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日,柳神医不必忙活了。”林木森看了看帐子里堆积如山的医书和一个个药罐子这样说。
“殿下何出此言,不到最后关头,民女定不会放弃。”
男人赫然一笑,“你倒是执拗。”
“我们都未放弃,也请殿下不要放弃。”
“我们?”林木森微微抬眼,“还有谁?”
“徐老将军、少将军、谢军医,还有这北境的数十万百姓。我们都不会放弃。”年轻女子的表情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林木森静静看着桌子上的茶水,声音低沉沙哑,“本王十岁入军营,还未到弱冠之年便已独自带兵打仗,斩获敌将首级。这些年浴血奋战,功勋卓著。得父皇母后疼惜,受万民爱戴。一个男人该有的殊荣本王全部都已经有了。也算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了。如若老天爷真想让本王走,那本王也无憾了。”
“殿下此言差矣,您虽功勋卓著,殊荣无数,却还未成家。古人常言建功立业,娶妻生子。建功立业您是完成了,且完成得很出色,可惜后者您却尚未完成。”
林木森今年二十又四,早已到了婚配的年纪。皇帝也几次三番想给他赐婚,京城贵女罗列了一大堆。可惜都被他三言两语给打发了。其他皇子府内环肥燕瘦,女人无数。这位晋王殿下却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经你这么一提醒,本王还真有所缺憾。只是可惜不曾早点遇见柳神医。”
柳星叶:“……”
未曾早点遇见她?
额?
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
“殿下还年轻,还有大好人生。洞房花烛,夫妻相敬如宾,日后儿孙绕膝,这些您都会经历。来人世走一遭,如若不曾找到一个对的人,岂不可惜?”
“柳神医觉得何为对的人?”
“在民女看来便是合眼缘,能走到最后的那个人。”
“柳神医找到了吗?”
“尚未。”年轻的女子微微一笑,盯着手腕上的檀木珠,珠子莹润光洁,微微漾着细腻的冷光,“不过我相信那个人一定在不遗余力地赶来见我。”
“本王带你去个地方。”林木森卜一起身,毫无预兆。
这人还真是说风就是雨啊!
柳星叶心中只觉不安,“殿下您的身体不宜走动,还是回去歇息吧。”
“本王的身体本王自己清楚,还不至于即刻就倒下。不碍事的。你随我来便是。”
“殿下要带民女去哪儿?”
男人赫然展颜,双眸深邃,映着点点笑意,“跟本王走便是,万不会卖了你。”
柳星叶:“……”
“夜间凉,殿下还是把斗篷披上更好。”
林木森听话地披了件黑色的斗篷。
两人静悄悄地出了军营,谁都没有惊动。就连贴身随侍白松露都被支得远远的。
“很远么?”柳星叶担心林木森的身体。他眼下病痛缠身,身子正是虚的时候,实在不宜走太多路。
男人抬手指指远处沙丘,“不远,就在军营附近。”
路上简单聊了聊各自过去的生活。话题虽说不多,倒也不至于会沉默,徒增尴尬。
两人徒步约摸走了一刻钟。柳星叶见到了一片波平如镜的湖面。湖水蔚蓝深邃,泛着凛凛星光。
湖上是大片芦苇荡,蓊蓊郁郁,葱茏茂盛,枝叶随风摇曳。
“这边竞有湖?”柳星叶面露诧异。
她是第一次来到嘉岩关一带,何况这么多天日夜为了解毒而忙活,从未出过军营半步。竟不知道这军营附近还有一个这么大的湖泊,且景色怡人,美不胜收。
两人漫步到湖边,“这是若虚湖,数百年前是淡水湖,可后来就慢慢成了咸水湖,芦苇丛生,也就荒芜了。”
柳星叶少时在流沙谷读书。授课的夫子跟她讲授过北境一带的人文地理和风土人情。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嘉岩关一带本是富硕之地。因其扼守北方要害,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多族杂居,贸易兴盛。只是可惜后来群雄割据,十国叛乱,各国间战争不断,百姓流离失所。久而久之也就彻底没落了。
近年来林国和陈国战火燃烧,嘉岩关一带炮火连天,百姓死的死,伤的伤,就越发颓败了。
柳星叶望着波平如镜的湖面,声音清透空灵,细而软,“虽说荒芜了不少,可这周边的景致倒也不错。”
