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妩将那铜块托在手上,听他继续道:“臣请匠人看过,这几枚旧通宝与此铜块品第相同,皆为‘铿恶’之钱!”

“顾卿的意思,他们二人当年重铸官钱之时,偷工减料,所造的都是‘铿恶’之钱?”君妩皱起眉,居然敢在官钱之事上下其手,只这两人,怕没这份胆量!

“臣不敢妄言,万峰之死臣与梁大人尚在追查,不过李毅之事,应是与此事有关。陛下下令彻查万峰生平,想必是惊动了某些人。”

“朕倒是不怕折腾,万峰那边还是没有头绪吗?”君妩问道。

“臣从吏部账目入手,与度支账目核对,至今并未查出偏差。臣看过吊死万峰的绳索与万峰的死状,应是有人从背后将其勒住,再将绳索两端抛上房梁,顺势打了结,只怕万峰死了,都不曾看到过那凶徒一眼。万峰一直在朝为官,与江湖中人并无夙怨——”

“买凶杀人,或者养士杀人。”君妩抛出两种可能。

“臣怀疑臣所见的,不过是度支明帐。万峰家中搜查,最为可疑之处,是他家中并无任何账目,甚至连家中私帐也一概不见。从他家中抄查出不少钱物,却无处核对。万峰身为度支,应该不会糊涂至此!”

“他自然不糊涂,那些账目只怕已经被有心人抢先一步了。朕这几日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对,若想一了百了,为何不索性将万峰家烧个一干二净,也省下这许多麻烦!”君妩说道,“朕甚至怀疑,你们现在的追查,是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怀。”

“陛下的意思是?”顾衡问道。

“明查李毅,暗查万峰。”君妩用指尖敲了敲坐榻的紫檀木扶手,“万峰的事情已经这么久了,是该有个结果了。不拘什么,只要让这幕后之人出乎意料就好。这次也该换他摸不到头脑了!”

“是,陛下!”顾衡起身应是,正待继续说话,便听得外面号角声响起,昭示着前往狩猎之人的归来。

君妩也站起身,“顾卿此来,想必也是日夜兼程,不妨在营帐暂住一晚,明日再回九成宫官署。来人,带顾大人下去休息。”

“是!”伶俐的小太监听到声音便跑进来,带着顾衡下去了。君妩紧走几步,出了营帐,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结香说道:“晚宴时,你亲自去请他一趟,就说朕的意思,他愿意便来,若太劳累了也随他,只吩咐跟着的人,加倍小心,好生服侍。”

君妩出现在围场之时,到林中行猎的宗室与藩王子弟都已归来。君妩穿过跪地迎接的人群,信步走到御座前转身坐下,五色旌幡招展,华盖响铃叮咚,仪仗隆重而盛大,在她身后两翼铺陈开去,皇家威仪气冲霄汉。

君妩目光沉静如水,扫过低头行礼的人群,却没有看到凤箫的身影夹杂其中。她皱了皱眉,微微一抬手,身侧的执事太监便一甩拂尘,宣众人平身。

抬头看看天色,若再不献祭,便真的要日落西山了。典仪官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有些迟疑地问道:“陛下,是否现在便开始献祭?”

君妩向远方看了一眼,终于说道:“开始吧,不必再等了。”

《将军行》的乐声响起,宗室藩王世子依据爵位年齿一一上前,将所猎到的最肥美的猎物,奉献给女皇。君妩含笑接受,并按照礼仪予以褒奖。

成敏和成讷兄弟一同上前,成敏将一只提笼交给侍从,笼子里一只成年金雕“傲然”矗立,它的半边翅膀因受伤而垂落,黑亮纯净的眼中却更见“桀骜不屈”,颈间金色的羽毛在夕阳照耀下,张扬着骄傲的光彩,仿佛随时可以破笼而去,搏击长空。

众人中传来低低的赞叹声,居然是金雕,那传说中一心向阳的神鸟,这样看来,此次的夏苗,只怕无人能与这位世子比肩了。

成敏挺直身体,目光灼灼,声如洪钟,“臣将此神鸟献与陛下,愿吾皇陛下如日之恒,王风浩荡!”

