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妩只是淡然一笑,“朕在京城也常听人提起,说成王爷二世子骁勇善战,威震吐蕃,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平南王世代戍边,保我西南不失,朕代天下百姓,敬世子一杯,也遥祝平南王身体康健,龙马精神。”

成敏急忙代替自己的父亲谢了恩,又转向凤箫,“若说骁勇善战,有皇夫殿下‘天下倾心’的伟业在前,臣羞愧难当!若有机会,臣倒想请皇夫殿下指点一二。”

凤箫也举起杯,剑眉飞扬,看向成敏,“世子太客气了,孤也敬世子一杯,大家同为武人,若能切磋一下,也是孤所愿!”

这成敏看似端直木讷,然而仔细想想,举止言谈丝毫不乱,说起恭维话来,更别有一种诚恳之态,也不是好应对的主儿。能将这样的兄长“比下去”的成讷,想必更不简单。凤箫目光流转,成讷也向君妩举杯,那恰到好处的笑容,含而不露的倾慕,格外的刺眼。

“臣初入宫廷,得与陛下同窗半月,多得陛下援手,点点滴滴都在心头。彼时臣年幼懵懂,只是见到陛下便觉心安喜悦,便有多少思乡之苦,也都烟消云散了。这杯酒微臣敬陛下,多谢许多年前,陛下一段暖心之情。”

“三世子太客气了。不过陈年旧事,朕都忘了,世子很不必记得。”君妩淡淡地说道,将杯中清水饮尽,“朕听人说起,平南王两位世子一文一武,都有经世之才。三世子在朝,辅佐平南王理事一丝不乱,西南两省政通人和,都是世子的功劳,朕也敬世子一杯。”

那时候,三个哥哥尚在人间,凤箫还是上书房里最招摇的孔雀,君姒依旧是集三千宠爱的公主,而她也还是那个昏昏度日的平庸公主。如果时光停留在那时不动,该有多好…

其实君妩与成讷,也算有段交情。只是年代太过久远,不知在谁的记忆力,被加工成了什么模样?

那年春天,她八岁,他九岁。

她与往常一样,与兄弟姐妹及陪读的重臣子女在上书房里,尽职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他则与兄长一道,陪同父亲入京朝觐述职。

宗室与藩王陆续赶来,一时之间,京华冠盖云集,为了不耽误课业同来的“小贵人”们课业,先皇特别下旨,允许他们入上书房,与诸皇家子嗣同窗暂读,他也在宣召之列。

只是才入上书房第一天,他就遭遇了上书房以鲁莽著称三皇子的“挑衅”。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不肯相信他并非“女扮男装”,而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他给出的理由,几乎将他气疯,“这世上哪有男儿,比四姐君姒更加美貌!”

他生来最厌恶的,便是被人在容貌上做文章。彼时他还不能做到完全地“韬光养晦”,一时激愤之下,与三皇子结结实实打了一架,终于让众人“认清了事实”。可糟糕的是,这段不太愉快的插曲,令他无可挽回地得罪了上书房里两个霸王——凤箫厌恶他“男生女相”,君姒则恨他“占尽风光”。上书房的风向巨变,他的第一次宫廷之旅,尝尽白眼与冷淡。

以他的骄傲,自然不可能屈就迎奉,只好落得形单影只。他虽然表现得不在乎,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在意被排挤。他记得那是个春光明媚的午后,他背靠着老槐树,独自坐着,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丛与她“同病相怜,无人欣赏”的玫瑰,长叹了一口气。

然而“孤芳自赏”的情绪还未培养好,就被从天而降的一本书,砸得无影无踪。无端被砸,他有些光火起跳起来,老槐树浓密的枝桠间垂下来一条兰花紫披帛,银丝勾出莲花朵朵,随风飘展,令人嫉妒地悠然自得。

很快地,一张略显青涩的少女的脸,出现在那片掩映的翠色之间。他认得的,这个树上君子,竟是上书房中最没有“显贵”感的“贵女”——五公主君妩。她的声音里还有些模糊睡意,对他说道:“世子有礼了,若不过于麻烦,能否将你手上那本书还于本宫?系在这披帛之上便可。”

他看看手中的书,封面上龙凤凤舞的草书,写着“西域游草”,随便翻了几页,行文艰涩叙事枯燥,没见半点有趣之处。像她这种金枝玉叶,为何会读这种东西?

