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遽尔收了左臂,冷双成的手就被晾在了座椅外。

她稍稍急切:“公子您别动,马上就裹好了。”

他拂下袖子,冷淡道:“退下吧。”

她哪里料到他突然又变了脾气,颇有些无奈。默然站了一会儿,她低声问:“公子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能消消气?”

他抬眼看她:“随我回府。”

她踌躇难应。

他冷语道:“翅膀还硬,也飞不出我手心。”

她立刻答:“公子派我外出执行任务,焉有半途而废之理?”

这是合乎情理的推辞,秋叶早已料到。他不发一语站起身,掠过冷双成时,后背肩胛下衣袍湿濡痕迹加重,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眼前。冷双成稍稍一怔,自然能联想到,怕是自己那两掌拍得重了,将他拍出内伤来?

她迎上去,温声劝道:“公子多留一刻可好?让我瞧瞧您的背伤。”

秋叶不应她,径直走出三重院落,一路上荧白的灯光落在他肩上,将他的背影映得岿然不动。

四夷馆外,紫金灯笼高挂,街道已被清空,正恭敬候着骅龙马车及骑兵队。

冷双成跟着秋叶的背影来到外院大门处,便顿住了脚步,留在台阶下。她微微躬身施礼,打算恭送马车离去。

这时,馆内急急奔出一名仆从,直向马车而来。骑兵提剑阻拦他,他噗通一声跪下,忍泣道:“公子留步!我家小姐身子弱,不便来迎候公子,恳请公子移驾花厅,有国事商谈!”

他将国事两字咬得极重,表露出他家小姐邀约的决心。

秋叶闻所未闻,径直登上马车坐定,抬手轻敲木槅门一下,并不吩咐一个字。

车夫会意,拉住缰绳,让白马停驻在原地,偕着骑兵队纹丝不动地站着。

冷双成半晌不闻动静,抬头去看,只看到周遭身影寂寂,众人静默得如同石塑。只有地上跪着的仆从,脸面上涨得通红,嘴唇抖了又抖,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走出门斡旋场面,对仆从低声说道:“公子受伤需疗治,举止多有不便,请小哥回去转告小姐,公子去不得。”

仆从眼中含泪:“可是小姐……小姐她没多少时日了……”

冷双成何尝不懂鱼鸣北的难处,可一旦遇上秋叶行事的风骨,所有人都只能铩羽而归了。她温声道:“小哥多劝小姐静躺养伤,后面事情如何行进下去——还未可知。”

仆从抹泪离去,冷双成退向一旁等候,马车内寂无动静,既不走,亦不发令。

雪衣队长翻身下马,对冷双成抱拳行礼,朗声道:“初一为随扈,理应送公子回府,我等需归营点卯,有劳了。”

一声“起驾”,冷双成只能跟随马车走向叶府。骅龙走得稳健,顶幔随风只微微晃荡,却没送出车里的半点声息。她念着秋叶的伤,隔窗问道:“公子运气试试,左臂及两肩下,可还有寒气未除净?”

悄无人应。

静寂走了两刻,一行人抵达叶府。

府里景致依旧,千灯高悬,富丽堂皇。

秋叶走向清水殿沐浴,衣袍湿迹显然,由于未妥善包扎伤口,他任由左手指濡出血丝,一点一滴滑落在洁白地砖上。冷双成更是惶然,此次不待他吩咐什么,就顺从跟在身后,一路追到了水池旁。

侍女为秋叶脱去衣袍,秋叶对跟随进门的冷双成视若无睹。冷双成把心一横,说道:“烦请姑娘施与薄面,由我来伺候公子沐浴。”

侍女偷偷抬眼看了下秋叶的脸,过后施礼离去。

冷双成脱去靴子,走到阶前,双手奉上柔软的布巾,秋叶看都不看她,拾级而下,走向齐腰深的池水。她依照旧礼垂眼侍立,突又记起此行回来的目的,不由得抬眼打量他的半裸身。

左臂血伤犹然在目,不见先前的青紫经络,可见寒毒毒气已除,她看了也就放了心。只是双肩之下,留着两个青黑的半残手印,预示着他的内伤未痊愈。

她的歉疚更深。

“公子沐浴后,运功疗下伤,可好?”冷双成低低的声音几近哀求,“我使出两掌时,并未带上寒毒,按理说,公子的内伤不应这般顽固——”

秋叶突然回头看她:“那便是我错了?”

