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仗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还宛如眼前。
没有人回答他。胡杨林里空空荡荡,连一个影子都没有。只有那个巨大的棺椁静静伫立在雨里,玉石上折射出圣洁的光泽。冲羽迅速地打量了周围一圈,发现了足印:是的,玄靖果然来了这里!
就如白象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会自行去往象冢待毙一样,玄靖也在临死之前来到了这里,自动走入棺椁,想让封印力量将自己永久禁锢在那里面——这个毕生都在和魔搏斗的人,到最后,竟打算以身殉葬!这个家伙,一直到死,都是这样我行我素从不和人商量啊……
冲羽叹了口气,看向那个棺椁底部的暗门,那里有一个几乎淡得看不出来的手印——那是封印的启动之处。这个封印,当世只有结下它的七个人可以打开。
看来自己的确来得晚了一步,玄靖已经先他一步踏入了这个死亡之地!
那么,也只有进去找他了吧?
冲羽苦笑了一声,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按在了暗门的同一个地方。一声悠远的回响,棺椁第二层的内壁瞬间打开,展露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冲羽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听到沉重的封墓石在身后落下,阻断了外面的一切。
枯寂而绵延的雨声骤然消失,耳边寂静得一片空白。
而这个世界也是空白的,里面没有时间和空间,虚空里悬浮着七个光之岛,正是他们当年七个人齐心协力结下封印时留下的影子。
冲羽飞速地扫了一眼那个封印中心,发现并没有松动过的迹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作为最强大的净化封印,这个结界里的世界是如此的安静,如此的圣洁,仿佛被光芒笼罩的雪原,令踏入其中的人不禁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然而,就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一道戾气忽然从脑后袭来!
多年出生入死培养出的本能反应,让他在没有睁开眼睛之前便瞬地伏身,单手一按地面,飞快朝前掠出。然而,凌厉的杀气还是如同跗骨之蛆,瞬间便追了上来,他尚未站起,后肩便是一痛。
他低下头,正看到了剑尖从自己的肩膀上对穿出来,把他钉死在地面上。
那把剑的式样是如此熟悉,令他全身一震!
“玄靖!”他失声大喊,右手同时往后一挥。轰然的声音里,巨大的炎龙呼啸而出,瞬间俯冲下来,一把将身后的人逼开,飞快地绕着冲羽逡巡了一圈,建立起了一圈熊熊燃烧的火墙!
然而令人吃惊的而是,甚至连火焰居然没能阻拦住追击而来的人,对方只退了一步,便毫不犹豫地穿过了烈火,继续一剑朝着冲羽刺了过来!
冲羽不由得失声:“玄靖!是我!”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话,似乎完全听不到一样。他还是穿着黑甲,但连眼睛都变成了黑色,仿佛被夜色覆盖的大地,眉心那一条伤痕里透出一种奇特的黑色光芒,竟然映照得整张脸如同地狱修罗!
那一刻,冲羽心里一沉。
毕竟还是来晚了一步!此刻的玄靖已经完全被侵蚀了,失去了神智!
冲羽看着向着自己冲过来的同伴,全身绷紧,准备开战。可在那一瞬,却忽然想起了在明因寺前的第一次相遇:那时候,他们两人一照面便是你死我活的大战了一场,不打不相识,从此成为了同伴。万万没想到,十几年之后,在魔都已经被诛灭的时候,他们居然还需要交手、还需要来个你死我活!
玄靖,你倒是好了,无知无觉,可我又该怎么办啊……
然而,刚想到此处,看到对方黑洞洞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出手,他再不犹豫,手臂一震,用尽了全部的力量,炎龙呼啸而出!


空城(12)

(刚才少贴了一段>_<,必须重来!)
这一战,比当年更加激烈。
然而,当年不分胜负的两个人,差距却忽然悬殊起来。不到一百招,玄靖便已经占尽了上风。冲羽退开一步,强提着一口气释放炎龙,而玄靖一剑挟雷电之威劈落——然而,就在放出致命的攻击时,看着那一张熟悉的脸,他还是忍不住略微犹豫了一下。
就是那一瞬的犹豫,几乎要了他的命!
玄靖的天霆斩断了炎龙,接着毫不犹豫地劈下来,直接砍中了他!冲羽踉跄着在结界内跪倒,整个身体几乎被劈开,左手齐肩而断。
“玄靖!”冲羽惊呼,用右手格挡住了对方,“醒醒!”
那一瞬,他身上的血飞溅在对方的眼睛里。仿佛被沸水点了一下,玄靖的身形忽然停滞了一瞬,眼里那种浓重的黑暗略微散开了一点,似乎认出了对手是谁,一时间脸上露出恍惚和愕然的表情。
“醒醒!”冲羽见机得快,趁着这个空挡,一把用肩膀把他撞倒在地面上,厉声大喊,“你搞什么?……初霜都死了!还不给我醒醒!”
“……”被压倒在地的玄靖原本正要袭击他,听到这句话,却忽然震了一震!
初霜。这个名字在已然阴暗如墨的脑海里激起了遥远的回响,似乎令这个已经被魔侵蚀的人记起来了什么。
“给我醒醒!”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冲羽冒着再度被他劈开的危险,瞬间抓住了对方的脖子,将一件东西死死地按进了他的嘴里!
那一枚朱红色的丹药,借着鲜血的润滑,从他的咽喉里滚落。
玄靖挣扎了一下,将手从冲羽的手力挣脱,想要重新握剑斩杀对方,然而这个瞬间,他身体猛然一震,忽然剧烈地发抖起来!
只听“叮”的一声,天霆从他手里落下,黑甲剑士抱着头跪倒在了结界里,发出了一声苦痛的低吼!
