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量出为入,又有量入为出,如此相辅相成——云苍所言,大有可为!”凤老相爷赞成地道。

“顾卿的想法不错,回去拟一个条陈来。下次早朝时,由群臣公议。”君妩点点头,“朕要的,就是这种有见地的建言。顾卿先为群臣表率,很好!朕也知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就算谋划好了,也要有能推进此事之人。朕决定入秋时再开恩科,考明法、明算之才,将来户部整改,也不至无人可用。”

送走了凤相和顾衡,又将君妩交待的事务一一办了,结香这才回到御书房,君妩已经提起朱笔,批阅各部送上来的奏折了。结香站在隔断外,直到莲初小心地将她批过的奏折拿起来放到一边,她才走进屋中。

“今儿的几件事,办得怎么样了?”君妩又捡了另一本奏折来看,一边问道。

“钟太医来过了,他让我代启陛下,这次顾大人是真的好了。”结香说道,“钟太医说,三月里顾大人忙于国事,太过操劳了些,一时纵饮血不归经也是常有的。接着那几个月里,顾大人未免贪杯了些,有失调养,一旦肝气横逆,积块攻心,便会吐血。好在顾大人年轻,底子好,从山上回来后又停了酒,调理了半个月,如今可确定痊愈了。”

君妩将手上的朱笔捏紧又放松,在上面批了几个字,交给莲初,听结香继续道:

“遵陛下的旨意,适才臣已经去了公主殿下的寝殿,殿下听说陛下要将这段时日后宫宴饮的事务全交给她,本来是坚辞不受的。臣将陛下的意思转给殿下知道,陛下国事繁忙,皇夫殿下又有中书事务,实在兼顾不来,请公主定要承担。公主方才谢恩应下了,说必不负陛下所托。”

君妩满意地点点头,君娸本来就是聪明人,只要有合适的人从旁辅佐,至少这些乱七八糟的宫宴,不用她或者比她对宫宴更不“上心”的凤箫操心了。

“派两个妥当人看顾着小七,宫中那些官字辈的,虽趁着太上皇大行打发了一批,然大浪淘沙剩下的人物,没有哪个是易相与的。小七身份矜贵,莫让那些人欺负了她去。”君妩想了一下,还是嘱咐了一句,“她明儿第一天‘上任’,你去弹压几句,让她们明白明白!”

结香才答应下,门外便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声,门帘一挑,凤箫快步走了进来。他面沉如水眸光似雪,连铺天盖地的暑气也胆怯了,凝固在了他身后,不敢探入屋中来。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事情肯定不是大理寺上报的那般“轻描淡写”,君妩抬起头,才要问话,便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陛下!”结香惊叫了一声,她的话音还未落,君妩已经被凤箫打横抱起,转入了后殿的寝房。凤箫左右看了看,干脆扯起袖子,笨拙却轻缓地蹭去君妩额角细细密密的冷汗。转身看向结香和莲初时,双眸之中只余阴沉和冷漠。

结香和莲初同时“噗通”跪倒,女皇生病,身为近身宫人的她们自然罪无可赦。

“雪隐,不要怪她们。”君妩拉住他的衣角,“是我执意不要惊动太医,这件事必须隐秘从事,你心中可有人选吗?”

凤箫看了她半晌,从身上解下玉佩来,交给结香,“命听泉带着这块玉佩,到杨氏医馆去带一个人进来。”

“是!”结香起身接了玉佩,转身去了。莲初也在君妩的示意下站起身,为她张罗茶水去了。凤箫动了一下,可是君妩拉着他衣角的手并未放开。他心里一软,只有顺势坐在床上,将她的头小心地扶起,枕在自己腿上,拔下她高绾青丝的长钗,用手指轻轻铺开她的长发。

柔光的织锦缎更衬得长发如云,蜿蜒在他的膝上。一句不知从那看到的诗,突然袭上心头,“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凤箫觉得脸上发烫,曾经无数次肌肤相贴,身体交融,他们分享了身为男女最私密的联系,却不及这一刻她的青丝缠绕在他指间,让人心神荡漾。

她的脸色苍白依旧,然而呼吸却比初时平和了许多,双目轻合似睡非睡。凤箫靠在冰玉的引枕上,也慢慢闭上了双眼,只是手上的动作始终不受控制,一遍一遍,穿过那黑色的云朵,无法自拔…

那杨大夫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指尖切向素白莲花手绢掩盖下的皓腕,姿态神情,竟是无比闲适。

凤箫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屋内不停滴踱步,从东走到西,从西又到东,眼神却始终未离君妩左右。终于杨大夫换了个姿势,将手收回来。凤箫忙走过去,硬生生地问道:“如何?”