她对上他的眼,叹息道:“公子无错,是我驽钝无知,竟敢逾矩伤了您,我向您赔罪。”说着她就跪在水池旁,举手朝自己左臂切去。

秋叶激击水面,水浪扑向冷双成右手手腕,引得她脱力一滞。一击阻碍成功后,他快步走向池边,伸手提起她的衣领,将她掼入到水中。

冷双成从水底浮起身子,不作抵抗,只安静看着他。

他冷声喝问:“知我不忍让你受伤,敢拿这个要挟我?”

“不敢。”她是诚心致残。

他遽尔放开她衣领,转过身,冷冷道:“洗净了再疗伤。”

她会意过来,执起手巾替他擦洗身体,转到他跟前时,脸上殊无羞赧之色,竟是凝淡如云,不见丝毫异动。他见不得她一派从容的样子,忍不住逼近了她的脸,仔细问她:“你还侍奉过哪个男人?”

冷双成后退一大步,回道:“除了公子,再无旁人。”

秋叶抓紧她手腕:“仅对我一人,你还练就不出如此镇定的颜面。”

她受痛皱眉:“诚如公子所言,我脸皮厚,不怕揭短。”

他隐隐生怒:“几个?”

“只有公子。”

他两只手都用上了,缚紧她的手臂,将她箍在了胸前,最后一次冷声说:“小心答。”

她被反剪之力困得无处可逃,索性兜了底,朗声道:“两个!”

“还有谁?”

“前朝一名小公子。”

他加了手劲,示意她说下去,她不怕说实话:“那小公子只有十二三岁,脾气古怪,时不时想出歹毒法子折腾我,与公子一样难以捉摸。”她抬眼看他,“还要我说什么,公子才会满意?”

秋叶松开冷双成的手臂,却不放她走,说道:“我摸你脸伤,你不避,后面就生不出这些‘难以捉摸’之事。”

冷双成生生受了这句话,闭嘴不语。

见她不抗拒,他如愿以偿摸到了她的脸,用指轻轻掠了下她的浅伤,再问:“不痛了么?”

她垂眼答:“不痛了。”

他低声说:“该长个记性。”

她从善如流:“是的。”

“那你说说,是什么样的记性?”

她想了想,不得要领,担心又要受他折磨,就谨慎答道:“唯听从公子心意。”

他低下头,将唇角擦在她耳边:“你对我多用点心,就不会觉得我难以捉摸。”她收敛手脚站在他怀里凛然不敢动,他一时不察,亲上了她的脸边,并说道:“我的伤只有你能医治。”他彻底放开她,走向了石台,见她并没有跟上,又唤道:“擦净水替我包扎一下。”

她默然吐纳,缓解手腕处的痛意,直到脸面上无异色,才走到他身边,替他擦干了身子。随后再包扎他的左臂时,他伸手出来,凝然不动,显得极为配合。

她运气散开他肩胛下的瘀痕,终于疗治好他所有的身伤,了却一桩心事。

第24章 负担

秋叶吩咐冷双成清洗完毕去寝居伺候,冷双成站在石台上并未应。

她微微低着头,抿紧嘴角,似是沉顿难言。

他瞥了她一眼,问道:“不愿意?”

替他疗伤、擦拭身体已是私密事宜,耗费了冷双成极大的耐心,再留下来守夜,恐怕又要生起波澜。

因此她如实答道:“鱼小姐已醒,我需抓紧时机去探望。”

“不急。”秋叶淡淡道,“我受了内伤,少不得你。”

她迟疑道:“我已根除公子瘀伤,公子身子应无大碍,不如让我——”

不待她说完,他就撇下她先行离去,不多费一句唇舌。

她瞧着他远去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清水殿水气氤氲,四处沾染着湿意。冷双成放下心神后,才发现自身的中衣、小衣均是干爽的,只有外袍湿漉漉,被秋叶掼入池中时吃了水。

她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怪事,立刻检查周身衣物。待她捻了捻中衣里衬后,醒悟到,内中藏有乾坤。

她仔细回想来府这几日,只有阿碧打理过她的衣装,由此可见,内藏的门道也是阿碧放置的,再朝上推,必然又是秋叶的意思。

传闻秋叶拥有三件重宝,无暇玉璧、神兵蚀阳、避水衣。玉璧宝光四溢,当属千古珍品;蚀阳凛冽锋利,出鞘必染血;避水衣入水不湿,还能抵挡利器的攻击。

若她没猜错,秋叶已将玉璧及避水衣赠与了自己。

可她却无法承受这份恩情。

她已是残破之身,极可能会在三十岁之前殒命,对于随后不能应承的事情,向来不作回应。尘世私情,施与她身,是负担;由她施与他人,则是罪孽。

冷双成稍稍一思索,心神便已通透。她断了绮念,悄无声息朝叶府大门走去。叶府上下见她随公子马车回来,又未接到嘱咐,自然不敢阻拦她的行踪。快要走出外院时,一道平板的声音从夜色青树叶后传来:“初一?”