那一枚药丸,一进入他的咽喉融化了,由内而外地发出一种奇特的光来。那光芒凛冽而洁净,有着融化冰雪的力量。当光芒透出的而瞬间,有什么东西沸腾了一样地在玄靖的身体起伏翻滚,左冲右突,导致他身体的轮廓忽然起了可怖的变化,一眼看去,竟不似人形!
然而,无论他怎么挣扎,冲羽都死死地按住了他,死活不肯松开手。在激烈的搏斗里,他肩上的血汹涌地流下,将两个人全身上下都染红,如同地狱里的修罗一样狰狞可怖。
他不顾生死,厉声大喝:“快给我醒醒!”
玄靖在拼命挣扎,然而力量却渐渐衰微,终于不动了,无数的光在他身体内涌动,渐渐将黑暗驱赶凝聚在了一处——那一刻,他的双眼是紧闭的,眉心那一道伤痕却忽然裂开了,里面露出了一只血红色的眼睛:充满了憎恨和怨毒,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冲羽!
终于被逼出来了么?魔在玄靖体内留下的残影!
下一个瞬间,那只眼睛忽然爆裂了,有一股黑色的雾气迸射而出。
不好!冲羽在那一刻飞速一按地面,闪电般地侧身退避,抬起流血的手,在虚空中飞快地划过——只听一声响,封印被触动,七个浮岛上发出了七道白光,纵横交错,瞬间将那一道黑雾围在了里面!
虚空里发出了一声奇特的哀嚎,那一道黑雾在结界里回旋着,被圣洁的光芒照耀,迅速如同冰雪一样消融。
魔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残影,终于被消灭殆尽。
冲羽跌落在地,眼前一黑,再也撑不住地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
睁开眼,窗外是一片葱茏的绿意,雨还在下着,似乎永远不会停。冲羽吃力地抬起头,感觉身体有万斤重,竟连扭一下脖子都做不到,只能斜着眼睛四处打量身在何处,看到了那个站在窗边的人,失声:“玄靖?”
他的同伴已经从结界里出来了,正站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雨,眼神还是那样沉默,侧脸线条利落英俊,而眉心那一道伤痕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存在一样。
“嘿……”那一刻,冲羽长长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疼得快要散架,颓然倒了回去,向对方打了个招呼:“怎么,还活着哪?”
窗前的人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看上去毫发无伤嘛,”冲羽打量着对方,又看了看被包扎成粽子一样的自己,忍不住苦笑起来,“奶奶的老子都快死了,你居然还好好的站在那儿!真的太令人不爽了。”
“是你自己自讨苦吃,蠢货。”玄靖简短地回答了一句,看着窗外无声无息落下雨,沉默了片刻,忽然一拳捶在了窗台上,声音发抖,“跟你说过我会处理好自己的后事,不需要你插手!你这家伙是疯了吗?居然跟着我进了封印!……只差一点点,你就会被我杀死在那里面!”
冲羽哼了一声:“杀我?你也得有那本事!”
“……”玄靖说不出话,看着同伴,眼里有剧烈复杂的表情变幻着,肩膀一直在发抖,拼命克制住自己,半晌才道,“我们终究还是好好打了一场。”
“是啊,”冲羽耸了耸肩,“结果我输了。”
“你是不肯下杀手才会输的吧?”玄靖抬起手,用指尖触摸着眉心完好无损的肌肤,眼里也有一丝迷惑和震惊,喃喃,“你……你居然真的替我把魔驱除出了身体?怎么做到的?你不是医师,哪来的这种本事?”
“我……”冲羽想要说什么,然而眼神微微一变,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打量着玄靖的表情,忽然道:“既然你现在已经没事了,接下来准备怎么办?跟我回天临城参加我的婚礼吧!”
玄靖怔了怔,手指在窗棂上敲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你不会还想呆在这里吧?”冲羽眼神变了,隐隐不悦。
“我不知道。”玄靖低声,声音里居然透出了从未有过的茫然,喃喃,“那么多年来,我从没有想过‘以后’这种事……我以为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有什么‘以后’可言的。”
是的,自从少年时孤身离开扶风城以来,他的心整个被复仇的念头占据着,一直在黑暗里不停地奔跑、战斗,连生死都被舍弃,更罔论其他?
那么多年来,他一直都觉得生如朝露,随时随地都会死去,从未料到还有这一天。从今天开始,笼罩身上十几年的噩梦彻底消失了,他以后的人生将再无暗影,自由空旷得一望无际!
然而在这一刻,被桎梏约束了多年的人却反而觉得难以言说的茫然。
“现在你什么事都没了,”冲羽盯着他,忽然问,“那你会回去娶初霜吗?”
玄靖的肩膀猛然一震,手指在瞬间扣紧了窗棂,似是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死死地看着窗前的沙漏。
那些沙子在不停地流动,细细一线,计算着时间的流逝。等一边的流尽了,便会瞬间翻转,开始下一轮——但是,人生呢?人生也会如此吗?只要到了山穷水尽,便会再度翻转、重新开始?他……他还有这个机会吗?
时至今日,她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十几年了,他曾经无数次推开她的手,疏远她,冷落她,伤害她……一开始或许是因为自尊和自卑,到后来,却只是因为自以为是的为她好。事到如今,如果有机会再次回到她的面前,他该说什么?
或者,就那样死在那个封印里,或许更好吧?
“我不知道。”沉默了许久,他低声回答。
“你……!”玄靖气得一拍床边,愤然坐了起来。然而重伤手臂一阵剧痛,差点令他再度晕了过去。
“你还是快点回天临城去吧。”玄靖看着他,皱了皱眉头,淡淡地道,“你的手臂上回就断了一次,这回又断了——不快点回去找初霜治一下的话,九遥的妹妹就只能嫁一个独臂丈夫了。”
冲羽震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忍住。
“怎么?”玄靖注意到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愕然。
“初霜……”冲羽沉默了许久,终于道,“她死了。”
“什么?”玄靖猛然一震,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
冲羽转开了视线,低声:“其实,在我出发之前,初霜她就已经死了。”
“不可能!”玄靖失声惊呼,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他,声音发抖,“在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肩膀上猛然的剧痛,让冲羽的声音也微微发抖:“对!在你走之后不到五个时辰,她就死了!我来这里找你,只是来完成她的遗愿而已。”
“……”玄靖死死地盯着同伴,喃喃,“你是开玩笑吧?”
