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郭栩扑通跪地,大礼参拜,深深叩下头去。

另外几位相爷一看,也只得随之跪下,齐声应道:“我等定为大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的眼泪流得更急了。

混浊的泪水一滴一滴从眼角滑下,悲伤的氛围笼罩整个内殿。

万大宝抽泣着跪伏下去,哀道:“陛下,陛下!”

这情形,这氛围,张倓不得不跟着跪倒。

皇帝看着他,流着泪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

张倓想,或许整个殿里,只有他明白皇帝真正的心思。

不,应该说,他们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

皇帝怎么会不想立亲子,改立侄孙?就在之前,他还拉着自己的手,亲口说出要杀了越王的话。

然而,事到如今,他也无法扭转局面了。

细想来,从一开始,他就错估了形势。

没有料到越王竟然已经成势,从前朝到后宫,都是他的人手。

——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裴贵妃便是那位越王殿下的生母!

现在知道越王图谋这个位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女人,真是厉害,隐忍二十多年,就为了今日吧?

张倓看向屏风,那里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响。

那边郭栩已经要来纸笔,与几位相爷斟酌着写好传位诏书,奉到皇帝面前来:“圣上,诏书已经拟好,您没有异议吧?”

皇帝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只有眼泪流个不停。

郭栩一脸感动:“您别着急,臣等这就盖印。”然后转头道,“万公公,劳烦请玉玺出来。”

万大宝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去了内室。不多时,他抱着一个锦盒回来,跪在皇帝面前。

郭栩当着皇帝的面,拿出里面的玉玺,盖上玺印。

而后看向张倓:“张相,我们政事堂已经通过,请盖印吧!”

张倓没说话。

郭栩笑着,目光别有用意:“都这个时候了,您就别让圣上着急了。”

张倓吐出一口气,将怀里的相印拿出来,抛给他:“如你的意!”

相印盖下的一瞬间,这份传位诏书就生效了。

郭栩走出内殿,对着百官举起圣旨:“圣上有旨,立越王为储!”

裴家人当即跪下:“臣等遵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人带头,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先是倾向越王的,再是中间派,然后墙头草,一个带一个,跪倒一片。

张倓门下,以及支持四皇子的,反倒成了少数。他们心下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跪。

郭栩呵斥:“你们还犹豫什么?圣旨当面,要违逆圣意吗?”

有人辩解:“郭相,刚才立四皇子为储,也有圣旨…”

郭栩冷笑着打断:“这能一样吗?”他打开诏书,展示给大家看,“这份圣旨,由我们政事堂与福王共同见证,盖了玉玺与相印,依照大齐律例,毋庸置疑!”

两份圣旨,一份是张倓一人所传,一份有整个政事堂与福王为证,哪怕同样盖了印,也是后一份更有效力。

看起来,他们似乎只能承认了?

殿内,张倓在皇帝面前半跪下来。

“圣上。”

皇帝神情灰暗。

事到如今,他哪还会不明白,自己身边已经没有可信的人了。

万大宝这个该死的老奴,跟了他这么多年,居然也投了那毒妇!要不是他从中作梗,自己早就说出来了。

还有钟岳,做出一副谨守医德的样子,竟然也…

他身边到底有多少人,背地里有着另一张脸?

张倓,或许只有张倓还站在他这边了吧?

千万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皇帝满怀希望地看着张倓,目光透着恳求。

“臣知道,这定然不是圣上的本意。”张倓不负所望,压低声音,“然而贼子计划周全,郭栩、裴氏、再加上福王…已经没有办法在这一步阻止了。事到如今,臣只能釜底抽薪。”

君臣二人目光相触,不约而同想起二十四年前。

皇帝那时还是赵王,前头有三位兄长,他从来不敢想,自己能登上这个宝座。

后来,张倓告诉他,没有什么不敢想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釜底抽薪,人都没了,自然没法和他争了…

见皇帝明白了,张倓轻声道:“诏书已下,该召越王进宫了。圣上,您且稍等。”

778章护送

张倓从殿内出来,不甘心认这份圣旨的官员,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张相!”