“多谢世子。”君妩庄严地接过金雕,“朕曾听说此鸟是胡狼劲敌,朕也借此祥瑞之兆,愿我大兴狼烟尽扫,海清河晏。”

成敏退下,成讷也将一只帷幔包裹的笼子,递给了侍从。侍从扯下帷幔,里面竟是一只羽翼丰美的大雁。此刻它的头颅正藏在羽翼之下,修长的脖颈扭成哀伤的弧度,蜷在笼子里动也不动。

男子以雁为礼送于女子,是为表求娶之意,这常识可谓世人皆知。林中这么多飞禽走兽这位世子都不选,偏偏要送这么只含义暧昧的东西,在场众人无不瞠目而视,屏息以待,看这二人要如何交锋。

君妩平淡地看了那大雁一眼,又转向成讷。他正气定神闲单膝跪在场中,仰头看着她,亮若星辰的双眸中透出若有似无的缠绵之意,“启禀陛下,这是臣能找到,最珍贵的猎物。”

“朕…”君妩微微眯起双眼,正待说下去,只听号角声又起,展眼间,有一人玄衣黑骑,旋风般卷入场中,以踏破千军,气吞万里的气魄,令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就像数月前,他也是这样策马入宫,成了大兴皇朝第一位皇夫。

他跃下马背,便大喇喇走入君妩与成讷之间。他的余光掠过侍从手中那只大雁,看向成讷。成讷微笑如常,行礼如仪,“臣成讷见过皇夫殿下。”

“世子免礼。”他随意一挥手,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打断了成讷的献祭仪式,撩衣跪倒在君妩面前,“臣有猎物献给吾皇陛下!”

他的话音才落,便见六、七个侍从架着一具硕大的虎尸,浩浩荡荡走进了围场。老虎的“横空出世”,让前面所有的猎物相形见绌,也引发了众人的热情。随行的侍卫们率先吼道:“殿下英武,天佑大兴!”

雄浑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响彻围场,在这风暴中心的凤箫抬起头,看向君妩,他的双眸辉映着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将那豪情万种,渲染得荡气回肠,朗声道:“陛下,臣已为我大兴皇嗣,选好了襁褓!”

君妩起身走过去,亲自将凤箫扶起,“皇夫辛苦了,这份厚礼,朕收下了!”

山呼万岁的声音震天般响起,凤箫与君妩十指交缠,走向御座。君妩这才转向被冷落一旁的成讷与那只大雁,“朕也谢过世子的好意,结香,将那大雁放生吧!”

“陛下?”成讷双眸划过一丝黯然。

“世子即将这大雁送于朕,朕就当仁不让做主了。”君妩微笑着说道,“朕听人说起,雁是人世间最有情义的飞禽,如今它囿于笼中,它的雁侣终此一世,只剩天南地北只影茕茕。世子将它毫发无伤地捉来,想必内心也存了份恻隐之心。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多少人都不如这鸟,何不将它放生,也算为今日夏苗,留些念想?”

“陛下心怀仁慈,臣从命。”成讷走到笼子前,亲手拉开笼子,那大雁试探地拍了拍翅膀,双足一蹬,姿态优美地飞出鸟笼,在围场上空盘旋了一圈,嘶鸣着飞向远方。

献祭礼毕,君妩的目光在众人所献的祭品上一一掠过,然后转头说道,“今日夏苗,众卿奋勇争先,皆有所得,朕也看得眼花缭乱。依卿等所见,今日谁当为魁首?”

“皇夫殿下力擒猛虎,臣等敬服!”德王君铎踏前一步,扬声说道。在他身后宗亲世子也都跟着重复,“臣等敬服!”

凤箫却踏前一步,拒绝了这份荣耀,“启禀陛下,这头猛虎并非在凤凰猎场所得。兵部圈猎场之时,听到地方百姓传言,南边石臼山有虎为患,咬死了许多家畜,猎户府兵与其争斗许久,苦无对策。臣的本心,不过是为百姓除害,并为皇嗣寻得一块襁褓。臣求仁得仁,却于夏苗行猎上并无建树,当不得这把宝弓。”

他凤箫手中的剑,只为保家卫国,以行猎夸耀勇武,并非军人应有的态度。若非必要,他不愿为之,也不屑为之。

君妩对他点了点头,“皇夫武学精湛,天下皆知。皇夫以为这宝弓当授予何人?”