“我怎么会拿奶妈的命来开玩笑?”平日飞扬跳脱的冲羽脸色凝重,直直地看着他,冷笑,“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跟着你来到这里?又怎么能制服你身体里的魔?是啊,我不是医师,哪来这样大的本事?”
“你……”玄靖的手猛然一震,整个人往后踉跄了一步。
“那当然是初霜的功劳啊!是她在临死前让我拿着解药来救你!”冲羽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在永夜之战结束之后,她早就看出了你身上的不对劲。但是和你的猜测相符,当时她的灵力已经枯竭,无法施展出九天转生来来救你——所以,她跟着我回了炎国,这些年一直在默默积攒力量,想要替你炼制解药。”
“不可能!”玄靖不可思议地摇头,失声,“这世上没有一种药,可以救一个被魔反复侵蚀过几次的人!”
“怎么会不可能呢?你又不是医师,怎么知道神域里的禁忌之术到底有多少种?”冲羽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些年,她不断地通过言灵珠,从天下各处采集了无数念力,然后用耗尽心血将其凝聚炼制——我从来不知道她在做这些,直到在她房间里看到了那个密室。”
言灵珠?那一瞬,想起了在葛城看到的情景,他猛然一震。
“你想问她是怎么死的,是么?”冲羽看着他,一字一句,“那么,我告诉你:她是为了救你而死的!”
那一瞬,玄靖猛然颤栗了一下,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是的!你刚刚服下的那颗药,是她用命炼制出来的!你说的没错,她为了救你的确不惜一死——而你呢?”冲羽盯着他,声音蓦然提高,“到最后,你却连回去见她一面都不敢!”
话音未落,忽然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脸上!
冲羽一下子没避开,被打得往后直飞出去,重重撞上了墙壁,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又晕了过去。然而,不等他抬起身,眼前天旋地转,又已经被玄靖一把从地上抓了起来,死死地拉到了眼前。
“那东西呢?”玄靖的声音发着抖,目眦欲裂,“我……我不是留给了你那一匣子东西,让你转赠给她的吗?”
“那匣子?里面是什么?”冲羽咳嗽着,擦去了嘴角的血,愕然看着同伴,“你……你不是说过,让我在大婚之后才拿给她吗?”
“……”那一刻,玄靖竟然无言以对,身子一晃,只觉得一股血气逆冲向心头,忽然间“哇”地呕出一口血来,整个人朝前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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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别天涯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飞驰的马车上。睁开眼,外面是炎国的国境。
“醒了?马上就到天临了,”外面传来了冲羽的声音,淡淡,“你如果不想去见她最后一面,也可以现在就跳下马车滚蛋。”
“……”他震了一下,脸色苍白。
“所有同伴大概现在也已经到齐了,”冲羽的声音继续传来,没有起伏,“难得大家都在,正好把她和凛的葬礼一起办了。”
葬礼!玄靖瞬地坐起,只觉得心中如同有利剑对穿而过,一时间痛得整个人都发起抖来,握着拳头弯下了腰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冲羽冷冷问,“说不出话来了吗?”
“……”他在车厢里蜷缩成一团,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忽然发出了一声愤怒而烦躁的低吼,一拳砸向了脚边!
轰然声里,马车的车厢出现了一个大洞,剧烈地一震,几乎翻覆。然而冲羽迅速一抖缰绳,控制住了受惊的骏马,竟是继续往前疾驰,只冷冷甩下了一句:“事到如今,什么都晚了,拿马车出气又有什么用?”

来到天临城皇宫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了。
冲羽从马车上跃下,直奔内殿而去。玄靖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这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人,竟都是久别的故人:来自西域的新任教皇罗莱士,女大公茱莉娅,北庭的格拉罕姆大汗,伽蓝佛国的圣僧悟心……
接到了冲羽的传书,那些昔日的同伴都已经从天下各处赶来了,此刻正站在皇宫里,看着他们两个人从外匆匆而入,没有说一句话。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的视线停在玄靖的脸上,表情肃穆,意味深长。
冲羽也顾不上和他们打招呼,只是带着玄靖一路穿过御花园,走到了宫廷最深处,一把推开了那扇门。
“去见她最后一面吧。”冲羽看着他,声音冷淡而遥远,带着一丝讥讽,“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敢吧?”
“……”玄靖默默握紧了手,沉默着往殿堂的深处走去,一步一步,凝重非常。而同伴们相视了一眼,也无声无息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殿堂深远,寂静如幽冥。在无数的烛火之中,隐约可以看到水晶垂帘笼罩的寒玉床上静默地躺着一个人,一袭淡淡的白衣,在辉煌的光线里看去,仿佛一个遥远的梦。玄靖只看得一眼,便认出了是谁,猛然感觉膝盖再也没有力气,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几乎失去了上前的力量。
那是她……的确是她!她……死了?
“玄靖!”旁边的茱莉娅低呼了一声,上前想扶他一下,然而旁边的罗莱士却瞬地出手,一把将她拉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茱莉娅缩回了手,不做声地叹了口气,脸色复杂。
玄靖重新站稳了身体,却颤栗着再也没有迈出一步。他只是静静站着,隔着垂帘看着死去的人,脸色死去一样的苍白,肩膀剧烈地发抖。
“你这家伙,真的是害了她一辈子啊!”冲羽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咬牙低声,“真想把时间倒回明因寺的第一次见面那天,不顾奶妈的苦苦哀求,一脚把你踢出队伍!——这样,至少她不会落得现在这样的结局。”
“……”他的手再度剧烈地发抖起来,几乎无法控制。
“阿弥陀佛,队长你错了。冥冥中自有天意,并非人力能所能改变啊,”旁边有人低宣佛号,却是悟心,“所谓的人生七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和尚,得了,”旁边的茱莉娅低声呵斥了一句,“别在这时候插一刀。”
冲羽瞪了茱莉娅一眼,转过头,推了一把身边脸色苍白的玄靖:“好了!去看看她最后一面吧……等过几天下了葬,可就永远再也看不到了!”
