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庆在这方面的消息不算很灵通,高阳郡王拜访的亲友里就没有一个跟凌庆走得近的。直到高阳郡王走完亲戚,凌庆才知道这个事。【他四处散播了些什么吗?他对人说起我什么了吗?】一想到这些,凌庆还能看出年轻时标致模样的脸就因恐惧而扭曲了。
他以为已经洗掉了所有不堪, 现实告诉他, 并没有。甚至在他自己的心里, 这件事都没有过去。
凌庆将自己关在房里, 直到掌灯时分都没有出来。他的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着几十年前的旧事,想凭借着自己的才艺和机灵赢得贵人的青眼来摆脱乐户的生活, 不想遇到了一个爱“人才”的郡王“才”也爱,“人”也爱。
他一直都知道, 像高阳郡王这样的人既无法令鸡犬升天, 也不可能只宠爱他一人。他陪侍高阳郡王也就只有一个目的既然反抗不得就趁着还有宠爱, 多攒存些资本,等郡王厌倦了的时候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钱也有了,设法脱了贱籍,娶一房妻子, 生几个孩子。让自己的孩子不用过与自己一样的生活。
天不遂人愿。前世的孽缘, 他对郡王曲意相逢、拼命的攒钱、尽力与各色人物周旋, 不合与郡王的宠姬同命相怜、由怜生爱,约了寻机一同逃出府去。直到东窗事发,他几乎是光着身子被逐了出来,他心中的妻、未出世的子,都死在了府里。
凌庆发出了压抑而不甘的低吼,蜡烛的火苗在泪眼朦胧中糊成了一片桔红色。
【不能想,不能想,不能再想那些个事!想想现在,对想想现在。】
凌庆这才惊觉时间又过去了大半天,这种时候越早应对才越能扳回局面。凌庆举起袖子来擦去了眼泪,起身将门拉开,大步走了出去。
整个凌家都在等着他出来说句话。由于梁满仓寿宴上萧绩与凌光殴斗的关系,凌家的晚辈们也略知道一丝旧事,却没有将这件事与高阳郡王联系在一起。因此都不知道凌庆突然这样反常是为了什么,担心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连饭都没有心情吃了。
【十二郎、十三郎出京,难道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凌光往下都这样想。
凌母看了一眼不明就里的儿女们,比什么时候都忧虑。儿子们不算傻,但也没有什么大才,两个女儿一个在宫里,一个就是凌珍珍,凌珍珍现在还像一抹游魂似的。竟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显得可靠。
凌庆在庭院里站了一阵,转身对随从的小厮吩咐一声,又回到了房里。不多时,他的妻子来了。
凌母非常担心丈夫,急着回房走了一头的汗。靠近了凌庆才轻触一下凌庆的衣袖,低声说:“你……”
烛光在凌庆的脸上打出几片阴影,凌庆对妻子道:“要早做打算了。”
“那要怎么做呢?”
“要将孩子们送出去,不能都折在京里。平安无事了再接回来,一旦有事,他们还能远远的做人。”
凌母吓了一跳:“就坏到这个地步了吗?高阳、高阳……”凌庆的表情让她不敢将话说完。
凌庆道:“让珍珍带着大郎家的容官先到城外的庄子上去,五郎陪着他们。其他人分批走,一旦势头不好,不要回来,不拘去哪里,只管逃!”
“你别吓我,这……顶多是丢个脸,怎么就到这样了呢?”
“丢脸?我怕是要丢命的!那个畜牲跑了十几年,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十几年前害怕的事他现在就不怕了吗?他这是要回来拼命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凌庆忽然失笑,“当年我哪配与他相提并论,现在竟是‘你我’了,我也不算白活这一遭了。去,就照我说的办。”
凌母也是染缸里打滚出来的人,凌庆说到这个,她就明白人心的险恶了。越是亏欠别人、对不起别人的人,就越想要受害者去死,只有受害者死了,加害的人才能睡得安稳。
这是真的你死我活!
抹抹眼睛,凌母道:“好,我这就去安排,就是珍珍这个丫头……”
“跟五郎说,要是珍珍再犯拧,就不用管他了,只管带着容官跑。要是容官也保不住了,他就自己跑,我凌家不能断绝了。”
“哎。那娘娘呢?外孙呢?”
