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微目光一闪,低声问:“二伯母,大姐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这个时候,二夫人也没什么好瞒的,对她道:“当初大姐儿去王府赴宴,不知道怎么的被黎家公子看到了。大姐儿见他无礼,斥了两句,谁知道就这么给惦记上了,后来被他暗算遭了轻薄…”

二夫人提起这事,恨得咬牙切齿:“那黎家公子早有妻室,竟想叫大姐儿给他做妾!他做梦!只是有郡王给他们家撑腰,奈何他不得。我只能将你大姐远远嫁了…可怜的大姐儿!”

明微早有猜测,只是不知轻薄大姐的人是谁。此时在心中一叹,问道:“二伯就没什么表示?”

二夫人冷笑不止:“他就是个没骨头的!因郡王说合,他居然真的动过让大姐做妾的心思。那黎家公子是个什么货色?便是娶妻大姐儿都看不上他!”

对一个母亲来说,自己的孩子是最珍贵的。大小姐遭了这般奇耻大辱,难怪二夫人这么恨二老爷。

待二夫人情绪稳定下来,明微慢慢道:“二伯母,若说救二伯,我是做不到的。不过,眼下有一个机会,或许能救一救三哥和六弟,您…”

二夫人猛地抬头,眼中饱含希望:“你说!若是能救他们,二伯母这辈子连下辈子,都给你做牛做马!”

明微委婉道:“只是有这么一个机会,能不能成,我不敢保证。这事我也插不上手,伯母还要去求其他人。”

“有机会就成。”二夫人哪敢要求太多,“小七,你教教伯母,要怎么争取这个机会?”

明微叹了口气:“伯母可舍得二伯?”

二夫人愣了下。

“想必您早有察觉,二伯背着您做了些事。明家眼下的危机,就是二伯做的这些事曝光了。这事牵连太大,将会上达天听,没有人能保住二伯。惟今之计,只能戴罪立功,或许能保住余下之人。”

二夫人怔住:“竟然这么严重?”

明微点头:“二伯母还是和伯祖母商量商量吧,如我所料不错,在京城的大伯和五叔也逃不了干系,夺职都算是皇恩浩荡了。”

二夫人一颤:“如果我们不能戴罪立功呢?”

“最严重的后果将是,”明微轻轻道,“抄家灭族。”

二夫人跌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呆住了。

“您好好想想吧,时间不多了。”明微向她施了一礼,回到余芳园。

多福已经送回来了。

因有命令在身,阿玄亲自护送她回来。

明家知道他的身份,什么内外之别都暂时放下了,任他长驱直入。

“多福怎么了?”看她脸庞扭曲,七孔流血,冰心和素节吓懵了。

明微接了帕子,仔细给多福擦掉脸上的血,又叫她们备下纸笔,拟了张方子出来,说道:“叫人去抓药。”

两个丫头傻愣愣地接过药方,心道,小姐什么时候会医术了?

医道明微只是略懂,这张方子,是克制邪煞用的。

“嬷嬷今日可受了惊吓?”

听她问话,冰心忙道:“小姐放心,嬷嬷没事,那些官兵并没有相扰。”

明微点点头:“多福今日为了护我才受伤的。你们找两个细心的丫头,好生照顾多福。每日擦身喂药,不可马虎,她可能还要昏迷数日。”

素节答应一声:“我与冰心轮着来盯,定然叫她们不敢怠慢。”

这两个丫鬟稳重可靠,把多福交给她们,明微很放心。

她回屋梳洗换衣,却没有立刻睡下,独自提了灯笼去灵堂。

远看一盏孤灯闪闪摇摇,守灵堂的老苍头差点给吓傻了。直到她走近,一颗心才落下地:“七小姐,这么晚了您还来看三夫人?”

明微含糊应了一声,便要入内。

老苍头忙道:“七小姐,天这么晚了,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明微转头看着他。

老苍头怕她误会自己不尽心,解释:“四老爷白天来过,说是梦见三老爷想见三夫人…小的怕屋里阴气重,伤了您的身子。”

明微眯起眼:“你说,四老爷白天来过?”

