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怒气冲冲的话脱口而出,原本是还想要说傅明华已经敢指责祖母,却没想到她话音一落,傅明华借机便又行了一礼:“既然无事,孙女便先告退了。”
说完,傅明华转身便走。
她出了白氏屋门,便听到屋里白氏恨恨将茶杯砸到了地上的响声传来,滚了几圈。
白氏夹杂了怒火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来:“反了天了!”
傅明华微微一笑,才离开了。
第二日进宫见崔贵妃,白氏都借故未见她。
崔贵妃仅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诃子裙,那兜儿堪堪包裹住她丰满的****。
宽大的宫装袍极薄,崔贵妃的胴体在广袖轻纱的薄袍之下,若隐若现的。
这位风华绝代的贵妃娘娘维持着高贵而雍容的仪态,容光焕发、妆容精致,仿佛燕追的事儿没对她造成任何的影响似的,反倒之前迎接傅明华的静姑愁容满面的模样。
七月的时节蓬莱阁的池中荷莲开得正好,轻风送爽,带来一阵阵荷花的清香。
崔贵妃微笑着吩咐静姑让人送些吃食上来,还握了傅明华的手笑:“今日膳房中折腾了一道冰皮凉糕,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她的身段丰满,手也是软嫩滑腻,但却十分冰凉,似是没有半点儿温度一般。
静姑知道崔贵妃最近心情不佳,体贴的带了人站得远些,留了位置出来给这两人说话。
宫里虽然搁了冰盆,但崔贵妃却似是坐不住,诺大的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都亏了你来宫中陪我。”
崔贵妃有些感叹,“自追儿出事,这宫中向来捧高踩低,如今人人都盼着能离这蓬莱阁远远的,似我如瘟疫一般,各个都急着去那边。”
她含了笑意,目光指着承香殿的方向,眼中却是冰冷一片。
傅明华任她拉着出殿,崔贵妃的力道十分大,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救命的浮木般,死死握着她,像是深怕傅明华将手放开了。
满池荷开得正好,但却没了赏这满园景致的人。
周围静姑等站远了些,崔贵妃虽仍是笑着,但眼泪却是滑落了下来:“我的儿。”
她之前保持着仪态,此时靠抓着傅明华,眼泪便顺着她仍貌美的脸庞缓缓滴落下来。
这些日子傅明华都能感觉到长乐侯府白氏等人给她的压力,更别提宫里的崔贵妃了,怕是人人都在等着瞧她的笑话。
若燕追一出事,嘉安帝必会迁怒于她,哪怕是背后有崔家在,但世家大族与皇权是相忌相防。
要是燕追真正出事,怕不用嘉安帝开口,不等崔贵妃出事,崔家便会送另一个为崔贵妃固宠的女儿进宫来。
傅明华任她握了自己的手哭,让她宣泄心头的难受。
燕追出事,最伤心的怕就是她。
嘉安帝的儿子实在是太多了。
难为崔贵妃之前还维持着雍容华贵的风姿,不露半点儿憔悴模样。
“鄯州传来急报。”
崔贵妃流了一阵眼泪,神情看着便好得多了。
这蓬莱阁是她的地盘,当着静姑等人她是不能哭的。她是这宫中的主心骨,若她都垮了,怕是这阁中众人更是要人心惶惶。
但崔贵妃也是有压力的,尤其是不好的消息接二连三传进洛阳,崔贵妃表面虽然仍是沉着稳重,不露丝毫慌张。
不过被围在鄯州的是她最为有出息看重的儿子,她心中也是急火如焚的。
今日看到傅明华,才忍不住有些失态。
傅明华捏了帕子,替她轻轻压了压眼角,崔贵妃宣泄了一番,便镇定了许多。
“皇上在宣政殿处理军政大事,连着几日都未进後宫了。”
她微笑着,跟傅明华说话。
“吐蕃那边出事了,禄东赞兵分三路,两路拦住益州将士,一路则途经鄯州前往嘉裕关。”
崔贵妃神情平静,却吐出了这样一个消息来。
大唐最担忧的事情就是这一点,但这会儿众人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吐蕃与回纥一旦勾结,对于燕追来说情况便更加不善。
若是突厥也与之联盟,怕是整个大唐江山都要受到祸害。哪怕最终结果大唐能平息叛乱,但燕追被围困于大屯城,怕是回不来了。
最重要的是,战乱一起,这天下怕是又要重新洗牌。
至少对于大唐皇室、天下百姓来说,都是十分不愿意看到那样的情况。
到时百姓流离失所,也不知得经历多少年后,天下才会重新归于一统。
在这样的情况下,燕追领兵出征于嘉裕关,不论他是不是为了抵御回纥,但在朝臣百姓心中,怕是都会恨他入骨了。
哪怕他就是侥幸不死,若事情当真落得那样地步,他又怎么还敢回来?
