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中和道:“别诈我!”说着往封皮上瞥了一眼,“啥玩艺儿?《论语》?”

他本来是打算当个君子的,打趣两句就罢了,说出去对哪个都不大好。可是《论语》?万一里头夹了点什么不大雅观的话呢?看了岂不尴尬?

严中和因为妻子的关系,跟梁玉也算熟人了,他伸手在封面上半尺的地方抓了好几抓,还是缩了回去:“我才不看。”

梁玉笑着翻开递到他眼皮子底下,严中和一个闭眼不及,瞄到了一句,然后睁大了眼睛,将书捧了过来翻看,根本没发现“小先生”要将他冻成冰雕的眼神。严中和哗哗翻了十几页,越来越不可思议:“这……真给书啊?不是……”情书?

“小先生”给人正经书,还写了满纸说教的批注,这真是非常的小先生了。

看批注的口气,严中和还以为袁樵在无尘观里养了个儿子。严中和哆嗦着把书合好,深躬着双手捧给梁玉:“三姨,您收好。”能读得下这种书的三姨,那也不是一般人啊!

他仍然怀疑这二位可能有点私情,但促狭之心也被越来越多的崇敬之意给压得不见了。引用《诗》来传情的就见过,正经说教的就只有你们俩!行,你们牛的,惹不起,惹不起!我走了。

严中和手上一轻,头也不敢抬地抱拳道:“打扰了,打扰了,我这就走。”

“等等!”梁、袁二人可不想放过他,异口同声地问,“你的书呢?抄完了没有?”

袁樵说着,长臂一伸,提起了严中和肩上的衣服。梁玉慢悠悠地给他算账:“你还欠我八篇书呢,每月三分利,过期不还利滚利……”

“我的亲娘啊!”严中和跳起来就往外跑,身上的衣服连着袁樵的手,把袁樵也努力往外拽。梁玉含笑看他们走远,心道,哎哟,忘了跟小先生商量一下,纪公那里可怎么收场呀?

纪申官场里打滚一直滚到京兆任上,本事就不会比梁玉估计的小了,梁玉也是关心则乱,如果不是很怕纪申出事,她至少能够猜出来纪申有应付这起命案的办法。

提前得了梁玉的提醒,纪申心里也有了数,知道这里面埋着什么雷。纪申当然是有办法的,姚家人就告了一个女儿被婆家害死的案子,他也就只审这一个案子。案子他亲自审的,原告被告都带上了堂。

姚家人一见凌庆眼都红了,当年凌贤妃才得宠的时候,姚家也以为自己可以跟着改善一下生活,做个“舅爷的舅爷”。不意“舅爷”另有盘算,根本不打算带他们这一号鸡犬一块儿升天。

一打照面,更恨了。看看凌庆保养得宜,看着像个四十上下的模样,姚家人满面风霜,三十岁的都有了白发。

姚家老爹已经死了,姚氏的哥哥还活着,冲上来揪着凌庆的领子:“你这个老兔子!绫罗裹了你一身骚肉……”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姚家众人也跟着伸长了手爪往凌庆身上挠去!

纪申一拍醒木:“不得咆哮公堂!统统押下!两下分开,本官分别问案。”

皂班上来先把姚家众人押了下去,纪申缓缓地对凌庆道:“凌翁,有姚氏家人状告府上残害姚氏,也就是你的儿媳,可有此事?”