运起才学了没多久的轻功,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树杈,在她临近的树枝上坐下,不屑地把书丢还给她,“这种书有什么好看?”

她接过书,紧张地翻来覆去地检查一遍,发现没有破损,这才抬起头,水盈盈的杏仁眼笑成两弯新月,“好在没坏,否则真要对不起顾哥哥了。多谢世子援手。”

她自顾自地道谢,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这一问一答,完全是“答非所问”。更为可恨地是,她丢下这句之后,便又翻起那本破书来,径直将他晾在了一边。成讷沉了脸色,在被一位皇子排挤后,他又得再看一位公主的脸色吗?与其受气,还不如干脆一走了之!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正待离开,她却突然抬起头,问道:“世子身在西南,可见过吐蕃的东西?这本书上说吐蕃有一种独峰驼,背上隆起一个肿块,看着就好像个罗锅,但是跑得飞快,是真的吗?”

“一个罗锅的有什么了不起,还有两个罗锅的呢!我二叔在边关戍卫,前些年风平浪静的时候,开过互市,亲眼见过胡子眉毛糊到一起的吐蕃人骑着双峰驼来卖酒。不过他们说那些吐蕃人都不洗澡,很臭。你问他们干什么?”说到自己知道的东西,成讷便毫不客气地炫耀来。

“真的吗?还有两个罗锅的!”君妩露出神往的表情,“若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哎,要不你——”他还没说完,就听得树下有人在轻唤:“阿妩!”

他探头往下看,顾衡俊雅的脸庞光影斑驳,更显精致如画。他温柔的目光流转过些许无奈,唇边纯净的笑意却没有半丝不悦。

“糟糕,顾哥哥,我就来!”君妩扬声道,然后看向他,“世子,这棵树,还有今天中午的事情,能否请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多谢世子。其实我三哥虽然暴躁,却也不是不讲道理。那日你们不分胜负,他心里已经敬你三分,只是舍不下面子。如果你可以先向他示好——”

“为什么我要对他示好?明明是他不对!”

“你若先示好,三哥必然更加愧疚,这比打他一顿,不是更加高明?只要三哥护着你,以凤箫的义气,纵使心里不爽,也不会再排挤你。师傅教过的,欲取之,必先与之。你好好想想吧!”说完,她便扶着树枝,一跃而下。

“小心!”底下传来一声惊呼,接着便是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舒畅而直接,好似早春第一缕阳光,让人在这寒冷的宫廷,感受到一丝暖意。

那个时候,她只想赶快长大踏遍天下路,而现实则让她踏上了丹陛,坐了这龙椅;而推动了这一切的,正是借给她《西域游草》,放言与她携手天涯的男子。她的人生从来不缺这样的讽刺。

席开锦绣,歌舞繁华。

君妩正与前来敬酒的君娸、君珏姐妹交谈,结香走了过来,低声在君妩耳边道:“顾、梁两位大人递牌求见!”

他们二人怎么来了?君妩心中思忖,脸上表情却未变,正打算起身找个“更衣”的借口出去,只觉得右手一热,她转头一瞥,凤箫正直勾勾地看着她,因酒意泛起的那点水汽,成了名副其实的“点睛之笔”,“点”得乌黑的瞳仁更加璀璨。

君妩被他看得有些耳热,似乎他腮边那两抹粉色,不知为何也染上了自己的脸上一般。这人明明也没喝多少酒,怎地就发起疯来?当着众人,也不能拉扯得太难看了,君妩只有垂下眸,低声说道:“这边先交给你照应,我去去就来。”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还是恋恋不舍地,让她只得一寸一寸抽出自己的手,在众臣的恭送声中,迅速离开了麟趾殿,直奔体仁殿。

“顾卿,梁卿,都平身落座吧!可是万峰的案子又有波折?”君妩一挥袖叫行礼的二人平身,便坐在矮榻上,径直说道。

“回禀陛下,工部传来消息,司虞李縠暴毙。”

工部司虞掌管天下银钱铸造,如今突然传出暴毙的消息,若真是与万峰有所牵连,出事的话,就是动摇国本,也难怪顾衡与梁升会心急火燎进宫找她了。君妩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她敲了敲桌子,“你们如今的调查,已经触及到工部了吗?”