凌庆颓然地道:“他们不是我能安排的啊!我倒想管,管得了吗?他们总是圣人的儿子,高阳郡王能对他们做什么吗?”
凌母咬咬牙:“我这就去办。那咱们留下来的,要做什么呢?”
“盯着高阳郡王!”
“盯他有什么用啊?”凌母终于抱怨了起来,“他哪是一个人?‘母夜叉’一家子,‘螃蟹’一窝子,都是阴谋诡计的高手。还有‘凡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插手。怕不早做好了连环局呢。”她也管徐国夫人叫母夜叉,螃蟹说的是晋国大长公主。
凌庆炸雷一样的吼出了声:“那你还不快去办?!”
凌母让小女儿、小儿子、大孙子连夜收拾好包袱,明天天一亮就换上一辆朴素的小车,直奔到城郊的一处小庄园上去。儿子孙子没有异议,凌珍珍这里遇到了麻烦,她不肯走!
凌珍珍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天真穆士熙没了,贤妃就安生了,最大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并没有!【萧郎,你说我阿姐无法再生事便从此太平了,可你没说十二郎、十三郎会被发配出京啊!】
凌珍珍悔恨极了,那是她的外甥,那么可爱的两个孩子从此与京城的繁华无缘,一下子失去两个孩子,阿姐要多么的伤心啊!可是,现在怎么办呢?跟圣人说,穆士熙是她出卖的?那有什么用呢?岂不是坐实了穆士熙确实不怀好意?
【萧郎,你在哪儿啊!你给我一个解释啊!】
不问到个解释她就不想走,她一定要问一问萧度,这是怎么一回事。
凌母也没了耐心,直接给凌珍珍的侍女下了令:“给她收拾东西!”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也舍不得她在家里受苦,更不希望她听到丈夫的旧事。还是先塞到庄子里吧,真是把她惯坏了。
“凌家送子女出城了?”第二天,几处同时这样发问。
第一处是高阳郡王,他回来就是干这个事的,听完就笑了:“哎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逃到哪儿去啊?”
第二处是大长公主,高阳郡王的信件一来,她也盯上了凌府:“怎么那一窝子优伶还想留个‘少康’吗?”【1】
第三处是无尘观,吕娘子要跟梁玉一起做好人,旧时的线可一条也还没断,她布置内线反而比上面两位更早一些。听了就笑了:“着急忙慌的把几文钱藏兜里,就怕输个精光。他们没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上牌桌吗?”梁玉道:“咱们别管这事儿了,你在凌家那线也小心些吧,当时咱们做的事都得收拢一下了。”
“他们不知道是我,哎,也是,还是把这线给断了吧,留着也怪没意思的。”吕娘子也相信高阳郡王此来是要报复的,一个郡王,跑出去十几年,能没点怨气吗?不趁这个机会把凌家彻底踩死了,高阳郡王死了都怕有人把他揪出来鞭尸呢。而论起原因来,不过是“风流罪过”四个字,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无论如何都与咱们无关了,”梁玉很看得开,“高阳郡王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他一时行乐,凌庆半辈子就砸进去了。只要别连累到三郎,我管他去死呢?他是郡王,凌庆就要被他玩弄,圣人是皇帝,他就得跑,跑无可跑就得回来拼命。无边富贵,无限杀机啊。”
当初那种迎着杀机而上的“富贵险中求”的心已经没了,吕娘子将“无边富贵,无限杀机”品了又品,叹道:“三娘这话说得太对了。”
梁玉摇摇头:“不是我说的。算了,别管他们了,是非曲直的,就算断出来了,我又能做什么呢?怎么牙人说有庄田可买了?”