凌庆两拳藏在袖里,在掌心掐出了月牙,他到京兆府之前下了无数的决心,一定要死扛到底。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否认,姚氏已经死了十七年了,说他家杀人,拿出证据来呀!再有高阳郡王……这个畜牲,好,说他曾在面前侍候,也拿出证据来呀,没有,就是污蔑。反正死活是不能认的。

真到了纪申面前,凌庆咬着牙,又失了开口的勇气。他的女儿已经是贤妃了,他的外孙们封王、外孙女们是公主,他已经穿上了鞋,没了当年的光棍勇气。【姚家的状纸上有没有写?纪申看到了没有?高阳郡王既然肯来,会不会已经宣扬得满天满地都是了?哼!纪申你装什么君子样?你要生来就是乐户,你能比我好吗?你挺着个肚子装什么尊严?当年高阳郡王那个畜牲模样比你还像好人呢!】

纪申见凌庆发呆,叹了一口气,拍一下醒木将凌庆惊醒:“凌翁原有官职,本不必亲至,如今削职,本官已下令闲杂人等不得为观。凌翁只管回答就是,本官只问本案。”纪申将最后六个字咬得很重。

凌庆是个机灵人,听出纪申回护之意,连忙说:“没有的,是他们诬告想要讹诈!”看起来纪申也不是什么正直的人,也是要看娘娘的面子的。

纪申想的却是:【乐户、娈童古已有之,何必揭人伤疤,使人难堪?凌庆委实不堪,然而圣人又有什么错呢?圣人已然骨肉分离,小人竟然还要伤他的心。鲁王、齐王尚在孩提,再逢此变,未免可怜。高阳郡王用心险恶,断不能叫他得逞。京城已是不甚太平,不能再起风浪了。凌氏有罪,以法办之就是了。】

纪申道:“凌翁,本官不欲行刑,犯人有罪,以法办之,绝不连坐无辜。凌翁有罪就认,本官只办此案,绝不会牵连他事,尽可放心。往事已矣,凌翁如果有别的罪过想要自首,本官也接着。如果有人以他事告凌翁,本官再审,本官绝不自己再兴大案。”

这就差明着说“你的破事我都知道了,我不揭你老底,你要是还要脸要命,趁早把这事儿给认了,咱把这案给结了,别叫姚家再说出更不好听的来。”

凌庆也没有什么天真,以为能在京兆府里把姚家给灭了口,可是他也不相信高阳郡王会就此罢手,高阳郡王,十几年的颠沛流离,能就这样算了吗?凌庆试探地问:“若有人不满……”

“那就让他到京兆递状纸,我接。”纪申答得斩钉截铁,他不信高阳郡王还有这胆子,敢直接说凌庆是他昔年小情儿。【娈童又不是犯人,不归我管。】纪申对娈童是没有好感的,但是他明白没有玩弄娈童的人就不会有娈童,高阳郡王为恶更大。

纪申就一个宗旨,告凌家,行,告什么我接什么、审什么,据实审案。想借着跟凌家打官司扯皮扯出来或者“说漏嘴”,又或者让他纪申去查背后的原因,他是不会做这把刀的。他知道凌庆这种人,是真真的小人,得志时骄横,失意时又懂得低头。此时正要威严一些,给凌庆压力,让他认下这杀人的罪,以免引出后面更大的祸患。

凌庆也痛快地说:“是她侍疾不如意,病中焦躁,将她推倒,撞伤了额头毙命。”其实姚氏不是这么死的,是被凌光打死的。

纪申摇头道:“凌翁还是对我说实话吧。你不说实话,我就要审下去,审知情的人了。”

凌庆无奈,只得招了是儿子凌光与儿媳妇不和,将儿媳妇打了个重伤,家里为了掩饰,将儿媳妇草草下葬。他们夫妇是知情的,动手的是凌光。

纪申当庭便判了案,凌光殴妻致死,虽然过去好些年了,杀人就是杀人,也没个过期无效的说法。但是!夫妻之间,以夫为贵,所以打死妻子是比平常杀人偿命要减一等判刑,凌庆夫妇则又适应另一个原则“同居相为隐”,他们不告发儿子是合情合理,甚至部分合法的。

如果是凌庆夫妇杀了儿媳妇,是“尊长”杀了“卑幼”,判罪更轻。如果按照凌庆的说法,是幼卑的儿媳妇侍疾不周,就不是无故杀她而是事出有因,则有可能是赔钱了事。如果说儿媳妇在凌庆病中骂了他,即使被凌光打死了,凌光的罪也很轻,如果是姚氏打了凌庆,凌光打死老婆大约赔岳父点钱就能了结了。

