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悔之莫及,想到自己的处境,浑浊的泪水从眼眶里滑了出来。
“陛下,您好一些了吗?”裴贵妃细声问道。
皇帝想说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
万大宝眼睛更红了,不停地擦着眼泪,哽咽道:“陛下,您有哪里不舒服?”
皇帝心说,朕哪里都不舒服。
可他没办法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一点力气也没有。
看到他们两人伤心的样子,皇帝心中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安慰。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这样伤心,那是真伤心了。
他听到裴贵妃流着泪吩咐小内侍:“去告诉张相他们,陛下醒了。”
小内侍应声而去。
皇帝更加欣慰,还是贵妃懂他,知道他这个时候最放心不下什么。
这样想着,他听到裴贵妃说:“陛下,前朝大人们正争执不下,立谁为储…”
皇帝心中一愣。
立谁为储?他不是已经下了旨了吗?
775章仇人
裴贵妃满怀柔情地看着他,说道:“安王殿下遭此一劫,不好再担当储君之任。大人们以为,四皇子年纪太小,恐会步南楚后尘,以致皇权旁落。”
皇帝听到这里,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果然,裴贵妃继续道:“可陛下再无成年皇子,该如何是好呢?是故,有大人提出建议,立越王为储…”
“陛下,陛下!”万大宝突然叫了起来,却见皇帝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极力想要伸出手,却根本抬不起来,气冲脑门,嘴角顿时流出血来。
钟岳就在门口,听得声音,急步而入。
一看这情形,飞快地扎出几枚金针,暂时止住皇帝的呕血状态。
“快去煎药,”钟岳要来药方,翻出其中一张,略增减份量,“陛下血热不止,不能耽搁!”
万大宝擦着眼泪,接过药方:“咱家这就叫人去煎。”
皇帝眼睁睁看着他快步离开病床,气得差点血又涌出来。
钟岳摆弄了一会儿金针,确定病情稳定下来,拱手道:“草民去推敲药方,若是再有变化,娘娘马上叫我。”
裴贵妃点点头:“去吧。”
别人都走了,病床前只剩下裴贵妃。
裴贵妃握着皇帝的手,仍是柔情蜜意的模样,还细心帮他掖了掖被角:“陛下别着急,张相他们很快就会来向您请示了。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大皇子废了太子,二皇子谋逆赐死,偏偏安王又摔折了腿,您的膝下,只剩下四、五两位皇子了。可他们年纪太小,难担大任,如今南楚朝乱,正是大齐最好的时机,大人们不舍得放过,所以想立越王为储。”
说这些话时,她神情柔和,与往日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目光再无一丝半点的情意,如同冰雪里的一汪泉水,看着柔弱清凌,却寒冷彻骨。
皇帝一个激灵,眼睛越睁越大,心向深渊滑下。
贵妃…
裴贵妃柔柔一笑,继续道:“您放心,越王年轻力壮,又文武双全,定能担起重任。若能一举扫平南楚,完成统一大业,太祖皇帝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欣慰的。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个,可惜啊,思怀太子与秦王晋王一个也没保住,最后您继了位。您自幼就是个闲散王爷,如何比得过在征战中长成的他们?能将国家治理成这样,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没能完成太祖皇帝的遗愿,无可厚非。没关系,这些事,以后有越王帮您去做,您就不必记挂了。”
如果说一开始,皇帝还存有希望,裴贵妃不是故意的,听着这番话,他已经没有半点侥幸了。
她,就是故意的!
裴贵妃含笑,看着他的目光从震惊到愤怒,再到仇恨与怨毒,神情始终不变,声音一直轻柔。
“陛下想说什么?”
皇帝很努力地抬起手,颤抖地指向她,喉咙里发出含糊地两声,最后只挤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字:“你…”
“我怎样?”裴贵妃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庞,忽然叹了口气,“陛下老了许多呢!想当初在折桂楼初见,您假称是温国公世子,当真年轻风流。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陛下老了,我也老了。”
裴贵妃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灯光下神情温软,仿佛流淌着春水,陷入回忆。
“我与阿景,相识于十五岁。那年的女儿节,他在水边送了我一枝花。到现在,我都记得他送我花的样子,少年羞涩,耳朵都红了。等了两年,我们终于成了婚,可惜夫妻缘浅,只一年时间,他就走了。”
裴贵妃垂目看着皇帝,眼里的情意在一瞬间褪去。
她淡淡道:“陛下可曾听过一句话?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有些人,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和陌生人没有两样。而有些人,只要一个眼神相逢的时间,就能终生不忘。”
皇帝说不出话来,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愤怒得眼眶都要瞪裂了。
为什么?他在心里喊,到底是为什么?
他哪里对不起她?给她宠爱,给她位份,给她所有能给的东西。为了她,甚至容忍那个小子活着,这样还不够吗?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在他面前,都是假的吗?那些温柔小意,那些情意绵绵,都是假的吗?