“是,得谢谢崔老虎他们。”
一句话就把什么事都说明白了,这群人称酷吏的家伙办案,多少人家破人亡?哪还保得住什么田产呢?有罚没的、有被勒索的、有为拿钱买命有贱卖的、有变卖了凑路费上路的,什么情形都有。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下手买得到,以梁玉现在的身份,勉强倒能分口汤喝。
“那行吧,就穆士熙他们的田庄吧,吕师精于此道,还请教我。”
吕娘子笑道:“穆士熙的产业我只怕三娘是买不起的,我们还是别一口吃个胖子了吧。”
梁玉也笑了:“好,听你的。明天我去宫里看阿姐,回来咱们就办这件事。”
梁婕妤一直就养着病,梁玉进宫的频率也高了些。李吉又凑上前来出主意:“三姨何不就在宫里安安稳稳住几天呢?昭阳殿、昭庆殿都会这么干,徐国夫人快把昭阳殿当成自个儿家了,贤妃娘娘怀胎生子的时候,她亲娘也进来陪了好几个月呢。”
梁婕妤道:“你又不安心了,住什么住?她们两个糟心成这样,现在要轮到我了吗?”
梁玉忙问:“又怎么了?”
李吉缩着头答道:“圣人不许贤妃娘娘见外人了。”
梁玉道:“圣人那是在保她。”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也响起来:“圣人那是在保她。”
梁玉抬头一看,李淑妃出现在了门口,与梁婕妤一同起身:“淑妃娘娘。”
李淑妃瞥了李吉一眼:“聪明过头了可不好。”将李吉压得缩到一边,才与梁婕妤寒暄几句,又说梁玉:“我本还担心你们不知所措,现在就放心啦。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出头,圣人心里不痛快呢。”
姐妹俩一齐答应了。李淑妃摇头道:“你们不知道,将有大事发生了。”她将二人拉过来,低声说了高阳郡王进京的事情。梁婕妤还不知道这事呢,听完脸色煞白:“我的亲娘!”梁玉也低声说:“我们并不敢参与这样的事情。”
李淑妃直起身来,在两人手上各捏了一下:“看到婕妤还能行动,我也就放心了。走了。”
梁婕妤道:“三娘,你代我送送淑妃娘娘。”
梁玉依言而行,陪李淑妃走到殿外,李淑妃登上步辇前对梁玉道:“什么都不要做,圣人在做了,不要与他抢。”
“是。谢娘娘教诲。”
李淑妃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梁玉从李淑妃那里也得到了“静观其变”的建议,就坚决地执行了下去。从宫里出来,先与吕娘子说了宫里的事情,吕娘子也说:“圣人果然是偏心呀。这样贤妃就被摘出来了,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无从得知,也就不会参与,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可人儿。”
梁玉道:“贤妃恐怕未必能体会圣人的苦心。”
吕娘子忽然说:“牙人那里给了我一份单子,三娘挑一挑,有合适的就买下来吧。”牙人给了几处价格合适的产业,吕娘子打算在能承受的价格范围内再挑哪个物美价廉。
梁玉一怔:“哦,对对,不管这些,不管这些了。看房子看房子。”拿起单子挑来选去,也只得一处小庄园,意外的收获却是又相中了一处在京中的房舍。
两样都买下来,梁玉觉得赚大发了:“这都能秋收了呢!白得了一季粮食!”说起秋收来,她两眼都发光,一路上口说手比,连过冬的准备都安排下了,看得吕娘子直乐。
打趣一句:“真是个好当家的娘子!”吕娘子续道,“先看看地方,中意了就去将地契、房契都过了户吧。早办完早安心。”
“好。”
当天,两人乘了车,将挑中的地方看了看,庄园还算满意,房舍有些缺陷,又将单子上的其他房舍看一看,决定买另一处。次日就去办交割。
次日早起,枝头喜鹊闹得很欢,注定这不是太平的一天。
梁玉与吕娘子去办书契,这两处因辖区不同,是两个衙门在管,先过户了庄园,再去过户房子的时候,发现京兆衙门聚集了老大的一批人在围着看热闹。
只见男女老幼都有,都带着一副“想看又不敢看,捂着眼睛从手指缝里偷看”的模样。梁玉也不讲究,跟吕娘子两个站在车上,踩着老徐坐的位置居高临下去看,老徐在一旁拢着马,生怕二人摔下来。
梁玉与吕娘子互相搀扶张目望去,只见一群约摸七八个衣黄褐色布衣的人跪在阶前,男女老幼哀哀痛哭。在他们的中间是一架简易的单架,就是两根扁担上捆了幅布,上面放着的是白骨!