奈何张倓并没有表示,只对福王与政事堂其他相爷点点头,说道:“司衙还有些事务没有料理,既要立储,本相先回去准备了。”

说罢,他不等回应,目不斜视地走过百官,身影没入夜色。

夜风拂动,宽大的官袍扬扬不止,莫名多了些幽暗的气质。

郭栩眉头一跳,再次喝道:“圣旨在此,还不叩拜?”

张倓都走了,看起来似乎是认了。

大势已去,终于有人熬不住,跪了下去:“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跪了,便接连跪了。

“臣等遵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响彻太元宫,传遍整个皇宫。

等到天亮,传位诏书将会公布天下,再无更改。

刘公公过来,郭栩避了人,急促地说道:“快,通知殿下!张倓行迹可疑,进宫的路上一定要小心!这是最后一步了,为山九仞,万不可功亏一篑。”

“您放心。”刘公公轻声道,“奴婢亲自去。”

郭栩点点头,虽然对杨殊充满信心,但这事太重要了,不免坐立不安。

只要最后一步完成,他老郭的拥立第一功就这么成了!哪怕傅今掌控大局谋算数年,也要退让一二。

郭栩踌躇满志,身为一个文臣,有什么比亲手扶起一位帝王更叫人心潮澎湃?

杨殊伸手接住一片飘零的落叶。

“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吗?确定宫里没有出事?”

傅今刚要回话,越王府外,已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报——”骑士的声音远远传进来,“圣上有旨,立越王为储!”

傅今面上不由露出喜色,喊道:“殿下,您听到了吗?成了!郭相和贵妃,到底做成了!”

杨殊手一松,落叶掉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王府门口发呆。

真的成了?所以他现在已经是…

阿玄急奔上来,人未到声先至:“殿下,您听到了吗?传位诏书下了,您现在就是储君了!”

明微长出一口气。

五年了,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未来改变了,大齐不会再落到那样的境地了。

她稳定心神,握住杨殊的手:“走,下楼接旨。”

杨殊终于回过神来,点点头。

刘公公快步走进王府,与众人对了个眼神,微微点头,说道:“越王接旨。”

杨殊整衣跪叩:“臣姜衍,接旨。”

刘公公展开圣旨,飞快地念完,而后道:“越王殿下,速速更衣,进宫谢恩吧!”

“请公公稍等。”

杨殊入内更衣,刘公公则被请到内室。

“公公。”明微行礼。

刘公公不敢受她的礼,急忙让开。越王的储位已定,这位今后就是主子了。

明微问道:“宫里还好吗?贵妃她…”

刘公公回道:“明七小姐放心,贵妃安好。此番…”

他将宫里发生的事飞快地说了一遍:“…大概就是这样。张倓已经出宫了,瞧他的样子,定是不甘心就此失败,殿下进宫这一路,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明微看向傅今。

傅今笑道:“莫急,某已经有所安排。”

明微自然信他,只是,略加考虑,她道:“我也随同进宫吧,以防万一。”

傅今轻轻点头:“如此更好。假如我们猜测是真,这位张相爷恐怕要放手一搏了。”

明微笑道:“他藏了这么久,是时候露出真面目了。却不知这位白虎星官,是个什么样的人。瞧他行事,不免过于耿直,耍弄诡计远远不及先生与郭相爷,或许这才是他擅长的事。”

傅今不以为忤,甚至有一两分得意:“谁说不是?能这么顺利,我也没有想到。”

“这也预示着,进宫这条路,可能比想象中更难。”明微道,“他能把当今扶上帝位,定有过人之处。”

杨殊更完衣出来了。

一身亲王的蟒袍,将他衬得越发英挺。

明微看着这样的他,不免想到前世的最后一幕。

这一世,他不会再孤独终老,一个人守在邙山上,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机缘。

“怎么了?”杨殊低头看看自己,“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明微伸手触碰他眉心的朱砂痣,“这颗痣,有些碍眼了。等我们回来,就把它去了。”

杨殊笑了起来:“好。”

这颗痣,本就是为了遮挡面相,现在不需要了。

三年前,他得回了自己的名字。

而现在,将得回自己的面相。

这才是真正的姜衍。

杨殊到了前院。

那里已经等着两个青年将领了。

看到他们,躬身行礼:“臣狄凡、倪骏,参见越王殿下!”

杨殊抬手,示意他们起身,问道:“你们特意来护送本王?”