“万峰经手的大笔银钱,多半与工部、兵部有关,顾大人与臣两人各选一端,臣负责工部,顾大人负责兵部。臣才派人将司虞、司川两属官的账目文册取来,并请他二位后天到刑部叙话。不想工部今日便传来这样的消息。”

“在入刑部前一天暴毙,未免太过巧合。梁卿,加紧查验尸身,并以万峰、李縠两人都有牵涉的事务入手,定要将此事查个一清二楚。顾卿,为免有人以‘李縠之死’为饵转移注意,你接手其他相关文册,若人手不足,便从御史台征调,不要让户部之人经手。此事事关重大,想必二位爱卿都心知肚明,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若有进展,立刻入宫向朕回报。”

“是!”顾衡和梁升同时响应,并同时向君妩提出告退。君妩沉吟片刻,道:“梁卿先回去吧,顾卿你留一下,朕还有事相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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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繁忙,写文不易,我会尽量加快速度,但是真的只能尽量。

第十九章

“昨日我封好的敕令,你可看到了?”君妩卸了紧绷的架势,扶了扶有些沉重的头,低声问道。

“臣看过了,陛下可还支持得住?”顾衡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担心溢于言表。

君妩抬手示意他暂时噤声,结香端着托盘转过屏风,浓重的苦涩药味扑鼻而入。君妩接过来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还记得,从前的阿妩最讨厌的便是喝药,平日里万事无所谓的她,只有碰到这时候,才会百般推托,阴晴不定。为求她“就范”,身边的人都要费尽心思。他虽然每次都会埋怨一下,但是何尝不是乐在其中。回忆有多完美,现实就有多残忍。这江山锦绣,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他连珍惜都来不及。

君妩漱了漱口,这才抬起头,正色道:“翻修律典,一人一时绝不能成事。朕想先圈几个人出来,希望能助何瀚一臂之力,你对前朝众臣比朕还熟悉些,不妨帮朕参详一下。”君妩说道。

“臣遵旨。”

“朕前日得到景卿消息,向朕举荐一人。高密郑融,是前朝律学世家后人,先帝在位时两次下诏邀他入仕,他都没有应诏。他家中有前朝几位大家私注律典的完本,珍稀非常。朕已命景卿写信为朕引荐。”

“臣也听说过此人大名,若能有景大人说动他出山,此事便成了一半。当年当年先帝以黄金千两奉到他竹篱之外,他仍觉得不足,只怕——”

“若真想做隐士,他早就去学老庄了。学律本为经世致用,不一鸣天下,真能甘心?这是他将毕生之才发挥淋漓最好的机会,朕不信他不肯来。”君妩说道,“朕昨晚已经下令给沈少空那只笑面狐狸,他会代朕前往,务必把人请回来。”

沈少空那只狐狸最有机变,又是凤箫死党,把事情交给他,确实最为合适。

君妩敲了敲桌子,继续道:“朝堂上还有谁可当此大任?”

“臣举荐刑部右侍郎廖云。廖云在入刑部前,做了十五年地方官,官声斐然。知大唐县三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离任之时,当地百姓聚于城门,跪请留靴,传为佳话。此人精研律法,堪称翘楚。”

“他确实不错,律法方面有此二人,朕也放心了。朕还需要两位经史之才。弘文馆博士吕谚,15岁中明经,他那本《四书注》令长安纸贵,朕也读过,鸿儒之名,当之无愧。”

“吕谚性情刚强,不知变通,若来修律,是否太过食古不化了?”顾衡说出自己的担忧。吕谚此人只认道理,不讲情面,又特别直言不讳,极难共事。

“若想修好律典,必须要有人食古不化。若皆是食古不化之人,律典固然会失于拘泥;可若只是人情练达,就会缺乏原则流于圆滑,反而失了修法的初衷。在本朝臣子中,人情练达的多,食古不化的少。思及此,朕反倒觉得他最为合适。国子监祭酒刘禾曾参与编修前朝史,也算一时之选。”

“以经学、史学造诣而言,他们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只是本朝之中,还没有那两位,比他二人更懂如何‘文人相轻’了,他们二人真能共处一室不生事端吗?不妨退一步,能替代刘禾的人倒还有一个——”

“翰林院右承旨宁宽?朕也考虑过了。宁宽沉潜翰林院三年,不动声色,原来的浮躁也消磨得差不多了。修律他也能适任,不过未免浪费了些,朕还有别处用得到他。”君妩说道,朕身怀有孕,政务繁重,必难以承受。所以,朕和皇夫商议过,打算在凤阁会议上提出建一‘内阁’,协助朕处理文书事务。至于内阁之长,朕考虑让他出任。

