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棠身心备受煎熬时,霍重华已经一手提了圆椅过来,位置就在他书案的对方,上面还铺了毡容垫子,看上去很软和:“坐吧。”

墨随儿和墨巧儿这时很想上前说些什么,楚棠眼神示意二人不要多事,她落座之后,将怀里的汤婆子取了出来,厅内温热如春,并不觉得冷。

楚棠翻开账本,却是被一股温馨的香气给吸引了,视线移了过去,就见霍重华很轻易就从炭火里取出了烤的金黄的芋头,三两下就剥的干干净净,他那修长好看的解元手,似乎都不怕烫的。

“沾糖吃,你拿着。”霍重华已经将剥好的芋头放在盛有白糖的小蝶里,递了过来。

楚棠不敢吃,俗话说吃人嘴软,她已经拿了他的,这再要吃了他的,后果估计是……偿还不起了。剥了皮的芋头雪白纯香,楚棠从来就没吃过这种东西。此刻一看,还挺有食欲。

“不了,我还是算帐吧。”楚棠以为自己很婉言的拒绝了,霍重华却已经起身,高大的身影落在她背后,将她整个人罩住,长臂搭在了楚棠面前的桌案上,一手拂来了碍事的账本:“不急,你有一整日的时间慢慢算。”

楚棠觉得愈发古怪,霍重华靠着她非常近,却没有挨到她半分,她无法指责他任何不适当的举动;“我一会要去表哥那里送年货,你看要是我算不好的话,下午能否先离开?”

“不能!”霍重华突然一语,对上楚棠差异的眸光时,他已经将芋头切成了小块,均匀的沾上了糖沫,又道:“你要送什么年货?我明日正好找沈兄借书,顺道帮你带过去就是。”他已经在她对面落座,一手持书,另一只手又开始写字了。

楚棠看着面前还腾着热气的白糖芋头,内心对未来阁老的友善是抗拒的,然,她更不能违了他的好意,只能一块块吃了精光。

霍重华将时间掐的刚刚好,她一吃完,他便已抬眸,那墨玉一样的眼时时刻刻能叫人心头如被冰触,起码,楚棠是这么认为的,原来如坐针毡是这等感觉。

“还要么?”霍重华问。

对他红鸳星动的女子不在少数,尤其是中了解元之后,更是备受女子追捧,名誉甚高。他这般对待她,她能明白的吧?小楚棠聪慧过人,灵动狡黠,理应早已明白他的心思。她这张如懵懂恍惚的脸是什么意思?装傻?还是真不懂?

楚棠晨起时,被墨随儿灌了一碗羊乳,又用了小脆酥,此番被霍重华的‘好意’一撑,已经感觉胃腹发胀了,“不用,我饱了。”她低头看着账本,头皮发紧,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一直萦绕在她身上的目光才撤开。

这时,外面有一男子洪亮的嗓音响起:“小四爷,你这匹马不错啊,借我先骑上一回!”

霍重华中了举之后,外人对他的称呼,从霍四少变成了四爷,甚至有人拿他跟定北侯府的庶四子对比,这半年京城谣传的文武双四,就是他二人。

霍重华明显眉头一簇,似有不悦,对楚棠说话时,却是语气极轻的,“你先待着这里,我去去就来。”

他终于要走了!

楚棠心头大大舒了口气,面上笑盈盈的,如若春风荡过,霍重华很满意她这个样子,交待了一句,就大步出了厅堂。

这厢,墨巧儿上前一步,小声道:“小姐,咱们要不要寻了机会离开?奴婢怎么觉得霍四爷有点问题?”

墨随儿后知后觉:“我也察觉到了,他是不是还想从咱们小姐身上要银子?”

墨巧儿:“……”得了,好像是她想多了。

几刻狐疑之后,楚棠的目光落在了桌案上的一垒书册上,科举所用的书册与账本看似相近,其实从线封上也有细微的差别,楚棠早就起疑,趁着霍重华出去之际,当即取了最下面的书册出来,她随意一番,就看出来这便是霍重华自己所备的账目,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茶铺子名下,再细细与自己面前的账本对比一二,顿时一目了然。

他果然在耍她!

他竟厌恶她至此?这种事很好玩么?

楚棠又将霍重华的账本放回了原位,小脸气的微红,坐在圆椅上思量对策,与霍重华来硬的肯定是不行,但任由他欺负?她也不能容忍?

“小姐,您看到什么了?”墨巧儿问。

楚棠冷笑了一声:“呵……没什么,只不过我对霍四爷的才情学识愈加的佩服。不愧是当科的解元郎,任谁也是比不过他的,我不过是仰慕之情无以言表。”

墨巧儿突然咳了一声:“咳咳!”

霍重华已经长腿迈入,就算在深冬,他身上穿的并不多,一件月白色的衣袍,清风霁月般的秀雅,楚棠的话句句入了他的耳,暖了整个冬季。

楚棠这才意识到霍重华又回来了,他半垂着眸,那好看且邪性的唇角标志性的似扬非扬,明明是风流到了骨子里的长相,楚棠却瞧着匪夷所思的诡谲。

“这么仰慕我?”他行至桌案前,很随性的撩了袍服坐下。

楚棠已经全完没有刚来时的拘谨了,只用了一根中指就将面前的账目推到了霍重华面前,笑若娇花的滴滴道:“对呀,何止是仰慕!喏,这个账目,我实在理不清了,那你帮我呗,我正好需要多学学,今日就当面看着你清算可好?”

