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势答应:“我送你回家。”

楼道灯因为两人的靠近亮起,随曦停在这里:“小叔回去吧,我先看你走。”

他不听她的,兀自拉开门,示意她上楼。

随曦拗不过他,到了家门口,看了眼时间,一点整。

她默默数了数还能睡几个小时,得出结论,赶紧催他回去。

“好了,我知道了,”季景深无奈,叮嘱,“反锁好门。”

“嗯。”

还想多说些,可惜找不出词,季景深抬手,揉乱她的发顶,“走了。”

随曦被揉得心飞意乱,仓促说好,等他消失在转角,听到大门敞开的吱呀声,她才关门,跑到窗户边。

修长的人影上车,车子却没启动,她正奇怪着,手机进了他的短信。

“快去睡觉,我等你熄灯再走。”

随曦下意识往楼下瞄,分明夜色朦胧车窗紧闭什么都看不见,可就像是他一直在注视她一般,随曦咬咬唇,听话地关灯回屋。

躺到床上,给他回了一条:“小叔我睡了,你也早点睡。”

两秒后有回复:“晚安。”

她盯着那两个字,在心里重复了遍。

提早一个小时到医院,和上半夜值班的同事交接完,暂时空闲,两人并排靠在床头,同事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困死我了,最后半小时终于要下班了。”

“要不要眯一会儿?”反正她来了,有什么事她去就行。

同事摆摆手,想到个人,啊了一声:“哦对了,你不是特别关心6床的叶莹嘛,我今天去查房,她又擅自下床去阳台透气了。”

随曦眼皮一跳:“没事吧?”

“没事,我让医生检查过了,说是情绪波动太大,让她一定要平心静气卧床。”

那就好。

“不过,我上一次过去的时候,刚好听到她在接电话…”

作为一个父母恩爱,美满家庭里出来的孩子,对那一幕实在难以忘怀。

“莹莹,你还在住院?”

“嗯,再过几天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哎哟,我听你声音蛮好的嘛。”

叶莹没接口。

“那既然都差不多,赶紧出院得了,住医院费钱死了,你两个弟弟下学期的学费你还没给我,你看看什么时候打过来…”

后面的话,同事再听不下去。

“原来真的有这种父母,我算是长见识了,敢情女儿住院看都不来看一下,儿子要交学费了来催催催。”

“她家确实重男轻女。”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一套!”同事无语,“听说她两个弟弟根本不读书的,也不知道拼命赚钱养两个废物的意义在哪里!”

“…”随曦接不上话,拍拍同事的肩,“上次什么时候查的房?”

“一个小时前吧。”

随曦嗯声,想到叶莹,有点不放心。

“我去看看6床。”

病区明亮,偶尔有别的护士匆匆走过。

怕吵醒病人,随曦动作很小,蹑手蹑脚打开门,不料——

啜泣声传来。

三人间的病房,相邻床位病患的床头灯唰地亮起。

“护士小姐,”病患朝叶莹努努嘴,以气声,“哭很久了。”

随曦抱歉地笑笑,转而去安慰叶莹。

“怎么了,”她轻轻拍叶莹的背,“别哭。”

叶莹惊讶地掀开被,被人看见窘态,她狼狈地抹去泪水。

“是你啊,上班了?”

“嗯。”

叶莹后知后觉,窘迫地对临床的病患说:“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对不起。”

“没关系,你还好吧?”

“没事,谢谢。”叶莹吸吸鼻子。

随曦:“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医生说我血压降了点,再养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还是那句话,有事情按铃,千万别自己下床,知道吗?”

“知道了,”叶莹歉疚,“麻烦你们了,老为我操心。”

“客气什么。”

陪叶莹聊了些别的,随曦不欲打扰她休息,帮她盖好被子便要离去,半个身子刚出门外,身后突然有尖锐的叫声,划破空气直刺耳膜。

“护士!护士!”

她冲回去。

叶莹平躺着,脸孔煞白呼吸急促,她无力地转了转眼珠,身体猛地抽搐,在雪白的病床上触目惊心。

“医生——医生!”

不过半分钟,医生和护士涌入病房,乌泱泱一大堆人,随曦站在角落,浑身发抖,胸腔里的东西快得就要冲出体外。?泡?沫?独?家?

十分钟,没好。

二十分钟,没好。

四十分钟,还没好。

瞳孔好像被覆上一层膜,什么都看不清,随曦耳里进着医生快速下达的指令,以及仪器冰冷的滴声,一颗心被抛到至高点,停住。

一个小时,仍旧毫无起色。

随曦攥紧拳头。

就在这时——

心电监护仪倏地变成一条直线,尖利地叫起来。

“加大电流!”

“再来!”

“再加大!”

如同破败的娃娃,叶莹的身体被除颤仪震起,无力地重重落下…

直线不再有起伏,监护仪大作未停,滴声锐利刺耳,在这深夜里令人心惊。

良久——

医生垂下手,极缓极缓地摇头。

随曦不敢置信,眼前一黑。

43、第四十三章:

滴——

声音响亮,在这静谧的深夜震耳欲聋。

医生垂手,深吸口气,侧头对一旁写记录的小医生说:“2015年5月15日01点12分35秒,确认死亡。”

有护士过来盖白布,撤仪器,送遗体去太平间,同时还有护士出去通知家属,随曦僵硬站着,眼珠一动不动。

一切都处理的有条不紊,很快那张床就收拾干净,空荡荡的,像是从来没有躺过人。

“这是真的吗?”和随曦交接的同事脱力靠墙,瞪大双眼喃喃:“我是在做梦吧?”