律条就是这么写的,纪申让凌庆把儿子给供出来,已是就本案能给凌家最重的惩罚了。

杀人偿命?在杀老婆、杀儿媳妇这件事情上,是不存在的。

凌光是以杀人减等,也就是个流放,还可以拿钱来赎。因为死的是女儿,又不是给父母养老送终的儿子,就不可能以此为理由再给凌光加刑。但是凌家要赔给姚家钱财,纪申尽量给姚家判得多些,一共也只能判个几百贯而已。【1】

判决下来,凌庆着实松了一口气,对纪申拱拱手,扬长而去。姚家人目瞪口呆,钱也拿着了,也不用像交代的那样舍出命去闹。

可是,然后呢?他们要怎么办呢?姚家人也不傻,当堂叫喊出凌庆的丑事,自己也甭想有好果子吃,最好是半吐半露,让当官儿的自己去查。

可是!他为啥不去查?他凭啥不去查?!为什么不查出凌庆雌伏的丑事,叫凌家几辈儿孙没脸见人?!他们姚家受了十几年的苦,就给几百贯钱就算完了?!

纪申很和蔼地对他们说:“逝者已矣,诸位节哀,先在本府安排的宅子里住几天吧。”他考虑到高阳郡王有可能再利用、报复这家人家,打算多保护他们些时日,看看情况再说。

纪申这么审案,大大出乎高阳郡王的预料,骂了一句:“老滑头。”紧接着,高阳郡王又出了一记狠招,这次不找纪申了,他教唆人跑去找崔颖。

第72章 缺了大德

京城是这个帝国最大的城市, 占地广、人口多, 且权贵人群密度居全国之首。这也就意味着各种“不法事”极多,打死人的、抢□□女的、抢人产业的、两家争道殴斗的, 乃至于把人家漂亮儿子抢了。谁被告了都不稀奇,没人敢告,京兆尹亲自动手收拾、御史看不下去参一本,也是常事。

是以凌庆被告了在广大不知内情的官民看来,这并不算是件稀罕事, 比较稀罕的是依法判了、罚了。人们提起来都只有一挑拇指, 赞一声:“纪大人真是青天!也就只有他能令凌庆伏法了, 真是大快人心!”

他们这句话说错了,在京城这个地面上,能让凌庆伏法的,除了纪申, 还有酷吏。崔颖恰恰是桓琚一朝酷吏里头一个出头的人物,他如今做着御史中丞, 接状、断案也在职责范围内。

拦马喊冤的人跪倒在尘埃之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凌庆仗势强夺了小人的铺子,小人一家无处安身, 请大人为小人做主啊。”

崔颖没有多想,“崔老虎”的名头叫响了之后, 并不是所有人都躲着他走的, 好些个希望能够借他之手某些目的人, 即使畏惧也还是扑到他的身边来,也不差这一桩。接了状纸,让人记下了告状人的身份、住址,崔颖将这件事列到了日程表上。

至于被告是凌庆,那又有什么关系?崔颖就是喜欢解谜,把一切都查明白之后,要如何断案、案子是不是还交给他来断,他并不在乎。

“去御史台。”崔颖手上还有些别的案子,桓琚依旧逮着杜、赵两姓死命的锤,崔颖责无旁贷。

作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官员,崔颖自然不知道凌庆与高阳郡王的恩怨情仇,接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个案子会引出来什么。围观到这一幕的人也只是多了一条谈资:“哎哟喂,你知道吗?崔老虎接了状子,要动‘小国丈’啦!”凌庆闺女是贤妃,是妾,凌庆就不能算是皇帝正经岳父,促狭的京城人就给他“国丈”的称号前加一个“小”字,徐国夫人听到这个绰号的时候气的险些背过气去。

