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静了会儿,她有些模糊地想,既然是古庙,那后头应该是有古井的,他大抵是打了井水与她擦身子。

她将目光从屋外收回,对上堪伏渊的目光。

男人身披一件纯白里衣,露出锁骨和一片胸膛,盘龙刺青探出了一截龙头。青灯拉拉身上的红衣,有着他的味道,躺正了望着他的下颌。

女人躺在他怀中,脸颊洁白,黑发披散,赤色衣袍裹住她的身子,如一朵黑海中盛放的红花。

他垂下眸,伸手摸摸她的额,捋开了她落在脸颊上的发。

青灯看着他,轻轻唤了一句,“渊哥哥。”

“嗯。”

“渊哥哥。”

“嗯。”堪伏渊低头,温热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她听见他说,“抱歉,弄痛你了。”

她闭上眼睛,心里有什么抽了芽开了花,渐渐静了,天知道她多想让这一刻静止,永不流逝。

就这样罢,已经很好了,她没有后悔过。

已经够了,她该满足了。

她复又将眼睛睁开,说:“回去罢。”

“好。”

云峰楼坐落在南苏城南,朱楼玉帘,算是城里最好的酒楼了。

又是黄昏。

青灯提着浅浅青蓝色衣裙,走过红木走廊,酒楼里燃着淡淡名贵熏香,她一级一级上了台阶,云峰楼有三层,她由小厮引着,去了三楼。

三楼只有一间包房,外头一圈露天回廊,将大半南苏景色收于眼底,微风吹过,扬起白衣男子的衣摆。

他负手立于台前眺望这片黄昏风景,周身镀了一层金,青灯被引进了屋,四周一望,装饰华贵讲究,那抹怡神的香便又浓了几分。一名侍女立于门边,眉目秀致,她进来,便恭敬行礼,姿势优雅标准,想必是从宫里跟来的。

除此之外,尚有四个人的活物气息,隐匿在四周,想来便是影卫了。

这般的排场,她抬头看向栏前眺望的白衣男子,心想,原来当真有那么多是不一样了。

青灯走过去,男子回过头,清俊的眉眼,对她露出淡淡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暖暖的,“小青灯。”

青灯低头犹豫一阵,说:“白澪师兄,我若是不来,你岂不是白等?”

“你一定会来。”

白澪走进了屋,声音沉稳,顿了顿,抬眸瞧了瞧她的脸,道:“若是小青灯,即便是白等,也是不错的。”

青灯哽了哽,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我的身世了吧?”

“急什么,这可说来话长。”白澪缓缓踱到圆桌前坐下,挥挥手,那门口的侍女便鞠躬退下,白澪坐下来,笑道:“这云峰楼的龙井虾仁与老坛红烧肉倒是有名,多年不见,师兄无甚可送你,不如请你一顿好的,小青等最爱吃肉了不是?”

青灯攥紧自己的衣摆,没吭声。

不一会儿才开始陆续上桌,大抵是提前备好了的,那龙井虾仁与老坛红烧肉的确色香味俱全,除此之外还有雪菜小黄鱼,铁锅手撕兔,酱肘子,宫保鸡丁等,清一色荤菜,大江南北特色都有,味儿还地道。

美食在前,何必矜持,青灯开始下筷子,默默横扫千军。

“慢点儿,无人与你抢。”白澪轻声道,“你若是喜欢,师兄再点给你便是,莫噎着。”

这味道实在诱人,白澪既然这么说了,她也不推阻,大大方方将这一桌吃得干净,搁下筷子,拭拭唇角,饮毕一口茶,抬头认真道:“多谢师兄。”

白澪笑,“哪里,应该的。”

“现在师兄可以说了么?”

“自然无妨,在此之前,师兄倒是想知道,小青灯是瞒着他来的?”

青灯抿抿唇,“是。”

“瞒着他来见我,宫主大人可是会吃醋生气的呢。”

“师兄莫瞎说,他不会。”青灯咽咽喉咙,拂去心中那一点儿酸涩,“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倒是师兄,”她重新看向他,“你为何会成为…”

成为先王失踪在外的四皇子。

见青灯反过来问他,白澪笑笑,“是了便是是了,又有哪里为什么,这几年的事儿如何一时说得清。”

青灯看他笑容间一丝疲倦,明明是她儿时的阳光,如今却成了雍容华贵的四皇子,她望着白澪腰间名贵的玉佩,想了想说:“白澪师兄变了。”

“是。”白澪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脑袋,最后仍是作罢,道,“小青灯也变了。”

青灯又犹豫了一下,说:“白澪师兄在英雄大会上拿到的大瀚海花是假的。”

“我知道。”白澪道,声音静了一些,又将话说慢了些,他复而望向窗外。

“真正的大瀚海花,大抵已被先王入药炼丹。”

“什么…?”青灯一惊,刷地站起来,“炼丹?”

那堪伏渊手中又是如何东西?