“陛下是不是觉得,您对臣妾好极了?”裴贵妃点点头,“是,确实好极了。臣妾是后宫最受宠的嫔妃,入宫二十三载,盛宠不衰。无论少年时陪伴您的皇后与惠妃,还是后来进宫的一个个娇嫩美人,都不如臣妾受宠。可是,您是不是忘记了…”
她倾身向前,平静地看着皇帝苍老的脸庞,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您,是臣妾的仇人!”
皇帝紧紧咬住牙齿,几欲发出声音——这当然是他的错觉,事实上他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因为颤抖而上下牙碰撞而已。
裴贵妃脸上再无笑容,冷淡地看着他。
皇帝恍惚有一种感觉,仿佛时光倒流二十多年,回到了她还是永溪王妃的时候。
那时,她嫁给了皇长孙,成了他的侄媳妇。
她看着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礼节周全,却又冷冷淡淡。
他只是一个闲王,而她却是皇长孙的正妃,没有意外的话,将来会成为太子妃,乃至皇后。
他虽然是叔叔,地位却远不如她的丈夫。
那种远在天边的感觉,让他日夜难眠。
直到后来,她守了寡,失去依靠。
再次相遇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帝位,终于可以低下头俯视她,将她收入掌心。
对他来说,得到这个女人,仿佛摆脱了曾经低眉俯首的日子,而这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
何况,她美丽而清贵,多才而知礼,是父皇从整个齐国的闺秀里挑选出来的,最优秀的女子。
不像他的皇后,只是仗着先辈的一点功劳,才成为赵王妃。
很多次,他看着她的孩子,心里在想,如果这是他和她生的,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废长立幼,将皇位留给他。
可他不是。
他是自己痛恨的,她的前夫的孩子。
他越优秀,越像是嘲笑。
笑话自己,连生出的孩子,都是那么地愚蠢。
776章选谁
“您,是臣妾的仇人。”裴贵妃再次说道。
她看着皇帝:“您怎么能要求,臣妾爱上您呢?”
四目相对,皇帝终于从她眼中,看到这二十三年不愿意去面对的真实。
她从来就不爱他。
她甚至懒得恨他。
因为她看着他的眼神,只有冷漠。
裴贵妃淡淡说道:“当年若不是你,我们一家幸福美满。不必家破人亡,不用母子分离,更用不着以色侍人。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应该感谢你的宠爱呢?”
她退了回去,跪坐在床前,看着病床上的皇帝,就好像看着一个死人:“阿景死的时候,我的爱就跟着死了。这二十三年,委身于仇人,等的就是这么一天。陛下,你从阿景那里抢走的东西,该还给我们的儿子了。”
皇帝目眦欲裂。
他在心里狂喊。
不,他没有抢谁的东西,这个皇位,本该他得的!
三位皇兄争得你死我活,甚至朝局为之动荡,对大齐有什么好处?
他上位,四方安定,难道不是好事?
换成大哥继位,一定就能一统天下?
他登位二十三年,国泰民安,不正说明这是对的吗?
可这些话,他张着嘴,却说不出来。
外头传来声音。
裴贵妃看了眼,笑道:“张相他们来了,想必已经有了结果。陛下是个仁君,一心为了大齐,想必不会反对立越王为储的,对吧?”
皇帝眼中燃起希望。
他要亲口说,他不同意立那小子为储!他要杀了他,让他死在自己前头!让他们一家在黄泉相聚!
这时,万大宝端着药碗进来了。
“陛下,张相他们来了,您先喝碗药,提一提神。”他柔声说道。
皇帝眼中浮起欣慰。
他就知道,万大宝明白他的心意。等会儿他一定要当着众臣的面,立老四为储,断了那小子的路!
看着皇帝努力喝药的样子,万大宝眼中的不忍更甚。
可裴贵妃就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他只能一勺一勺继续喂进去。
刚才的皇帝,还能拼力挤出几个字,还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喝了这碗药,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万大宝的手轻轻地抖着,眼眶更红了,仿佛下一刻就会掉下泪来。
皇帝看在眼里,心想,至少还有这老奴为他伤心。
他一定要振作起来,揭穿这毒妇!
药喂完了,朝臣们也到了。
万大宝迎了出去。
裴贵妃用帕子帮他拭去嘴角的药汁。
皇帝怨毒地看着她。
裴贵妃平静自若,不当回事。
待福王与相爷们进来,她便避到了屏风后,由万大宝在病床前服侍。
众人先问皇帝的病情。
钟岳说得委婉:“几位相爷有什么话,还是赶紧说吧。”
众人心里一咯噔,这是撑不住的意思?
接收到询问的目光,钟岳微微点了点头。
皇帝这次病倒,情况本来就不妙,又因为安王摔断腿的事受到刺激,已是危在旦夕。刚才还呕了一次血,危上再危,现在钟岳也没有把握,他能不能撑过去了。
“圣上!”
看到进来的张倓,皇帝眼里浮起希望。
来了,终于来了。他要当众说出这事,让那毒妇的盘算落空!