“早些年比这更美。本王少时见过比现在美十倍百倍的景致。那时这湖上还没这么多的芦苇荡,湖里有很多鱼。本王同成靖、谢砺那堆人夏日游泳嬉闹,冬日凿冰捕鱼,别提多畅快了。”夜风吹的男人衣袂飘飞,身上的斗篷猎猎作响,袖口处的金丝莲纹富丽奢侈随风若隐若现。
他声音虽不大,也虚弱。可眉眼带笑,神采焕发,精气神瞧着很不错。
想来那定是他年少时最珍贵也是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听殿下这么说,民女也想起了一些儿时的事情。流沙谷多高山和寒潭,山里有很多野味儿,寒潭里也有许多鱼虾河蟹。民女小的时候也总随师兄一起去捕鸟抓鱼。师兄少时顽劣,总爱捉弄民女。在潭里拿水泼民女,在山里捕到蛇也往民女房间放,讨厌极了。”
柳星叶不禁想起了自己儿时的记忆。她小时候体弱多病,每日都要靠着汤药吊着。师父不允许她出谷。唯一的乐趣便是和柳传言拌嘴。她的这位师兄自小泼皮顽劣,经常在背后使绊子捉弄她。为此两人时常起争执。师父疼她疼得厉害,两人吵架,十次有九次柳传言得挨训。可尽管如此,柳传言照旧乐此不疲找她麻烦。
那时只觉得柳传言厌恶,夜夜都在被窝里诅咒他。
时隔多年再回首,如今竟也觉得那会儿的日子纯真又快活。
“竟把蛇放在女孩子的闺房,你这师兄当真是顽劣。”林木森不禁失笑,脸上笑意明显。
“民女自小习医,毒物见多了,倒也不怵蛇。师兄尽爱做这种事恶心民女。为此民女天天和他吵架。”
柳传言从小到大干过的坏事当真是罄竹难书。大的小的,恶劣的,数不胜数。
“倒是第一次听柳神医提起令师兄。不知柳神医可还有别的亲人?”
柳星叶自然是有亲人的。她本是当朝户部尚书叶方舟的小女儿,上头还有两个兄长。只是她从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叶夫人担心养不活。便将她送到了流沙谷交由柳飘絮教养。只是这事儿隐晦,外人不得而知。
这么多年父母一年也才来看望她一次。每次来匆匆住个两三日便离去。两个兄长更是从未露过脸。叶家人仿佛就跟忘记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似的,她都长这么大了,也从未提出接她回叶家。
事实上她和叶家人虽有血缘关系,可不曾亲近过。
柳星叶默了默道:“民女自小长在流沙谷,师父和师兄便是我的亲人。”
“民女冒昧问殿下一个问题。”
“柳神医请说。”
“殿下为何那么小便入了军营?”十岁,还是个很小的孩子。这人便已经入了军营历练。
“柳神医可知当今徐贵妃并非本王生母?”
柳星叶摇了摇头,“不曾听闻。”
柳星叶在流沙谷的日子琐碎沉闷。除了学医术、研究药理,便是跟着夫子学习四书五经。
夫子好饮酒,喝多了容易侃大山。她便时常拿美酒让夫子给她讲京城里头那些大人物的故事。她以此来解闷。
从夫子口中她听闻了很多皇亲国戚和达官显贵的故事。
宫里头的这位徐贵妃是当朝镇国大将军徐惟诚的胞妹。当年可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儿。入宫以后便圣宠不断,如今贵为皇贵妃,风光无限。
柳星叶之前有所耳闻。只是夫子并未提及太多,都是一笔带过的那种。她竟然不知道这位徐贵妃并非晋王殿下的生母。
柳星叶原本以为晋王殿下会同她讲讲这个中缘由。却不曾想这人直接拂袖道:“本王今日心情好,不想讲那些陈年旧事。”
柳星叶:“……”
她福了福身,“殿下恕罪,是民女唐突了。”
男人挑眉一笑,“柳神医何罪之有,都是些陈年往事,不堪回首,本王自己不想讲罢了。”
“你站在原地等本王一会儿。”林木森对柳星叶说。
“殿下要做什么?”她很困惑,完全不知道这位晋王殿下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扔下话便跌跌撞撞往芦苇扎堆的地方走,并不忘叮嘱她:“水深危险,当心失足落水。”
柳星叶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心里虽怕他摔倒,可也不敢出手去扶他。
没过多久,只见林木森不知从何处竟然牵来了一叶竹筏。
“殿下从何处寻来的?”柳星叶讶然,盯着那竹筏看。
“这若虚湖芦苇荡可是本王的秘密基地,本王特意差人做了这竹筏。”男人挥挥手,礼貌道:“不知本王可有荣幸邀柳神医泛舟夜游一番?”