崔贵妃伸手压了压鬓角,手指都在轻颤。
“事情始终是瞒不住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中带着颤粟,唇角抽动,带了些绝望。
“皇上怎么说?”
傅明华倒是十分冷静,问了她一句。
崔贵妃听了她这话,似是有些意外,眼神迷蒙的看了她一眼,眼睛还微红。
事到如今,嘉安帝虽未下令发落她,但怕也只是没抽得出手来。
这样明朗的情况,崔贵妃不相信傅明华看不出来,但她却仍旧这样问了。
“你觉得皇上会怎么说?”
她微微一笑,但笑容却带了凄凉与死气。
“不过无所谓了,追儿若是回不来,我也是无牵无挂。”
燕骥虽然是她所出,但自小被抱养在太后膝下,与她并不亲近,倒是与太后亲热有加。
若皇上真要杀她以平朝臣百姓愤怒,崔贵妃也不用担忧小儿子将来,至少有太后护着,做个闲散王爷是能行的。
“只是我不甘。”
她实在是不甘心,她的儿子如今还被困与大屯城,生死不知,洛阳城中对他却是流言蜚语。
容妃等人讥讽的眼神,刺耳的话,每当传进她耳中,便更增添了几分崔贵妃心里的不安。
“我不甘心。”
第二百三十章 知情
她手上用力,将傅明华紧紧握住:“我想让我的追儿好好活着,哪怕再差,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想要他回来,这太子之位,不要也…”
傅明华单手将她环在怀中,崔贵妃身躯颤抖,额头靠在她肩上,很快她肩上衣裳便湿了一片。
“殿下不会有事的。”
不知为何,傅明华十分坚信这一点。
她的态度像是感染了几分崔贵妃,渐渐的,崔贵妃也冷静了下来,半晌之后才从她肩上抬起头来,握了帕子压眼角:“元娘,你是个好孩子。”
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又平静了下来:“若追儿知道你现在表现,一定喜欢。”
傅明华握了握崔贵妃的手,她想了想又道:
“希望承你吉言。”
“娘娘,明华并不是宽您的心。”
傅明华看了崔贵妃一眼:“不瞒娘娘说,出事之前,殿下仍令人传了书信过来。”
哪怕信中没有运筹帷幄的自信,但也绝对没有陷入困境的斗兽绝望之感。
“更何况殿下的性情,您应该是清楚的,他绝对不会打无把握的仗。”
崔贵妃神态脆弱,似是一根汪洋大海中无依无靠的浮萍,听了她这话眼中渐渐涌出希望来。
她小心的想着搓辞,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给崔贵妃听,稳稳她的心。
“朝中众臣,甚至您都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殿下在益州时便与吐蕃打过交道,他能不知道吗?”
这样的道理,崔贵妃懂,朝臣能懂,傅明华不相信燕追不懂。
他若明知而故为,必然是有所依恃的。
只是身在洛阳,对于鄯州形势所知不多。
崔贵妃听了她这话,精神一振,果然一扫之前的疲惫失落之色,目光渐渐也有了神采。
“你的意思是…”
她问了一句,傅明华就道:
“我怀疑殿下无事。”
梦里的燕追娶的是魏敏珠,镇守的也并不是鄯州,而是前往了幽州,并没有发生前往鄯州,领兵出嘉裕关的事儿。
‘傅明华’郁郁而终时,他正春风得意,任的是幽州牧。
正是因为如此,梦里的情景与现实并不相同,傅明华也不能将话说死。
她这样一宽慰,崔贵妃果然眼中就露出希望之色来。
“如今就是看皇上是什么态度,娘娘可曾求见过皇上了?”