她刚站起来,眼前就一黑,身体被抽干了似的,不禁软□子坐在座位上,扶住了额。

眼前渐渐模糊,青灯脑内混乱一片,缠绕成捉摸不清的团,她咬牙抬头看着白澪,有些难以置信,“白澪师兄,对我下药…?”

“下药这种粗俗的法子,用的大抵也是夜凝宫那些人,”白澪伸手去接青灯软下的身子,青灯眼皮越来越重,她觉得不对劲儿,也不知哪里不对劲儿,她是活死人,迷药对她无效,如今她却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像是飘出来一般,意识也渐渐远去。

“你从进楼来,是否闻见一缕香?”白澪轻声道,“活人可是闻不出的,这香名为‘辟神’,对宋岐山七巫鬼谷之术倒是有缓解麻痹作用。”

苦茶长老的傀儡定魂术本就为宋岐山七巫鬼谷术之一。那原本是操纵尸体的法术,因为青灯胸中一□气而用此术将她魂魄强行束缚在肉体之上。

他究竟是如何目的,青灯无暇去想,闭上了眼睛倒在白澪怀中。

……

银色的,光芒。

它那般耀眼,并非月光所能企及。

她努力地想看清一些,顿了一顿,发现那是银发在太阳下折射的光芒。

小小的背影,银发垂至脚踝,他身上是宽大却破旧的白衣,青灯这个角度,只能瞧见他细瘦如骸骨的脚踝,如一对将将折断的枯树枝。

骨…瓷…?

她躺在地上,想发出声音,喉口里却挤满木屑一般,脑袋在疼,似乎有什么从她脑里生生剜去。

“这般,便够了?”

年轻少年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她这时才发现银色背影身旁还有名红衣少年。

骨瓷点点头,朝她幽幽望了一眼,“这样就够了,走罢。”

两人渐渐离去,直到消失。她浑浑噩噩地躺着,身体没有力气,那脑海里剜去的一块痛感也渐渐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许多人的脚步声,眼睛睁开一条缝,已经是夜了。

“快把这些倒掉的墙壁搬开,有一个小女孩还活着!”

“快报告掌门!”

他们举着火把,身上穿着的,是紫剑山庄的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第二卷结束

几乎所有的谜题都要解开了

这个文大概三卷的样子

☆、第五十五章

“…!”

仿佛是魂魄聚成一团猛地撞进身体,她豁然睁开眼睛。

四周昏暗,只有墙壁上的火把光影绰绰。

青灯揉揉额望向四周,青石墙壁,麒麟浮雕,阴冷寒凉,石室极大,几乎可以称作是宫殿了,高高的穹顶,她躺在一张青玉制的床上,四角栓有红绳,冰冰凉凉。

刚才的画面,是梦?

“总算是醒了。”

白澪的声音。

青灯侧首望去,白澪坐在一边长椅上,对她笑道:“不愧是神魔一族的后裔修罗先知,为了破解他在你身上下的失忆咒倒是费了一番功夫。”

青灯望望玉床四下面,有一圈圈灼烧过的痕迹,似是这里曾经施展术法,“是你破的咒?”

“是堂里的降头师,方才刚刚退下,你便醒了,想来是长时间伴在盘龙印身边,多多少少也有些好处。”白澪道,“降头与蛊术是同一家,不过微有差别,不必下蛊,放心,对你身体无碍,咒术片刻便会散开,你大抵能想起一些了,师兄答应过你让你晓得真相。”

“堂里?”青灯重复白澪口中二字,微微蹙眉,“这是哪里。”

她没有想过跟白澪走,她只想问清真相,然后一个人离开,用剩下不多的时间在外面游历一番,最后回紫剑山庄看看徐孟天,等着魂魄渐渐散了,就罢了。

现在想来没为什么自己不和他好好道别呢,这么偷偷溜走,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白澪望着她,说:“神枢堂。”

青灯身子一僵,又慢慢放□子来,白澪见了道:“不吃惊么?”

“常封护法说过,神枢堂如今归于朝廷所用,白澪师兄是四皇子…想来也并非不可能。”青灯咽咽喉咙,“神枢堂是白澪师兄重新建起的吗?”

白澪静了片刻,道:“是。”

“那日在英雄大会上,为何白澪师兄说自己归于净篁楼门下?”

“小青灯,你很敏锐。”白澪站起来,走到青灯身边对她伸出手,露出笑容,“起来,我带你出去看看。”

年轻男子的笑容令她熟悉,青灯犹豫半晌,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他将她拉起来,一步步朝殿外走去。

白澪的手也是温暖的,青灯身子还未恢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朵上,这似乎是间地宫,她被他牵着上了楼梯出了地宫,又是一间大殿,他带她走了出去,殿外是青天白日光。

白日的光芒她一时间不适应,眯了眯眼,缓了会儿才睁开,然后慢慢睁大了。

这个地方,她认识。

小时候一次出行,师父将难得她带着了,说是去拜见百年交好的门派,那个门派坐落于云南深山之中,烟云缭绕,那里的楼宇大多是竹子建成,高高低低看去清爽雅致,别具一格。

她那时还说这景致,真真是仙人住的地方,师父笑,说仙人哪里会住竹子做的屋子。

那个地方叫做净篁楼,她印象深刻,不会认错,净篁楼。

净篁楼的下面,便是神枢堂?