保住皇嗣和翻修律典,都是国家大事。何瀚无论如何也无法在此事上与君妩相争。顾衡点了点头,这个安排确实更为合适。

“吕谚一旦和刘禾相争,出面平息之人,只能是何瀚。若他做不到,便是他气量不足,也怨不得人。何况他们两人都较真,才能让律典注疏越发精湛,法曹遵法而行,天下冤狱自然会减少许多。”

“如此安排,也将何相迫得太紧了些。”顾衡有些顾虑。

“这倒不怕。御史右丞汪莘通达人情,是何相的旧部,不如一并算进去。你回去再选一个人放进去,有七人共担此事,想必很够了。”君妩早已经想到这一层,汪莘是何瀚在御史台最大的死党,时不时要给孟良添些麻烦,借着这个机会调走,可以让御史台“清净”不少,孟良也可松一口气了。

公事已毕,体仁殿中只剩凝滞的沉默,自从她的命运转弯后,每一次他们独处,到最后都是相顾无言。君妩率先站起身,“宴席还未结束,朕还要回去。”

“是!”顾衡起身应下,“陛下有龙裔在身,当凝神静心,保重龙体。”

“劳顾卿挂念了。万峰案也要加紧追查,我们迫得越近,他们就会越多动作。朕要让他们都知道,想要在朕的眼皮底下蒙混过关,就要做好赴死的准备。”君妩抚上自己的肚子,眸光冷锐如锋。

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记忆里的阿妩终究会被权力和岁月锤炼到无坚不摧,成为真正的帝王。这是社稷之幸,百姓之幸,所以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总有一天,那个埋葬了过去那个阿妩的自己,会坠入永不超生的十八层地狱。

在那之前,他就安静地等着,等着那一天早日到来…

前来敬酒的人如潮水般涌来,凤箫连饮了九杯,君妩却依然不见踪影。君姒起身端起酒杯,安泰驸马丁致也意欲起身,被她转头一眼,又局促地坐了回去,抓起酒杯才喝了一口,就被呛得眼泪直流,狼狈不已。

上不了台面的蠢东西!君姒连看也懒得多看他一眼,款步向前。金红色的六幅华缎拖在青色大理石地面上,缂丝牡丹雍容华贵,缠绕在裙裾上,仿佛天边赤霞怒放,明艳到了极致。为她容光所慑,众人都停下正在做的动作,目光随着她一直来到凤箫的席面。

“皇夫殿下!”君姒微微仰起头,看着坐在上位上的凤箫。

“四公主殿下!”凤箫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眼皮也未撩一下,回应道,“听教引女官回报,四公主殿下抱病在身,孤特别传谕请公主不必勉力,公主没有收到吗?”

“皇夫殿下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只是盛会当前,本宫又怎会以些许小恙为念,失了礼数!”君姒挑眉道,芬芳馥郁的笑容不变,目光却渐渐尖锐起来。

他不想让她出现,她便偏要现身众人之前。她会睁大眼睛看着,看着他为那个女人遍体鳞伤,就像她被他所伤,为他成狂。爱欲浇灌,嫉妒滋养,那份煎熬辗转,终会榨干他心底所有,让他永不超生,就像如今的她一样。

想到这里,她的笑意渐渐变深,举起酒杯,“本宫敬殿下一杯,多谢殿下这些日子对本宫的照顾,本宫永志不忘。”

凤箫在她酒送到唇边之际,突然扬声道:“怎么未见安泰驸马同来敬酒?”

丁致赶忙站起身,因他施力过猛,杯中美酒也荡出一半来,在碧青的宽袖上,开出暗色的花朵。再擦拭显然已来不及了,他只有先走到君姒侧后方的位置站定,方正的脸上挤出紧张又尴尬的笑容,“微臣驸马…驸马都尉丁致,拜见皇夫殿下。”

这就是她英明的父皇为她选的好驸马,笨拙、木讷、唯唯诺诺,永远都是癞狗扶不上墙的蠢样。连看他一眼,她都觉得受不了,更何况与他夫妻相称!这样一个毫无长处的男人,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父皇不总说她是大兴王朝最美丽的明珠吗?他怎么就眼睁睁地将他掌心的明珠,许配给这种让人乏味的窝囊废!