“圣上。”郭栩抢上前来,嘘寒问暖,“您感觉如何?身子可爽利了些?这屋里的炭火也太热了,看陛下都出汗了。”
万大宝忙道:“是奴婢疏忽了。”
说着,急忙绞了帕子,给皇帝擦脸和脖子,连同手脚。
皇帝几次想抬起手,都被他顺手握住,擦拭起来。
皇帝心中发急。
这老奴是怎么回事?平时挺机灵的,这会儿怎么就看不出来?
他张开嘴,终于努力发出了一个音:“啊…”
“陛下!”万大宝急忙拿了帕子过来,擦掉他溢出来的药汁,泪光闪闪,“您咽一咽,不要吐了…”
皇帝被他擦了几下,反倒真的想吐了。
他喉结滑动,一口气堵着,这下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等万大宝擦完,皇帝眼神涣散,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
张倓皱着眉头,挤到面前:“行了,等会儿再擦。”
万大宝也觉得差不多了,恭顺退开:“是。”
“圣上,”张倓道,“您是否要立四皇子为储?”
不等皇帝回复,郭栩抢先道:“圣上!您之前或许没有想过,除了四皇子,还有别的人选的。我等商议了,四皇子年纪太小,又无长辈扶持,这么继位,恐有楚室之危,不如择一个年长的。越王殿下无论年纪还是品性,都十分合适。我等皆以为,立越王为储更好。”
皇帝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却没想到,代表的人是郭栩。
这个老小子…能让他出马,果然早就居心不良!
不行,绝对不能…
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只是动了动嘴角。
郭栩又问了一句:“圣上,您以为如何?越王殿下年轻,身体也好,无论文武都拿得出手。虽说立侄孙有些古怪,但对大齐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您是个仁君,想必…”
他滔滔不绝,把理由说了一遍又一遍。
不止皇帝听得头晕,张倓都有些不耐了,终于忍不住喝道:“够了!你让圣上说话!”
郭栩立刻收住话,十分乖觉的样子,一脸歉意:“臣一时多话,请圣上恕罪。我等皆以为,立越王为储为好,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张倓皱着眉头道:“什么叫皆以为?你不要胡言,支持四皇子的也不少。”他对皇帝禀道,“圣上,您以为呢?”
当然要立老四!
皇帝在心里说,可他努力地张开嘴,仍然发不出一个音节,甚至比刚才更没有力气。
不行,他要说…
“圣上?”张倓觉出不对。
皇帝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不止话说不出来,连手指都在颤动。
万大宝见状,连忙喊道:“钟神医,钟神医!”
钟岳静候在外,立刻急步跨进殿门,一看这情况,飞快地出针,插入皇帝的额头。
过了会儿,皇帝的气息终于稳住了。
张倓只得抓紧时间,问道:“您是要立四皇子,还是越王?若是说不出来,就眨眼睛。立四皇子眨一下,立越王便眨两下。”
皇帝一松,心想还是张倓靠得住。
他刚要眨眼睛,额头的针忽然抖动了一下,顿时脑袋一痛,鲜血从鼻子流了出来。
怎么回事?
他瞪大眼睛,却对上了钟岳的目光。
平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
777章诏书
“钟先生!”张倓喊道,“圣上这是怎么了?”
钟岳平静地抽回金针,说道:“相爷莫急,流血是好事。陛下乃是经络堵塞,才会发病。现下淤血流出来了,经络就通了,病情自然稳定下来。”
听到此言,相爷们松了口气。
万大宝连忙绞了帕子去擦拭。
擦了两下,他喊道:“陛下动了!”
相爷们与福王急忙去看。
皇帝眼睛瞪得极大,颤抖的眼皮慢慢地往下垂去。
眨了一下。
张倓松了口气,说道:“你们看到了,圣上还是要立四皇子。”
他才说完,万大宝又喊了:“陛下又眨眼了!”
在十几只眼睛的盯视下,皇帝眼皮抽动,接连眨了好几次。
“…”
相爷们面面相觑。
这怎么算?
好一会儿,福王出声:“钟神医,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钟岳道:“回福王殿下,陛下的病情,破坏了脑部经络,行为已经不那么准确了。”
“这话什么意思?本王听不懂,你说简单些。”
钟岳想了想:“譬如陛下想眨一下眼睛,这个指令传递到眼皮,眼皮却没听懂,连眨好几下。”
福王琢磨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陛下可能只想眨一下眼睛?”
“也有可能想眨两下,”钟岳露出无奈的表情,“行为不准确,我们无法借此推导陛下的想法。”
这…
郭栩一脸感动:“圣上先眨了一下,又眨了好几下,我瞧着,应该是眨两下的意思。圣上,您是这个意思吧?臣等明白的,您为大齐呕心沥血,定然舍不得您的子民。为了大齐的千秋大业,宁愿不让自己的亲子继位,反将帝位交给侄孙。这样高尚的情怀,真叫天下人动容…看看,您都哭了。您放心,我等一定继承您的遗志,为大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