与他们一样,高居深宫之中的桓琚也不觉得凌庆被人告了算是什么大事。谁还不给人告几回呢?公主里,从晋国大长公主开始,宗室里,从桓琚现存的最长辈的亲戚万年县公算起,大臣里,把桓琚挺倚重、预备给儿子用的黄赞也加上,隔三岔五总有人被参,不是自己,就是亲戚,要不就是儿孙。

纪申快刀斩乱麻,断完了案连卷宗加口供一起呈给桓琚去看。桓琚边看边说:“啊,凌庆么……小人心性,就这样吧。”富易妻、贵易交,说起来令人不齿,实际上屡屡发生,这是道德也禁止不了的事情。

桓琚没费心去扳凌庆,由于期望不高,所以失望也不大。桓琚心想,那就让纪申收拾收拾凌庆吧,也好让凌庆知道畏惧。都是我之前太惯着他们了,将他们的胆子养大了,如若不知改悔,日后必然没有好下场。

纪申心里急得跑圈儿,面上还是一派稳重大臣的从容得体:“圣人明鉴。”他想给桓琚提个醒,高阳郡王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默默叹了口气,纪申慢吞吞地退出了两仪殿,边走边发愁。【本不是一桩大事,如今两边不肯罢休,圣人知道了也不知会是何反应……】

如果桓琚没心没肺地当成无事发生,那也就罢了,根据以往经验来看,桓琚还是要脸的。临幸一个出身不高贵的女子对帝王而言不是错,宠爱她也没有废长立幼,对于大臣而言这就够了。就是“没有废长立幼”,由此可见桓琚是一个心里有法度很在乎体统的人,这就要坏了。

纪申惆怅不已,不知天子一怒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局面。

桓琚此时感觉还挺不错,十二郎、十三郎被他打发出京,刚走的时候桓琚很是难过了几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难过也淡去了。一个正经的帝王有太多的事情可忙。

如今穆士熙案忙完了,崔颖等人正夜以继日的挖杜、赵这两座大山,一切都步入了正轨,他又想起贤妃来了。拒绝与贤妃见面,连带的都不进后宫,对桓琚而言也是一个煎熬。【还是去见一见贤妃吧,哎,但愿她不要怨我,那样可就让人伤神了,孩子长大了就是要离开父母的嘛。】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桓琚没有注意到,桓嶷已经来了。程为一轻声提醒:“圣人,太子到了。”

桓嶷说话算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来给贤妃讨个人情。桓琚看到儿子,才想起来儿子他妈好像病了很久了自己也没关心梁婕妤只让程为一传了个旨意,便问桓嶷:“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

桓嶷才说:“还是静养为宜,御医说渐渐有了年纪了,是该留意了。儿去看时,见情形尚可。只是……”

“只是什么?”

“贤妃娘娘哭着过去,看起来很为十二郎、十三郎忧心。阿爹,您已经把她的儿子放出去做刺史了,再冷落了她,她的心里难免不安,十二郎、十三郎即使远行,也会担心他们的母亲的。”

他来得正是时候,桓琚一则自己也想见贤妃了,二则没有厌弃贤妃就想贤妃能跟太子好好相处。桓嶷话说得十分漂亮,太子做了初一,桓琚就要给他做个十五。先故意说:“你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顿了一顿,才说:“你关心手足,这样很好。今天看过你母亲了吗?”

“还没有。”桓嶷也看出来了,哪怕真的见过梁婕妤了他也得说没有,得给桓琚提供一个借口。

桓琚不经意地丢下一句:“那一起过去吧。”

桓嶷给桓琚搭了一把手,帮他起身,父子二人携手出了两仪殿,各自登辇往后宫转去。桓琚要给太子面子,就先去延嘉殿看一看梁婕妤的病。梁婕妤要还是住掖庭当她的“梁宫人”,这点毛病也就硬扛着了,多咱扛住了一病不起,不到四十岁死了,也就是一生了。

眼下就不一样了,桓琚问李吉:“脉案、药方呢?拿来我看一看。”

李吉小跑着取了来递给他,桓琚扫了一眼,道:“用药还中平,安心养着就是了也不要总闷在屋里,也要疏散疏散,心情好了病也就好了。哎,三姨呢?你病了她不多来看看吗?”