玄靖猛然一震,神情恍惚地往前走了一步。
他颤抖着抬起手指,挽起珠帘,终于看清楚了这一切——初霜静静地躺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胸口,似乎只是睡去了。她苍老得就像五六十岁,然而枯槁的容颜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却又显得美丽至极,令人移不开视线。
玄靖沉默了许久,终于伸出手,缓缓握住了她搁在胸口的手。
那么的纤弱,在他的掌心不盈一握,没有任何的脉搏,死寂如冰雕雪塑。他俯身定定地看着她,手指无声地收紧,转动手腕,让彼此掌心的符咒相互映照,丝丝入扣地吻合——她画下的燃灯咒还在他的手心里,却是永远的黯淡了。
“初霜?”他开口,轻声唤了一句。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睡着。当他握起她的手时,袖子从她手上无声滑落,露出了伤痕累累的手腕。那几十道深深的疤痕,触目惊心,每一道都是为他——她爱他,赴汤蹈火,一至于斯。然而在那么长的岁月里,却一直沉默无声。
“初霜……”那一瞬,他再也忍不住地哽咽出声,“初霜!”
有热泪划过面颊,簌簌直落在她的掌心里。无数遥远的画面闪过眼前:葛城风雪里独自冲出门离开的少年,走入大沼泽之前用指尖在他掌心画下符咒的少女,迦师决战那一夜的惨烈惊险,以及揽月阁上的短暂重逢……
是的,他们曾经拥有过那么多“过去”的回忆,也曾经拥有过那么多“开始”的机会——然而,他却一个也没有把握住。
到现在,终于是什么都晚了。
“初霜……”他喃喃,埋首在她冰冷的掌心,猛然间失声痛哭,“初霜!”
冷定如磐石的人终于彻底崩溃了,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跪在尸体边,哭得全身发抖。
“……”茱莉娅在一侧遥遥地看着,眼里再度掠过一丝不忍,不禁抬起头看了看队长。然而冲羽紧紧抿起了嘴唇,看着这一幕,眼神变幻着,手指也在发抖,紧握成拳,手心握着一物。
其他同伴们屏声敛气,静默地看着,神色复杂。
“啧啧,堂堂的北庭男子汉,居然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哭成这样?太丢人了!”旁边的格拉罕姆忍不住摇头,出声表示了鄙夷,“亏得我还一直以为他和我一样,是个到死都心如铁石的好汉!”
“唉……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悟心双手合十,喃喃,“只有割断爱欲,跟随我佛,心无一物,不惹尘埃,方得安宁啊……”
“得了得了,这时候就别来趁机宣佛了,”罗莱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别忘了西域的教皇还在这里呢!”
“那又怎样?这边是东陆!”
“……”在同伴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里,茱莉娅忍不住又看了看冲羽,轻声恳求,“队长,够了吧?我看玄靖已经非常伤心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撑不住的……”
“但愿他永远记得这个教训。”冲羽远远地看着,终于叹了口气,走过去打断了痛哭的人,拍了拍玄靖的肩膀:“好了,哭够了没?”
对方没有反应,似乎对身外的一切都麻木了。
“现在哭也晚了!告诉你,你就算立刻死了,也不足以抵偿这辈子欠奶妈的。”冲羽冷冷道——然而听完这句话,玄靖颤栗的肩膀忽然停止了一瞬,抬起眼看了看扔在一边的天霆剑,忽然一言不发地抬起了手。
“喂!你想干嘛!”冲羽大吃一惊,连忙唰地一脚将剑踢开。然而玄靖一掌拍开他的腿,将他踉跄打出去几步,飞快地去夺那把剑!
冲羽看到他暗而沉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对身后的同伴大喊:“快!快把他的剑收起来!这家伙疯了……居然要自杀!”
话音未落,眼看玄靖已扑过去快要握住剑柄,旁边的茱莉娅闪电般地冲出,立刻释放出了一个神域级别的咒术——将天霆剑硬生生从他的手里瞬移,下一刻便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玄靖的手落了空,猛然抬起头来:“还给我。”
他厉声,忽地朝着同伴扑了过去!
“小心!他来真的了!”罗莱士大吃一惊,一个箭步冲到了茱莉娅的面前,在千钧一发之际释放出了圣骑士的圣心之光——只听虚空里一声刺耳的裂帛,玄靖竟是赤手一击,将圣心硬生生粉碎!
“结阵……结阵!”冲羽连忙大喊,“挡住他!”
听到队长吩咐,唰地一声,剩下五位同伴瞬间各就各位,竟是用上了昔年诛魔才用的大阵容!那一刻,虚空里凝出了极其强大的结界,将玄靖暂时压制住。
“这小子是失心疯了吧?”罗莱士被方才那一下吓得不轻,一边严密地防护着随时可能冲过来夺剑的玄靖,一边问身后的茱莉娅,“黑寡妇,你没事吧?”
“没事,只挂了一下。”茱莉娅擦了擦额头的血丝。
“那就好。”罗莱士松了一口气,转头对冲羽道,“队长,够了吧?再下去要出大事了……快把东西拿出来给他!”
冲羽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直走到了玄靖的面前,抬起手,将手里一直握着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个匣子。玄靖只看得一眼,便忍不住震了一下:那个匣子是如此的眼熟,正是他不久前让冲羽转交给她的礼物!