“若以猎物勇猛论,成二世子当为魁首;若以射术精纯论,成三世子却更胜一筹。”凤箫说道,“二世子箭伤金雕翅膀,将其射落,已是十分难得,三世子却是以内力驱动钝箭,破风而上。刚刚那只大雁振翅飞走,没有半分不适——将大雁震晕却不伤五内,这份收放自如令人钦佩。臣以为,这宝弓将授予平南王三世子成讷,以表嘉奖。”

成敏在听到凤箫建议将宝弓授予成讷之时,那张过于诚恳的脸僵了一下,成讷倒是微笑一如往常,似乎没有将这些许荣辱置于心上。君妩将他们的表现揽入眼底,淡然一笑,“皇夫所言有理,不过依朕看来,两位世子难分轩轾,皆可当此弓。好在二位世子兄弟齐心,朕也可省事些。朕决议将这宝弓授予成三世子,这篓金箭授予成二世子,望二位世子珠联璧合,为朕,为大兴百姓拱卫西南,保一方平安。”

“多谢陛下,臣兄弟谨遵御命。”成敏和成讷对视了一眼,跪倒答礼。

君妩站起身,“诸卿今日辛苦了,回帐中稍息片刻,朕已备好酒宴歌舞,为诸位洗尘。”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啥,这半章写了很久,不到3k,却从中午到现在才磨出来,大家知道我为嘛会这么慢了吧。

昨儿回家很晚,对着ord文档折腾到2点多,依旧写不出来,今天起来又折腾到现在,我已经快昏了,总之更新了。大家都出水留个言什么,给点剧情讨论,我已经有点摸不到头脑了。

第二十三章

晚上的宴会,众人的情绪更加热烈。安席之后,君妩便以身体疲惫需要养胎为由,略坐了坐,便回帐休息了。凤箫本是要陪她一起,无奈皇家宴席帝后总要有一个在场,他只有耐着性子坐在上位,与众人一同围着篝火,“开怀痛饮”。

没有了女皇君妩在,诸位宗亲世子倒是放松了许多,都卸了斯文架势豪饮起来,烤肉飘香,酒过三巡,歌舞声、鼓噪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穿过重重垂幔的营地,钻入王帐之中,已是若有若无,君妩半倚着睡榻,微笑着对前来陪伴她的君娸君珏姐妹微笑着道:“离了朕,他们倒越发高乐了!”

“臣妹这几日看过这些年的实录,像咱们这次收获这么丰盛的夏苗,自太宗朝以来,几乎不曾有过。是平南王二世子猎了一只金雕,皇姐夫更是当仁不让,猎了头老虎回来,比书上说的还精彩些。”君娸眉飞色舞地说道,今日的行猎因礼制所限,女子不能参与,就算贵为公主也只能留在帐中,从太监宫女们口中,听些只言片语,不过这也更激发了她的向往之情。

“晚宴之前,臣妹和阿娸一时好奇,去祭台那边看过那具虎尸,竟比书上说得更狰狞些,臣妹只看着都心惊胆颤的,皇姐夫竟能擒获它,着实令人赞叹敬服。”君珏拍拍胸口,说到外面那具虎尸,犹是惊魂未定。

君妩微微一笑,“他这些年在外征战,比起那些杀人无忌的凶残蠕蠕,这老虎想来也只能算是慈眉善目了!”

“堂姐都已经谈虎色变了,皇姐您还要拿它来打趣!”君娸一语双关,笑得君珏皱起了两弯新月眉,玉白的脸颊也染上了红晕,她窘迫地拉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表情,如小鹿般清澈水亮的双眸“恶狠狠”地看向君娸,让她更是笑到整个人伏在引枕上,上气不接下气。

君珏没有办法,只好求助地看向君妩。后者笑着摇摇头,出声劝道:“好了,阿娸,你再笑下去,阿珏就不止是脸烧红云,而是要火烧营帐了。”

“是,皇姐!”君娸坐直身体,故作一本正经,反倒逗得君妩和君珏都笑了。

这片和乐融融,却被通传声打断了。执事太监走进帐中,“启禀陛下,安宁公主、安平公主、安泰公主求见。”

君娸和君珏忙站起身,君妩也整了整长发,端正坐好,“快请!”