梁婕妤忙答道:“昨天才来过。”

“唔,她那书写好了没有?很久没给我进了,叫她来,给你讲讲故事,听了一乐,心情也会好的。”

梁婕妤母子俩都看出来了,桓琚的心不在这里,梁婕妤也想跟儿子好好说说话,桓嶷对她点点头,梁婕妤对桓琚道:“妾无大碍,可是贤妃娘娘近来伤心难当,圣人,女人见不到儿子,您再不体恤她,她的日子要怎么过呀?”

【梁婕妤也长进了。】桓琚心疼贤妃之余也把梁婕妤的表现看在了眼里,沉着地点点头:“也罢,我去看看她,三郎,好好侍奉你的母亲。”

桓嶷与梁婕妤送走了桓琚,母子俩交换一个眼色,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一点点笑意。仿佛还是在掖庭的时候,每逢一事,母子间有默契就会这样交换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梁婕妤将头放到了儿子的肩上,笑道:“哎哟,这叫什么事儿呀?你近来吃得怎么样?我看你怎么又瘦了?”

“我那是高了。”

母子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桓嶷又问梁玉昨天讲了什么故事,梁婕妤给他复述。虽是亲姐妹,梁婕妤说话的本事比妹妹差了老远,故事讲得干巴巴的,桓嶷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另一边就没有这么温馨了,桓琚到了后宫,贤妃就知道了,急急地妆扮起来,作一个愁美人的模样。桓琚先去了延嘉殿,后到昭庆殿来,贤妃心里虽不是滋味,却已打定主意要对桓琚提一提梁婕妤母子答应过给她递话。【无论你们说没有,我这样讲总是没错的。】

听到桓琚的脚步声,贤妃缓缓地站了起来,泪珠儿要掉不掉的痴痴看了桓琚一阵儿,桓琚也被她看得站住了,两人遥遥相望。贤妃仿佛突然回过神来,匆匆低下头,盈盈拜倒:“圣人。”两个字在她口中念得百转千回,似有无限情意。

桓琚大步上前,将她扶起。贤妃就着桓琚的手,轻轻偎进桓琚的怀里,叹息道:“真的是你,我不是做梦。”

“当然不是做梦。”

贤妃轻笑道:“几曾想到要见圣人也这么难呢?亏了三郎与梁姐姐答允我,要为我请见圣人,否则圣人怕是不会来了吧?”

桓琚道:“是他们说的。你还好吗?”

“你来了,就好些了。”

贤妃不哭不闹,一派懂事乖巧的模样,桓琚就想起来她的委屈了,主动解释道:“十二郎、十三郎外放是我的意思,他们在京里容易被小人利用,这对他们不好。”

贤妃眼珠子恨得想滴血,但也只是低下了头,哽咽道:“我知道,你总是为他们好的。”【好个屁啊!儿子放得这么远,谁看得到他们?怕不是要人走茶凉?如今已是把太子得罪死了,走了就能活命了吗?然而穆士熙也完了,我要从哪里再找人帮我的儿子?圣人,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就是这样爱我们母子的吗?】

桓琚揽着懂事的爱妃,一扫数月来的阴霾,笑道:“这是自然,我会保护他们的。你呀,不要听信别人的胡言乱语,谁能比我、比三郎更有能力保护他们呢?”