“是啊!小的听着四老爷哭得好伤心,似乎真的是三老爷回魂…”

明微面无表情。

“虽说是一家人,到底阴阳有别。七小姐您年纪小,身子又弱,还是不要沾阴气的好…”

老苍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明微的心思早就飘走了。

有些事,她原来没留意的,现在终于知道了。

121章自尽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又是崭新的一天。

衙役们开始清扫街道。

尸首抬到板车上,铠甲、武器、细软全都扒掉,冲刷地上血迹…

大牢里人满为患,从半夜开始,就不停有犯人送过来。

蒋文峰一直忙到日上三竿,才有时间停下来歇口气。

他一进屋,却发现杨殊一副刚醒睡的样子,一时无语。

“公子可真是悠闲,倒叫我们一阵好忙。”

杨殊一边刷着牙,一边含含糊糊与他说话:“出来的时候说好了,要动手的事归我,别的事归你。架打完了,由你收拾善后,很公平。”

蒋文峰想想,昨天先是山火,再是密道,然后飞仙石…他确实没闲着。

到后半夜,收拾完袁坤,他连找屋子都等不及,就在自己办公的屋子里睡着了。

平日看他行事极有章法,总忘记他的年纪,仔细想想,还是个未弱冠的少年郎啊!

两人趁着用早饭的功夫,将昨天发生的事互相通个气。

“所以关键在明三身上。”蒋文峰剥着蛋壳,口中道,“祈东郡王案,有关键的三个人。第一,明三,第二,吴宽,第三,伍益。这三个人中,伍益的所做所为,就是个投机者。所谓谋反,只是借机捞好处,根本没想付诸行动。”

杨殊接过他手中剥好的鸡蛋,蛋白自己留下,蛋黄挑到他碗里。

“伍益不值一提,他这样的人,也就是祈东郡王看得上。”

蒋文峰望着他不说话。

杨殊看看自己的碗:“和你一样的粥。”

蒋文峰指了指:“这蛋是我剥的。”

“一样嘛,蒋大人何必这么小气。再说,我不是把蛋黄留给你了吗?你年纪大,吃蛋黄多补补。我年轻,吃蛋白就够了。”

“…”他好像听阿绾提过,公子吃水煮蛋只吃蛋白?

于是话题继续:“然后就是明三,如果不是被他鼓动,祈东郡王不会有这个念头。”

杨殊“嗤”地笑了:“你就别给他留脸面了。他就算有这个念头,也根本没能力施行。姜家居然出了这么个蠢货,真是叫人唏嘘。”

评论皇家这种事,也只有他这个血缘后人可以做,蒋文峰没接这话茬,继续道:“吴宽那边,似乎是有把柄落在祈东郡王手里,才会上了贼船。”

杨殊摇头:“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明三所行之事,有一条很明显的线,动机也足够充分,反而吴宽这里很模糊。他一个四品大员,两榜出身,年纪又正好,只要积累够了政绩,回京高升不在话下,何苦跟着一个没实权的郡王混?不合常理啊!”

是啊!蒋文峰看着浸在粥里的蛋黄沉思。

明三的心路历程非常清晰。

明相爷的盖世之功,让他向往祖父的功绩。一个文人,最大的追求莫过于扶助一位帝王登上帝位,开创太平盛世。而他又有足够的聪明才智,来实行这个理想。偏偏因为旧事,他不得重用。

所以,他参与柳阳郡王谋反案,动机足够。

可惜,今上帝位已稳,他们所做的一切终究付诸流水。

谋反案发,明三借着出使乞胡这件事脱身而出,秘密回到祖籍东宁。

他这时的心态,已经不在于实现理想,而在于报复。

那吴知府呢?谋反这件事,可是要搭上全家性命的,他日子过得好好的,何苦蹚这浑水?