君妩的四位姐姐中,二姐君孇一年前因难产而过世,其余几位公主都嫁给了京城世家子,这次行猎也随着各自的驸马前来,此时相约到王帐,向君妩问安。

姐妹见面,自然分外“亲切”,免除了各种繁文缛节后,君妩请大家都坐了,两位长姐便只顾围着君妩嘘寒问暖,比太医还仔细些。

君姒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在君娸和君珏身上绕了一圈,淡淡一笑,道:“我的卦再没算错的,刚三姐还说要约了小七一起前来,我就说不用约,小七肯定比我们先到了。”

君妩的目光在君姒和君妩身上绕了一圈,同来的姐姐也都停了话题,看向君娸,君娸掩饰地喝了口茶,垂下头,微微红了脸。

“父皇在时,就常夸赞四姐有洞察先机之明——”君妩微微一笑,挑眉道,“想必也早就知道朕心里烦闷,想找人说说话,几位姐姐琴瑟在御,自然不好打扰,所以特别召她二人来陪我。”

“臣姐去年怀三哥儿的时候,也好似陛下心情烦闷,待过了这几日,回宫静养两日,调剂下饮食,应当就好了。”大姐君嬄在所有兄妹中年纪最长,便是当年太子也畏她三分,从小到大她教育起兄弟姐妹来,一概“苦口婆心”,颇有长姐如母的风范,“生儿育女是极辛苦的事,皇妹又有许多国事处置,更是难上加难,切切以龙体龙裔为念,莫要疏忽才是。”

“多谢皇姐提点,朕受益良多。”君妩以微笑相报。

“臣姐不敢当!”见君妩非常“受教”,君嬄满意地回了一礼,矛头又出其不意转向君姒,“小四也该注意些了,算算日子,你与安泰驸马结缡至今,也有四、五年了,怎么还是没有动静?上承宗庙下继后嗣,就算你不急,安泰驸马岂有不急的?”

“大姐说得是,咱们女人总是要做娘的。妊娠生产虽然痛楚,可若不走上这一遭,永远也得不到那欢喜。”君姗也温言劝道。

“这点家务事,也劳两位姐姐操心,是阿姒的不是。”君姒微微抬起杏眼,露出冷冰冰的笑容,“说起来有件事,阿姒一直想问问三姐,不过这两日事多都给混忘了。前几日我府上管家带人去市坊采买东西,见到三姐夫的侍童叫什么的,我也记不住了,极晚的时候驾着马车往东边去,看那车厢也不像公主府的,所以他也没敢乱认。不过接连几天撞上,他越看越像,又怕真是姐夫在里面,他都没上前请安,无礼之极。所以还请三姐问问姐夫,若真是这眼睛里没有主人的奴才失了礼数,我派人捆了他去您府上谢罪,任凭姐夫处置。”

君姗的脸色红了又白,几度变幻,勉强笑道:“想必妹妹府上管家看到的,是驸马的小厮悦童,他和媳妇本来时住在我府里服侍,前几日他娘病重,我特别准了他白天在府里,晚上回去伺候老娘,那车上的只怕就是他媳妇。难得你府上管家这么惦记着…”

“尊敬主人,本就是他们的职责,也谈不上什么难得。”君姒淡淡地道,“到底是姐姐宅心仁厚,体恤下人,这份治家之道,阿姒当向姐姐多多学习才是。”

几人又坐了坐,君姗推说头疼,便起身告辞。几个姐妹自然也要与她同行。君妩皱皱眉,“四姐慢走几步,朕还有些事情,要向四姐讨教。”

君姒转过身,挑眉看向君妩,“陛下有何见教,臣姐洗耳恭听。”

“安平驸马可是有了外室?”君妩开门见山地问道,她那段话说得已经极其明白了,再加上君姗的表情,就算再迟钝的人,也看出不妥了。

“如今已经没有了。”君姒直视着君妩,肯定地说道。她们姐妹之间再争再斗,也是皇家的事情,不容外人置喙。若有人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欺蒙皇家,又是另一回事。皇家尊严不容折辱,既然她先知道了,也就不必麻烦三姐清理门户了。她也是担心她那个三姐若被“贤良淑德”烧坏了脑子,闹出“接人入府”的笑话来,反而更难收拾。

“这个徐光之好大的胆子!”君妩冷声道,“可知对方是什么人?”

“说出口都怕脏了舌头的东西,谁要知道!”君姒冷淡地说道。

“皇姐偏劳了!”君妩颔首,转头唤来结香,“派人清查安平驸马这几日的行踪,给朕好好处置那帮不知廉耻的东西!”