人死如虎,虎死如泥,怨不得那么多人都有点不敢看。梁玉与吕娘子面面相觑,感觉自己好像遇到了什么奇案。人骨的颜色不是纯白,而是带着土色,整具尸骨并不完整,少了点肋骨指骨之类的零件。梁玉眼睛好,看到了那个骷髅头,天灵盖上好像被打破了。
吕娘子将她扯了下来,低声说:“看起来像凶杀,回去好好诵篇经。”
梁玉也低声说:“吕师,我这道士,度牒是买的,念经怕是不灵。”
桂枝挤了出去,不多会儿又挤了回来汇报:“三娘,我去打听过了,说是一大早就过来喊冤了的,必要纪大人亲自接状纸。说别人接都不敢信的。那是……凌家的亲家。”
【来了!】梁玉心头一沉,十有八、九是高阳郡王出招了。她知道“凌家的亲家”是怎么一回事,吕娘子早就打听出来了,不过当时她认为这事对凌家的伤害并不大,在这上面做不出什么大文章来。离家的时候,吴裁缝跟她说过,不能一口咬死的就别撩,她也就遵从了这个教诲,不浪费这个精神。
然而高阳郡王出这一招绝不会是随便撩撩,他一定有后手。一个郡王,他能做的肯定比梁玉要多得多。当这个郡王还是个另类的“当事人”的时候,事情的走向就更难以预料了。
姚家人看起来也很有分寸,并不一开始就宣扬凌庆的过往,只拿自己女儿说事。桂枝轻声说:“说是,一家子好容易攒了点钱,要迁个坟,先前嫁出去的女儿虽然嫁到凌家并没能埋进凌家的坟地里,就想自己把女儿迁出来,移棺的时候发现脑袋是被打破的……”
非常完全美的说辞,但是梁玉很怀疑事情的真假,十七年过去了骨头是不是原来那个都得存疑。无论是真是假,凌家都脱不了干系。一个深知底细的“亲家”在审讯过程中会说出什么话来,真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
“坏了!”梁玉对吕娘子说,“纪公岂不是要被放在火上烤了吗?高阳郡王真是可恶透了!”
纪申是什么样的人?必然不会徇私枉法,真的查了就会成为高阳郡王手里砍向凌家的刀,桓琚再克制,怒气也得分一缕给纪申享用。梁玉急出一身汗:“快,去朱雀大街。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才散朝,拦住了,一定要给他提个醒。”
虽然纪申肯定不会回避这件事,可有个准备也是好的呀!
几个人像偷了豆子往洞里钻的老鼠一样嗖嗖钻进了车里,老徐娴熟的架着车从围观人群中撤出。才拐上朱雀大街,就看到纪申骑着马来了。梁玉道:“老徐,挡他的路!”
今天朝上的事情又不大顺利,纪申思索着对策。桓琚执掌天下这么久自有过人之处注意力集中。穆士熙案闹得这么大,居然也没耽误了他接着锤杜、赵两家。杜、赵两家并不好锤,能做正经皇后的外戚,本身就有势力有名望。
当年对付太尉的时候,不止萧司空出了大力,不少宗室或多或少支持着桓琚将权柄收回来。杜皇后的娘家、舅家也是摇旗呐喊间或给对方添堵的,造舆论声势这些人是功不可没的。人家的势力半是凭积累、半是凭努力,皇后小功以上亲还在“八议”之列,还有各种减刑。哪怕用了酷吏,到现在都没有把杜皇后从宝座上锤下来。
纪申猜到了桓琚的想法,为太子清理障碍不能说错,杜、赵两家不法的事情也是不少的,但还是那句话“他该死,但不该这样死”。散朝后又跟桓琚争了两句,还是没能把桓琚掰过来,纪申忧心忡忡。
他骑的是匹温驯的骟马,纪申自可在马上想事情而从来就没有摔下来过。今天纪申握着缰手由着马自己把他驮回京兆府衙,却差点掉了下去,因为突然有一辆车拦在了他的马前。纪申身材微胖,动作也圆润,好容易控住了马,问了一声:“突然闯到街上来,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梁玉在车里道:“看到京兆府衙门前一堆骷髅,好吓人。”
声音很耳熟,纪申驱马凑近,梁玉听到声音也挑开了车帘:“纪公,事情不妙。凌庆原先的亲家告他们家来了,说他儿子凌光头婚的娘子是被他家害死的。”
纪申面色凝重:“多谢炼师。”
“别走!靠近点!”