☆、(008)夜游
(008)夜游
男人的声音轻而细,沙哑又虚弱,却无不透着庄重和正式。
柳星叶不禁抿嘴一笑,“殿下都把人带到湖边了,再问民女意见岂不是画蛇添足?”
她微微顿住,继续说:“既然是殿下的秘密基地,民女去岂非不合适?”
林木森挑眉笑了笑,轻声道:“柳神医此言差矣。自古男子邀女子泛舟出游,都得征得当事人同意。美景配美人,本王想请柳神医看看这若虚湖的景色比起你流沙谷如何。柳神医心中若是有半分不愿意,回绝即可。”
“民女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南境以外的世界。今日既然有幸得殿下相邀,民女自然欣然答应。”
“只是殿下的身体如何撑得动竹筏?”柳星叶犯难地看着林木森,心下有些迟疑,“莫不是殿下想让民女撑这竹筏?”
“柳神医说笑了。本王堂堂男儿,如何能叫一个扶风弱柳的女子撑竹筏。这要是传出去本王还混不混了?”
“那殿下的身体轻易累不得呀!”柳神医看看周围,只有她和林木森两人,也没有凭空冒出第三个人来替他们撑竹筏。
“本王麾下军师穆迟自小好鲁班之术。这竹筏经他手加了些精巧的零件进去,它能在湖面上自由开动,无需人力。”
“竟这么神奇么!”
男人微微一笑,“上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柳星叶扶住林木森上了竹筏。
那竹筏并不大,刚好容纳两人。
他们一站上去那竹筏便自己缓缓动了起来。竹筏划动水面,掀起细小的水花儿。
“竟然真的动了!”柳星叶惊讶异常,“民女孤陋寡闻,倒是第一次见如此神奇的竹筏。这穆军师当真是匠心独运呐!”
男人朗声一笑,低迷的嗓音被夜风清晰地送进柳星叶耳中,“穆迟的本事可不仅限于此。日后你会见识更多的。”
“不知那精巧的机关装在哪里?民女真想见识一番。改日定要向穆军师请教一二,也将我流沙谷的竹筏改制一番。”柳星叶明显被这神奇的竹筏完全吸引住了,想要一探究竟。
林木森:“……”
晋王殿下脸色一僵,有些不自然,“那机关装在竹筏底部,此时浸没在水中,不易察看。”
“原是这样。”柳星叶不疑有他,悠悠道:“那便等上岸了民女再来看。”
林木森:“……”
男人嘴角微抽,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竹筏徐徐往前飘动,两侧全是茂盛的芦苇丛。中间劈开一条细细窄窄的水路,水波粼粼,星光倒映。
八月芦苇翠绿,生机盎然。芦苇荡里有许多萤火虫在飞舞,星星点点的光亮环绕在人四周,光虽微弱,却也平添了不少诗意。
水中咕噜咕噜冒泡儿,柳星叶觉得该是有鱼在吐泡泡。刚晋王殿下还说这湖里没什么鱼。如今看来这水里分明有很多鱼,这时不时就吐泡泡。
竹筏慢腾腾划到了芦苇荡深处。
“殿下您方才说这湖里鱼很少,民女却认为这水下定有很多鱼。”柳星叶静静望着水面。视线太暗,也看不清水下具体有什么东西。
林木森不解,扭头望着眼前的女子,“柳神医何出此言?”
“殿下难道没有听到有鱼在吐泡泡么?一直咕噜咕噜的响。”
林木森:“……”
男子哑然失笑,“本王都病糊涂了,未曾听到这种声响。”
“殿下不妨仔细听听。”柳星叶说。
林木森竖起耳朵听了听,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音色清淡无奇,“好像是有,这湖里的鱼时多时少,倒也不稀奇。眼下这水中可就有两条大鱼。”
“大鱼?”柳星叶紧紧盯着水面察看,“在哪儿呢?”