“安泰驸马不必多礼。”君妩绕过烟雨江湖的巨大屏风,显身众人面前。众人纷纷起身相候,她随意地一挥袖免了行礼,重新入座,微笑地看向君姒,“四皇姐伉俪来敬酒吗?朕险些就错过了!朕还记得与皇夫大婚那日,太妃说起驸马抱病在床,不克前来。如今身体可好了?”

要说他这病也算由来已久,风疹是假,惧内是真。只是这样的缘由,实在难宣于口,偏偏女皇当真似的提起来,丁致惟有涨红了脸,含混地说道:“多谢陛下挂心,臣愧不敢当。臣也备了份薄礼,还请陛下莫要嫌弃简薄。”

他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个描金的匣子来,双手上呈给随侍太监,辗转由莲初交予君妩。君妩向打开的匣子一看,红色的锦缎盛着一块黄金田黄印章,入手莹润,通体清透,让人不忍调离视线。石底镌刻的小篆端正清雅,大气天成,“百年长生”四个字,质朴无华却诚意十足,像极了送礼者本人。

“四姐夫的字,越发好了。记得朕还未成储君之时,便在丁太傅那里,见过姐夫的字画,记得朕与皇夫,都是赞不绝口。”君妩夸赞道,见字识人,丁致虽不善言辞,心中却有沟壑,兼之为人良善诚恳,实在是上佳的东床之选。希望四姐能体会父皇的心意,与他携手一生,也算是难得的福分了。

“气清神朗,颇有前朝的风骨,好字!”从君妩手中接过印章,凤箫仔细看过,夸赞之后没好气地瞥了君妩一眼,亏她还记得,说起来还不是她那一招“同砚”惹出来的麻烦,事情闹大后,连顾衡也罩不住了,他们两人被丁太傅拎到偏殿好生教育了一番,他们才有幸“瞻仰”到丁致的画。不过他也是怎样也没想到,皇帝竟把君姒这个骄纵的女人给了他,以他的心性而言,倒是有些委屈了。

“多谢陛下,殿下夸赞!”丁致依旧很拘谨有礼地回答,没有半点“喜形于色”。

君妩和凤箫对视了一眼,同时举起酒杯,“多谢四姐夫,朕与皇夫敬你夫妻二人一杯,这份心意,朕与皇夫收下了。”

凤箫看了一眼丁致,他依然站在君姒半步之后的位置,皇家的婚姻都没什么两样,比起夫妻,更似君臣。他皱了皱眉,意有所指地道:“孤同陛下一起敬驸马一杯,祝你与公主携手并肩,相伴到老。”

君姒和丁致两人同时退下,凤箫的目光扫过某一席,果不其然,成讷的身影再次出现了。凤箫眸中冷芒一闪,他倒是会见缝插针!君妩顺着他“奇怪”的视线看过去,成讷举杯对她“妖娆一笑”,恰似孔雀开屏。

“你才见到他了?”凤箫低声问道。

“回来时碰到了。”君妩也没有隐瞒,“他来者不善,朕也只有见招拆招了。”

言语暧昧也好,曲意示好也罢,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以为,他是有什么单纯的目的。这是吞噬一切的宫廷,什么才子佳人、郎情妾意,怎有人天真到会去相信?

与顾衡分开后,君妩长出了一口气,想到还有满殿的人要应对,头也隐隐地痛了起来。扶着结香的手,君妩打算稍稍放任自己一下,再拖延一段时间才回去。

这个宴会座上客几乎都是皇室亲故,名为“国宴”,却也算“半个家宴”。按照素日里的规矩,总要比平日的国宴多“折腾”一段时间,才能体现出“亲厚”来。那些政务算起来不是什么,这些宴会才是活生生地折磨。

结香将紫貂皮的毯子铺在八角亭的靠椅上,君妩慢慢坐下来,不远处一只鸟儿挣脱了浓密的树荫,一飞冲天。洁白的羽翼被斜阳染出梦幻般的色泽,飞过画楼一角折射着金光的琉璃瓦,飞过高高的宫墙,在她视线的尽头,消失不见了。

“什么人!”站在她身后的卓敬突然越到了他身前,刃半出鞘,冷锐的剑气凛冽生寒。

她收回已随着这只鸟远走的神思,看向分花拂柳一路走来的那人。雪青色的衣袂翩翩,招摇着他的身份,这位成三公子都是不请自来。

“臣成讷见过吾皇陛下。”成讷潇洒一礼,姿态舒展优雅。

“成三世子请起。”君妩对他点点头,说道。

成讷抬起头,眸光温存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唇边那抹暧昧的浅笑,透着魅惑而缠绵,明晃晃地,落在君妩的眼中,颇有几分诡谲。她这趟“更衣”的行程里,并没有“应酬”不明人士的安排,所以她也不打算多浪费什么心思在他身上。

