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阶惊得一把握住他的手指:“侯爷,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字?”
她深藏在心中的秘密,他何处得悉?
他松下手指,看着她笑:她以这个字压倒舅母身边那些才女,如此出彩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带她去淇水之前,什么都查过了,她是第七个孩子,她又喜欢写这个字,他如何会猜不出来?
他的手一分分凉了下去。
他知道她的事情其实很多,只不过他都没有说起过。
他知道,他的心思就算一点儿也不说,他的绿阶依旧会很爱他。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门口传来侍者、医师们惶恐的声音,刘彻终于不顾疫病的威胁,来看他的将军了。
霍去病感到越来越难以呼吸,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挣扎,他喘着气对绿阶道:“让我…一、一…”
绿阶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停在门口又回头看过去…
——今生今世,这是与他最后一次的对视了。
他们彼此都很珍惜。
绿阶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霍去病压抑着胸中的闷痛,不令自己失去这最后凝望的机会。
刘彻正在快步向霍去病的屋子走来,卫青、赵破奴也都在他身后。
“哐——”门被打开,绿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她出身卑微,从来没有资格正面直对这些大汉朝权势威严的男子;她安于现状,也从没有想过要在他们面前有所表现。她看着皇上,手在身后轻轻一带,门锁便被她扣在了手中。
“侯爷想一个人休息。”她没有向着天子跪下来,因为跪下来就挡不住那扇门。
“给我滚!”刘彻暴怒了,这个小女人她要干什么?她竟敢阻拦一代君主去看望自己的爱将吗?
绿阶仿佛不知道害怕,反手悄悄将门锁住,捏到钥匙,这才慢慢跪下来:“侯爷…”
刘彻一把将她推开,她算什么?!
皇上上前去开门,手推在门上却推不开。卫青和赵破奴同时上前要将绿阶扶起来,绿阶已经在刘彻身边重新跪好了。
“钥匙呢?”里面是病人,刘彻不能去撞门,满腔的怒气都冲着绿阶来了,“把钥匙交给我!”
他走过去将绿阶的手一把抓起来,那枚青铜钥匙果然就在她的手心里,刘彻一把捏住她的腕骨,要从她的手中将钥匙取下来。
绿阶死死咬着牙齿不让他取,刘彻也疯狂了,一定要从她手中取出钥匙来!
两相对峙了一会儿,刘彻使力气咔地一捏。卫青吃惊地看到绿阶的食指被皇上扳断了骨头。
“绿阶,将钥匙交给皇上。”卫青只能劝她,绿阶痛得浑身都在乱抖,却决不松手。
不给…不给…
霍侯爷要一个人安静地上路,谁都不能去打扰他。
绿阶以自己剩下的四个手指握那钥匙,直握到手指变形:在侯爷离开之前,她绝不会让任何人打开他的门。
因用力,钥匙的钝口竟然刺破了她的手指,血如细流一般不断滴下,刘彻哪能沾染这种女子的血,只能松了手。
皇上站在霍去病的门前,一拳捶在墙壁上。
卫青也无心再打圆场,仰面站在皇上背后,天上有孤雁飞过。赵破奴哭得泪水直流,早已跪倒在绿阶的身边。
绿阶将钥匙护在心口,既不哭也不说话,定定地盯着裙子前的木板地。
手上的血还在不住地流,她也没觉得。
突然,她的手一松,手中的钥匙当啷一声落在地板上,刘彻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抽泣之声。便有宦官将绿阶落在地上的钥匙拾起来,擦了擦血迹插入钥匙中。
门开处,刘彻已经不必进屋了。
他的骠骑将军,已经永远平静了。
皇上失去霍去病,十分悲伤。
在茂陵为他造墓,他要他的爱将生生世世陪在他身边。其墓上方以山石垒成祁连山状,以彰军功。
皇上对霍去病是有过猜忌的,霍去病对皇上也是有过质疑的,所幸,在一切政治矛盾爆发之前,霍去病就带着漠北二战未得实现的遗憾,早早离开了人世。
刘彻万兵易得,一将难求。
漠北二战没有成行,十万玄甲玄衣的匈奴士兵,成为了霍去病葬礼的仪仗。
霍去病确实只活了二十多岁,可他却不朽了两千年。
如此的人生境界,悲耶喜耶?