纪申又凑近了一点:“炼师还有何事?”
“凌庆跟高阳郡王有丢人现眼的情谊,高阳郡王进京了。”
纪申何等的聪明,知道事情不大好办。却不能表露出担忧,低声道:“多谢炼师提醒。”
“我知道拦不住您,您有事别自己扛着,多些人扛多点办法。”
纪申笑笑:“好。衙里有事,某先告辞。”
梁玉探出头去,目送纪申胖人胖马奔去府衙,小声对吕娘子道:“我讨厌高阳郡王。”
吕娘子也小声说:“我也讨厌他!”
“真想告他的刁状。”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吕娘子道:“还是先记个仇吧。”
梁玉说道:“吕娘,咱们还是多探听一下这个案子吧,我担心纪公。”
“好。”
纪申比梁玉的经验要丰富得多,从梁玉提供的信息里也知道此案难办。他办起案来却不慌不忙,先是安抚了姚家人,收了他们的状纸,又把骸骨当作证据先敛回衙内,再将百姓劝退。又问了姚家人的住址,发现住的地方有些混乱,便先拨出一处京兆掌握的空房子出来让他们暂时居住很巧的是,这正是梁玉给史志远后来又被京兆当作无主空屋回收的那一处。
接着,纪申将这件案子卷宗梳理完毕,然后堂而皇之地发签去拿凌庆父子了。皇后的亲戚在“八议”、贤妃家就没有这个优待了。
一时之间,京师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京兆府。
知情者心知肚明的幕后黑手高阳郡王则没有出现,他拍拍屁股,跑到南山去了。他竟把在南山里好大一座庄园改成了清修的道场,自己也做个道士的打扮,然后在庄园里夜夜笙歌。
第71章 纪申断案
前几天, 走亲访友完了, 高阳郡王就对亲友们说:“老啦, 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胡闹了,徜徉山水之间修心养性,不亦乐乎?”
亲友们何其诧异高阳郡王居然改性儿了?再一打听, 合着不在京城里花天酒地,就是这位仁兄的“收敛”了。然而他说得也对, 一个郡王, 跑乡下庄子上过“田园生活”而不在京城里享受繁华欺男霸女等着被御史参、被京兆找上门, 确实算是个“清逸隐士”了。
大长公主等人哭笑不得, 连晚辈们都目瞪口呆,多少等着看他与凌贤妃同归于尽的人都想:看样子他是死不了了, 顶多龟缩在南山道场里“隐逸”, 凌家怕是要被他给玩儿死了。
“这事儿啊, 长安公说得好。”
说话的这个是丰邑公主,她正在无尘观里跟梁玉喝茶闲聊。丰邑公主是桓琚的长女, 二十来岁年纪, 几年前就由父亲择了驸马出降到了杜家,丈夫是杜皇后的堂侄。丰邑公主本人对对婆家的门第挺满意, 对与婆家的相处并不满意。
以晋国大长公主这个模板来看,丰邑公主的个性也差不离,可两位的婚姻生活却完全是两个模样。杜家不敢虐待公主, 皇后的娘家、名门望族, 也拘束得丰邑公主颇不自在。杜云又不似萧范那样会约束自己, 公主的架子放在那里他也不自在。杜云就借口两人还没个儿子,他总得有后,于是纳了几个妾。理由是充分了,丰邑公主面子上过不去了,她讨厌看到杜云那张脸,行,你爱你的小妇去吧!【叫我用别人用过的男人,你们做梦?姓杜的还不配叫我给他生孩子!我看你们怎么死!】
她跑去养面首了。
面首的队伍也别具特色,除了英俊的书吏,丰邑公主还养了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儒释道三教汇萃,文物昌明。高僧与道长天天斗法,以向公主布道、排斥他教为己任,堪称修行界的楷模。
丰邑公主面首都养了,别的事儿也就不在乎再多做几桩了。成天不着家、不跟公婆一块儿住,那都是应有之义。原本她跟梁玉还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物,到近来杜家也挨锤、凌家也倒霉,梁家反而是最稳的一个,丰邑公主就到无尘观里来听书。
何况梁玉是一个挺招人喜欢的人,丰邑公主跟梁婕妤说不到一块儿去,跟梁玉闲扯倒能扯出一篇子来。她说上句,梁玉能引出下句来,丰邑公主心情忒好。
这不,她上句说完,梁玉就接了下句:“哦?他怎么讲的?”
