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会爬树么?”

含光看了看自己身上太后赏赐的胭脂罗裙,继续干笑:“我,不大会。”春光很好,自己不用趴在树上锦上添花了。

“哎呀,那怎么办。”

含光立刻道:“公主,我哥哥江承影,在宫里当差,公主派人将他叫来,他是神箭手。”

永宁立刻捂着心口:“不要射它。”

“不是射猫,是让哥哥用弹弓射那树杈。”

永宁哦了一声,回身对柳公公道:“速去叫人。”

不大功夫,承影来了,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英气勃勃,风神俊朗。他望了含光几眼,目光灼灼。

含光心里百感交集,同在宫里,见一面却如此不易,万分感谢胜雪和公主。

承影手里拿着一只铁弹弓,对着胜雪所在的树杈,一颗弹珠发出去,嘭地一声,枝杈猛一摇晃,胜雪喵的一声就往回跑,承影又是一颗弹珠,追着胜雪,只见哧溜一声,胜雪跑到树干上,眼前一道青影闪过,承影蹭蹭几步凌空一跃,接力踩了几下树干,便将胜雪抓到手里,然后轻飘飘落到了地上。

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永宁怔怔的看着承影,微微红着脸,接过胜雪。

含光赶紧对承影挤了挤眼睛。

承影走到她跟前,还不及开口说话,含光就苦巴巴道:“哥哥救我。”

承影手握刀上,急道:“他对你怎样了?”

“我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非要让我记起幼年的事。你赶紧回去对爹爹说,让他装病,然后我好回去照顾他。我在宫里快憋死了。”

承影欲言又止,最终道:“好,你等我消息。”

含光望着承影的背影,心里依依不舍。

过了几日,含光却等来一个让她做梦都想不到的消息。

第 22 章

那日下午,邵六把含光叫到太液湖边,说承影找她。

含光兴冲冲赶去,远远看见湖边柳烟袅袅,一个高挑的身影负手立在树荫之下,一湖碧水,两岸青绿,承影俊逸得像是画中之人。

含光满心欢喜,到了跟前就问:“爹怎么说?”

她只等听他的好消息。承影望着她低声道:“他说,眼下京城尚不安定,他身居要职,不能为了私事而欺君罔上。”

含光满心的欢喜期待被冻成了冰,咬着嘴唇,委屈的说不出话来。父亲明知道自己最怕受约束,却不肯撒个谎给自己一个回家的借口。

承影有些不忍,又道:“爹说你安心在宫里住着,不会有事。”

含光撅着嘴不吭。

“含光,还有件事——”

“什么事?”

承影迟疑了一下,道:“柳家,不知为何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含光一愣:“真的?”

承影点了点头。

含光极为不解,在承影下落不明的时候,柳同仍旧坚持一女不得二嫁,眼下承影圣眷正浓,柳同为何如此?

“好奇怪啊。”

承影道:“我也觉得奇怪。”

两人站在湖边沉默了一会儿,含光悻悻道:“你去忙吧,我回去了。”

承影目送含光离去。素青罗裙款款随风,她的背影窈窕婀娜,渐行渐远。他明知自己不该庆幸柳家的退亲,但那一味不为人知的喜悦却充沛在心胸之间,悄然氤氲。

含光沿着湖边的柳荫慢慢踏上清波桥,徐徐步下台阶,一抬眼便见到一行人拥着一道明黄身影朝着清波桥而来,含光一时避之不及,只好硬着头皮下桥,迎上去施礼。

“你们退下。”

霍宸挥了挥手,身后的几名内侍立刻退散到数丈之外。

霍宸上前两步,扶起含光,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正想去看看你。”

“皇上政务繁忙,不敢劳皇上惦念。”

含光恨不能转身跳进太液池潜水而去,虽是青天白日,可是单独面对他,她总是不由自主的紧张。他和往日已经不同,贵为天子,可以为所欲为。比如眼下,他堂而皇之的握着她的手,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她抽了两下却抽不出来,再一用力,便见他眉头一蹙,似有不悦之色,她不敢硬来,只好忍着。

“方才我见到承影,你是来找他的?”