怎么会呢?

两个小时前还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随曦沉默。

有值夜护士听见,深深看了眼两人,叹息:“好了,别在这儿傻站,该查房的去查房,另一个去安抚一下病人。”

和叶莹同病房的患者,亲眼目睹她的离世,怕得小声在哭。同事过去安抚,随曦去查房,病区一圈转下来,游魂似得回到那间病房,立在门口。

灯黑了,里头漆黑一片,安静的仿若方才发生的所有都不是真的,随曦低下头用力瞪眼,将那些快要溢出的东西憋回眼眶里。

“都正常吧?”

随曦进值班室,听到带教老师问。

她用力掐紧自己,嗯了一声。

带教老师走过来,拉着她坐下。

“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吓坏了吧?”拍拍随曦的肩,带教老师轻声,“害不害怕?”

“不害怕…没有…不是…我…”

她想让老师放心,结果出口却是语无伦次,随曦懊恼地咬紧唇角,用力太狠,瞬间留下一道深痕。

“好了,”带教老师装作没有看见随曦通红的眼眶,“既然选择这个行业,这种事无可避免,调整好心态,嗯?”

“好。”她应允。

带教老师出去,值班室静的落针可闻。

随曦没动。

笔直地盯着自己的手,两个小时前,曾给叶莹掖过被角。

不可控制的,脑海里忽的冒出一个苍老慈祥的身影,也是这样突然的抢救,突然就离开…

快的让她根本猝不及防。

两颊有些湿,她知道是什么,没动,任由那些晶莹一滴两滴,落在衣服和地上。

濡湿领口,在地板上洇开…

交接完工作,随曦换好便服,出住院大楼。

“随曦。”

随曦闻声望去。

“怎么现在才下来,等你好久了。”

“有点事耽误了,你今天休息?”

谢珊:“是啊,前两天刚过夜班,不说这个,早饭还没吃吧?一起。”

“好。”

照顾随曦刚下班不想走太远,谢珊就近挑了家味道不错的,有空位,两人入座。

点了粥和几样小菜,谢珊把菜单还给服务员,想问昨晚的事,又怕刺激到她,纠结往复,眼神不断偷瞄…

被随曦发现。

“有话想说?”

谢珊干笑,很快收敛:“我听你们科室的人说,今天凌晨…”

随曦手一顿,眼底光黯淡:“嗯,没抢救过来。”

虽然没见过,但谢珊是知道这位病患的,她犹豫了下,手越过桌子,覆在随曦手背。

“别难过,你尽力了。”

“你对叶莹有多好,你们科室的人都知道,”谢珊安慰,“生死有命,她走了,可能某方面来说也算是解脱…”

“我知道,”随曦笑笑,面色苍白却镇定,“我没事,你别担心。”

“真没事?”

“真没事。”

“随曦你从来没撒过谎,不会骗我的对不对?”谢珊拧眉,“如果心里不好受,就说出来,憋着只会让自己难受。”

“我真没事。”随曦舔舔唇,想多说点好证明自己说的是事实,然而太多的话涌到嘴边都出不了口,唯能重复——

“我没事,别担心。”

谢珊无奈,有些后悔主动提及这个话题,干脆利落地说起别的,不再让她多想。

******

叶莹家庭情况特殊,住院期间没有家属来探望,确认死亡后却反应极大,电话里哭天喊地非要医方给说法,按带教老师多年的经验来看,多半是要来闹事。

果然——

在带教老师的指导下帮病人插好胃管,随曦嘱咐几句,顺带给同病房的另一个患者测了测血糖。

“护士,我怎么样?”

把试纸插/入血糖仪,数字慢慢停在6.7毫摩/升。

“在正常值,”她弯了弯唇,露在口罩外的眼睛随之半眯起,“继续保持。”

跟着带教老师去下一个病房,门开了条缝,嘈杂涌进来,其中夹着哭喊和中气十足的怒吼…

随曦一愣,和带教老师对视一眼——

叶莹家属来闹事了!

“莹莹啊,你怎么就走了!妈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啊…”

“莹莹命苦啊,就这么抛下妈走了,妈也不活了…”

叶莹母亲边哭边拍大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边一左一右有两个小男孩,年纪不大,阴沉着脸表情不善,想来该是叶莹的弟弟。

纵然就四个人,众人也都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怕叶莹父亲手中的斧头伤到自己。

护士长在旁劝阻:“有话好好说啊…”

“说什么说!”叶莹父亲瞪眼,凶神恶煞,“大家来评评理啊,我女儿在这个医院住院治疗,晚上电话里还好好的,没几个小时突然通知死了,这不是医院的过失是什么?”

不明真相的人开始交头接耳。

“医院已经及时对患者进行抢救…”

话还未落,叶莹父亲怒极:“你的意思是我女儿死的活该?”

护士长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草菅人命后拍拍屁股就没事了?告诉你们,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