见仁见智罢了。
第一结局的番外
没有霍去病的长安城,依旧是长安城。
城墙巍然,官道阔然。
城池里,鲜衣怒马的长安子换了一拨又一拨,在长安城的官道边,也能够留下无数神采飞扬的背影。
只是,如今的长安城,多了一些风花雪月的旖旎,少了几分铁血金戈的干练。
没有霍去病的战场,依旧是战场。
烽火连天,铁骑奔争。
年轻军人们依旧在大汉朝的黑盔红纱下幻想着军功报国,侯位加身的瞬间。
只是,如今的战场上,少了一份高歌猛进的悍然,多了几分战场魂灭的感叹。
那不败的天骄退出了战场,战场上不时出现拉锯战般的血肉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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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阶照旧生活在霍府中…这里已经不是大司马的府邸了,冠军侯国也已经在三个月前因继承者霍嬗薨而被皇上除了国。
她曾经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可也是如今人们口中最不幸的女子。
三个月前,嬗儿随皇上去泰山封禅。这本是多么令人荣耀的事情,皇上一无随从,带着年仅十岁的霍嬗带着司马相如临死手书的《封禅书》,踏着泰山的清烟风云,怀着虔诚东临绝顶,以观沧海。
归来后,那百般恩荣于一身的孩子,莫名因风寒感染,最终不治而离开了他的母亲。
今日天气晴朗,绿阶是在嬗儿夭亡后,三个月来第一次走出霍府。
她的形容冷落消瘦,裹在一件灰鼠皮的青莲滚边风裘之中,面色清苍淡白。
官寺区的霍府门庭,早已稀冷无人,那些门吏属吏也早早被绿阶打发回了家中,她对皇上道:“臣妾府中空虚,外臣并属吏在府中也没有什么用处。臣妾恳请独留府中,还请皇上恩准。”
霍府并不很大,绿阶每天都跟明月一起将全府上下一起打扫一遍,然后晨钟暮食,过着一天天同样的生活。
曾几何时,这样终身枯老于此,是她最心仪的归宿。
绿阶站在霍府门口,此处的青石板上因常年无马匹走动,早已不需要有人拿着湿布蹲着擦地了。前天刚下过一层雨,润润地透出一层青绿之色。
青石板上响起得得的马蹄声,绿阶转过身向着官寺大道望去——
战马铁蹄,大氅飘摇,似有恍惚,那个人又归来了…
来的只是赵破奴。
绿阶垂下不经意间已水雾迷蒙的眼:“赵将军。”
赵破奴下马站在霍府门前,他来的次数不多,单独来了往往也不进霍府中去:“属下这几日将去楼兰,夫人若有什么事情,可到府上问采儿。”
采儿就是他的夫人,这些年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么些年,他看见绿阶都自称“属下”。
绿阶微笑:“这里挺好,赵将军费心。”
每一次他要离开长安有战事都会来看她,每一回都让她有事情找赵夫人。绿阶一个人生活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求别人的?她知道他的心意就可以了。
绿阶站在门口与他略说了几句,便回府中去了。
赵破奴依然在霍府外呆站了一会儿。
赵破奴这几年也起落了好几次,两年前,他因一小事得罪了皇上,刘彻翻脸无情之下,借口他未缴纳足够的酌金,而将他侯位革去。所以这一次去楼兰,驱除河西之地的骚扰,对他而言特别重要。
站在将军的府门前,他似乎可以汲取到某种力量,助他西行不误军功。
起起落落,这就是大汉朝的用人之道。
