散在山石池水上,显了冷意,他却安然坐定,仿似沐春赏景,持着一副不经世事的样子。若不是他的左臂悬掉在胸前,从布巾夹板里传来药香,冷双成就险些认不出他是谁了。

“玲珑?”她走过假山时问道,“手还痛么?”

应声转过来一张清瘦的脸,眉长眸黑,鼻子直挺,只是神色略略僵硬,想来又是萧玲珑用药泥敷脸的缘故,使得他的真容显露不出来,也一并遮掩了他的笑容、唇形那些细小的变化。

萧玲珑语声讥讽:“等你回来替我包扎,我岂不是要痛死。”

似乎在埋怨冷双成的晚归。

冷双成一怔,过后诚恳道:“公子跟前的差事不易推脱,因故回来得迟了,见谅。”

萧玲珑的目光像是羽毛刷子一般,轻轻刷了下冷双成的手腕及手背处露出的白色缠巾一角,眼里的关切便缥缈无形。“你走进门时,特地用袖口遮住了双手,若我没猜错,你大概又在公子面前讨到了‘一顿赏’,不便将狰狞伤势示之于人。”

冷双成笑了笑:“为保玲珑,我与公子对峙,自然不能全身而退,手伤、吐血便是回赠的大礼。玲珑若是感激,需得教我舞乐,方可抵偿昨夜让我舍身相救的情义。”

萧玲珑垂下纤密眼睫,说得不惊不躁:“每次见了公子,你我总少不了一顿折磨,偏生你还能笑得坦然,不携一丝火气。”

冷双成微微叹口气,走到他身边去看池水中游动的鲢鱼,淡淡道:“公子臂膀擎天,撑起都城朗朗乾坤,你我面对威势,只宜低头伏弱,少得一些波折。更何况在这座都城,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避不开公子的耳目。”

萧玲珑默然,心知冷双成所说不假。他去医庐包扎了断臂,趁黑摸回客栈,发现客栈已经易主。回型木楼布局之外,便是民户的屋舍,一些影影绰绰的身形散落在楼道上,银衣鲜亮,赫然是世子府的哨羽势力。他们只是监查客栈内的动静,并不出手干预起居生活。

冷双成唤萧玲珑进屋去疗治双手毒伤,准备再替他施针一次。

萧玲珑站起来,清峻身形如秀竹一般,在风中徐徐展开,气质神韵也为之一变,不比往日的散漫。他善于扮作他人,比拟神态时也落得逼真,因而给冷双成一个错觉,以为他是清瘦不胜风的,谁知他今日以原身示人,四肢显得纤长有力,身上味道清爽宜人,没有一丝浮躁的气息。

冷双成暗暗惊心,知道对萧玲珑看走眼了。他毕竟是王侯家的公子,哪能那样浅陋直白,被她一眼看出根底。她抬手请他上楼,他没推辞,当先两步走出去。

这时,穿堂里奔出了唯一的一道留驻人影,他就是客栈原来的掌柜,姓程,自从昨晚来了一队世子府的锦衣侍卫,用一木匣金子买下他的客栈后,他的眼力价突然趋涨了几分,见着冷双成就长呼“贵客”,直对萧玲珑爱理不理的。

程掌柜殷勤跑到冷双成跟前,笑着说:“现今客房多得是,贵客再要休息,不用挤在那狭小单间里,旁边也用不着搁置一个病残,时不时的咳上几声,喊几句饿,直给贵客添晦气。”

被称为病残累赘的萧玲珑淡哂一下,站在楼梯旁看着一脸媚笑的程掌柜,不作声。

冷双成温声回道:“掌柜的错见了,我是上楼给公子疗伤去,不用休息。”

程掌柜堵住冷双成的道儿,并不让,仍是笑道:“那就在这大通间里疗伤吧,光线又足,我还能给您打打下手。”

冷双成察觉到了异样,只得再唤:“劳驾掌柜的让让,别耽搁了公子换药的时辰。”

已经走上楼的萧玲珑甩下来一句:“还听不懂么,程老板受了世子的指派,绝不敢让你与我再同处一室。”

冷双成悄悄皱眉,未曾料到秋叶连这点细枝末节都掌控到了,纵身跃向二楼,撇下程掌柜不顾。她加热金针、熨烫好布巾,熟稔地为萧玲珑施针敷药,大大缓解了他的痛苦。

程掌柜摸进门,搓搓手问:“贵客住得惯么,还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下来。”

冷双成向来随遇而安,对日常起居、衣装、饮食等没有任何要求,自然只知道摇头。萧玲珑却是毫不客气开了口:“饭菜粗粝,难以入口,老板去整治一桌好吃的来。”

程掌柜站着不动,只笑呵呵看着冷双成。冷双成就回头说:“烦劳掌柜的了,快去置办吧。”

程掌柜受命而去。

冷双成躬身站在萧玲珑面前,隔着一张八仙桌的距离,布置金针药膏,神情举止如往常一样。萧玲珑仔细看她,从她冠帽到腰身都打量一遍,尤其还闻到了一抹贵族熏衣所用的暗香,最后冷不防说:“初一是女人?”