“是,他对我说,柳家退亲了,皇上,我想出宫到柳家问问究竟。”

含光眼巴巴的望着霍宸,盼他恩准。

霍宸却眉目淡雅的笑了笑:“不必了,回头朕再赐他一门更好的亲事。”

含光一时无话可说。她总觉得柳家退亲无缘无故,必有内情,是否与霍宸有关?但细看他的容色,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一味的深沉宁静。

霍宸站在柳荫下,眯起眼眸眺望着平展如镜的湖水,自言自语般说道:“那一日,朕重回宫中,带着承影等人从这清波桥去安泰殿,被秦照岚率人截住清波桥两端,危急之时,虞爱卿领人赶到解围……那一日,这湖水都染红了。朕当时便想着日后怎么封赏这些人。虞爱卿和承影自然好说,就是你,让我颇为苦恼。”

说到这儿,霍宸转过头来。柳荫下他笑意盈盈,眉眼间的温柔堪比太液池的湖水。含光恍然被淹在水里一般,没有微波荡漾的惬意,一心急着上岸。

“我不要封赏。”

“我一定要好好赏你。”他语气坚决,握着她的手,也用了几分力气。

含光忙道:“皇上,林御医想必此刻已经到了,我先回去了。”

霍宸松开手,笑了笑:“嗯,你去吧,等那一日想起来往事,来告诉我。”

含光匆匆回到安泰殿,林晚照给太后请过平安脉,正候在后殿正堂。

一见他,含光顿觉嘴苦。

吃过药,扎过针,含光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林御医你可千万及早将这病治好,不然……”

林晚照抬头瞥了她一眼。

含光心一横,豁了出去:“不然,我就求皇上赐婚,这样你给我瞧病,可是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想起方才,霍宸的眉眼与笑意,她陡然觉得紧张。

林晚照腾的一下脸红过耳,手里的银针盒子也被打翻了。

含光忍着笑正色道:“反正林御医就看着办吧。”

林晚照趴在地上捡起针,提起药箱,慌慌张张道:“虞小姐,我明日上午再来。”

说完,背着小药箱落荒而逃。

含光噗的笑出声来,笑完又重重叹了口气。

一夜春雨潇潇,翌日醒来,满庭落红。

林晚照这一次来,却是先施针。药煎好之后,他端到含光面前。

含光拿起汤匙尝了一口,好似和平时味道不同,便抬起眼帘想问一问。

林晚照的神色看上去很紧张,和平时淡漠的样子截然不同。

“林御医,你怎么了?”

林晚照慌忙移开眼神,“啊,没什么。”

含光问道:“这药怎么和平时的味道不同?”

“我新加了一味药。”

含光笑道:“你是被我昨日的话吓住了吧?”

林晚照脸色一红,低眉不语。

“我昨日一时急恼,和你开了个玩笑。今日不同往日,你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也不再是虎头山的女匪。”

林晚照收拾好药箱,仍旧低着眼帘,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虞小姐的病我自会竭尽全力。”

自从林晚照添了一味药之后,含光经常嗜睡,而且多梦。这日,她从午后直睡到下午日落半山,醒来之后满身是汗。

含光坐在床上好一阵神思恍惚,方才梦里的一切,是真是假?

她静静的想了许久,走出房间,叫来写春,问道:“我想晚上请邵公公来这里喝点酒,宫里可允许?”

写春怔了一下,说道:“宫人禁酒,不过小姐身份特殊,邵公公又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我去问问。”

写春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出了后殿,过了许久才回来。

“小姐,方才我去见了邵公公,他说晚上过来请你喝酒。”

含光点了点头,眯起眼眸看着庭院中的几片落红。

天色渐渐晚了,宫里上了灯,遥望开去,便如广袤黑海之中泛出的星星点点渔光……

邵六果然如约前来,还带了一壶酒。

含光笑着站在廊前:“邵公公,里面请。”

她让写春和映雪在桌子上备了几碟小菜。

邵六也不客气,倒了两杯酒,对着含光一举杯:“今日怎么想起请我喝酒?”

“皇上一心想让我忆起旧事,可是年岁久远,吃药施针也没什么成效,我想请邵公公讲些闲云寺的事,或许我能回想起来。”

“哦,闲云寺里的那些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邵六喝了几杯酒,便对着含光说了起来。

渐渐,两人将那一壶酒喝尽,含光迷迷糊糊的望着眼前灯下的人影,心想,原来那梦里的事,竟然都是真的。

邵六的声音渐渐像是一团雾气,飘渺涣散,含光闭上眼眸,长长叹了口气。

恍惚之中,身后有个人靠了过来,对着她耳边说了一句:“你喝多了。”