“殿中太过热闹,总觉得有些累心,臣出来寻些清净,得遇陛下,实为意外之喜。”成讷并没有被君妩的冷淡打击,仍旧是兴致盎然,没话找话。

君妩双眉微扬,缓缓起身,“此处确是清净的好去处。世子与这处风光暂结为伴,想必也不寂寞,朕就不凑趣了。出来许久,也该回去了。”

结香与卓敬向成讷行了个礼,便跟在君妩的身后,向麟趾殿走去。

“那棵老槐树,还好吗?”成讷在后面突然问了一句。

君妩停下脚步,提到那老槐树,过去的时光便纷至沓来。她转身,成讷朝她走来,追忆柔和了他的眼神,表情也染上了一丝伤感,“这些年我都没忘了它,说起来,我还欠老槐树上那个女孩一句道谢。”

“世子不需道谢,那不过是你守口如瓶换来的。老槐树还在那里,枝繁叶茂更胜往昔。看它那样子,就算你我作古飞灰,它也会依然伫立不倒。”君妩调侃道。

成讷也跟着一笑,低声说道:“第二天,我去那里找过你,不过你没有来。”

那天他没有等到他,却等到了另一个人。他坐在前日她躺着的位置上,那姿态,好似他在父亲的兵器库里看到的上古名剑,即将出鞘之时的锋锐。见到他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挑眉,从树杈间一跃而下。

“那日我——”是啊,那日她没有去老槐树那里,是因为她去找了顾衡。她沉默了一下,继续道。“我去将那本书物归原主。不过我万万没想到,春搜回来,你与三哥,竟成了‘莫逆之交’。”

“他确实如你说的,虽然性情暴躁,却是光明磊落,待人以诚。”成讷与她并肩看向天空,那次春搜发生过的事情,她应该永远都“一知半解”了。她只知道,他确如她提点的,在春搜时与三皇子化干戈为玉帛,他们互助之下,猎得了他们人生中第一头鹿。却不会知道,他还接下了人生第一封战书,凤箫高踞马上,以马鞭向他一点,以最傲慢的方式,宣告战争开始。他遗憾地是,他始终没能赢下那一局,彼时也好,此时也罢。他却不相信,将来也会如此!

有许多事情,她确实不需要知道。

他温情脉脉地看向君妩,“他也曾向我说起你。他说,他虽然与你相处不多,你却是他最看重的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啥,更新啊更新,最近得勤力点,这文越写越慢,真尤桑。

更新,更新完去睡觉,泪奔。

第二十章

“茶税征行之始,以十税一便成常制,高宗朝以来,地方各设名目,茶税再添半成,茶农虽有怨言,却也可支应。然加税之风,越演越烈。臣接苏、杭两州刺史提告,运河沿线有州县额外强向茶商再索要半成税款,名曰‘踏地钱’。茶商茶农怨声载道…”孟良的声音回荡在有些燥热的大殿,压得人喘不过起来。

君妩坐在龙椅上,胸口发闷,太阳穴的两条血管突突地跳动,好似随时都会爆裂一般。她皱了皱眉,挺直的身体晃了晃,扶上自己隐隐作痛的腰,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的感觉从心底溢出来,很快漫过她的意识,将她灭顶。

惊呼声传入她的耳膜,在黑暗包围她之前,她落入了那个熟悉的怀抱,温暖的,舒心的,那么坚实又可靠,仿佛可以让她沉眠到永远。

君妩的昏倒,让朝堂上乱成一团。呼唤“陛下”的声音此起彼伏,顾衡已经不顾礼仪跃上了御阶,抬头却对上了凤箫的双眸,他坐在龙椅上,将君妩打横抱在怀里,他的眼中烈焰狂烧,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气势,将所有的“来犯之人”都屏蔽在独属“他们”的方丈之外。

顾衡停下脚步,茫然的感觉突如其来,将他钉在那里。面前是他们夫妻一体,身后则是仰视的众臣——他握紧双拳,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毫无血色,向前是不得已,向后又不甘心,这样的不上不下,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可是终究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原地垂首跪倒,“臣去请御医,请殿下带陛下入静室稍待。”