正在此时,帐帘一挑,凤箫夹着一身酒气晃了进来。他旁若无人地走向君妩,抬手抚上她的额角,指尖顺着她清丽的轮廓向下,轻轻地摩挲,低哑的声音带着万种柔情,“用虎皮做襁褓你可喜欢?咱们孩子可喜欢?”

君姒身形一晃,仿佛被他的醉意传染了一般,脚步虚浮靠向高几,定定地看着他们。

君妩看了一眼君姒,有些窘迫地拉下他的手,“你喝多了,朕懒得和醉汉夹缠不清。来人,扶皇夫下去沐浴更衣。”

“我没醉,傻瓜,我只是开心,不过这么点酒…”说着整个人越发压向她,密密实实地纠缠在一起。

“四姐——”君妩只有勉力推开他,低声提醒道。她没有那个雅好,这样在别人面前表现恩爱。

凤箫抱着她的双臂紧了紧,这才肯直起身,抬头看向君姒时,双眸已是一派清明晶灿,然而最静谧处却似有赤炎升腾,哪有半点醉意!

君姒被他的威仪迫得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举袖挡住眼睛,不让自己被他的光芒所伤。明明咫尺却是天涯…

帐内咫尺天涯,帐外何尝不是天涯咫尺。

往公主营帐的路已走了一半儿,君珏却突然发现,从君妩那里借的书,竟忘了带回来。她本想说令宫女去取,君娸却阻拦道:“时辰尚早,回去也是也是待着罢了。难得这么好的月色,不妨我们自己回去取了,权当散散心。”

“说得也是。”君珏挽了她的手臂,两人慢慢踱向王帐,就见到凤箫和顾衡一人抱着一坛酒,顺着通往王帐的主道并肩而行。两侧的庭燎明亮,松油燃烧,发出哔哔啵啵地响声。

他们二人也不交谈,只是边走边饮,几乎是同时地将酒坛向对方抛去,那两只酒坛明明只是轻轻一撞,却连声音也来不及发出,便化为粉齑随风了无痕了。

君娸和君珏呆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当事两人却好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顾衡向凤箫行了一礼,凤箫也以礼相还,脚步不停往王帐而去。顾衡则转身,径直对上她二人。某种复杂而深刻的感情波动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君珏来不及捕捉,便觉得腕上一疼,她直觉看向君娸,她的眼中都是笑意和怂恿,那含义不说自明,让她忍不住红了脸。她瞪了她一眼转过头,顾衡已经走到她二人面前。

他的神情一如往常的温和,酒意让他的静如湖泊的双眸多了些荡漾的波光,也为他的两颊涂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好似幽兰乍放,散发着不可思议的美。这样的顾衡,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心中那只小兔子跳得更猛了,她甚至有些担心,它闹出的声音会不会太大了,会被他听了去。

“臣顾衡见过公主殿下,见过郡主。”

“顾大人不必多礼。”君娸微微一笑,“前面酒宴已经散了吗?”

“还有几位兴致极高的宗亲世子仍在拼酒,其余人再过两巡,也就该散了。”顾衡回答道,他似乎对君珏的注视毫无察觉,“臣不敢耽误殿下与郡主的正事,先请告退。”

顾衡正要转身,便听到一声微弱的“等等”!他转过身看向君珏,“郡主有何赐教?”

君珏右手捧在胸口,刚刚的那一声脱口而出,她自己都没想到,她甚至忘了顾衡正等着她回话,只觉得看向她的那双眼,温润的瞳仁晶光璀璨,闪得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君娸看君珏只是发愣,只好救场,“明日围猎,朝中大人便都来了,顾大人是否也会下场一试身手?”

“臣尚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前往了。”顾衡说道,“祝愿殿下与郡主明日有所斩获。”

“看顾大人的形容,似乎喝了不少酒。”君珏突然说道,“家父也爱杯中之物,酒量却不好,常有宿醉之症。我们一家还在边关时,家母曾向郎中求了一个验方,家父非常受用。若大人不嫌弃,过会儿我会让人送一份汤药,连同方子一起给大人。”

“多承郡主好意,在下的酒量尚能支撑。”顾衡非常客气地回答道,“一介外臣,不敢有劳郡主。臣请告退。”

君珏紧紧地握着君娸的手,目送着他的背影,决绝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一颗心就此落入深渊之中,空不见底。君娸拍拍她的肩膀,正要说些安慰的话,并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小七,阿珏。”

不知什么时候,君姒已经走近了她们,君娸和君妩连忙向她行礼,心下都有些惴惴,不知刚刚的事情,有多少被她看在眼里。

“小七,我有句话要和阿珏说——”君姒开门见山,直接对君娸说道。

“阿娸和堂姐还有事要去觐见皇姐。”君娸鼓足勇气,侧面地拒绝。

“皇夫殿下——”君姒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这才继续道,“他已经回来了,皇妹此刻,只怕不方便见你们。阿珏,可否借一步说话?”

