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文峰沉思:“这袁坤,我记得是建安侯袁氏子孙?”
“是,他的祖父便是建安侯袁啸。”
蒋文峰点点头,出了大门。
“大人!”
“蒋大人!”
衙外,因为他的出现而起了骚乱。
围衙的东宁军士,看到这位巡按御史竟然真的现身了,不免有些胆怯。
非是蒋文峰多厉害,而是他代表了至高无上的天子之尊。
不管先前喊得多起劲,真正面对权威,多数人还是会露出畏惧的心理。
蒋文峰向己方守卫的军士颔首,排众而出。
焦志手一挥,立刻有一排持盾的兵丁冲上前,围成一圈。
蒋文峰笑着摆手:“焦将军,叫他们退下吧,我相信他们不会对我动手的。”
“大人…”焦志面露难色。刚才他已经知道,屠大虎被杀的消息。既然对方敢杀屠大虎,再杀一个蒋文峰又怎样?事都已经犯了,不在乎再严重一点。
蒋文峰道:“我相信建安侯的后人。当年太祖深感黎民之苦,愤而起兵反抗暴政,建安侯舍弃家财,托付老母,生死相随。这等忠义之士,其后人怎能与暴徒相提并论?”
围衙的军士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气氛为之一静。
蒋文峰神态自若,转身面对叛军,含笑问:“不知哪位是建安侯的后人?”
一位骑在马上的高大军汉沉声道:“某就是。”
听蒋文峰对自家先祖大加褒奖,袁坤却没有半点喜意,目光沉沉,警惕中而透着淡淡的厌恶。
“阁下以为,夸先祖几句,就能安然脱身么?先祖高义,何需你来肯定?青史自有公论!”
“好个青史自有公论,将军果然好气魄。”蒋文峰抬手轻轻拍了拍掌,笑问,“那么将军现在在做什么呢?建安侯追随太祖起兵,为的是民生疾苦,将军为何为他人私心驱策?”
…
箱子里摆放着一叠叠整理的书册。
杨殊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搁到一边,再拿起一本。
如此看了三五本,他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明微伸手在箱子里点了点:“这么多的产业,居然都是柳阳郡王备下的,这么多年,得有多少出息?这位要谋反,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柳阳郡王,跟祈东郡王可不一样。”杨殊道,“我那位晋王舅公,论能力及不上另两位,倒是他的儿子,当年很是得宠,便是皇长孙都要排到他后面。”
皇长孙是思怀太子的嫡子,也死在了那场动乱里。
明微又捡出一本册子,发现里面写的是各种奇奇怪怪的暗记。
“这是什么?”
杨殊接过去看了眼,便道:“是密文,记的是一些地址。”
他盯着密文眼睛发直,心中在飞快地计算,不一会儿,从另外那些书册里找出自己想要的,一本一本摊开,最后连成一句。
“这记的应该是他的秘库。”抬头吩咐卫队长,“记下来。”
“是。”
能到他身边当差的,都是识文断字的。侍卫飞快地取了纸笔过来,卫队长听他说一句就记一句。
明微撑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看。
一边看,一边寻找其中的规律。
听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这说的应该是第三十四页吧?”
杨殊怔了下,仔细再看一遍密文,翻到三十四页,果然…
他狐疑地看着她:“你也懂密文?”
明微回视:“刚才你教的呀!”
大眼瞪小眼。
“滚滚滚!”杨殊没好气,“你这种女人生来干什么的?叫男人都不用活是不是?”
难得见他露出如此真实的情绪,明微哈哈一笑,不去打扰他了,低头继续翻看起其他东西来。
数不清的产业,或许藏有兵甲物资的秘库,还有众多官员的把柄,遍及朝中文武…
柳阳郡王的谋反,还像回事。当初如果没有及时端掉,还真是个大隐患。
相比起来,祈东郡王的谋反简直就是过家家。
一个假死的明三就是他的智囊,身边那位清客伍先生便是左右手,再加上东宁一些官员,宝灵寺的地下粮仓…
就这些,离谋反成功可远着呢!
真是奇怪,明三那样的人,难道看不出这点?投靠柳阳郡王还有说头,投靠祈东郡王简直是逗乐。
他鼓动祈东郡王造反,难道不想成功?
不想…成功?
明微忽然想到什么。
她拿出那枚阴沉木的平安符,翻过来,看到背面画着简陋的星图。
“鬼金羊…”她喃喃道。
杨殊的解读已经告一段落,听得声音,随口反问一句:“什么?”