冷双成持针的手一顿,过后从容自如。“是男是女又有何区别。”

萧玲珑懒懒一笑:“若是男人,秋叶公子何必看得紧,只有女人,才这般惹得他紧抓不放,将自身的沉水香染到你身上,向旁人宣告你的归属门户。”

冷双成愕然片刻,再继续施针敷药,没说什么。

萧玲珑淡淡说:“看来确有其事,让你反驳不了。”

冷双成利索地收针、碾熄火筒,脸色清淡,既不迎合萧玲珑的话头,也不理会他的刨根问底,待他似往日一样的脾气,让他区分不了真假。

萧玲珑支手靠在桌沿,饶有兴趣地说了一句:“不如我们来试试?”

冷双成冷了脸:“无聊之事,你倒是探得起兴!即便公子对我看得紧,那也是一时兴起,想掌握我的生死,将我完全驯服,哪有你所想的绮念艳思?更不提那些荒唐的衣香说法!”

萧玲珑轻轻啧牙:“一句话能说清的事儿,让你甩脸色说了这么多句,不是欲盖弥彰么。”

冷双成瞥他一眼:“那就一句话:不是。”

萧玲珑撇了下嘴角:“好没意思。”

他暗想,秋叶竟然有了软肋,只是初一过于精明,也不好对付,以眼下情势来看,留在初一身边,用初一来牵制秋叶,是他唯一求全之路。

程掌柜在水井旁洗洗涮涮食材,萧玲珑看得好生无聊,净了手,径直走进了厨房,亲自动手烧制鲢鱼豆腐汤。他的刀功、配菜手艺、烹调火候都显得恰到好处,站在灶台前持铲轻翻鱼身时,动作娴熟无比,就连背影也是淡淡的,仿似不经历世事磨砺一般。

冷双成有意问:“玲珑会很多本领,是吃了不少苦吧?”

萧玲珑垂着眼帘回道:“家里有个厉害的哥哥,总是百般作践我,我命硬死不了,他就拿鞭子抽我泄气。每被他打一次,我为了转移痛意,就趴在地上想些别的,一来二去的,竟然慢慢地琢磨出了一些门道,插花、画画、跳舞、下棋、烧汤、做菜……什么轻松想什么,大多都是哥哥瞧不起的手艺。”

冷双成默然听他抒发郁结,没有打断他的话。

可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大概在心中对兄长依然存有惧意,不愿多提及。

午后的风从窗口掠进,吹着萧玲珑的背部,他的衣袍竟是空荡荡的,只在瘦削的腰身处打了个褶子,完全是腰瘦不胜衣之形。

冷双成看了后,轻叹:“家有恶兄还不足以苦痛,偏偏陷落在都城里,又被公子打折了手臂。”

萧玲珑回头一笑:“断手断脚这些还是轻伤,我小时经常被罚,骨头磨合得习惯了,稍微托一托,它就知道自己长回去——可怕的是公子抓了我之后戮尸。”

冷双成两次听见萧玲珑说到忌惮秋叶的手段,不得不印象深,问道:“听你话意,你并不惧死,只怕无以保留全尸?”

“是的。”

“公子的手段,当真有这么暴虐?”

萧玲珑掠了冷双成一眼:“哥哥说的,难道有假么。萧家的探子就是被公子用长矛戳穿了胸膛送回来的,尸骸还挂在了边关城墙下,哥哥每次隔山观望一次,都觉得是奇耻大辱。”

冷双成听他侃侃而谈,迟疑说:“能与公子相峙,你哥哥怕是个人物。”

萧玲珑哂笑:“初一还装什么呢,你和公子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萧家人,也是肃青候的弟弟么。”所以才派人盯梢,不放他自由离开都城。

他最怕的,无非是被秋叶当成了萧家的探子。

冷双成脸红,低声道:“对不住。”转身离开了厨房。

萧玲珑随后把米饭和汤碗拿到院子里,布置好了午膳。程掌柜毫不客气地坐下就吃,冷双成坐在最下首,替萧玲珑和自己烫了筷子,规规矩矩坐在竹凳上,等着萧玲珑先举筷。

萧玲珑看着她:“不用那么讲礼,我们同睡一间房,关系已是不一般。”

程掌柜一口饭呛在喉咙里,脸色古怪地打量萧玲珑,又看看冷双成。

冷双成冷下脸:“闭嘴。”

萧玲珑转头对程掌柜笑了笑:“都城应是不排斥男风的吧,我见程掌柜就摸着柜台伙计的手,舍不得放开。”

可柜台伙计早就被世子府的侍卫撵走了,留下掌柜的影只形单。

萧玲珑又说:“小心你家小姐知道了,怕脏污了她的名声,赶过来整治你一顿。”

程掌柜更加食不知味,拼命缩着肩膀,只想将自己团成一团,从萧玲珑眼前消失掉。

冷双成问:“掌柜家的小姐是——?”