“是。”狄凡回道,“傅先生早有吩咐,臣二人一直在附近等候,只要殿下有需要,立刻到场。”

杨殊笑着点点头:“那就有劳了。”

狄凡正色道:“能护送殿下走完最后一段路,是臣的荣幸!”

倪骏应和:“臣也是!”

杨殊颔首:“那就走吧!”

“是!”

狄凡与倪骏先行一步,出了王府大门,带领着手下禁军,在前头开路。

王府侍卫军容严整,将杨殊拥在中间。

明微也上了马,跟随在侧。

“出发!”

随着阿玄一声喝令,队伍往宫门行去。

傅今就站在门口,目送他们渐行渐远。

张倓立在屋顶,身上的紫服官袍,已经换成了一身黑衣。

没有戴官帽的他,气质完全改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不功不过的张相爷,而是充满杀伐之气的神秘高手。

黑夜中,几个身影轻巧地起落,最后停在他身边:“属下参见星官。”

张倓没有回身,看着越王府到王宫的这条路,问:“人都来齐了吗?”

“在京城的都来了。”其中一个回报。

张倓点点头:“二十四年了,白虎一系,隐姓埋名二十四年,是时候亮出利爪了。”

“是!”

耳边传来了马蹄声,越王府的卫队出现在路的那一端。

张倓握紧手中的刀,低喝一声:“上!”

779章刺杀

傅今仍旧上了阁楼,看着越王府的卫队,往皇宫进发。

这段路,是姜氏嫡长一脉回到权力中心的最后一段路。

走过去了,便是万乘之尊,走不过去,那就尸骨无存。

狄凡和倪骏带领的禁军,护卫在两侧。

杨殊的亲卫,将他拥在中间。

一行人沉默而警惕地,往皇宫行去。

一阵风起,灯笼摇摇晃晃。

忽然一箭飞来,烛火应声而灭。

却听阿玄喊道:“停止前进,迎敌!”

卫队丝毫不乱,立刻停了下来,禁军在外,亲卫在里,将杨殊拱卫得密密实实。

沉默冷肃中,敌人出现了。

狄凡下令:“盾卫,立!”

没有光线,傅今看不清那边的战况,只能凭借兵器相击声和喊杀声判断。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二十四年了,希望老天有眼,思怀太子没能走完的那条路,让他至死保护着的孩子走完吧!

战况逐渐激烈,杨殊低唤:“阿玄,我的剑呢?”

阿玄却没有主动递上,而是回道:“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是您亲自动手了,还要我们做什么?”

明微点头:“他说的没错,你如今身份不同,不可轻易涉险。何况这样的对阵,禁军经验丰富,还是不要轻易插手的好。”

今日的阵列,早就排布了不知道多少次。一层一层的护卫,不可随意打乱。

单个的禁军虽然比不上顶尖的高手,但是排兵布阵的对战,能够发挥他们成倍的战力。

杨殊无奈道:“我还没说什么,你们倒是把话都说完了。剑拿来吧,就算我不出手,也得防备对方的冷箭,对吧?”

阿玄这才把他的伞递了过去。

明微也没有出手,她可以感觉到,现在出手的都是打前阵的啰喽,实力固然很强,可如果这就是他们的主力,根本没可能攻破防护。

看着看着,她轻声道:“你觉不觉得,这情形很像二十四年前?”

“嗯。”杨殊低应一声。

他是在二十四年前那场厮杀中出生的,听傅今描述,那一战极其惨烈。

思怀太子身边的侍卫高手,尽数倒在那场战斗中。就连前去支援的杨家人,也死得只剩一个杨二爷。

思怀太子、太子妃、皇长孙,一个个倒下。最后活下来的,只有长孙妃裴氏与刚出生的孩子。

杨殊自然没有这场厮杀的记忆,却不难想象,那是多么血腥的一幕。

他的命,是他们用鲜血换来的。

甚至连保护他们逃出险境的杨二爷,也在事后伤重不治。

“看来,就是他了。”他幽幽说道,目光在夜色里透着冷肃,“这样的手段,能用一次,自然能用第二次。”

“或者说,这才是他们的手段。”明微看着前方,“张相爷这二十多年,真是明珠暗投。当什么文官,哪里玩得过那些一肚子坏水的文人,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