他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竟是一时忘了去夺剑。
冲羽谨慎地和他保持着距离,嘴里却大大咧咧地道:“喏,你要自杀就自杀,我们也不拦着——不过,你总得把这个匣子亲手交给她,也算是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吧?”
最后的心愿?他有些恍惚地接过了那个匣子,颤抖着打开,忽然却顿住了——匣子里是空的,居然什么都没有!
那一刻,他不由得怔怔抬头看了看冲羽。
“……”冲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单臂格挡在胸口,飞快地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动作,而其他几个同伴也齐齐散开,重新结阵,个个紧盯着他,如临大敌,仿佛是生怕他暴起伤人。
然而玄靖并没有动,只是拿着空匣子愣在了那里:他的表情是空白的,目光游移,似乎一时间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哎,看来他还没明白过来呢!估计脑子都乱了。”旁边传来的茱莉娅的声音,有些担忧地埋怨着诸人,“你们实在是把他逼得太过分了……”
什么?玄靖视线游移了一下,看了看所有人。他们在说什么?
同伴们的表情各异,正在看着他,窃窃私语。
“这里面的东西呢?”他怔怔地看着冲羽,茫然地问,“你把它放哪里去了?”
“我……咳咳,我……”冲羽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指了指某处,忽然间笑了一声,打了个响指,“我把它们放这里了!”
玄靖随着他的手指看去,发现他指向的竟是初霜。
——随着那一声响指,女子忽然微弱地动了一下,吐出了一口气来!
“初霜?!”玄靖失声惊呼,一时间全身都僵住了。
仿佛是被人用咒术从沉睡里唤醒,那个死去多时的女子动了起来,在他的怀里开始缓慢地呼吸,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就在这短短的瞬间里,她的脸色以惊人的速度好转,从枯槁变得润泽,甚至连雪白的长发都在一寸寸地恢复漆黑!
就像是一朵枯萎的花,在水中重新润泽地绽放!
玄靖震惊得几乎失去了神智,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简直以为是坠入了梦境。直到她的手指动了一动,掌心里那个符咒微弱地发出光芒来,和他手心里的符咒相互呼应。他这才猛然一震,仿佛生怕她消失一样握紧了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冰冷,依稀也有了温度。
“你留下的那个匣子,早就被我打开先看过了,知道了里面是什么东西。”冲羽在一边道,“幸亏我及时拿它去抢救奶妈,才保住了她的命!只要晚得片刻,她就真的是一具尸体了。”
什……什么?玄靖全身发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在他怀里,那个枯萎的女子正在飞快地恢复容貌,从五六十的模样倒退回了韶华正盛,仿佛时间在眼前呼啸着倒流,转瞬便回到了风雪中初次相遇的葛城。看诊夜归的她倦极而睡,在少年的怀里垂下了头。
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触及了她柔软的长发,有做梦般的恍惚。
那一头的霜雪,已经宛然换成了青丝。
“玄……玄靖?”怀里的人缓缓醒来,睁开了眼睛,虚弱地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黑甲剑士,全身震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惊诧,喃喃,“你……你回来了?还是……还是我又梦见你了?”
他说不出话来,死死地看着怀里的人,全身剧烈地发抖。
“我梦见过你很多次……可是,每一次总是像现在这样……”她虚弱地喃喃,“唉……为什么就算在梦里,你也不肯和我说一句话呢?”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发着抖,竭尽全力,终于挣扎出了声音:“不是做梦……初霜。不是做梦!”
“啊?”她猛然颤栗,仿佛被火烫了一下。
玄靖紧紧握着她的手,放到了她的眼前——两个人掌心的符咒都在发出淡淡的光亮,显示着生命存在的痕迹。
“是我。我在这里,”他声音低哑,“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她反而震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看着手心,又看了看他,发现他的眼神异样,脸上居然隐约有着泪痕。她叹了口气,虚弱而失望地喃喃:“唉,看来我一定是在做梦了……不然,怎么会听到你说出这种话?”
“初霜!”他看着她黯然的表情,心中猛然一痛,拉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低声:“不是做梦。我在这里。”
他的肌肤是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手背。
“真的……真的不是做梦?”初霜微微怔了一下,吃力地抬起手一寸一寸地探过去,停在了他完好如初的眉心,轻轻摸了摸,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情,喃喃,“呀……那么说来,你、你终于是完全好了?”
他点了点头,感觉喉咙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啊……太好了!”那一瞬,她松了一口气,欣慰地喃喃,“那……那我就是死了也没关系了……”
玄靖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是……既然我们都没死,那你为什么这样?你……你哭了?”她看着他,却忽然担忧起来,猛然撑起身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到底出什么事?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什么。
刚死里逃生的女子看着他,眼里有无限的担忧,喃喃:“到底怎么了……你、你说话啊!”
“初霜!”那一刻,玄靖终于无法抑制地发出了一声低呼,一把将怀里刚苏醒的人用力地抱住!


空城(13)·完结篇

第二天的午后,风和日丽,艳阳高照。
炎国天临城的御花园里,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曲水流觞、欢歌燕舞,无数宫女穿行其中,服侍着来自天下各方的贵客。
“玄靖还是不肯出来啊?”茱莉娅看了一眼远处紧闭的宫门,有些担忧地低声说了一句,“都过去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他的情绪稳定一点了没?”
“奶妈和他在一起呢,能出什么事。估计只是觉得没脸出来见我们吧?”罗莱士哼了一声,不以为意,“那家伙一辈子都那么高冷,平时一句话都懒得和我们说,现在可算是彻底完了。”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茱莉娅瞪了他一眼,“昨天我都差点看哭了。”
“黑寡妇你毕竟是个女人……心软得像豆腐一样。不是说好了要联合起来给他一个教训吗?”罗莱士喝了一口红茶,看了看炎国的皇帝,“不过昨天真的好险,当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嘿,那眼神,真的吓了我一跳!”