“吴宽人呢?”杨殊问了一句。

“在牢里。”蒋文峰答道,“昨天险些让他溜了,要不是皇城司的人一直盯着他。”

杨殊点点头,吃掉最后一个花卷,将剩下的橘子塞到袖子里:“回头我去会会他。”

蒋文峰道:“还是我去吧。他是官场上的老油子,这些事我比你熟。”

杨殊笑了:“我是干什么的?要论官场阴私,没有谁比皇城司更熟。”他起身漱口,“你先去睡吧,年纪也不小了,哪能跟我们年轻人比。”

说着出了屋,扬长而去。

蒋文峰瞪着门口半晌没动。

好一会儿,他问:“茜娘,我真的老了吗?”

袖子里飘出一道烟气,在他身上慢慢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他脸颊旁,温柔地蹭了蹭。

杨殊出了衙门。

街上的尸首已经搬走了,留下大片大片的血迹,一时冲刷不干净。

“公子!”阿玄跟上来,“我们去大牢?”

杨殊点点头,看着阳光下的东宁。

这是他见过最安静的一个早上,连出来吃早点的人都没有。

偶尔门缝里探出一两个脑袋,偷看一眼,又飞快地缩回去。

黎川军还在一家一家地搜查叛逆,仿佛是这座古城里唯一的声音。

“你昨天送多福回去,情况还好吧?”

阿玄答道:“明姑娘很好,明家没有为难她。”

“…”杨殊恼道,“我问的是多福,谁让你说她了?”

阿玄眨了下眼。不对吗?他跟在公子身边十几年了,公子随便说句话就能猜得到他的真实意图,这次居然猜错了?

当然,他不会把这个话说出来…

“哦。”阿玄答道,“多福姑娘挺好的,脉相很平稳,就是看着吓人。”

杨殊从袖子里掏出那个橘子,却不剥开,就那样两只手倒来倒去地玩。

“阿玄,你说她的话有几句是真?命师,真的这么神奇?”

阿玄老老实实地摇头:“属下对玄术了解不多。”

杨殊叹了口气:“其实当年,我也有机会学玄术的。可是那个愿意教我玄术的家伙,被我骂了一顿跑了…”

阿玄道:“您说的是您那位师父吧?”

杨殊斜睨着他:“他算我哪门子师父?不就是教了一套剑法吗?我的功夫都是祖父祖母教的。”

“是。”阿玄怎么会跟他唱反调,“属下说错了。”

看他这样,杨殊又觉得没意思,索性不说了。

两人闷不吭声到了大牢,刚说要提审吴知府,那边一个狱卒大呼小叫地跑出来:“不好了!犯人自杀了!”

阿玄揪住那狱卒:“哪个犯人?怎么自杀的?还有气吗?”

狱卒一脸惊恐:“是吴知府!他拿自己的发簪,从眼睛里戳进去,已经没气了。”

122章借人

阴暗的大牢,像是另一个世界。

铺在地上的稻草早已腐朽,老鼠蟑螂等物爬来爬去,墙角的尿桶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

“公子。”阿玄道,“要不您出去等,属下在这盯着?”

杨殊摇头,将橘子剥开,扔了一瓣到嘴里,权当提神。

仵作在给吴知府验尸。

他死得不算惨,但有些吓人。

那是束发用的一根玉簪,簪头圆润,并不尖利。

可他就是用这根簪子,从自己的眼睛里插进去,穿透大半个脑子,生生把自己扎死了。

杨殊拧着眉:“怎么搜的身?连簪子这种利器都没收走。”

阿玄道:“从昨天半夜到现在,一直没停过送人来,想必是人手不足,出了这样的谬误,下回我们自己派人来。”

杨殊瞟他:“我说的是你们!这样重要的犯人,居然没有及时接手。”

阿玄立马低头认错:“属下知罪,下次再不犯了。”