在跟随霍将军的日子里,他永远浑身充满了信心的;现在的他面对大战,心里却装满了忐忑之感。
赵破奴一个人站了很久,才转身上马,离开了此处。
他知道,卫山、徐自卫、复陆支、伊即轩那些霍军旧部也都会来此处相约聚会,在将军的府中,他们方能够找回当年雄阔浑放的英雄气度。
听着黑木铁门在身后扎扎关起的时候,绿阶的眼里只有了自己的府第。
很久很久以来,长安城未央宫、大漠匈奴族、河西走廊…所有的这些事情,与她已经没有了关系。自从三个月前…从此她也了断了与这个城池的关系。
绿阶的右手,因为侯爷离开之时,她与皇上争夺钥匙被皇上折残了食指,已经不能够做出像样的针线活儿。
她为了嬗儿,硬是令自己的左手在两年内与右手一般儿的灵巧。
自元狩六年之后,她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着嬗儿转,曾经以为这是一个她可以付出一生心血的孩子,原来,这个孩子也会这样轻易地就离开了。
明天她打算回淇水,李芸娘现在还没有跟郑云赫有什么进展,特地写信让绿阶过去,姐妹俩做一个伴儿,蕊儿可以多一个心灵手巧的娘。
他们这个朝代对于女子还是比较宽松的。
绿阶估摸着自己只不过是要回乡,又不是要改嫁,大约没有人会太多在意。她一直没有离开这里,只是为了嬗儿。
她的嬗儿…
从泰山归来,还没有回到长安,就走了。
皇上为嬗儿谥号“哀侯”,将他厚葬。
特地为他做了一首《思奉车子侯歌》:“嘉幽兰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华斐斐兮丽景,风徘徊兮流芳。皇天兮无慧,至人逝兮仙乡。天路远兮无期,不觉涕下兮沾裳。”
绿阶看着刘彻,他确实是满脸悲痛之色,似乎出自真心。绿阶看了他许久,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
她转过头,叹了口气,大约,嬗儿和他父亲一样,都只是寻常病死的吧?毕竟,她亲眼见到过,那个强得似乎能够翻转天地的男子,就这样一个人走了。
皇上对于卫氏一族的打压已经鲜明地不再作任何掩饰了。据说皇后卫子夫连皇上的面都见不上了。偶然见上面,皇上也不容她说话。
后来,主持乐府的宦官李延年,借着一首“北方有佳人”的曲子,将自己的妹妹李妍送入宫中之后,李夫人日日承专宠,朝朝沐天恩,皇后更是成为了椒房殿的弃妇。不久之后,李夫人有了身孕,坊间传言此女终有一日能够替代卫子夫的地位。
平阳公主见皇上宠信嬗儿,也曾求过绿阶,让嬗儿在皇上面前说说太子刘据的好话。
嬗儿不过是个垂髫小儿,皇上再宠信又哪容一个孩子说话?反而,让他觉察出太子与皇后的不安。
太子在皇上心目中已经不堪入目了。他性格温恕恭谨,在气势张扬的刘彻心目中,这是缺乏王者风范的懦弱之性。
为了安抚后宫,刘彻假惺惺地对卫青说:“太子据为人敦厚,性情沉静,这是能安天下而不令朕忧愁烦恼的好事。他们不必有所不安。”
卫青将这些话传给太子与姐姐,希望他们安定心思,于是太子又常以皇储的身份,劝诫皇上莫要东征西讨,减少与外族的战事。刘彻却说这是为了天下安定,将一个平稳江山交到太子手中。
话是这么说,这些年,皇上征南越,伐高丽,不断开辟新的疆场。
西北的匈奴以外,楼兰、止善、小月氏等西域小国,他也不肯停下征讨的步伐。
大汉朝常年处于战事之中,穷兵黩武之下,中原百姓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生活在困苦病寒的边缘线上。
太子刘据看在眼中,每每以顾念民生为由规劝皇上,都遭到了皇上的厌弃,父子关系越来越陷入了僵局。