“脉象滑缓,神思倦怠,左右三部脉沉浮正等,按之无绝…”这老先生开口,便是一连串的之乎者也,听得凤箫皱起眉,直接打断他的话,“你只说不妨事吧?谁有时间听你掉书袋!”

那杨大夫瞪大了眼,山羊胡也翘了起来,“不妨事,谁告诉你不妨事?”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无论是何病症,朕都承受得住!”君妩坐直身体,说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对着凤箫疾言厉色,这杨大夫,莫非就是那个军中传说的神医杨一针?她从前也有所耳闻,这杨一针是出了名的“一针见血”,医术高明,性情却古怪。若有哪个小辈将军在战场上负了伤回来,到他这边都会先“见血”再治病,作为对他们在战场上“护己不利”的惩罚,手段“激烈”让人叫苦不迭。三年前那件事之后,凤箫被“圈禁”,“凤家军”风流云散,这位大夫也消失在了军营之中,却不想今次却能在宫中见到他。

“恕老朽直言,陛下这病症,说大也不大,总是要有这一遭的;说小却也不小,若不好了,会与陛下生死攸关。陛下这些日子,是否常有冷汗迭出,头晕耳鸣之事?身体常觉酸软,力不从心?”

“先生说得是。”君妩点点头。

“老夫先恭喜陛下和皇夫殿下,陛下已有二个月的身孕了。”杨大夫严肃地说道。

有孕了,君妩和凤箫对视良久,却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三个字的含义。结香和莲初都是喜形于色,跪倒大声道:“恭喜陛下,恭喜皇夫殿下,祝陛下与殿下子嗣绵延,江山永继!”

凤箫冲到床边抱住君妩,纯然的狂喜由内而外,在他的双眸中灼灼燃烧,他的唇角好不矜持地上扬着,语无伦次地说道:“我们有孩子了。阿妩,阿妩,我要作爹,你要作娘了!”

君妩抚向自己的小腹,两人的手在叠在了一起。这个孩子与她和他,都是血脉相连。它是将他们二人永远连结在一起,将君氏与凤氏融为一炉,最有力的明证。

这是从她与他结缡那一刻起,就盼望着到来的孩子。她需要他是个男孩儿,她的地位将会因他而更稳固,她的生活会因他而圆满。

她把一切算计的很清楚,只是她没有想到,此时的感觉这样万般复杂,难以言表——惊喜、惶恐、还有忐忑不安,竟让人想哭。

可是现在的时机真是不对,户部改制方才有了眉目,因着银两的事情朝堂又少不了震荡,再加上南方的大水,即将到京等着她“示威”的皇室和外藩中人,桩桩件件都需要她操心。她怎么分得出神来?

“并非老朽危言耸听,老朽观陛下脉象,素日便是忧思过重,脾脏已伤,肝木特旺,若不能放开怀抱,只怕不但腹中胎儿,连陛下也会有性命之忧。我会为陛下开下保胎方剂,只是这药方也不过治标而已,还望陛下以家国为重!”

君妩没有说话,此时此刻她无言以对,只觉得被凤箫握住的手越来越紧,本来只是微微地疼,慢慢地竟刻骨铭心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这是最后一点存稿,快崩溃了,马上要开学了,我的人生深深地凌乱了~~

求抚摸,求安慰,求撒花,求收藏,总之,我求求求求求~~

话说,今天早上7点多,就被老爸喊醒了,昨儿这章写到1点钟,根本没睡饱,泪~~

明天得去学校阅卷,抓狂ing

第十七章

“陛下,景大人的密函。”结香将密封的信笺双手呈上。君妩放下朱笔展开密函,景岚的信中提到他已顺利接掌粮船,两湖灾民昨日喝上了热粥,情势渐告安定。

“拟封回信给景大人,必使两湖上下同心协力,共体时艰。保民是第一要务,若有官员、豪强、商贾不能体察朕躬心意,请他不必犹豫,便宜从事。”