“保护”是一个颇有深意的用词。

贤妃深吸一口气,于桓琚的怀中仰望他:“圣人,别只顾着儿子呀,还有女儿呢?八娘、九娘一天大似一天,你给她们择个好驸马吧。”

“她们?”桓琚被逗乐了,“她们才多大?我还想把她们多留几年呢,且舍不得嫁出去便宜了别家。”

两个公主比桓嶷都小,贤妃就这么着急上火的要把人给嫁了,一定是因为受了刺激。桓琚没把这个当一回事儿。

贤妃却急了:“圣人!你就应了我这一次嘛!”她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想把两个女儿给安排了。穆士熙案发,十二郎、十三郎身价大跌,一时半会儿怕是捞不回来人气了。贤妃还有两个女儿,这就可以有两家驸马,如果驸马家势力不错,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了。再者,万一有什么不测,至少女儿不至于困在宫里落到仇家手上。公主嫁了出去,也就有了几分势力,在宫外也能帮着弟弟们。

桓琚有点哄骗意味地说:“好、好,我想想、我想想,八娘、九娘的驸马,可得好好挑一挑,不能马虎了。”

贤妃研究桓琚十几年了,听音就知道他没有放在心上,也不争辩,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桓琚。桓琚吃不消了,声音也正经了一点:“不哄你、不哄你,总不能今天抓一个驸马,明天就出降吧?公主下降,没有这么草率的。我当正事办,好不好?”

贤妃表情轻松了一点,桓琚道:“这就对了,整天忧心忡忡的做什么?听我的,没事的。”

桓琚与凌贤妃卿卿我我不提,梁婕妤与儿子说了一会儿话就派人通知妹妹,你可以接着送故事书给圣人看了,他现在心情还可以,不怕触了他的霉头。

梁玉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分发汤药,由夏转秋,不少人生了病。无尘观单日说书,双日免费提供简单的汤药。药方是广虚子的珍藏,药材是梁玉跟吕娘子亲自跑到东、西两市买全了的。梁玉要施医赠药,跟家里、师父广虚子都打了个招。

跟家里说,是为了带上家里一起做善事,跟师父讲,是因为她头回干这个事,广虚子的道场年载久,干这个肯定有经验,可以取经。梁玉一脸认真地垂手站着领训,模样儿乖巧极了,皇帝都挑不出毛病来。然而广虚子一想到这个“弟子”胡扯的那些个“丹方”就头疼,她又是想要干好事,不宜阻拦,广虚子索性派了二徒弟去无尘观以防万一。

二师兄俗家姓宗,剃光了头能冒充佛祖,梁玉一直觉得他是入错了行。宗师兄做事勤勉,有他在梁玉省了不少事。托赖梁玉的行动力,无尘观近来招了不少杂役,足以应付川流不息的人群。

梁玉看到这个场面,心情也是好的,笑对吕娘子道:“我觉得今天我是个好人了。”

吕娘子笑得说不出话来。

梁玉翻了个白眼,步下台阶,忽然看到一个年轻妇人自求了一碗药,似乎是打算喂一位等候在一边的老妇人,才站在老妇人跟前,不合脚下一失,药洒了。梁玉见状,亲自盛了一碗给她。两人一打照面,梁玉觉得不大对劲,不知是母女还是婆媳的两人,都细皮嫩肉的,穿的却寒酸,这很不相称,看妇人的手也不像是干活的人。

梁玉干脆蹲地上跟她们聊天:“我看你们像是读书识字的体面人,是吗?”

妇人脸上羞得通红:“略识几个字,哪里谈得上体面呢?”

“你们两位咋自个儿来的?也没个陪的人。”

话一问出来,年轻妇人眼泪落了下来:“炼师……”

“怎、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老妇人有气无力地道:“唉,就剩我们两个啦。”

“怎、怎么了?”

两人一起哭了出来,药也吃不下去了,梁玉赶紧伸手把碗接了过来:“别哭别哭,咱慢慢儿说。”

两个妇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出了缘由穆士熙案,桓琚要严惩。落崔颖手里的人好点,只要真没问题,崔颖能给你查明了,然后就放心。落到卢会、何源之流的手里,他们唯恐自己抓的人太少、打得太轻,恨不能把结党的案子办成个明天就要杀进皇宫自己当皇帝。

不但如此,还乐意构陷,没干的也要说是你参与了,要不怎么能是“大案”呢?不是大案,他们就不算是“侦办大案”,岂不是不够风光?