含光心里想说我没喝多,然而身子却轻了起来,仿佛是被人抱起,裹在一团温软之中,那团温热像是被阳光晒过的棉絮,舒服之极,她抱着那团温热蹭了蹭,过了一会儿,却又偏过头去,用手挡开了,太热,她想要凉快些。

一念之间,好像是夏日的风拂起了衣衫,肌肤骤然凉爽了许多。

第 23 章

翌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含光睁开眼眸,头疼身困,慵懒无力,像是在无边瀚海中沉浮游曳,直到精疲力竭。

鲛绡帐外,满室春光,明媚和暖。头顶上的如意百合团花帐顶,金丝线团绕,隐隐金光流彩。

含光躺在床上,想起昨夜邵六的话和自己的梦境。

渐渐地,两者重叠,往事清晰明朗起来。

初见怀宸,就是在后院的那棵菩提树下。

那时他正在拔个子,高高瘦瘦,又一身倨傲,她站在他面前,只瞧得见他的下巴颌。对他说话,他理也不理。她最瞧不惯那些骄傲的人,他越是如此,她越是去戏弄他。后来惹恼了他,让邵六教训她,不想她却把邵六打翻在地,不巧的是,地砖磕掉了邵六一块门牙。唉,怪不得邵六镇日看她不顺,这新仇旧恨,委实……

再后来,她觉得他很可怜,镇日闷在后院里,像是被关了禁闭。她好心帮他抄佛经,又送他一些小玩意。渐渐他对她好了许多,有人给他送好吃的,他就分她一半。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于是,有一次,他房里进了两个盗贼,她还帮他挡了一剑。现在再想,那不是什么盗贼,定是宫里的谁,想要置他于死地。

想到这儿,含光伸手去摸右上臂,那里还有一道伤疤。手指碰到肌肤,她猛地一怔,怎么自己未着一缕?她慌忙起身披上衣裳下床。揭开被子的那一瞬间,她眼前一晕,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但心里却砰然一声巨响像是炸开了一般。

被单上绣着大朵的垂丝海棠,金线挑的蕊,而身下的那一朵,粉色花瓣上荫了一片暗红色血迹。

含光一阵天旋地转,她虽未经人事,但也听过寨子里妇人间的私房话,这分明……她心跳如雷,刹那间又是惊慌又是绝望,还有说不出的愤怒。

腰间的一条带子怎么也系不好,她胡乱一拧,撩开珠帘走到外间正堂。

写春和映雪正在正堂打扫,看见含光出来,目光投射过来时,那眼神分明和平素已不一样。

含光心里越发的凉,那个猜测已经十之八九,但她还是怀着一丝侥幸,涩着嗓子问道:“昨夜,是谁帮我更衣?”

映雪牵起唇角笑了一下,写春有些羞怯,答道:“应是皇上。”

含光脸色煞白,手指握住珠帘,寂寂无声的僵立在门边。一时间,周身如坠冰窟,满室的春光亦暖不了她心头的凉意。

“昨夜小姐喝多了,皇上将小姐抱进卧房,让我和写春扶着邵公公回去。”

含光心里一震,手指用力,猛地一拽珠帘,哗啦一声脆响,急雨敲窗般,珍珠滚落,满地浑圆跳脱。

一股湿意克制不住,在眼眶间汹涌,她看着地上的珍珠,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光,锥心般的刺目。

映雪和写春惊异疑惑,怔然不知所措,被皇上临幸乃是这后宫三千佳丽梦寐以求,为何她竟然如此?

含光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清丽无俦的面容,失却了往日的灵动活泼,毫无生气像是泥塑。一双明眸写满哀婉绝望,泪光点点。

写春竟然不忍再看,转开目光,忽见殿外有人,其中一道明黄身影,她不及细看,忙拉了一下映雪的衣角,低声道:“皇上来了。”

两人忙闪身出殿,恭迎霍宸。

霍宸挥了挥手,写春映雪及身后的内侍都悄声退到了廊下。

含光恍然未闻,直直的看着走进殿内的霍宸。他依旧风神磊落,气宇轩华,举手投足带着帝王之气。

满地珍珠,他视而不见,绣着团龙祥云的龙靴从那珍珠间踏过,缓缓步到她跟前。

含光咬着唇,不言不语,望着他。

他容色深沉倨傲,但眸中却是瀚海碧波一般的温柔深邃。

“你怎么了?”