结香应了一句,便下去拟旨。君妩低下头,继续看向那节略。前日见过杨大夫后,他们心照不宣,没有找御医看诊。在将“女皇有孕”的事情昭告天下之前,必须找到合适的帮手,将绵延不断的朝务“化繁为简”。所有的工作中,将每日的奏折按轻重缓急分类并节略,是重中之重。

在她找到适任者之前,她能指望的只有他——君妩的指尖摩挲过那飞扬的文字,银钩铁画,力透纸背,与其“铿锵有力”的措辞,“条理清晰”的行文相得益彰——鲜明到极致,好似他本人站在她面前,斜飞入鬓的眉,凌厉雪亮的眼,都是骄傲…

“陛下,请用药!”玉碗盛着深褐色的补药,浓重的苦味压倒了玉兽口中吞吐的幽香,也拉回了她恍惚的神思。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她不得不与这种苦涩为伍,直至它降生。

可是这份苦,她抚上自己还未显怀的小腹,唇角不自觉地翘起,她甘之如饴。他是她的骨血,也是她在这宫廷中最后的凭籍。

门外小太监通传声响起,殿门被推开,七公主君娸和芳仪郡主君珏携手走进御书房。君妩起身扶起这对姐妹,让她们到里间落座,微笑道:“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明日款待宗室及异姓藩王的朝宴已经备好,特送来给皇姐过目。”君娸也报以明快的笑容,远离了母亲的逼迫,也不需再与姐妹一较长短,如今的君娸笑靥如花,肆意地绽放着美丽。

“臣妹许久未见皇姐,自当前来请安。”君珏笑意柔婉,她看了君妩一眼,突然皱起眉,双眸中写满关切与担忧,声音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皇姐似比前些日子清减了些,纵然国事繁重,也当保重龙体,方是万民之福。臣妹前几日去慈恩寺供奉佛经,特为皇姐求了一张平安符,也算臣妹的一点心意——”

“来人,接了芳仪郡主的平安符,送到佛前供奉。”君妩一笑,“阿珏总是比旁人细心些,朕常与小七说,那个有福得了你去的男子,想必前世在佛前把头都磕破了,才能承得住这么大的造化!”

君妩的话音还未落,君娸便笑出声来,而君珏的脸早已“娇艳欲滴”了。她蹙起两弯新月眉,半是气恼半是含羞,“皇姐就会拿人取笑!还有你,不许笑!”

看着君珏追打君娸不亦乐乎,君妩笑着摇摇头,快速浏览了一遍,大事小情滴水不漏,安排得非常妥帖。君妩点头赞许,“照此安排下去就好,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女,朕果然没找错人。有咱们能干的七妹在,朕与皇夫处理前朝政事,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多承皇姐信任,臣妹年轻不经事,不为皇姐添乱就好。”被君妩这般夸奖,君娸绽开笑颜,颊边飞起两抹浅浅的绯色,“臣妹还有一事相求。如今两湖大水,民生艰难,臣妹和堂姐商议过,想在杏园开裙幄宴,召集京城闺秀筹募钱物,哪怕为灾民多添一个粥棚,也算尽了心意,还请皇姐拨冗参加。”

“难得你们心系灾民,朕敢不尽力?莲初,传朕的话,从内府库中取一千两白银交予公主,算是朕的一点心意。朕是皇帝,也是我大兴的女儿,共襄盛举,别无旁贷。”君妩看向君娸和君珏,“日子定了就告知结香,朕若无政事,定到场参与。”

“启禀陛下,纳言顾大人求见。”门外通传声响起。

君娸和君珏对视了一眼,相携起身,“皇姐事务繁忙,臣妹请告退。”

“也好,等过了这几日,朕设宴慰劳你们。”君妩点点头。

“不知被哪个有福气的得了去的,咱们走吧!”君娸欢快地再补了一句,君珏这次连玉白的脖子都染上了胭脂色,她气恼地“瞪”了君娸一眼,然而配上她的面容,却没有半分杀伤力。君娸笑弯了腰,“饶了我吧,珏皇姐,我真怕了您的秋波了…”

所有的拉拉扯扯在殿门口戛然而止,殿门拉开,君娸与君珏款步走向侯在殿外的随侍宫女太监,在一旁等候通传的顾衡向她二人施礼,“臣顾衡见过公主殿下,见过芳仪郡主。”