老妇人的儿子就是个倒霉催的被牵连进去的,他跟穆士熙都没有什么瓜葛,是穆士熙的一个下属的儿子,与老妇人的儿子认识。在穆士熙事发前两天,他俩在一起喝了一场酒。接着被另一个酷吏王道安给审出来了,将人一锁一拿,关起来一打……啪,没打死,放回家治了几天把钱花完了,死了。办丧事儿,把能典当的都典当了。

梁玉将碗放到了地上,直起身来,轻声说:“别哭啦,你们住在哪里?一老一小的也不方便,我叫人送你们回去吧。”

“就、就在南源寺里。”

“寄住寺庙?”

“嗐,原就买不起京师的房子,先赁间屋子住的。”

【现在没了男人,连民宅都住不起了,往庙里寄住?穆士熙的案子,起头在我呀。】梁玉心里滋味难辨,轻声道:“那里还有什么家什么?派人去取吧,以后就住我这里吧。我有事给你们做。”

有了这个事,梁玉今天这个“好人”也没能打卡成功,沮丧无比。【京城他娘的真不是随便谁都能玩得转的,一不小心就牵连了这么多,我先前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谁能想到,一封伪造的书信,死的不止是穆士熙,还有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呢?穆士熙该死,若不是用了诡计,他们如何惨,我都能说问心无愧,如今却真是有愧的。阴谋这东西,真不该碰。】

婆媳俩还给她嗑头感谢,梁玉心中有愧,招呼了吕娘子将二人扶起来,安置好了,派人去取行李。都安排完了,梁玉才对吕娘子说:“这可怎么办呢?我真是缺了大德了。”

吕娘子宁愿自己忏悔,也得安慰梁玉:“那是酷吏造的孽。呃,接着发药吧,多做些事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安慰到效果并不好,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阵,一齐说:“半道上改当好人,真难。”

两人对望一眼,分别走向了两口锅,硬着头皮接着分药。分到一半,梁婕妤派来传话的人到了。梁玉问了梁婕妤母子的情况,给了赏钱,心里却想,还是算了吧,高阳郡王能收手才怪呢。他不收手,一准得再给皇帝添堵,谁知道是不是下一刻惹怒了皇帝,这个时候拿着笑话书给皇帝看,不是找打呢吗?

“不过凌庆也真是奇怪,照说能爬到现在这个地位,他不该这么挨打不还手的呀!”梁玉小声嘀咕。

人最不经念叨,她才念叨了一声凌庆,吕娘子就神色怪异地走了过来,耳语道:“三娘,凌庆也是个狠角色呀。”

“怎么?”

吕娘子道:“就在刚才,有人拦了卢会的马,给他递了份状子,告高阳郡王。”

“哎哟我的娘啊!”梁玉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得拖多少人去死啊?真的是卢会?不是纪公也不是崔颖?”

吕娘子站直了身子,摇摇头:“要不怎么说是个狠角色呢?真的是给卢会,那是一个不怕办大案的主儿,抓个偷羊贼能审成个谋大逆。”

“咱们还是多准备点金创药、跌打膏吧,咱们还能再招几个人呢?”梁玉无奈地说。

她现在怕的就是这个事,穆士熙一案了结之后,不少人家破人亡。梁玉那个庄园就是拣这个漏拣来的。拣穆士熙的漏,她心安理得。遇到刚才那一对婆媳,她就笑不出来了。

吕娘子道:“那怕也救不了几个人,这回,是个大案子。”

“什么案子?”