傅明华看着崔贵妃,问了一句。
崔贵妃点了点头。
儿子出事的消息传进洛阳的那一刻,她就急匆匆的赶往宣徽殿,求见嘉安帝,想求嘉安帝令益州发兵,前往营救燕追。
崔贵妃看了傅明华一眼,眼中露出痛苦之色:“可皇上并未见我,倒是黄一兴出来了,说是让我回来,说皇上自有安排。”
说到这儿,崔贵妃眼中神色冰冷:
“道是皇上已经令人传了信,前往兴元府以及凤翔府,着令简叔玉以及郑王燕简发兵,解大屯城之危。”
崔贵妃冷笑了两声:
“简叔玉狼子野心,又怎么可能会救我的追儿?”
尤其是在吐蕃与回纥结盟之后,双方两面夹击,简叔玉等人怕是只求自保,又怎么还会出兵相救?
到时必是百般推脱。
在崔贵妃看来,嘉安帝不肯见她,便已经摆明态度了,却偏偏派了黄一兴出来与她说这样的话,不就是让她死心,表明大唐没有要拨益州兵力前往大屯城的意思么?
“皇上那样多儿子,又怎么会在意我们母子?”
崔贵妃紧紧咬着嘴唇,那牙齿都要陷入了娇嫩的唇瓣之中。
傅明华眉心紧皱,崔贵妃还在说话,她却无暇顾及了。
脑海中将这一条条消息分析整理之后,以往还觉得困惑的地方,此时倒如拨开云雾。
崔贵妃语气凄然,她伸手将崔贵妃反手握住:“娘娘!”
她突然开口,使崔贵妃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之后,崔贵妃愣了一愣,却见傅明华微笑着,脸上露出笃定之色:“殿下不会有事!”
此时说这话时,她十分认真,并不像是之前还不敢确定的模样。
崔贵妃听了这话,忙就问:
“此话何解?”
傅明华不答反问:
“娘娘先跟我说,皇上是不是当真派了黄公公,与娘娘说让您先回去,说皇上会下令使兴元府、凤翔府调兵前往支援,以解殿下之困?”
她的眼神十分认真,少女的神态带了一丝隐隐的逼人之意。
崔贵妃不由自主的便点了点头,认真回想之后,十分肯定的道:“确实是这样说的。”
她又将当日黄一兴与她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次,末了才道:“事关追儿安危,当日我一连追问了黄一兴好几回,他都是这样说的。”
“绝对不会有错!”
崔贵妃看傅明华没有说话,又补充了一句。
傅明华便笑了起来。
“殿下绝对会平安归来。”
她伸手提了提衣领,又将披帛拉得更高。崔贵妃听了她这话,既喜且疑,不由催促:“此话怎讲?”