明微将那块平安符递过去:“你看。”
杨殊的学识不包括这方面,只得问她:“有问题?”
“这是鬼宿,”明微道,“二十八星宿中的南方第二宿,也就是鬼金羊。”
杨殊模模糊糊意识到什么,但还不是很明确:“你的意思是…”
“记得那个来救明三的玄士,叫他什么吗?”
“老鬼!”
明微点点头:“我先前还以为,只是一个称呼罢了,现在想想,或许是个特定的称谓。”
鬼金羊,老鬼。
明微想起前世,他们师徒三人被追杀时,曾经听到过两个人对话。
他们互相称呼对方,斗木獬,壁水貐。
同是二十八星宿。
她的手有点发抖。
前世,师徒三人一直弄不懂,那些人为何要追杀他们。
现在,她来到了七十年前,难道会揭开这一切的真相吗?
没等她再说什么,有侍卫急步而来:“公子!大事不妙,东宁驻军围衙,蒋大人正与他们对峙!”
119章圣谕
衙门口,蒋文峰的声音在回荡:“令祖建安侯,昔年征战南北,立下汗马功劳。可惜在南征之时,功亏一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袁将军,你以令祖为傲,为何今日却为人所驱,行此令人不齿之事!”
听他喝骂,袁坤手下按捺不住,便要出阵,结果却被袁坤挡下。
“大人如此夸奖先祖,袁坤深感荣幸。既如此,末将想问大人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凝着寒霜,森然问,“先祖既有如此功绩,为何他却一点情面不留,叫我满门缟素?!”
袁坤话里的他,指的是先帝。
十九年前那桩惨事,牵涉进去的,不止太子与二王,还有许许多多功臣良将。
建安侯袁啸战死,其爵位传给了长子。
新任建安侯与晋王关系甚厚,便也搅了进去。
案发,晋王自尽,太祖大怒。
袁家获罪夺爵,涉案者伏诛。
自此,袁家一蹶不振。
袁坤这样的将门之后,本身颇有实力,又是三十来岁这样当打之年,只能窝在东宁当个千总。
蒋文峰轻笑:“将军深夜围衙,便是因为心中这点不平?那我问你,当年袁家所行之事,是否有罪?”
袁坤一顿。
“既然有罪,为何不能问责?”
袁坤眯起眼睛,看着他。
蒋文峰毫不回避,问出下一个问题:“先帝感念建安侯功绩,只杀有罪之人,不及妻女后辈,难道不是恩情?”
袁坤闭口不答。
蒋文峰轻轻吐出含着的那口气,最后一击:“所以,将军今日是为私怨而弃公义,敢问,将军可有面目去见令祖?”
“…”
“大人。”袁坤的心腹压低声音,在旁提醒,“别忘了吴大人…”
“够了!”袁坤喝止。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有退路。现在,屠大虎已经身死,杀了上官的罪名已经落在他的身上,还有什么退路?
这样一想,袁坤目光一厉,再不与蒋文峰争辩,扬起手来:“什么私怨还是公义?你们这群冒充钦差的贼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小子们,将他拿下!”
袁坤是个有实力的,在军中极有威望,他这一喝,手下军士当即大声应道:“是!”
弓弩当即架上,刀枪举起。
这边眼见不妙,盾卫立刻上前,将蒋文峰团团护住。
“大人!”焦志压低声音,“袁坤已经无路可走了,必然奋死一搏。您已经拖了这么久的时间,下面就交给我们吧。末将带来的都是黎川军精锐,人数虽少,但不一定比他弱!”
蒋文峰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他也知道,仅凭几句让对方退去,根本不可能。
怪只怪,吴宽那个狡诈的,逼得袁坤先杀上官,现下明知眼前是条死路,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袁坤扬起的手即将落下,却听马蹄声急急,由远及近。
离得略近一些,马上骑士便大声吼叫起来:“天子剑在此,谁敢放肆!”
天子剑?
两方都是一怔。
昔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持剑赤霄。
其后数百年,此剑不知所终。
后来,本朝太祖为军侯之时,得此剑而自立,故称天命所授。
开国后,这故事传得人尽皆知,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三岁小儿,都能讲上一段。
天子剑指的就是这把剑。
谁都知道,北齐国运自此而始,天子剑的意义非同一般。
一眨眼的功夫,那骑士就到了眼前。
他目光凌厉,扫过叛军:“还不恭迎天子剑!”