“长平公主程香。”

话音未落,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从穿堂闯进来,清脆悦耳,引人顾盼。

程香的人影还未到内院,爽朗的声音倒是先送了进来,说得那样不避耳目。“听说秋叶为了一名随从买下了这间破栈子?我倒要看看,那人长得什么怪模样,怕是和秋叶怪味相投的罢!”

第27章 日常

当今世上,能直呼秋叶姓名的人不多,还敢随意揭短碰硬的更是少之又少。

程香还未到场,冷双成就对她有了一定的认知。

一道窈窕的身影走进后院,墨发樱唇,步姿英飒。一袭桃红宫装从上到下将她遮得严实,偏生伸出一对凝霜似的手腕,拈着乌油油的鞭子,左右摆弄得极不经心。秀肩上披着的貂绒斗篷,镶嵌了一颗硕大的红玛瑙宝石环扣,将她尖尖下巴映得流光溢彩。任谁见了她,都会想起清冬初雪下的美人,称一声艳若桃李也不为过。

午膳石桌正对着穿堂,萧玲珑和程掌柜一听到笑声就站起来施礼,唯独右侧坐着的冷双成动也不动。她的半张脸落在程香眼帘里,肤色白皙,神色凝淡。

程香轻轻一笑:“没个眼力见的。”

站在桌后的萧玲珑拉了拉冷双成衣袖,将她的手肘扯得一歪,险些滚落了汤匙上的豆腐丸子。他低声提醒道:“长平公主素与鱼小姐、灵慧公主亲善。”示意她不能失礼,惹恼了门路广泛的程香。

冷双成恍若未闻,趁着程香未走到跟前的间隙,持汤匙吃完碗里的丸子,还不慌不忙喝了一口汤。

程香几步走到她跟前,柳眉一皱,清喝道:“好大的胆子哪,见到本公主敢倨礼不拜。”

冷双成抿了抿嘴,站起来兜头向程香行了个礼,深衣随风缓绽,意态文雅翩翩。

程香绕着冷双成周身走了一圈,冷哼道:“你以为穿了学子礼服就可以不参拜了么,本公主偏要你跪下来磕头。”

冷双成抬起头,双眼如秋水明霞一般,静静注视在程香的面容上。她只看了一下,就捕捉到了程香脸上掠过的一丝尴尬颜色,复又垂下眼帘,再次恭敬向程香躬身行礼。

程香转过眼睛,冷哼了一下,色厉内荏之情更加显现。她凌空甩响了鞭子,恨恨道:“你到底是跪还是不跪?”

依照当朝礼法,当宗庙祭祀、祈福天地、君臣相见、父子当庭时,行使稽首跪拜大礼,其余场合压袖躬身或拱手作揖为礼。程香要冷双成跪地磕头,多少还是存了折辱她的意气。

冷双成知道来者不善,早就有所应对。两次行礼之前,她都整了衣装,以示敬意。

她对着程香微微一笑:“我已显露尊意,何需再跪。”

程香掀唇一笑:“哦?本公主怎会没见到。”她用鞭柄托起冷双成下巴,冲着冷双成颜面吹了口气:“给本公主说得清楚些。”

“儒经有云,君子见人不可不饰,不饰无貌,无貌不敬,不敬无礼,无礼不立。敝人整衣恭候,笑语相对,自查种种之举已尽礼,无需再跪。”冷双成站着不动,侃侃说道,“公主知书达理已久,怎会不懂礼俗,在声威上逼迫敝人下跪,意欲拿捏住敝人的短处?”

程香遽尔收了鞭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是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事。“你怎知,我是来拿你短处的?”

冷双成回道:“公主风风火火走这一趟,难道是专程来看我下跪的?”她不跪,才会落下一个口实,获得冲撞贵族之罪。

程香扶着腰身,俏生生站在冷双成面前,眼波流转似柔水。“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犟颈站在这里?”

冷双成淡淡道:“公主远程而来,我又怎能不礼待一些,配合下公主取乐的步骤。”说着,她就跪了下来,敛容看着程香裙幅,语声依然淡漠:“公主看了可满意?”

程香笑道:“十分满意。折腾了这么久,怎不见秋叶过来救场?”她抬眼去看客栈外面楼道上半隐半现的银衣哨羽,笑得更加娇俏:“按理说,他早就知道我来这里,对你颐指气使一番,偏生还撒手不管,不像他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