丰邑公主倾诉的欲-望得到了满足:“长安公说,‘他妻也娶了、妾纳也了、儿子生了、孙子有了,没有宠妾灭妻,也没有废嫡立庶。既不谋反作乱也没有祸国殃民,更不曾将家业都挥霍完,还能给子孙剩下不少,活到七十岁还脑筋清楚不用汤药培着。算得上宗室里叫人省心的了。’三姨听听,这话对是不对?”
梁玉心里厌恶着高阳郡王,然而听了这个结论,也怔住了:“这个说法……居然……没什么毛病?”真是见了鬼了!高阳郡王这样儿居然还不能算个贱人?
丰邑公主道:“可不是。他们呐,心里都在嘀咕着,万一阿爹恼了,还要替高阳郡王求个情呢。”
梁玉奇道:“高阳郡王这样就能脱身了?”
丰邑公主道:“当然啦,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儿么。只要他别把底都掀了,大家面子上过得去,能接着装傻。无论是处分,还是别的什么,都得有一个能说出去的理由。他能有什么把柄啊?认真数下来也就是削点封地、罚个俸禄、放到边远州郡。”
高阳郡王自己跑外边十几年还活蹦乱跳的,这点事对他而言根本是毛毛雨,还不用担心以后再有凌家给他背后捅刀。即使流放,目的也达到了,只要分寸拿捏到位,他是不会有任何损失的。
见到梁玉惊奇的样子,丰邑公主笑得前仰后合:“哎哟,看到三姨真是令人开心。三姨才来京城没两年,过得久了就知道了,就是这个样子的。咱们就看个热闹呗,事发之后甭往阿爹面前凑,别被迁怒就得啦。”
“公主说的是。”
丰邑公主笑完了:“书也听完啦,天也不早了,我也得走啦。三姨,下回新书来了……咦,等等,有抄本吗?给我来一本。”她突发奇想,笑得很暧昧。
“有。阿蛮呐,取一份抄本给公主带回去。”
丰邑公主食指点着下巴,暗想:【他们三个,哪个念故事好听呢?谁念得好听,就叫他睡前念给我听。】儒释道三家,诵读都是基本功,丰邑公主开发出了一个新的游戏项目,拿着抄本迫不及待地走了。
梁玉就没有她这样的生活情趣了。
梁玉绝了惹事生非的心之后却发现,日常生活里要忙的事情绝不比作妖要少。宅子办契书的时候被姚家告状搅了局,还得再去办。买来的庄园也近秋收了,这是她第一次执掌一个庄园,也需要了解一下情况。再有为冬天舍粥作准备,还要囤一点米,又有冬衣、药材等等事情。即使不操心梁府里的事,无尘观也够她忙的了。
何况她还得读书!
丰邑公主登车离开,梁玉随后也与吕娘子坐上了王福驾的车,再去办房契的事儿。王福原是梁府的车夫,前阵儿被老徐给抢了生意,此时拿出一身的本事来,将车赶得稳稳的。吕娘子在车上小声说:“三娘还是担心纪公?”