叛军围衙的理由,是他们冒充钦差。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但很多时候,有这个借口在,才好办事。
现在对方搬出了天子剑,袁坤的理由就完全站不住脚了。
但在此刻,叫他伏首认输吧?
袁坤咬咬牙:“何来天子剑?我怎么没看到!”
“天子剑在此!”
又是一声断喝,一队侍卫拱卫着一名少年公子疾驰而来。
快马奔至衙前,他站在两军之中,抬起手中大伞。
只听“咔嚓”一声,伞柄裂开,那把闻名青史的天子剑,从中滑了出来。
他接剑在手,高高举起:“圣谕:见天子剑,如朕亲临!”
…
明微这时才赶到衙外。
她没有上前,就这样远远看着双方对峙。
“明姑娘,”奉命护送她的卫队长道,“此处危险,卑职先送你回明府如何?”
明微看着杨殊手中的赤霄,仿佛看到了七十年后,那位启动大阵,送她回来的剑神。
剑在此,不知人在何方?
师父称他为前辈,算起来,此时应该正当年华。
文帝之后是前废帝,然后是灵帝。这两位帝王,将北齐国运毁得一干二净。
她既然要更改国运,自然不能让这两个败家子坐上至尊之位。
发现自己来到永嘉十八年,明微心中早有计量。
只是不知那位剑神是姜氏哪位子弟,与嫡支血缘远近…
明微深深看了几眼,调转马头:“走吧!”
天子剑现身,叛军围衙不足为虑。
哪怕袁坤死硬到底,他们围衙的底气已经不在了。
历来刀兵之事,士气为先。
士气一泄,就已经输了一半。
想必不用到明天,这场战斗就有分晓。
…
东宁西南,一座小矮丘上。
一个黑衣身影,窝在草垛里一边打蚊子,一边念念有词:“什么鬼!才四月蚊子就出来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哎哟我的药,怎么就全掉光了呢?连个蚊子都熏不了…”
忽然响起一个娇媚的声音:“哟,好大一只老鼠!”
黑衣人猛地拔出刀来。
对方格格笑了起来,身姿一展,从远处树梢飞近,却是个极妖娆的女子。
她在草垛旁落下,斜睨着黑衣人:“死老鼠,你居然空手而回?那只羊呢?”
黑衣人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羊?让人吃了!”
“你出马,居然没把那只羊弄回来?啧啧啧,”女子嘲弄,“这样都失手,还不赶紧把虚日鼠的名头让出来!”
“呵呵!”黑衣人皮笑肉不笑,“想要?叫你师弟来抢啊!被我砍成十八段可别后悔。”
“冤家,这么凶做什么?”女子抛了个媚眼,换了腔调,“我不过开开玩笑。怎么回事,你真失手了?”
黑衣人唉声叹气,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听过命师吗?”
120章机会
已近子夜,明家无人安睡。
今日去宝灵寺的人那么多,当然不可能全都扣在府衙。
无关之人一一被放回。
但明家有三个人没有回来。
二老爷,四老爷,明晟。
二老爷是长房主事,四老爷是二房家主。现下六老爷已废,明晟是除了他们之外,唯一留在东宁的成年男丁。
等于家里一下子没了男人,明家从上到下都慌了。
明微进入正堂,明老夫人几个只是脸上略微带出点笑,便让她去歇息。
明微给了二夫人一个眼色,两人到隔壁说话:“二伯母是在担心二伯吗?”
二夫人情绪低落:“只有你二伯便罢了,连你四叔和四哥儿都留下了,只怕…”
明微懂了。二夫人所担忧的,是失去男人对家族的影响,而不是二老爷的个人安危。
她斟酌着道:“伯母,我今日正好与杨公子在一处,知道一些事情…”
二夫人眼前一亮,抓住她的手:“小七!你知道什么?若是能助我们度过危机,伯母一辈子都感念你的恩情!”
明微道:“伯母,实话与你说,四叔和四哥并无大碍,过后就会放回家来。可是二伯…”
“你二伯如何?”
明微摇了摇头:“可能回不了家了。”
二夫人听得一怔,好一会儿没动弹。
良久,二夫人眼中泛泪:“我可怜的孩子!”又抓着明微问,“是不是你三哥不能下场了?”
若是二老爷入罪,他的孩子便与仕途无缘了。
明微沉默。
二夫人懂了,掩面哭了两声,不禁咒骂:“我早知道他要害死我的孩子,恨只恨,血缘之亲无法割离!当初他那样对大姐儿,我就知道他这人是没心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