君娸与君珏连忙回礼,君娸正要说话,小太监便过来请顾衡进殿,顾衡对她二人点点头,转身而去。

“顾师兄也比上次见他更消瘦了…”君珏出神地看着顾衡的背影,脱口而出。

君娸笑而不语,只是定定看着她,君珏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抬手捂住嘴又局促地放下,涨红着脸,故作淡定地说道:“这半日也累了,咱们回去吧。”

“不必行礼了,顾卿你来得正好,先看看这个。莲初,着人为顾大人看座,上茶。”

顾衡接过奏折,侧身坐在椅上,展开奏折,一目十行囫囵看过后抬起头看向君妩,“梁尚书的意思,在万峰死前一天曾收到一封信,万峰死后,这封信也不翼而飞了?”

“事情越来越可疑,那日雪隐去看过的,他说万峰身量不高,若他真得是吊死在那截白绫上,他的脚无论如何也登不翻那垫脚的椅子。”君妩的手指在金丝楠木的床桌上敲了两下,“梁尚书将验状也送来了,说万峰的指甲泛白,并非自缢者惯常的紫黑色,足见可疑。”

莲初去备茶,御书房内再无他人。顾衡便走到君妩身边,顺着君妩指尖,看向那句备注。她莲白色的手指修长纤细,曾几何时,轻轻划过他脸颊,那微冷的温度,若有若无的香气,柔软细腻的触感,他沉迷眷恋,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至今不能醒。

已经有多久了,能这样站在她近身之处——顾衡忍不住偏头看向君妩,她的侧脸上似乎有一层雾,她也转过头来,凝水的双眸中,因权谋的波澜更加璀璨,她似乎不曾意识到他内心的天人交战,垂下眸继续道:“梁尚书百思不得其解,就是六扇门积年的捕快仵作,也说没见过这样的情形…”

他深吸了一口气,忍住那些心猿意马,“此事确有可疑,若陛下信得过微臣,臣可以承担——”

“此事不必劳动顾卿,我已命雪隐寻了专精用毒之人查验。”君妩说道,“倒是另有一事…”

从今而后,连为她做这么一点简单事情的机会,也不能够了吗?她的声音盘绕在耳际,悦耳依旧,他贪婪地吸取着每个字,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些声音拼凑成有意义的话语。命运好似一把剪刀,不过在他的心尖上轻轻一挑,他就再无还手之力。

“顾卿,顾卿,云苍?”君妩蹙起眉心,关切地看向身边似乎已化身石像的男子。

“陛下,请恕臣失仪。”顾衡垂眸,掩饰住这一刻的情感激荡。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扫过,环绕着他们的沉默渐渐升温,凝重到让人窒息。

“若顾卿身体不适,便先回府休息…”君妩转身背对着他,刚踏出一步,就被身后一声低哑的呼唤,死死钉在了原地。

“阿妩…”

“阿妩”,“阿妩”,那年母亲死别,他就是这样呼唤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自己,一声又一声,不疾不徐,声声不息直到将她从恶梦中唤醒,没有丝毫懈怠;那年她行及笄礼,她穿着簇新的冠服走到他面前,带着“少女初长成”的羞涩,期待着他的赞美,他也只是微笑着这样轻唤,他明明没有说什么,却足以让她红了脸颊,甜到心底。到如今,这声“阿妩”,终于煎熬成了心底的伤口。她权握天下左右乾坤,却不能排解。

他向她踏出一步,手直觉地抬起,又无力地垂下。他闭上眼睛,任凭情热灼烧着眼球,一字一顿地说:“那日在佛窟——无论何时你想,我都会在这里。若你不想,就全当不曾发生过。”

君妩转过身正要说话,便听到门外通传,“皇夫殿下到!”