“诅咒。”

【那不就是巫蛊吗?】梁玉放下勺子,拖着吕娘子进了后宅,她有点乱,得跟吕娘子好好捋一捋。

两人坐稳了,吕娘子才低声说:“一准是凌庆干的,告的是当年高阳郡王当年的事。三娘想,高阳郡王在外头十几年了,现在翻出旧账来,究竟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

“诅咒什么?”

“唉……传闻是做了场法事,求神仙保佑,圣人能看中他让他做亲王。”

因为两人想过这方面的阴招对付凌家,梁玉还认真研究了一下这方面的问题。反正呢,就她现在读过的有限的史书来看,历史上凡是闹这两个字儿的,就没有能活的,牵连也会非常的广!

而对于此类案件的判罚,她也翻过“即于祖父母、父母及主,直求爱媚而厌咒者,流二千里,若涉乘舆者,皆斩。”【1】

第73章 一片缟素

卢会没有辜负大家对他的期望, 他打算办一场大案以显自己之能。大家都是以审案起家的,凭什么崔颖就有个“崔老虎”的绰号, 而他们就是阿猫阿狗呢?崔颖每每看到卢会, 眼神都有些轻蔑, 这也让卢会很在意。卢会打算挑战一下崔颖在酷吏界龙头老大的地位。

郡王!诅咒!大案!

天意啊!让这个大案子落他手里了。

不过这是一个郡王涉嫌诅咒的案子,卢会没有那么大的权柄,他得先上报, 要征得桓琚的同意才行。卢会没有丝毫的迟疑, 接完了状子, 把告状的人扣了下来, 转身便去宫里向桓琚汇报了。

与此同时, 崔颖把手上的案子结一结尾,也看起了告凌庆的那一张状子。内容平实易懂,除了开头渲染情绪之外, 通篇就只有一件事情,铺子主人与凌庆原是熟人,凌庆杀熟来了。事情涉及凌庆的出身必然会有一些阴私之事, 崔颖就只爱破个案,对人家被窝里那点事没有兴趣。

虽然出发点不太一样,崔颖与纪申却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就事论事,断案官又不是三姑六婆, 没事去说人家的是非长短。

崔颖打算写个奏本, 先参凌庆一本, 再该转案子的转案子, 皇帝让他接手他就接手。

卢会的人先到,桓琚听了他的汇报之后非常的重视:“高阳郡王?”

“是。”

桓琚回忆了一阵儿才想起来这么一个人,疑惑地道:“他?”高阳郡王当年是随大流支持过桓琚的,功劳不大,所以桓琚一时没想起来。桓琚本能地厌恶巫蛊诅咒等事,想起来这是谁之后,一掌狠狠地拍御案上,火气从脚底往上冒,升到了眉毛上又停住了,火苗没有蹿出脑袋。

【是因为当年一点点功劳,就想过份索取吗?】桓琚最讨厌这种居功自傲的人了,萧司空尚且让他不快,何况高阳郡王?【等等,震慑一下,人心畏惧,废后也就没那么难了。】

桓琚算盘打得很精,酷吏用好了是真的很方便。

“给他个教训。”桓琚这样说,他没打算依法杀了高阳郡王,只要不是谋反,宗室一般不用死。

卢会却将这个“教训”当成了桓琚默许他去办案!好嘞!干活喽

卢会伏地领旨,声音发颤地道:“臣一定为陛下办好此案!”

“去吧。”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桓琚的情绪并不高,他还在为废后的事情犯愁。与萧司空算是达成了协议,废后仍然不是那么容易的,杜皇后占着大义名份,即使没有萧司空,没有结党,朝臣里支持废后的人也不多。

下一锤子该落在什么地方呢?桓琚默默地想。

桓琚最后决定,要把自己的老岳父,正牌子的那一个,给弄下去!打定了主意,他对程为一道:“宣崔颖。”

崔颖的奏本刚刚写完,程为一到御史台宣他了,崔颖袖着奏本跟程为一到了两仪殿,一手领任命,一手交奏本。桓琚接了过来边打开边问:“这又是什么事?凌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