冷双成听出是暗夜在唤她,就回道:“在。”

树梢萦绕着一团烟雾,暗夜藏在其中难辨真容,不过声音倒是不徐不疾说得清楚。“公子两夜未合眼,今晚见你回,吩咐我们退下——你可懂我话意?”

冷双成默然一下,应道:“懂。”

暗夜再不说话,悄然退避,离开了叶府内院。

外面大门灯影辉煌,照着寂静的街道。

冷双成再朝前走的步子,就没有先前那样利索了。秋叶不说挽留她的话,却少不得她的陪侍,甚至还会夜不能寐,这短短两日的变化,陡然增添了她的负担。

既然做不到完全罔顾秋叶,那她只能走回去服侍他一夜,以求心下安宁。

冷双成站在廊道里,以额头抵柱身,叹了口气。随后,她就掉转脚步朝秋叶寝居走去。

银光安置好辽使回到叶府,见冷双成颇有些失意走在前,唤住了她:“初一还好么?可曾受了伤?为何是这般不痛快的模样?”

他一连声的问,可见心底的急切。冷双成拂落袖子,遮严实了被秋叶捏红的手腕,转身笑道:“正想着鱼小姐遇刺一事,凑巧被你撞见了,我身子没大碍,多谢挂记。”

在这之前,她实则是烦忧与秋叶的见面,旧伤未愈下,今晚又多添了一记伤痕,使得她多少忌惮将要到来的相处。

银光不懂她心事,朗然笑道:“既然无碍,就去看看公子吧。”他关心主家公子,每日逮着机会询问暗夜有关公子起居饮食之事,掌握到了一些内情,即使他猜不透原因,也想着总归与冷双成有关,唤她去应值,应该错不了。

冷双成看银光落落大方地笑着,心下一动,想起了他事。她唤银光站好,使了一招“飞星暗度”,以掌为刃划向他胸口。银光坦诚待人,见杀招赶到,也不躲避。她并没有存害他的意思,飞星招式只走了一半,突然曲肘折回了动作,撞向自己胸口,而指尖刚好就切在左胸上,与鱼鸣北受伤的位置一致。

比划完后,冷双成问银光:“看懂了么?”

银光摸摸脸,笑道:“有些眼熟。”

冷双成说:“我怀疑今晚宴席上,偷袭者就在舞池里,不是辽使就是鱼小姐本人。刚才比试着招式,发觉只有鱼小姐所站的位置,能符合出招的角度,因而推断,今晚之事应是鱼小姐所为。”

银光想了想,问道:“那她为何要杀害辽使?”

冷双成摇摇头:“我并不知晓内情,还有一事难以确定,鱼小姐的武功招式里,走的可是偏锋路子?”她猜测不了,鱼鸣北从常人难以想象之角度发出杀招,再从容收回的本领。姑且先不计较鱼鸣北出招的目的。

银光笑着回应:“公子曾授予冷琦几招半式,教他打败了鱼小姐,所以说,初一想知道什么,还是必须去请教公子。”

寝居里灯影寂寂,秋叶安静坐在窗边的八卦镇邪榻上,等待冷双成的到来。他穿着雪白睡袍,将绸缎似的黑发披拂身后,用凝然不动的身姿,塑出了风骨里的清冷。

冷双成满腹心事走进门来,一抬头,就恢复了平常所见的淡然面容。

她走过来向他请安,见他不动,就小心翼翼站在宫灯架旁,将自身藏在黑影里。

秋叶等了足够久,依旧没有等到冷双成的主动示好,不由得出声唤:“过来。”

冷双成走近两步,嘴里是亘古不变的应对:“公子有何吩咐?”

“手伸出来。”

冷双成先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双手,左手腕显着瘀痕,右手背红肿未退。她不觉得痛,倒是觉得有碍观瞻。

她没伸手,淡哂道:“公子若要惩罚,再换个干净地方吧。”

秋叶被她的话戳到了痛处,脸色稍暗淡。他站起身走向她,她立刻防备地后退一步。他料到了她的应对,一掠身形,就滑步到她背后,同时伸手,从她腋下抱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搂在了怀里。

冷双成惊怒不已,想都不想,曲肘撞向身后,却被有所防备的秋叶拿住了手臂,再收拾进他的锁怀招式里。

他贴得如此近,将衣染清香传到了她的衣衫、鬓发下,不需耳鬓厮磨,也牢牢烙印了他的气息。

冷双成摆脱不了钳制,怒道:“无耻得很,身为贵胄公子,竟然也使这种下三滥的招式!”