如此过了一年,皇上宠爱的李夫人,虽天香国色令皇上深爱,奈何薄命,生了一子之后便早早去世了。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教红颜见白头,反之亦如此。
据说李夫人病逝之前,始终不肯以病容见皇上。皇上因此对她念念不忘,答应她,在她死后给她父兄以荣贵。
此时,大汉朝因为连年挫败匈奴族,对于西域各国的道路已经得到了开通,多方小国都前来朝拜,他们看到大汉朝的玉池金都、绫罗绸缎、丰盛筵席,均称赏不已。
其中有一个小国家叫至兰,他们的使者告诉刘彻,在隔绝大漠之中,有一个名叫大宛的国家,约有三十万国众,国力还算富饶。他们因水草罕迹,道路隔绝,而不曾派使者前来大汉朝朝拜。但这个国家出产有天马血统的汗血宝马,被国王收藏在贰师城内。
刘彻乃是爱马之人,此事勾起了他当年驰骋豪迈的记忆,当即决定要去大宛求天马。他派了数千壮士,打一匹金马,远涉荒漠而去,也算是有些诚意的。
可惜,大宛国的国王自恃与汉朝边境遥远,双方很难开仗,加之汗血宝马稀贵罕有,便悍然拒绝了刘彻求马的心意。
刘彻大怒,又正好要给李夫人之兄李广利立军功得侯位,便以十万雄兵给李广利,封他为贰师将军,跋山涉水,轻骑过沙漠,准备讨伐大宛。
十万铁骑出长安的时候,绿阶根本就没有去看这个热闹。
皇上一意孤行走出这一步,大宛之战耗费了大量国力,仅仅是为了几匹并无实战意义的宝马,这样的战争还有什么正义可言?
她只看到征兵征马,白鹿皮币,皇上一系列的举措,征走了更多民脂民膏,毁坏了更多的家庭。
元狩年间的辉煌壮烈,全民抗匈的情景,已经不复存在了。
绿阶明天便打算离开这里了。
她看到霍府门边,明月正带着几个家奴打行李,将一些箱笼等物搬上马车。
此处已经没有什么军士护府了,只有几个用惯了的家人在帮忙做事。绿阶昨日便将打发他们的俸银都发放了,这个霍府之中,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明月如今也做了娘,张军士升了军职,在北军中效力。
明月是要随着丈夫留在长安城里的,皓珠前些年也出嫁了。绿阶一个下人都不带,对她而言,去淇水是去过普通人的平常生活,她也喜欢那样。
她转过身对外面道:“明月,将膳食传到此处来。”想了想又补充道:“拿点酒来。”
元狩六年后,她连祭奠都不曾祭奠过他。
她总不认为他已经走了,她任性地让自己相信,他不过是又有了仗要打,所以暂时离开了长安城。她封闭了一切在长安城的社交,只不愿听见他们口中的“景桓”二字。
他那么年轻,那么强壮,那么…爱她,怎么会有什么谥号呢?
今夜她的心情不同了。
如今,她连嬗儿都失去了,还有什么不可以面对的呢?
逃避了六年,今天她要跟他喝一杯酒。
她和他喝过安神的小纯酿,她和他喝过皇上的御酒,她也和他一起喝过匈奴的烈酒,今天她请他喝,她自己酿的果酒。
她在屋子里摆放出一案小小的酒菜,还有三付碗筷,霍侯爷的最大,嬗儿的最小,碧玉筷子上还连着细小的金链。
绿阶拔开泥封,将自己酿的果酒倒入三个青铜酒爵之中。
“皇上驾到——”有家人来传报。
霍府许久未曾接过驾,皇上因侯爷临去被绿阶挡住了最后一面,心头大概一直厌恶她,即使想见嬗儿也都是派了人将孩子直接接走。
绿阶站起来,霍府的家人刚传报完毕,眼前红黑一片,金光灼灼,皇上已经从前堂来到了内室。
绿阶跪了下来:“臣妾恳请皇上移驾前堂,臣妾更衣即来。”家常素服,内堂面君,多有与礼制不合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