“你知道。”她声音低哑。

“你是说昨夜?”他柔声低问,一抹笑意在清俊的脸上晕开,他牵起她的手,声音温柔缱绻,“昨夜你喝多了,抱着我,说了许多的话,咱们过去的事,你终于记得了,我不知多高兴……”

她还是不说话,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他。他是帝王,这苍黄天下,如画江山都是他的,连她,也是他的。他便是要了她,也是天经地义,她除了认命,别无他法。

他的手指轻轻放在她的上臂上,隔着衣料轻轻摩挲,眼中无限爱怜:“你上臂的那道伤痕,是那年为我挡剑留下的吧?除了母后,再没有人这么无欲无求的对我好,能为我舍命,那时我就在想,他日我若得了江山,一定会护你一生周全,再不让人动你一分一毫。”

他连她身上的那道疤都看见了,可见昨夜……她再无一丝侥幸,一颗心直坠下去,无边无际再也沉不到底。眼泪顺着脸颊悄无声息的滑了下来。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颌,用拇指抚去了那颗泪珠,望着她泪光濛濛的眼眸沉声道:“含光,我永不负你。”

她再没有后路可退。

翌日,邵六送她出宫。一路上绵延不绝的红色宫墙,像是望不到头,她心里再没有出宫的喜悦,因为两个月后,她就永远就被困于此。

邵六絮絮叨叨的嘀咕着:“皇上对你可真是好,处处为你着想,怕宫人议论,先将你送出宫去。合着秀女大选再进来,免得落人口舌,说你闲话。你安心等着大选便是。”

含光默然不语,只是望着脚下的石板路。脚踩上去绵软无力,像是棉团云絮。从他知道她是虞含光的那一刻起,他便上了心来算计着她,让她入宫治病不过是个幌子,只是想困住她。什么良娣之事不再提起,原来话中有话,他身为天子,自然再没有良娣一说。一壶酒,断了她的后路,折了她的羽翼。比心机,她终归不是对手,她宁愿没有闲云寺的初见,没有虎头山的重逢,宁愿此刻只是一场大梦,醒来仍是自己。

可是,一切都迟了。

七月底,皇帝亲批选秀大典。礼部昭告天下,凡四品以上官员适龄之女,品貌嘉者,不可私自婚配。

虞虎臣早从邵六口中得知圣意,这两个月派人日夜守着她,每日让她读书习字,更请了女红师傅来教她绣花。出乎他意料的是,含光居然没有反抗,每日沉默不语,便是对着承影,也没有笑模样。他知她不想进宫,小心提防着怕她离家逃走,却不知在宫里的那一夜,她已是没有退路了。

中秋前夕,七百余名秀女聚于绣春宫,红颜丽质,姹紫嫣红。虽是秋日,绣春宫里艳光四射,春意盎然。

含光倦倦的站在角落里,心里空落一如深秋原野。红墙高耸,松柏掩映,琉璃瓦映着秋日清辉,天高云淡。

一只孤雁飞过宫墙,含光痴痴的望着,耳边教习女官的声音淡的像是风声,在耳边飘忽。

正式选秀的这一天,粗看容貌便除名一百二十六人。其中一名,只是发色不够黝黑,另有一名,也只是颧骨略高而已。秀女容颜一点瑕疵也不能有,真真是万一挑一。

含光私心里希望自己不被选上,但若是落选,自己已非完璧,又去嫁谁?她握着拳,指甲掐的掌心生疼。

每过一关,便除名百人,选秀第六日,余下的二十七名秀女进密室,由太后亲自指派的女官验贞洁和身体。从内室出来的女子都粉面羞红,手里拿着一块木牌,或是弃,或是留,自有宫女根据木牌将她们领到不同的地方。

含光咬着唇进了内室。三位女官皆是六十许年纪,旁边另有两名老宫女,一人捧着簿子,一人记录。

验罢,含光穿上衣服,只听得女官对那老宫女道:“上臂有疤,腋下无味,完璧之身。弃。”

秀女只有两个结果,弃,留。

含光听到那个“弃”字,心里一震,细看那三位女官,脸上并无半分异色。两位宫女也是容色平静,见怪不怪。

含光怔然站在那儿,心里砰然直跳,乱成一团,完璧之身?

那么,那一夜,是他故弄玄虚?还是他提前对这三位女官交代过什么?若是交代过,那伤疤也应该一并提及才是,因为身上有疤也不可留。他若是存心想要留下她,应该将身体有疤也一并掩饰,不留案底。

一位女官见含光神色迷离怔忪,还以为她被弃心里难过,便宽慰了一句:“姑娘颜色本是万里挑一,只可惜这身上有疤,无法留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