秋叶从她身后贴近她颜面,低声说:“跟你学的。”

冷双成哪里想到她何时使弄过这些无耻行径,自然把她以前夜探秋叶对付他的暗招全都忘光了。她暗自运力抵抗他手臂,他就先一步压住了她的脉门,迫得她无计可施,简直要羞愧至死。她被缚在他怀里,一张烟霞红色的脸变了又变,委实窘迫得急了。“你是要逼死我么,秋叶?”

秋叶喝道:“别动,让我瞧瞧你的伤。”

她濒临盛怒边缘,喝问道:“瞧伤需要这般对付我么?你放手!我让你瞧个明白!”

秋叶笑了笑,当真放了手。冷双成立刻掠向大门处,断然无回转之意。他又料到了她的做法,先一步赶到了门口,雪袍翻飞还未落下,白影儿一晃,就堵住了她的去路。

他看着她不悦的脸,淡淡道:“这便是我不敢放手的原因。”

第25章 陪伴

冷双成寻思,被秋叶堵住门,今晚铁定是走不了。若她反抗,势必又要伤及他身骨,被他惩戒回来,最终落得两败俱伤。

折中的法子就是顺从他意,且要顾全自己的颜面,行事不卑不亢。

她硬生生捺住朝外闯的身子,转头朝圆桌旁走去。

虽说她沉着一张脸,不吐出半个字,秋叶也即刻明白她的妥协之意,在嘴边掠了一点笑容。

冷双成站定后看向秋叶:“多谢公子挂念伤势,我可自行包扎。”

秋叶两袖空落,走近了她。

她不耐地敲敲桌面:“请赐药吧。”

他脸色恬淡:“先让我瞧瞧伤。”

她细细地卷起袖口,露出了左手腕部,右边袖子依然是平整的,好生遮掩着她的肌肤,不显容不露色。

秋叶仔细打量过了她的瘀伤,青紫指痕落在雪白肤色上,将她的秀气风骨折损了几分。他抬眼看她,放柔和了嗓音:“以后别一直想逃,我不会拿你怎样。”

冷双成垂眼不应,用衣袖遮好了左腕,再抬起右手伸到他眼前,给他查看红肿之处。他不自觉的伸手来接应,她遽尔收了右手藏在袖里,对着手掌空空的他说:“看好了么,请赐药。”

她并非没药、不会照顾自身,只是不忤逆他的好意而已。

秋叶从搁架上取来一瓶药,放在桌上。冷双成背对他,将瓷瓶中清凉的药膏涂抹到右手背上,再用熨烫过的布巾包住了手。她一直低着头忙个不停,双肩偶尔牵动一下,像是在怀里捣鼓什么珍宝。

秋叶站在她身后哂笑:“不给看么,真是小家子气。”

冷双成回头瞥了他一眼:“手伤狰狞,怕唐突了公子。”

他眼底一黯,转到她跟前再待查看,她却把身子一撇,又背对着他,利索地缠绕布巾,将自己手腕遮得严实。

他喝道:“你别动。”她已经处置妥当了手伤,当真站着没动,垂袖静对他不语。

秋叶走上前两步,冷双成就后退两步,却又微微低着头,向他恭敬示意。他的脸色冷清了起来,她见了,只好不再退。

秋叶终于将她的左腕执在了手中,鼻底渗来清凉薄荷药味,遮住了她的缥缈发香,令他心里有些不自在。他低声去问她,已是放低了不少身段。“还痛么?”

冷双成幼时被药水浸淋,练得身骨强韧,寻常的鞭笞捶打确实伤不到她。秋叶每次抓住她,手上贯入了内力,彼时让她受痛不已,事后痛苦就会了无踪迹。

可她答复不痛之前,需推敲一下。

因前番的教训告诉她,无论她怎样答,都逃不脱责罚。

冷双成坦荡荡告诉秋叶:“我已长了六次教训,怎会不痛。”

秋叶听后手底蓦地一松,她趁机收回了手腕。他沉顿一下,低声道:“真的么。”她退了两步,把手藏在背后,淡淡说道:“不痛了之后,公子便要我‘长个记性’;痛了之后,公子便说‘想必这样记得深刻些’,左右都是教训,不如老实告诉公子,我痛得很。”

秋叶转身朝窗边长榻走去,不发一语。

秋叶端坐在榻边,看着地砖上的阑珊灯影。晚风透窗而来,吹动了他的长发,拂乱了他的袍襟,平素崇尚整洁的他,此刻却凝然不动,似乎想什么入了神。

冷双成见他眉眼寂然,带了些疲劳的印记,出声唤道:“公子去休息吧,我来值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