“殿下性格,您最清楚,计多胜妖。”
傅明华这话说得崔贵妃心中稍安,又觉得口干舌燥,刚刚大悲之下又哭又说,此时喉中干得厉害。
但她却不愿打断了傅明华的话,让静姑等人送水来。
只得强忍了喉干的感觉,以眼神示意傅明华接着往下说。
“此次殿下领兵出征嘉裕关,追击回纥于大屯城,反倒中了回纥埋伏,而遭葛逻禄可汗围困在关外。”
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太反常,不符合燕追性格。
“外头的人都传言殿下是贪功冒进,可在我看来,却又不一样。”
崔贵妃眼神更加急切,伸手将傅明华握得更紧,点头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而到如今,皇上却并没有反应。”
哪怕朝中已经有人在开始上窜下跳,希望皇上能在这个多事之秋,立四皇子燕信为太子,大赦天下,以使民众转移注意力,可是嘉安帝到了如今,却并没有反应。
“有时候,没有回应反倒是最好的回应,”傅明华说到这儿,顿了顿:“我怀疑殿下此次出征之举,皇上是早就知情的。”
她这话一说出口,崔贵妃登时便微张了嘴,显然是十分吃惊的模样。
第二百三十一章 分析
“若是之前,我还不敢肯定,可此时娘娘您既然这样说,我心里便有七八成把握了。”
傅明华将崔贵妃的手摊开,以指尖作笔,在她手上轻轻的画:“大唐建立之后,将天下分为十道,共设三百六十州府,一千五百五十七县。”
她娓娓道来,神情平静,语气温和。
不知为什么,崔贵妃原本慌乱不安的心,听到她温柔轻细的声音,渐渐便被抚平了。
崔贵妃抬了起头来望着她看,她已经十五了,眉眼已展现出美貌。
与当年的谢氏样貌颇有几分相像。
可谢氏之美,似塘中的荷莲,清淡典雅,却又使人只可远观,不敢亵玩。
但傅明华的美,如春时的小雨,润物细无声。
她低垂着眼,认真的在她手心中画,一头长发半挽了些起来,余下一半则以丝绳捆在中间,垂于她左侧胸前,眉目如画。
既有少女的妩媚与美貌的外表,又有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稳与智慧。
这样矛盾的综合,使燕追注意到了她与旁人不同的地方。
“而在这十道之中,陇右道被左右夹击于吐蕃与突厥之间,阻止吐蕃与突厥勾结。”她似是并没有发现崔贵妃那一瞬间的恍神,仍细声解释:“朝廷视这双方为祸患,但又对此鞭长莫及。”
内忧外患之下的大唐,尚未得到休养生息的充足时间。
她顿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沫,显然是说得口干舌燥了,嘴唇都微微有些发干:“征战之后,许多地方十室九空。”
大唐的建立,是踩着不少尸骨才堆积而成的。
人口的锐减,使得大唐兵力并不是十分雄厚,虽说以精兵驻守各个重要州,“但时至今日,朝廷都是守多攻少。”
而番邦环境恶劣,子民皆兵,又早就觊觎关内山河,狼子野心,人尽皆知的。
要说嘉安帝对于这样的局面,心中没有什么主意打算,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容忍将自己安危,仅交到鄯州与益州镇守的兵马之上。
尤其是在剑南道上,有兴元府简家这样一个威胁在。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上就是有心将危机剪除于摇篮中,怕是也得先谋而后动。”
大唐当初建国之时,出众的将领不是去世便是老了。
哪怕是如郭九忠一般仍存活于世的,大多都老得只剩当年的荣誉了。
后辈子孙中虽然也有仍进军中的,但都难成气候。
鄯州之重,使得嘉安帝不敢将镇叛乱、除番邦的责任轻易交于任何将领之手。
一旦将领得到了完全指挥兵马的权利,当初陈朝时节度使权势高于君王,而不受调控的情况便有可能再一次发生了。
“可是殿下就不同了。”
傅明华细声的开口,燕追是嘉安的儿子,相比起将兵马指挥大权交给旁人,显然嘉安帝更加相信自己的儿子的。
说不定此次燕追出征,他与嘉安帝之间还有什么私下的谈话,但那就不得而知了。
崔贵妃皱了眉,原本慌乱的心因为她说的这些话,渐渐的就更是平静了许多。
只是她仍有些不明白:“那为什么元娘说,皇上没使黄一兴出来与我回话,你还不敢肯定追儿还活着?”
傅明华之前所说的一切,都是她的推测。
虽说可以使她安心,却未必能使崔贵妃信服。
“我向娘娘问了几次,娘娘都十分肯定的说,当时黄公公与您说的话是:‘贵妃娘娘还是快些回去吧,夜里风大。皇上近来忧心国事,十分繁忙,担忧娘娘,便请老奴前来,心中是记挂着您的。至于娘娘所求之事,皇上心中已有主张,已发了急召前往兴元府,令君集侯与郑王爷立即点兵前往嘉裕关了!’。”
傅明华一字不漏的将刚刚崔贵妃所说的嘉安帝身侧侍监第一人黄一兴的话说了出来,崔贵妃点了点头,傅明华又接着道:“娘娘也知,君集侯有不臣之心。”
她微笑着,抬起了头来,手指尖却按在了刚刚在崔贵妃掌心里画着的兴元府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