白澪牵着青灯的手,门外是长长的白石阶梯,铺展而下,面前是一片广场,中心一方男子神明石像,石像脚下便是祭坛,下面是黑压压的人,乍眼望去数百人之多,清一色黑衣斗篷。

他们微微垂首,静静立着。青灯望去,在里面认出了春分和阿荫,阿荫立于最前列,脸颊上依旧一块面具。

青灯被震惊得无法反应,为何埋藏在神秘之中的神枢堂会建在净篁楼之中,一时间怔怔站在台阶之上。

身边白澪淡淡道:“净篁楼以炼药而闻名,当年先王想求得长生不死,又不愿让朝内晓得,便暗中派人委托净篁楼炼制长生不老丹药,净篁楼得以暗中迅速发展。先王逝去后,这事儿倒也是搁置,如今我又将其作为契机重新扶持,虽不是炼丹,有朝一日,必能在朝廷中起的作用,如今的净篁楼,早已不是你们所想象的模样。”

她摇摇头,有些无力了,白澪说的话她越来越不懂,“我不明白师兄,也不明白其他人,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人生在世,总该得到些他人无法得到的好,这般才不愧于活,”白澪笑,“在无妄城你可有听说上古神魔后裔?”

“什么…神魔后裔…?”她似乎听竹墨提到过,在说起堪伏渊往事时。

可那又与这些有什么关系。

“数万万年传承下来,血中力量已十分微弱,似乎与常人无异。这一族族人稀少,行踪不定,每三百年会出现一名通天晓地的修罗先知,既为修罗,也为先知,一双眼睛可看透未来。”

青灯呆呆望着台下,默不作声听着,有什么东西,如虫的触角,渐渐爬上她的后颈,钻进她的大脑,脑海中那些画面从模糊渐渐清晰。

“上一任修罗先知留在了夜凝宫,至于这一任,虽也在夜凝宫,不过为了你,一直不肯觉醒。传说中得到它,便得到整个天下。而它的觉醒,需要至亲之人的鲜血祭奠。”

“因此,历任修罗先知的母亲巫主,生下皆为阴阳双子,一男一女。”

青灯心里一紧,她总觉得有什么要来了,那是她不愿听到,知道的东西。

她想将手从白澪手中抽开,白澪却分毫不让紧紧握着,望着台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声音渐渐沉了下去,不可察觉的冷意。

“小青灯,身为这一任修罗先知的亲姐姐,你便是他的眼睛。”

他一挥衣袖,台下数百号神枢堂众人齐齐跪下了下去,恭敬行礼,齐声道。

“拜见神女大人。”

那巍峨的声如缓缓而至的雷,青灯的手冰凉一片,她闭上眼睛,用手捂住了额,越发觉得冷了。

白澪垂下眸,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她在瑟瑟发抖,他摸了摸她的长发,轻柔地说:“你可是知道,传说中神魔一族的鲜血可延长人寿命,只不过那是上古族人的传说。”

她依旧按着自己的额头,冷汗渗出。

“如今血中力量虽是极其稀薄,但以全村族人的鲜血炼丹,想着长生不死,大抵也是够的。”

“不、不要说…”

女人的声音颤了,仿佛祈求。

“骨瓷护法所下的失忆咒大抵也该散开了。”白澪将青灯抱紧了些,低头轻轻开口,眼神有些飘忽。

“十年前,不、十一年前,顾家村发生了什么,是谁杀了你的族人,是谁带走了你的亲弟弟,你可想起来了?”

天晴朗。

也不知何时的光景,这么一抬头,也需入秋了。

堪伏渊坐在小院的摇椅上闭眸小憩,旁边一盏清茶,袅袅的香。

满院的桃花木枝桠浓绿,零零落落地开始飘下叶子来。

风拂过,吱呀吱呀,摇椅停住了,他睁开眼,眉目幽静望着天空。

原本他一人的院子,不知何时常封立于一侧。

“禀宫主,顾姑娘自昨晚离开,至今未归。”常封垂首道,“如宫主所料,她如今在神枢堂。”

“嗯。”

堪伏渊望着天,应了一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常封未得指示,一时间只静静立于一边。

末了,堪伏渊微微起身,执了茶饮毕半杯,说:“常封,算来你比本座年长,从父亲那时开始侍奉夜凝宫,你应为本座长辈。”

常封一怔,他何出此言,“宫主言重了。”

他身为护法,比宫主大不了多少,几乎是与他一并长大的,宫主的事儿,他一直在身边看着。这么多年过去了,说是说上些什么,他也说不出来,只得一些感慨。

常封从认识堪伏渊时,堪伏渊才十二岁,明明是个小小少年,容貌却比芳华女子更为夺目,太过于风华丝毫不内敛,而眉间的清冷狠戾又是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