殿门再开,凤箫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他的目光扫过君妩和顾衡,眉心微微一皱,便又挂上似笑非笑地表情,走向君妩。双方行完应有的礼数,凤箫便旁若无人地将她的手纳入掌中,指尖慢条斯理地划过她的掌心,带来一阵战栗,低声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我,嗯,朕没事。”君妩反握住他的手,抬眼看向顾衡,“你来的正好,朕正与顾卿说起万峰的案子,你是主事,不如由你来向他交接。”

“臣遵旨。”凤箫扶她坐好,这才转身看向顾衡,正色道:“今刑部已查明,万峰之死确系他杀无疑。孤昨日调阅了户部账目,确认万峰做度支郎至今,共有五笔度支超十万两白银,牵涉工部、兵部以及地方州府官员超过百人,万峰死了,这些事项却还在。陛下的意思,是想从银钱入手,翻出万峰横死真相。此事本由孤处置,然陛下与孤——顾卿,不,云苍与陛下、与孤皆有同窗之谊,也不是外人,孤就据实相告了。陛下已有孕在身!”

君妩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爆出这件事来,皱紧眉头看向他,凤箫挑眉以对。双眸中燃烧孤注一掷的决绝,她猝不及防被震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恭喜陛下,恭喜皇夫,皇室有继,这是天佑大兴。”顾衡身体晃动一下,顺势跪倒在地,声音有染上了嘶哑。

“顾卿不必多礼。”君妩收回与凤箫对视的目光,转向顾衡,“如今朝局不稳,宗室和诸藩王使都在京中,朕怕过早声张此事,引来不必要的变数。还望顾卿不要将此事外传。”

“臣定不负陛下信任。”顾衡抬起头凝视着她,眼中的光芒被阴霾割裂,支离破碎,半明半昧,却依旧执拗地仰望着,燃烧着。

“朕有些累了,莲初,引皇夫与顾大人去偏殿。”君妩回避了他的目光,扶着金丝楠木床桌站起身,属于君王的气势从她背后铺展开来,堪堪与他二人对峙。她真的倦了,他们给了她太多的压迫,可她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份精力耗费在这种无谓的争斗上。

“听泉,上茶,顾大人请坐!”凤箫坐在临窗的榻上,向右边的美人靠一指,姿态从容得刺眼,好似一家之主正在接待来访的亲朋。

“多谢殿下。”顾衡告罪坐下,观风带着几个抱着箱子的小太监走进来,凤箫一一查验过了,继续说道:

“这些是这两日孤从户部以及万峰家中搜来的账目与文册。待万峰死因查明,孤会令人告知顾大人。顾大人可先清点封存,孤会派人送到大人府上。此案云山雾罩疑点重重,还望大人不负陛下所托,早日查出真凶,还朝堂一份清净。”

将所有的文册清点封存完毕,凤箫端起茶盏,顾衡心领神会提出告辞。

及至门口,凤箫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字一句,都钻心刺骨,“顾大人,孤还有一句话要讲。陛下将此事交予你我,是对你我极大的信任,你我自当一见承担。如今陛下有孕在身,孤以为不当再用此事劳烦陛下,若顾大人有任何疑虑,可着人进宫找孤,孤一定言无不尽,鼎力相助。”

顾衡转身,抬眼看向端坐在上位的凤箫,他正看着他,双眉飞扬唇角含笑,惟有那双眼寒芒凛冽,散发着森冷之意。好像一种无声的警告。顾衡心底五味陈杂,他们是夫妻,正在孕育共同的骨血,而他不过是一段陈旧的错过,他的爱恨,他的挣扎,不过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他和她之间,隔着山河天下,就算跋山涉水,风雪兼程,也永远无法达到。是他负了她,这一刻的万箭穿心,他甘之如饴,宁愿怀抱着,也不想放下。顾衡自嘲一笑,踉跄了一步又挺直脊背,不让自己的背影,显得好像落荒而逃。

凤箫只冷冷一笑,起身走向御书房正殿。莲初正与一个提着食盒的宫女说话,一见他便行了一礼。凤箫抬手令她平身,问道:“盒子里是什么?”

“回殿下,是陛下的燕窝粥,奴婢正命她们先端回去。”莲初垂首恭谨地应道,“何相在御书房,陛下一时半刻用不了了。”

“陛下龙体为重。吩咐御膳房,再为孤和何相备些点心,和燕窝粥一起送进来。”凤箫扬声说道,小太监推开殿门,他便昂首走入御书房。

“雪隐,你也坐吧。”两边行礼完毕,君妩将手中的奏折递给凤箫,继续道,“来得正好,朕正与何相正商议一件大事。朕也想听听雪隐的意见。”