杨殊叹了口气,将剩下的橘子递给他,踏进牢房。

吴知府就坐在墙角里,脑袋半垂,那根玉簪深深地插入眼睛,整张脸庞都扭曲了。

“死得很坚决。”杨殊摇了摇头,失去了继续看的兴趣。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附近几个牢房间转来转去,仔细问明关的都是谁。

好不容易转完,他出了大牢,站在门口一瓣一瓣默默吃橘子。

暮春的阳光,照得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大牢里的阴冷。

阿玄站在他身边,细心剥掉每一根丝络,才递给他。

“事情不对。”杨殊说,“从他关进来开始,把所有接触过的人清查一遍。”

阿玄马上领会他的意思:“您是说,有人给他报讯了?”

杨殊点点头:“这个死法,太果断了。他犯下谋逆大罪,自身固然难逃一死,但以圣上的仁厚,说不定会饶过他的家人。他何苦在这个时候自尽,触怒圣上,给家人带来灾祸?”

当年柳阳郡王谋反,除了自家全部入罪,从犯都从轻处置了。

柳阳郡王尚且如此,何况祈东郡王。

吴知府这个自尽,很没有必要。

除非他不自尽,有更严重的后果。

阿玄点点头:“属下这就命他们去查。”

“嗯。”

本来想审一审吴宽,结果来了这么一下,杨殊兴致全无,懒懒散散地回衙门。

走到衙门附近,他停在运尸的板车旁边,皱着眉头看。

一个不起眼的民夫走过来:“公子。”

杨殊认出他是守在明家的暗探,眉头拧起:“怎么,出事了?”

暗探道:“明姑娘想见您一面。”

“知道了。”

两人错身而过,好像根本没对过话似的。

待进了衙门,他立刻吩咐:“备车。”

阿玄问:“去醉仙楼?”这家酒楼就是皇城司名下的据点。

杨殊摇头:“不,直接去明家。”

“…”阿玄道,“公子,您可别乱来。明姑娘是闺阁千金,这样去见她,要惹麻烦的。”

杨殊嗤笑一声:“麻烦?还能比昨天更麻烦?偷偷在宝灵寺幽会,却被山火困在一处。这种情况,一般会怎么做来着?”

“咳!”阿玄偷瞄他一眼,“一般男方要负责。当然,公子您不负责是出了名的…”

“…”杨殊揉了揉额头,“反正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

也对。

于是阿玄放下心理负担,去备车了。

马车一路疾奔,到明府大门停下。

明府今日也是死气沉沉的,阿玄去敲门,好一会儿才有门房出来。待他报上姓名,对方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了,急忙忙去禀报二夫人。

二夫人一夜没睡,听得报讯,愣了好一会儿。

“夫人,这要怎么办?”胡嬷嬷忧心,“这杨公子也真是的,约出去见就算了,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大喇喇上门来,叫我们怎么做?难道真让他去见七小姐?”

二夫人挥了挥手,声音沉闷:“他要见就让他见吧,让人带他去余芳园。”

胡嬷嬷吓住了:“夫人!这怎么成?就算要见,也不能让他直接进内院…”

“都什么时候了?讲究这个做什么?”二夫人淡淡道,“嬷嬷,你没看出来吗?我们家往后如何,就在这杨公子一念之间。”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

“明家要倒啦!”二夫人惨淡一笑,“险些抄家灭族的人,没什么好在乎的。何况,我们该感谢他这样上门才对。”

胡嬷嬷醒过神来。

对,夫人说的没错。杨公子这样过来,是给那些人一个讯号。他还顾念着七小姐,叫别人不敢落井下石。

只是,经历过明家的鼎盛时期,看到这一幕的胡嬷嬷不免伤心:“竟落到这样的地步了…”

二夫人笑笑:“大家族有起有落,这都是寻常事。嬷嬷别太难过,只要三儿和六儿保得住,我们还有以后。”

“夫人说的是…”

阿玄跟着杨殊长驱直入,不禁嘀咕:“这明家,居然就这样放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