“自是大鱼,没等你瞧见它们,便已经游走了。”
柳星叶:“……”
“穆军师做的这竹筏甚好,不快不慢,慢慢悠悠,怪有意境的。民女喜欢得紧。改日一定要叫穆军师指点指点民女。”
林木森:“……”
晋王殿下不免扶额,这姑娘怎么还惦记着竹筏?
“你快看那儿!”林木森指了指不远处。
一阵风过,芦苇丛咯吱摇曳,耳畔笼罩着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歌女在湖中浅浅清唱,清婉悠长。
说时迟那时快,无数萤火虫从芦苇荡里腾腾升起,宛若万千星辰遍布夜空,莹莹明亮。
萤火虫聚集,微末之光加大,周遭被点亮,只见夜空深邃,湖水沉静,芦苇随风吹动,两人的颀长的身影倒映在水中,静谧如画。一切都出奇的统一着,和谐非常。
这当真是世间少有的绝美的盛景!
“哇!”年轻的女子不免为之震撼,音色细长空灵,“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萤火虫呀?!”
“本王招呼它们来的。”男人长身玉立,身姿卓然,神采飞扬。
柳星叶:“……”
“柳神医觉得这芦苇荡里的景色如何?”
“很美。”柳星叶深深为之惊叹,“不瞒殿下,民女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多的萤火虫。”
风轻轻撩起她薄娟面纱的一角,露出尖俏的下巴。可再往上却怎么也见不到。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明亮深邃,映满星辰。
那管声线婉转清扬,又带着几分笑意,悦耳动听。
他知道她是欢喜的。也不枉他费心暗中策划一番。
竹筏越来越近,萤火虫慢慢环绕在两人四周,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亮。
柳星叶自发的伸出手去接,那些小东西悄然落入掌心。
有几只俏皮的小可爱竟然停在她的檀木珠手串上,一点也不怕生。莹莹微光,将珠子衬得愈加通透莹润,细腻光泽。
“柳神医的这手串倒是别致。”男人的嗓音拂在耳畔,清润而低沉,又略带沙哑。
柳星叶倏然一笑,低声道:“都是廉价的东西,不值什么钱。不比殿下腰间的这块玉佩。”
林木森的那块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玉,质地莹润,光洁细腻,一看便价值不菲。
白玉细腻,触感滑凉。线绳上一颗颗平安结精致无比。
林木森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旁的东西都好说,只是这玉佩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不便赠人。”
柳星叶:“殿下说笑了,既是殿下珍惜的东西,民女又怎敢夺人所爱。民女只是这么随口一说罢了。”
夜风吹拂起女子的衣裙,腰间的束带悠悠飘动。那腰肢纤细窈窕,不堪一握。女子曼妙的好身材显露无疑。
南境的水养人。自古便是出美女的地方。他过去竟不知道女子的美可以到这种地步。无需看容貌,一具好身材便显露无疑了。
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她。身上的疼痛感竟然也减轻了不少。
慢慢的耳旁响起了萧声。
那萧声回旋婉转,清丽悠扬,忽高忽低,如泣如诉。悲壮,又振奋人心。
这曲子柳星叶很熟悉,是古人的《塞下曲》。
这是一曲战歌,过去用作鼓舞将士。也是京城的名曲,很多歌舞坊的歌女都会弹唱此曲。
柳传言喜好音律,时常把歌女召进谷内,其中就有人用萧吹奏过这首曲子。
只是那些歌女不知国仇家恨,只一味讨客人欢心。将这首曲子吹得欢快又轻盈,完全亵渎了这首曲子的深意。
一个镇守边境的主帅,上过战场,历经生死,他来吹这首曲子再合适不过。林木森吹奏出了这首曲子的精髓,浓烈的家国情怀,拳拳赤忱之心,坦坦荡荡。
一想到解不了林木森的毒,他时日无多,柳星叶便觉得这首曲子多了无数的悲伤之感。
一曲毕,柳星叶鼓掌喝彩,“殿下吹得极好,这《塞下曲》就该殿下来吹。”
林木森:“柳神医竟然知道这《塞下曲》。”
柳星叶:“这是名曲,民女早前听过一二。”
“这首曲子是舅母教本王的。当年舅父镇守边关,她随军,便时常吹奏这首曲子。舅父便是因为这首曲子对舅母一见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