“是!”君珏看了一眼君娸,再搬来皇姐也不管用,身份的差异明摆着的,她无法拒绝君姒的邀约。

“堂姐早些回来,我等你一起宵夜。”君娸最后强调了一遍,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君姒带着君珏,踏着月色向营帐外面走去,半晌,君姒才说:“适才的事,我都见到了。顾大人风姿秀逸,难怪堂妹青眼相加。”

“四姐!”君珏瞪大眼睛,想不到她竟将自己的心思,这么□裸地说出来。

“你我是姐妹,素日里虽不算亲近,我却也想你抱憾终生。”君姒转头看向她,眼角眉梢露出一点自嘲,“对着你,我也无需讳言。我们生在皇家,但凡这世上有的没的事物,只要想要自会有人双手奉上,就算如此又能如何?这一切越是美好,待到‘不足’来临,就越让人难不了。说到底,我们终究是女人,女人这一生,便是再好强,若所遇非人,也是一切成空。”

这几句话她说得轻快,到了君珏的心里,却沉甸甸地难受。姐妹之中,若说心比天高,没有人可以与她这四姐相提并论,可是到如今,却也只落得如此而已。

君姒的目光灼灼,仿佛有火焰在烧,“有花堪折直须折,你只怕伤了手所以瞻前顾后,别人却是一往直前,分毫不让。就算有天作良缘,也敌不过有心人。若不能切切实实抓到手中,就算再美,也不过镜花水月,风一吹便散了。你可明白?”

“四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就算天作良缘,也要两厢情愿。”君珏咬了咬下唇,低声说道,“我只想对他好,至于别的,不敢强求。”

“傻妹妹,若你得了,自然对他好;别人得了,却未必懂得珍惜。”君姒双眸中阴霾一闪而过,转而苦笑道,“我自小与顾衡同窗,对他的性情,也算略知一二。他从来都只为他人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若那人不能全心为他着想,只怕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你有深情万种,天长日久总能入了他的心去,还怕他不成绕指柔吗?”

君珏低下了头,再无言语。君姒看着她头上的飞燕髻,金镶玉蝶恋花长钗,钗头的流苏随风而动,颤巍巍的,好似那颗女儿心,不知所措地动摇。君姒冷冷一笑,加重了语气:“夜长梦多,傻妹妹,你可要想清楚。等到别人先下手为强,得了这姻缘又不肯珍惜,你就算为他伤透了这颗心,哭坏了这双眼,也挽不回了。”

君珏脸上发烧,牙齿激动地打颤,越发不敢抬头,“多谢四姐提点,容阿珏回去再想想。”

君珏的声音低哑模糊,连成一片,君姒几乎分辨不清。她也没指望着这一番话就能让她下定决心,只要她听进去——

君家的女人一旦动情,便是一生一世。只要她听进去,她的这番话就会日夜地噬咬着她的心,拨动她的情,让她惶惶终日,无法自拔。她会用怀疑的目光审视每一个试图接近顾衡的女人,她会辗转反侧猜想顾衡的内心,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承受不住,她就会去找君妩,去找她最崇拜的五姐,至高无上的帝王。

她几乎忍不住了,想到这一切浮上台面那一天,她的表情,他的心情,她会等着,等着他们爱恨交织,最甜美的果实…

作者有话要说:

弄到现在才写完,又是1点多,话说这本朝凤阙,是我写得最累也是读者反应最冷淡的一本了。我会继续写,大家不要都做霸王好哇,好歹出来陪我说说话什么的。

还有一个消息,对于某雪的老读者来说,应该不算新闻了。就是那本某雪的JJ第一篇《当时明月在》,估计会在这个月底下个月初,嗯,也有可能是下个月中旬上市了。先把封面贴上来,给大家欣赏下。请大家多多支持,鞠躬~~~

为嘛我写坏女人的时候,这么来劲呢?君姒同学用来推动剧情,功能果然不错。点头~~

第二十四章

入了夜,山风渐紧,呼啸着穿过营帐,从王帐帘幕的缝隙钻进来,荡起拢在夜明珠上的柔软紫纱,光影朦胧薄雾暗生,更添了三分幽静。

虽然盖着锦被,君妩仍觉得那股寒意绵绵不绝,她蜷起身子,本能地向身边的热源——凤箫靠去,乌黑沁凉的青丝在他的臂弯铺展开,缠绵在他掌心指间,凤箫转过身,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收紧手臂,在她头顶发旋儿印下一吻,声音格外低哑诱人,“怎么不睡?”