“我想,好人应该是不蠢的,只是有些手段不愿意用罢了。应付这件事,他应该有办法,可就怕他太实在了。”梁玉没有否认自己的担心。如果是宋奇,她就丁点儿不担心,宋奇比纪申可滑头多了。
吕娘子道:“圣人还是明白的。”如果让她想,她只能想出来把姚家交给酷吏去审这样的好主意,但是这一定不是纪申会干的事。唯今只有希望纪申有办法、桓琚真的是个明君了。
车特意在京兆府衙绕了一大圈,梁玉暗中观察,只见京兆府一片安静祥和,连围观的人都没有几丁,昨天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今天却好像被所有人都遗忘了一样。
师生二人心事重重地去办房契,文书极其客气:“何劳炼师亲自过来?”一般人家办这种文书,都是底下人办,了不起最后让主人家画个花押。梁玉道:“本就应该这样的。”便不再多言。文书麻利地给她办好,又说:“炼师不须纳租税。”这就是有度牒的出家人的好处了。
梁玉揣了房契也并无喜色,给吕娘子使了一个眼色,吕娘子便问:“昨天过来看到门口围了好些人,就没有进来,可知道是什么事吗?”
文书是个三十来岁、丢到人堆里就认不出来的男子,笑道:“衙门里还能有什么事呢?小民多了,就是喊冤的,审案是大人的事情,我可不知道。”顺手将笔一搁,笑吟吟地伸展了胳膊,做了个“请”的姿势。
梁玉忽然问道:“这府里人人都像你这样维护纪公的吗?”
文书一愣:“当然。”
梁玉释然一笑:“记着你说的话。”
文书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试探地问:“炼师,可是有什么事……”
梁玉摆摆手,与吕娘子大步走出去了。这就对了,整个府里当然得维护纪申,不然还像话吗?
这股快意跟随着梁玉回到无尘观,又被站在老君殿里的袁樵放大了。梁玉提着衣摆跑了过去:“小先生!”
袁樵眼角余光瞥了瞥左右,脸上维持着冷漠,点点头:“嗯。”手却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来给梁玉:“给,拿去读。我写了注了。”
袁樵近来自思,他让梁玉读书当然是对的,读经史也没有错,但是读出什么来就有问题了。同样的书,有人读出大义,有人看出诡计。不是书不好,不是读书的人不好,乃是不加引导就把她丢进这最渊博、最需要注释的书堆里,是一种不负责任。
每天自己过来教她读书是不现实的。袁樵征得了母亲、祖母的同意,每天拿本《论语》,自己裁了纸条写旁注夹进去粘在页边。拿出教儿子的架式,试图用最浅显的语句去解释、去引导。【叔玉读书也不过一年,比大郎读书的日子还短呢,我不该苛责,该好好帮她。】一本书让他夹成了三本厚,写完就给梁玉送来了。
这是一个足以让严中和哭爹喊娘的厚度,梁玉抱着书,笑问:“这么热的天,揣怀里,热坏了吧?小先生来点冰饮?”
袁樵心里头都要点得断掉了,现实里的脖子硬得像铸铁都不会左右转了:“不、不了,我、我还得抓了严中和回去。”
“啥?!我怎么了?”一个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
袁樵与梁玉一齐看向大殿门外说曹操曹操到,严中和来了。他常年累月逃课,每每被袁樵给捉到,好歹是养出来一点警觉。今天看到袁樵,他想先溜为敬的,千不该、万不该,逃走之前多看了那么一眼,只见袁樵进了无尘观,顿时好奇心起摸了过来。
【不对呀,他怎么进去了?】在梁玉的计划里,无尘观渐次开放,外面是书场,借着书场的人气,第一重、第二重都已打开了,第三重的老君殿还是香客止步的,不是梁玉的熟人不让进。
没多会儿,梁玉也回来了,严中和心道:不能够吧?他俩有什么秘密吗?
严中和百爪挠心,好奇已极,悄悄地跟了进去,继而被逮了个正着。被逮到了,严中和也不慌,笑嘻嘻地问:“你们两个做什么呢?那是什么?嘻嘻,好厚一本,都是……诗么?”可算被我拿到把柄了,叫你们再追债!他故意在诗字前停顿了一秒,内容空白让人自己去填。
梁、袁二人既能叫他负债,就不是他能够拿捏的。梁玉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将书递给他:“你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