悟心点头称是:“阿弥陀佛……那时候,我还以为他会跳起来打死冲羽呢!”
“就是说!”一边冲灵忍不住嚷嚷,“哥哥你真的太过分了!”
九遥也冷哼了一声:“换了我被这么耍,也一定打死这家伙。”
“喂,我是你妹夫啊!你想让九歌当寡妇吗?”冲羽没想到会有那么多同伴一致指责自己,忍不住叫起撞天屈来,“我出钱出力,辛辛苦苦安排了这场戏,还不都是为了那家伙好?”
“那你也不用把他折磨成这样子啊!见好就收不行么?”茱莉娅想想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玄靖到后来都崩溃了……那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看过他这种样子?你差一点就真的把他逼死了知不知道?”
“不这样吓他一下能行吗?那个脑子转不过弯来的家伙!”冲羽哼了一声,愤愤然捶了桌子一拳,怒道,“在迦师我还问他彻底好了之后会不会和初霜在一起?那家伙居然还支支吾吾的说不知道!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我不狠狠从背后踹上他一脚,他怎么肯走出那一步?”
“我倒是觉得队长这次说的很对。有些人不到彻底失去是不会醒悟的。”悟心喝了一口禅茶,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重病之人,须用猛药。一剂下去,药到病除……善哉善哉。”
“……”冲羽不由得啼笑皆非,“和尚你啥时候又变成医师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和尚医师又有什么区别?”悟心合十又宣了一声佛号,忽然也有些好奇,“不过,那个匣子里到底是什么?”
所有人一起看向了队长,冲羽咳嗽了一声,道:“是整整十二朵幽灵花。”
“幽灵花?”所有同伴都齐齐吃了一惊,“那东西还真的存在?”
初霜以前曾经对他们提到过这种举世罕有的灵药,说这个东西不存在于人世,只生长在人迹罕至的死域,靠着汲取死亡气息而绽放,极冰极寒,凡是它盛开的地方都充满黑暗的力量,活人靠近便会立刻死去,极难采集,却偏偏是克制一切邪气寒毒的灵药,甚至有逆生死、肉白骨的奇效。
这样的东西,世间有一朵已经罕见,玄靖却居然拿来了一打?
大家面面相觑,只听冲羽叹了口气:“现在,你们终于知道那一战之后,他为什么要独独留在迦师了吧?”
所有人齐齐一震,也都叹了一口气。
是的,玄靖独自留在死域这些年,忍受着身体的侵蚀和无边的孤独,原来只是为了替初霜采集药物?也只有这种开在绝境里的死亡之花,才能让她衰老的容颜一夕恢复原来的美丽!
“说到底,是他们两个人彼此救了彼此。”冲羽感慨地摇了摇头,“这两年来,他们相隔天涯,不通音信。谁会想到玄靖一直在替她采集幽灵花,而她也一直在替玄靖炼制药物?——本来两个人都是必死的,大约老天爷也被他们感动了吧?所以,最后才得到了一个万幸的结局。”
经历过无数生死的同伴们也为之动容,缓缓点头。
“他们两个人也真是相配……虽然嘴上谁都不说,却都是在拼了命的想救对方,”冲灵在一边吃着葡萄,忽然嘀咕了一句,“所以,哥哥,你输得不冤啊。”
“废话。”冲羽笑了笑,拍了一下妹妹的脑袋,却有些释然。
是的,这些年来,他用尽全力地追逐着所爱的女子,却始终未得伊人青睐,心里未免一直愤愤不平,觉得初霜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惦记着那个对自己冷冰冰不理不睬的人。即便是最后他选择了放下过去,却始终也未曾释怀,依旧替初霜不值,依旧觉得自己只是输给了命运的安排——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是真的从未有过机会。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往往在第一眼时便已经注定。十几年前,那一对在葛城风雪之中相识的少年男女,虽未曾相互表明心迹,但彼此早已情根深种。那之后,无论怎样的沉默隐忍,压制疏离,终究还是无法隐藏。历经辗转流离,终究还是执子之手,生死相许。
想到此处,炎国皇帝的心里微微一痛,眼眶竟是红了一红。
“哼,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偷看!”冲灵撇了撇嘴,白了这个不争气的哥哥一眼,“你这种坐不住的脾气,就像种了棵甘蔗一天要拔起来看三次的猴子,收了礼物哪里能忍得住真的不看?”
“幸亏我手贱偷看了,所以才能及时用它来救了初霜的命。”冲羽嗤之以鼻,“要是真的按他说的,等大婚之后再拿去,估计只能用来给她坟头上供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所有同伴都不由得为他的脸皮之厚而啧啧叹息,冲羽受不了大家七嘴八舌的奚落,只能落荒而逃,借口去拿一点酒,绕回了偏殿。然而刚一回头,却发现妹妹紧紧地跟在了身后。
他不由得愕然:“你来做什么?”
“来打死你!”冲灵忽然沉下了脸,不悦地捶了他一拳,大声,“连茱莉娅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却还蒙在鼓里!你……你有没有当我是唯一亲生的妹妹啊!”
“哎哟……住手!我的伤还没好呢,”肩膀上挨了一拳,冲羽不由得痛呼了一声,连忙道,“还不是因为你天真无邪,心无城府!要是你知道了真相,肯定沉不住气,玄靖又不蠢,事情一准儿就很快被拆穿了。”
“可是我都快急死了!”冲灵气鼓鼓地说着,眼圈红了一下,“在看到初霜姐姐死了的时候,在看到玄靖那么伤心的时候……我、我真的快难受死了!”
“唉。”冲羽看着妹妹,忽然间叹了口气,摸了摸冲灵的头发。很少看到哥哥有这种表情,冲灵不由得愣了一下:“怎么了?”