“前几日朕读景卿临走时留下的奏章,他通读了历年吏部试的卷子,发现判试卷中,几位阅卷官对同一案件如何裁量,所持见解多有不同。是以朕命礼部将明法科历年试卷及刑部所存的地方命案卷宗全部送入宫中,朕命御史台查阅,所得结论与景卿相同。有数十件类似案子,各地方所判有绞有流,各不相同,此事非同小可。朕思来想去,决定命人重勘大兴律,仿前朝引经之法,为大兴律做注疏。”

“陛下思虑的极是。臣也以为,良臣良法,为政缺一不可。若能破腐纳新,一统律条,使得天下百官判案不再疑难丛丛,是万民之福。”凤箫痛快地赞成道。

“何相以为呢?”君妩转头,微笑地看向何瀚。

何瀚垂首说道:“老臣也附议。注疏律条,事关国本,功在千秋。一旦书成,足以光耀青史,垂范后世。”

“朕就等着何相这句话呢!”君妩爽朗一笑,有些兴奋地站起身,“朕还记得父皇荣德五年再修刑律,何相便是主官。若说起对大兴律了若指掌,满朝文武无一能与何相相比。朕想着一事不烦二主,此事还要何相承担,方是妥帖。”

“这——老臣汗颜…”

“何相不必推辞,朕可将翰林院翰林以及弘文馆明经,全都交予何相调遣。朕给你三年时间,完成此事。朕不求速度,只精益求精。”

“何相不必过谦了,陛下慧眼识人,朝野上下,哪有比何相更好的人选承担此事!”凤箫不容老狐狸推辞,也开口帮腔道,“何相也说此事利在天下,功在千秋,我辈为官,不就是为这一句吗?孤这就去拟旨,请陛下批示了,就送到门下去,这样的好事,想来顾纳言也不会反对!”

君妩转过头看向何瀚,“何相意向如何?”

“陛下将这等大事交予老臣,这份知遇之恩,老臣自当竭力相报!”何瀚站起身,撩衣跪倒,应下了这皇命。

君妩和凤箫对视了一眼,便匆匆调转了目光。这老狐狸接了这么繁重的活儿,想必有一阵子劳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让大家久等了,我无良亲妈雪又回来了。

情逢敌手交稿了,然后我出差回来又病倒了,现在还是带病码字。

扔下一篇文二个月的感觉尊不好,泪奔,这文怎么比从前更难写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尽量不消失,不过鉴于工作繁忙,更文的速度我实在没办法保障,请大家谅解。

至于vip的事情,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v。如大家所知,这个文已经签-约出-版了。按照JJ和出-版方的协议,vip文出版停更三个月放结局,而vip则时间要短得多,基本上在出版后就可以恢复更新。我一方面想大家能省点钱,一方面也希望能让大家在第一时间看到文,矛盾ing。爬下去继续思考~~

第十八章

宫女们鱼贯而入,将茶点送上。老狐狸陪着君妩用了些,便起身告退而去。偌大的御书房又剩下他们二人。脱力的感觉袭来,君妩长出了一口气,不由自主靠在引枕上,一时之间,殿中只听见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凤箫坐在榻边,伸手抚上她的额头,那细细密密的汗珠,让人心惊胆颤。凤箫心急地扯起袖子擦拭,繁复的缂丝云纹在脸上摩擦,刺痛感让君妩皱起了眉。凤箫只好停下手中的动作,“结香,卓敬!”

结香和卓敬急忙转过屏风,凤箫头也未回,径直吩咐道:“结香倒杯水来,卓敬,去带杨大夫来。”

“不必惊动杨大夫,朕无事。”君妩拉下他的手,慢慢坐起身,“只是一时脱力而已。”

“你若再如此行事,就不会是脱力而已了!”凤箫冷声道,“这些政事就这么重要,你自己的命和孩子的命,都可以不要?”