“下午睡多了,许是走了困。”她的头埋在他的心口,声音闷闷的。父皇在世时每年来此避暑,都少不了行猎。他们一众兄妹以及上书房中伴读,也都会跟随前往。君妩对打猎没什么兴趣,却欣喜于可以徜徉在这片绿意里,不用被礼仪规矩所牵绊,消失一两个时辰,也不会被外人发觉。如今她权握天下,可这样的日子,却也再不能够了。

“既然睡不着,要不要出去走走?”凤箫突然提议。

君妩有些惊喜地抬起头,正对上他闪闪发亮的双眼,“好,不要很多人跟着,咱们偷跑。”

凤箫跟着坐起来,用被子严严实实地将她裹住,这才站起身,走到衣箱前很是折腾了一气,最后选了的一套看起来最厚实的衣裙,回到床边,亲手为她穿好。又为她披了一件暗色的披风,打点好一切,这才牵了她的手,两人“鬼鬼祟祟”地钻出王帐,凤箫将君妩一把抱起,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山林处奔去。卓敬带了几个轻功好的侍卫跟在后边,拱卫两人的安全。

君妩抱着凤箫的脖颈,夹着润泽之气的山风吹起长发,狂乱得就像她的心跳,十五岁那年她轻功有所成就,某天夜里,她小心翼翼躲过所有巡逻侍卫,终于得以独自一人游荡在山林之中,鼓噪的快意不断奔涌,也是这样心跳如擂鼓。

黑压压的景物不断后退,他在枝叶掩映的树梢上轻轻一点,抱着她窜上了最高的树枝上停住,眼前一片开阔。月在中天,饱满而光洁,让他们脚下所有的景色都熠熠生辉,有如仙境。远处黛色苍茫的青山曲线起伏,近处深碧色浓密的枝桠光影斑驳,还有那条旧时她常去光顾的玉带河,此时波光粼粼,仿佛天上银河流到了凡尘。

凤箫坐在树杈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轻轻呢喃,“喜欢吗?”

“喜欢。”君妩偏过身子,靠向他的左肩,回头问道,“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十七岁那年,也是差不多这时候。我和…”他顿了一下,那年他得胜归来与兄弟欢聚,何等快意,只可惜当时座上之人,如今早已风流云散了。他心中一恸,头枕在她的肩膀,将她抱得更紧,依旧用轻快的语调继续道,“拼酒归来,便见到一个缩头探脑的夜游女孩,正迷迷糊糊左晃右晃,竟比我还像喝醉了一般,钻进了林间。我担心她迷路便跟上她,不想后来,竟发现了‘仙境’。”

那天他本不想跟着她,他曾走得决绝,当他看透他已经无法抢在顾衡之前,进驻她的心里。他将自己放逐到了战场——蠕蠕未灭,身为大兴男儿,岂能沉溺于小情小爱?可是一旦回来,终究情不由己。

也正因为他的情不由己,才有了现在。他低头,深深吸了口气,鼻翼里都是独属于她的香气。他不怕承认,他的确是沉迷。

君妩看了看那不远处的玉带河,回头便对上了他笑意满溢的双眼,如果她没记错,那夜她得意忘形,还挽了裙子在水中跳舞,如果他那时就在这里,岂不是都被他看到了!思及此,两片红云在她颊边升腾,“那——你都看到了?”

“凌波踏歌,舞翻明月。”最后一句,他几乎咬上了她的耳朵,“美不胜收。”

“你这人,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连非礼勿视也都忘了吗?”君妩被他弄得痒痒的,只好转过身来,对他怒目而视。他却依旧笑得灿烂,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你既然自行招认了,就饶了你这一遭,不过我要一还一报——你也跳一曲给我看,咱们就算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