冲羽看着妹妹,轻声问:“你其实挺喜欢玄靖那家伙的,是吧?”
冲灵震了一下,脸上飞快浮起一片红晕:“哪……哪有啊!”
“唉,人生在世呢,最怕就是口不应心。你看玄靖就是因为这样差点犯下了永远无法挽回的错。”冲羽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看着皇宫上空湛蓝的天宇,叹了口气,“想想也真是不服气……天纵英才玉树临风如我,为什么身边的女人却一个个都向着那个家伙?”
“没有的事!”冲灵面红耳赤,“哥哥你别胡说了。”
冲羽压根没听她的分辩,只是耸了耸肩膀:“不过,我还是劝你放下他吧——玄靖这样的男人,心如磐石,不可动摇。你还小,还有很多路没有走,还有很多人没有见,这种最初的懵懂心动,总是会成为回忆的。”
冲灵怔怔地看着哥哥,嘴里却还是矢口否认:“没有!我……我只是替初霜姐姐着急罢了。现在他们没事了,我也就开心了。”
“嗯,”冲羽没有多说,只是拍拍幼妹的肩膀,“替他们开心就够了。”
他进屋拿了几瓶酒,掉头走出了房间,忽然袖子一紧,又被妹妹拉住了。
“等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冲灵抓住了哥哥的手,忽然间将他帝袍的领口唰地扯了开来,“让我看看!”
“喂……喂!你干什么?”冲羽吓了一大跳,连忙将酒瓶一扔,握住了妹妹的手,不让她解开领扣。然而那一刻冲灵已经看清楚了,瞬地往后退了一步,脱口喃喃:“我就知道是这样!”
“什么?”冲羽下意识地将领口拉上,手忽地顿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锁骨上:那里原本是炎龙从血脉中腾起之处,缠绕着整个右臂,与炎帝合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此刻,那镌刻在血肉里的龙图腾赫然已经消失,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那是血脉中的力量被大量消耗掉,近乎枯竭的象征。
“其实,并不只是他们两个彼此救了彼此,对吗?”冲灵看着哥哥的眼睛,低声追问,“在那一晚,你曾经通过燃灯咒、将自己身上的炎龙之血注入到初霜姐姐身体里,这才保住了她的命!对不对?——不然,她根本撑不到你返回宫里拿幽灵花来救命的时刻!”
冲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领口拉起,严丝合缝地扣到了下巴。
“难怪你的力量忽然衰弱了那么多,原来是这样。”她抬起头,看着哥哥,眼里有盈盈的泪光,“可既然如此,那时候你怎么敢独自去追他?他入了魔,一定会杀了你的!你……你不要命了吗?”
“玄靖不会杀我的,”冲羽扣好了帝袍,淡淡,“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就算成了邪鬼,他都不会杀自己的兄弟。”
冲灵愕然:“你就这么相信他?”
“当然。”冲羽语气斩钉截铁,“若没有这种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在永夜无数次的战斗里,我们两个人早就死掉了,哪能活到现在?”
“……”没有经历过那一场战争的少女微微一颤,似乎被这种情谊震动,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可是……从头到尾,你根本没有向他们两个人提到过这事啊!”
他摇了摇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提的?”
“为什么不提?因为他们一个是你最爱的女子,而另一个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怕他们知道了心里内疚?”冲灵说着,声音已经略微有一丝哽咽,“你救了她,也救了玄靖。哥哥,你……你才是豁出性命来不要、去救了他们两个的人啊!”
“傻丫头,哭什么呢?”冲羽揽过妹妹的肩膀,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低声笑了笑——
“我没做什么,只是尽力送了他们最后一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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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空城月光
经历了几番波折,炎国皇室的婚礼在暮春时节盛大举行了。
炎国皇帝迎娶了南诏的长公主,大赦天下,整个帝都一片欢腾,火树银花,喧嚣热闹。来自天下四方的英雄们终于再次相聚,彻夜畅饮,通宵达旦。名酒一坛坛地干,佳肴一道道地上,昔年曾经并肩战斗的同伴们酣饮欢笑,无所顾忌,甚至连旁边和他们一起的那具骷髅都手舞足蹈。
“冲羽那家伙呢?”悟心愕然,“酒才三巡,怎么就不见了?”
“喝得酩酊大醉,被扛进去休息了。”格拉罕姆哼了一声,抹抹嘴,又扔掉了一个空酒坛,“东陆这些弱鸡,论酒量,哪里是我们北庭的对手?”
“你就吹牛吧!”悟心随手撕下了一只鸡翅膀,嘀咕,“冲羽估计是酒遁了,等不及去洞房花烛呢……”
“喂,和尚,你作为一个出家人这么说合适吗?”一边的九遥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圣僧,“又吃肉又喝酒的,连洞房花烛都要管。”
“怎么?你是对我揭穿你妹夫有意见?谁让那小子重色轻友。”悟心哼了一声,“来日方长,干嘛急在一时?据说有好心人送了多子多孙的神药,他雄心勃勃,号称要生半打孩子——不会今晚就开始努力了吧?”
九遥愕然:“什么?谁送的药?”
不等大家的眼光扫过来,一边的女医师瞬地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去,晕生双颊。因为幽灵花的奇效,只是短短的一两天时间,她的容貌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比应有的年纪还年轻,跟冲灵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对姐妹花。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奶妈送的。”喝着葡萄美酒的西域教皇笑了起来,“不过生那么多干嘛?我们走了之后,这个光杆队长是想重新组一个队吗?”
一语出,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酒几乎泼了一地。茱莉娅捶了同伴一拳:“够了!你这个不能结婚的家伙,就别在这里酸溜溜嫉妒人家了好吗?”