“朕是不想耽搁,等朕有孕的消息传出去,只怕就没机会了。早一日安排好,也可早一日安心。”君妩从结香手中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平复急促的呼吸,抬眼看着他道,“明日就要设宴请远道而来的宗室与藩王子嗣,在夏苗之前,要将所有事务安排妥当,时间已是不足,此刻朕最不需要的,便是节外生枝。”

“陛下是怪臣今日多言吗?”凤箫一脸山雨欲来的阴郁,声线几乎结冰。

结香端起茶盏,与卓敬对视了一眼,两人自觉地退出殿外。君妩方挑眉回道:“皇夫与顾卿互信至此,是我朝之幸,朕又怎么会怪罪?朕也相信皇夫行事自有分寸,不过是白提醒一句罢了。”

凤箫冷哼了一声,“臣谨遵谕旨。”

君妩躺回榻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清丽的脸上又挂回了无悲无喜的面具。凤箫的怒火瞬间燎原,他真的受够了。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无动于衷——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事能让她挂怀,仿佛她的心已经冬眠在过去的时光里,再也不会醒来。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向殿外走去。他的手已经碰到了殿门,只要轻轻一推,他就可将这一些抛在脑后,他却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她背对着她躺着,倔强的背影更显单薄孤寂。

在这单薄的身体里,正孕育着属于他和她的孩子。凤箫握紧双拳,终究还是走回去,将里屋床上的薄毯盖在她身上,金丝楠木的书桌上又出现了成堆的奏折,凤箫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匆匆浏览过后,丢进写着“缓”字的柜中,继续看向下一本…

结香与捧着托盘的小太监擦肩而过,杯盘碗盏里剩下的,比用过的还多。结香皱了皱眉,转过月下观荷的紫檀大屏风,向君妩行礼。

君妩正站在长生殿中,几个宫女“包围”着她,为她穿好朝服。莲初理好她腰间象征最高皇权的赤黄缥绀四色黄赤绶,向后退了一步。君妩看了一眼穿衣镜,这才转身道:“宴席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臣刚从那边回来,七公主在麟趾殿中指挥大局,一切顺遂。”

君妩坐在梳妆台前,莲初将一整块黄玉雕成的盘龙华胜小心地簪入发间,凸出的龙口中含着圆润光洁的明珠,糅合了帝王的庄严华贵以及女性的柔美精致,正符合君妩的身份。莲初又挑了一枝凤钗送到君妩面前,君妩点了点头,这才状似不经意地继续问向结香道:“还有什么事要回报?”

其他事?结香瞄了一眼镜中的君妩,银镜里她的面容有些模糊,然而那双深邃沉静的双眸,波澜不兴,正紧盯着她。结香立刻心领神会,昨日皇夫殿下留下整理好的奏章,未等陛下醒来便离开了。陛下醒来后,虽然没说什么,却在书桌前发愣片刻,方才继续批阅奏章,想来内心多是触动。再回想刚刚与观风的“偶遇”,想必也是皇夫殿下授意而为吧。

思及此,结香垂眸回道:“还有一事,臣从麟趾殿回来,正巧遇到观风。他提起稍后皇夫殿下会先来长生殿,与陛下同去赴宴。”

君妩点了点头,半晌方说道:“命人给皇夫送些膳食去,今日跟朕的人也先都下去用些小食,那宴席原是摆设用的,没人指着它填饱肚子。”

太监通传凤箫已到了门外,君妩扶着结香的手站起身,长袍曳地,那铺展的朱红,纯正得好似残阳夕照、心头碧血。洞开的殿门外,凤箫负手逆光而立,君妩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背后的殿阁宫墙都虚浮起来,她正一步步穿越时空,来到旌旗摇动、万马齐喑的战场,只待他一挥手,便金戈交错,荡气回肠。

君妩走近他,如寻常般一笑,将手交到他摊开的掌心,二人携手上了龙辇,向麟趾殿而去。他们二人心底都很清楚,真正的战争,这一刻才开始。

待她二人到时,麟趾殿中已是“高朋满座”,寒暄交谈声不绝于耳。太监通传的声音一起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离席跪倒,迎接大兴王朝最尊贵夫妇的到来。

凤箫君妩身边落座,目光一一扫过殿下各席,偕同驸马一起复出的四公主君姒,男生女相的妖怪世子成讷,看来看去,都不是让人愉快的脸。

繁文缛节闹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过了,手执斧钺的侍卫们跳起“止戈舞”,君妩笑靥不改,频频举起酒杯,“以水代酒”应对来敬酒的人群。

成敏和成讷兄弟举杯上前,君妩照样喝了一杯,说道:“两位世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世子与朕,与皇夫,都可算总角之交了。今日相聚,也算故友重逢。”

“一别经年,陛下还记得微臣兄弟,臣深感荣幸。”成敏又饮了一杯,端正的国字脸上,露出了“非常激动”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