凤箫点点头,抱紧君妩站起身,飞速绕过屏风,走向光明殿后的暖阁。凤挺和何瀚将喧闹的众臣安抚住,各人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所有人焦灼不安地看向殿门,只盼着太医快些出现才好。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顾衡一马当先,而董茂和凤竽“夹着”谢鹤,脚不沾地地卷进了暖阁。谢鹤才要跪下行礼,就又被凤箫扯了起来,赤红的双眸狠厉,死盯住他,原本就够“杀伐决断”的嗓音,没有半点抑扬顿挫,让人更是心惊胆颤,“看仔细了,若你修炼不到家,干脆就一头碰死在殿上,在那一世等着与你全家相会。”

说完便一抬手,将他甩到君妩卧榻旁的椅子上,谢鹤忙大喘了口气,将药箱放在一边,仔细地切起脉来。凤箫的目光未曾稍离谢鹤的脸,见他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下又皱起,他的心也跟着不规则跳动。

谢鹤长吁了口气,站起身,嘴唇抽动了一下,连带着山羊胡也跟着翘起,“恭喜陛下,恭喜殿下,天佑大兴,陛下已怀了龙胎!”

谢鹤的道喜声传了出来,传入与并肩守在门外的凤竽与董茂耳中。两人惊喜地互视一眼,便跪下来三呼万岁,“恭喜陛下,恭喜殿下,天佑大兴!”

属于年轻的武将洪亮有朝气的声音,瞬间炸开大殿里因紧张而死气沉沉的气氛。所有的人都回过神来,视线所及,皆是喜气盈腮,“天佑大兴”的呼喊声如惊涛拍岸,向宫中飘散开。

在这片狂热之中,君妩的睫毛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原本还在“审问”谢鹤的凤箫感觉到了她呼吸的变化,瞬移回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别急着起来,御医说,你是有孕在身又太过劳累,才会不支昏倒。只要喝了药,暂时就不妨事。”

君妩的心一沉,御医知道了,就是天下都知道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怀孕的事情,本来该是最后一张王牌,现在也只有顺势而为了。

君妩闭上眼睛又睁开,示意凤箫将她扶起,莲初早端着安胎药侯在一边了。她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才低声吩咐道:“结香,传朕的命令,今日的早朝就散了吧,明日申时在御书房开凤阁议事。孟良那边,就说税赋的事情朕知道了,令他准备周全,明日朕自有公断。”

结香应了一声出去了,君妩的目光转向谢鹤。谢鹤忙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说道:“臣恭喜陛下,愿我大兴千秋万载,绵延不绝。臣观陛下脉象,阴虚内热,胞络不固,是气血两虚之症。气虚两虚本当颐养,然陛下为政,未免耗费神思,若冲任不足——”

谢鹤还在谨慎地选择措辞,便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他不敢抬头,目光在可及的范围内绕了一圈,那声音,似乎正来自凤箫因握拳而泛白的指骨。脑中的某根弦瞬间绷紧,接下来的话语,也跟着身体一起颤抖起来,“臣于妇人科上造诣有限,龙裔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言。太医车黎、华伦专攻‘带下’,臣恳请陛下令他二人前来,为陛下会诊。”

“准奏!”君妩靠在凤箫的胸前,干脆地说道,“莲初,吩咐下去,准备车舆,让他二人到长生殿看诊。”

车舆在宫道上转了个弯,君娸和君珏的身影映入眼帘。她们正站在长生殿前,向这边瞭望。君妩和凤箫才下了车,她们便围过来道喜,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欢欣。君妩也微笑着扶起她们姐妹,“快起来,进去再说吧。”

“这消息传得倒快,你们竟都知道了。”君妩卸了簪环,半躺在睡榻上,笑着说道。

“臣妹和堂姐本在商议后日裙幄宴之事,就听到前面消息,说是皇姐昏倒了。我们急着往长生殿来听消息,可巧半路上遇到当值的小太监回长生殿通传,这才接到消息。”君娸笑靥如花,畅快地说道,“恭喜皇姐,恭喜皇夫殿下,这是老天保佑,父皇保佑。臣妹也终于可以做皇姑姑了!”

“看来我们的裙幄宴,皇姐真是要不克前来了。”君珏也跟着笑道,“皇姐身系两人,可要多多保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