罗莱士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我哪里嫉妒了?虽然不能公开结婚,可是哪一任教皇在外面没有情人?我也打算生半打私生子呢——”一边说着,他一边暧昧地将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凑过来,笑着低声:“黑寡妇,我们也算同生共死的交情了,要不要来助我一臂之力?反正你也单身多年了。”
“滚!”茱莉娅说不过毒舌的教皇,只能狠狠白了他一眼,转过头看向了素来要好的女医师,“不和你们这些臭男人说话!”
初霜一直安静的坐在角落里,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说话,嘴角噙着一丝羞涩的笑意。黑甲剑士站在她身后,低头凝视着她,对外面一切充耳不闻,只是沉默地伸出手臂环住她,而她温顺地依偎着。
两人行动时形影不离,坐下来后居然也是双手交握,片刻都不分开——初霜纤细的手指上套着他的指环,是北庭玄氏的传家宝物。
茱莉娅忍不住笑了一声:“没见过把婚戒戴在拇指的。”
初霜脸色瞬地一红,飞快地将手指藏进了玄靖的掌心,垂下头去。茱莉娅一眼瞥见了她颈间隐约可见的红痕,微微一笑,刚要调侃,知道她脸皮薄,终究还是忍下了,只笑着问:“你们两个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还没想好呢,”女医师的脸微微红了一下,看向了身后的玄靖,喃喃,“可能先去一趟葛城吧。或者……去北庭扶风城看看?要问他了。”
然而玄靖只是一直垂头凝视着她,没有回答。
茱莉娅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提高了声音:“喂,人家问你呢。”
玄靖抬起眼睛,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一边的同伴在问他话,却也懒得和她多说,只是简短地道:“初霜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茱莉娅一时间无语,忍不住笑了起来,拉过了初霜,耳语,“我说,他这变化也太大了吧?我简直都不适应了……你可得谢谢队长啊,居然帮你把这么难搞的家伙都收拾得服服帖贴!”
初霜的脸又红了下,有点不敢看身边的人,探身出去、腼腆地对女伴附耳低声:“其实……我、我也挺不适应的。”
“哈哈哈……”夜幕下,拜占庭女大公笑了起来,容颜烈艳如玫瑰,喝下了一杯酒,“有空的话,你们来我的公国做客吧。到拜占庭路途虽远,但看在玫瑰和葡萄酒的份上,却也值得一去!”
初霜微微一笑:“一定会去的。”
“喂,玄靖,你怎么不说话?”罗莱士却没有放过那个沉默得几乎失去存在感的同伴,挑起眉毛,“好容易齐聚一堂了,不要冷着个脸啊……大家可都看过你的另一面了,就别老端着了。”
玄靖的眼神微微动了动,似略有尴尬。
这时候悟心居然站了出来,难得地替同伴挡了一下:“哎,他一向不爱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谢。”然而,玄靖忽然间主动站了起来,从案上拿起了酒杯,看着所有人,“我是一个固执愚钝的人,误人误己,本来不配拥有幸福。全靠大家相助,才侥幸能有今日——”
“……”同伴们不由得愣了一下,面面相觑。
“妈的,还真不适应。”罗莱士抓了抓头发,苦笑,“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说话了——来,大家敬奶妈一杯!”
他转过了身,高高举起了酒杯,大声道:“这次我们所有人相聚一堂,联手打了这最后的一仗,不是为了对付魔,而是为了你们两人,如今终究是打赢了——好事多磨,祝你们两个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敬奶妈!”所有的同伴都举起了酒杯,笑着大声喊。
“哎……都说过好多次了,不要叫我奶妈!”初霜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脸上有一抹红晕,却是反手轻轻拉了一下玄靖,两人双双举起了酒杯,和所有的同伴们一饮而尽。
“谢谢大家。”初霜喝完了杯中的酒,微笑着张开了掌心——在她的手心里,那个符咒忽然发出了微微的光芒,映照了她的容颜。同伴们怔了一下,也纷纷会意地举起了手臂,张开手掌,按在了心口上。
那个符咒在每个人的手心里展露着光芒,如同明月在握。

在远处的深宫里,帘幕的背后,有人放下了酒杯,同时也将手无声地抬起来,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对着下面花园里欢饮的人群遥遥致意——在他的掌心里,那一个符咒散发着宁静的光,就像是一个烙印。
从宫阙最高处俯视,这座东陆最繁华的城市是如此的喧嚣热闹,而他是万人丛中坐拥一切的帝王。然而他的心里却清楚:等眼前这一群人离开,这座城市就会像迦师古城一样空无一物了。
即便曾经一路同行,终究都有分别的那一天。
她找到了她的归宿,他也有他的去时路。
经历过无数的死亡和分离,她终于和梦中人相依相伴,浪迹天涯;而他也将独自在这座空城里生活下去,带上帝王的冠冕,开枝散叶,重振邦国。
“真好啊……这样的结局。”冲羽看着远处灯下那个重新恢复了美丽容颜的女医师,嘴角浮起了一丝微微的笑,将按在心口上的手放了下来,遥遥说了一句,“再见了,奶妈。”
“哎,皇上的酒醒了吗?”外间传来宫女们的低语,隐约透着几分担心,“长公主还陪着皇后在房间里等着他呢……怎么办?”
是的,时候到了,也该醒了吧?
炎国的皇帝最后望了一眼月光下欢饮的人群,从桌子上拿起了那个刻着“瓜瓞绵绵”的玉瓶,趁着微醉的酒意,拂开帷幕,带着一丝笑意返身走进了宫殿的深处,仿佛已决意直面属于自己的未来。
风起云涌的时代过去了。星空下,英雄四散,传奇落幕。
今夜过后,他们几个人又将天各一方,过着各自不同的生活,或许一别永不相见——但他们共同经历过的血和火,共同跨越过的生和死,就如掌心的燃灯咒一样,将会永远铭刻在记忆里,一直伴随到彼此生命的尽头。
如同此夜照耀着空城的月光,年年岁岁,永不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