美人的要求总是让人难以回绝。尤其是他心尖上的人。

霍重华何许人也,楚棠前后的变化太大,他不可能察觉不到,又见她美眸含星,直直的看着他,他不忍拒绝,但又不得不拒绝,因为此刻,他二人皆知道这是一本死账,无从理清。

霍重华似乎天生的厚颜,直接将账目压在了长臂之下,另一手也不知从哪里取了一张大红洒金请帖出来,上面用隶书写了烫金的大字“诵诗大会”,“五日后,天字阁会广招贤士,由康王亲自主持,摘得头筹者可获入宫赴宴的机会,女子亦有擂台,我到时候会去,这张请帖给你,你也去试试,或者你能给我捧场,我若赢了,彩头给你。”

他眸光带着蛊惑和难以忽略的引诱,这人天生一双多情的眼,只此一瞥就能教女儿家的魂儿乱了方寸。只是楚棠不是寻常女子,她就早看透人世红尘的虚妄,起码此时此刻,楚棠坚信自己绝对不会倒在霍重华一双勾人的幽眸之下。

小手被人用力握起,力道恰好是她不容反抗的程度,楚棠脸颊不受控制的红了,霍重华越看心越痒,将请帖放在她手里,面上一派正经:“你小小年纪就要操心颇多,女儿家还是该有个女儿家的样子,没事大可绣花扑蝶,吟诗做赋,理什么账目?我又不会亏了你。”他将账本的事抛之脑后。

墨巧儿正好说什么,霍重华已经松开了楚棠,再度恢复正经严肃。方才握过她手的那只大掌置于唇边,道:“趁着还没上冻,你先回去吧,你那一马车的年货,我已经让人卸了下来,明日定会原数送去沈府。”

墨巧儿:“……”这次又是她想多了?

楚棠将请帖收好,她不知道再追问账本的事,霍重华又会做出什么事来,至于方才一幕,她当然知道自己被调戏了,那又怎样了?她再调戏回来?

那无疑是自找苦吃。

“多谢!”楚棠丢下一句,裹了身上的披风便往外走。

陈晨适才想骑如烈,他难得见到好马,却不想他堂堂北镇抚司总旗,却被霍重华摁在了雪堆里,听闻霍重华这边来了一女子,便过来看个热闹,康王不是没有给赏过丫鬟给他,他一一回绝了,此番也不知是怎样的绝色,让霍重华一颗和尚心也动了春念。

陈晨正往厅堂而来,却见奇丽女子面色如霜如冰的踏出门廊。

他微微一滞。

第一印象是有些面熟。

又或许美人大抵都是如此吧。

但这女子似有不同,该如何说呢?如远山之巅的冰泉,初眼是让人不可靠近的绝尘之美,再后却又是截然相反,第二眼是粉雕玉砌的,可人又明艳。

小美人看上去年纪很小,却独有风味。

陈晨突然明白霍重华今日不欲见他的缘故了,按着官位,他现在远在他之上,可这位解元郎却是没有那个伏低的自觉,他要找其喝茶,还要亲自登门。若非要与他商榷康王交代的任务,陈晨打心底是不愿意碰这个冷钉子的。

肩头一紧,陈晨收回视线时,霍重华的手已经搭在了他肩上,“陈大人在看什么?”

陈晨唇角抽动:“呵呵……小四爷,王爷还说你清心寡欲,以本官看,你是胃口太高啊。”他又往马车方向望了一眼:“怎么?惹得人家不高兴了?本官怎么瞧着那姑娘面若寒霜啊。”

小楚棠不高兴么?

荒谬!他刚刚还看她笑了。

霍重华借力,拉着陈晨入了屋,“陈大人日理万机,我这个无名小辈的事,你还是别多问了。”这些人真是多管闲事,他与小楚棠的事,谁也别想插一手。

陈晨头一次见到霍重华时,还是五年前,当初他不过是个青涩少年,少言寡语,但闻名声不太好听,说什么风流成性,游手好闲,痞气粗鄙。起初,陈晨并不能理解康王如此器重霍重华的缘故,直至这几年一桩桩事情办下来,他才视霍重华为将来康王府的新秀之才。甚至隐隐跃过他们这些早年就效忠于康王的人。

“小四爷,你这里花香充沛,不知是那位姑娘留下的?还是你身上的?”陈晨混迹北镇抚司,靠着一身本事不说,嘴皮子功夫亦然了得。

霍重华无视他的揶揄,“陈大人大白天的还是少来我这里,免得有人居心叵测,窥探了大人的行迹。”他表情极淡且冷,与楚棠刚刚负气而去的情形无异。

陈晨这才正了色,心道,解元郎当真不解风情,快十八的人了,看样子还是个雏儿,他道:“王大人已经回京复职,户部贪墨一事怕是遮不住了,王大人与楚居盛共掌户部事宜,要是这次楚家倒台,王大人居上,对王爷的大业那是天大的助力。”

当朝首辅于六年前因牵扯谋逆一罪,与阉党勾结,已斩首于宣武门菜市口。如今次辅汪直独大,却也快耳顺之年,眼下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楚居盛倒台,王重阳离着阁老的位置则又近了一步。他明面上没有站在任何一派,实则是为康王效力。

陈晨此言一出,从霍重华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他最擅审视旁人,对霍重华却是看不透,权势,美人,地位……他似乎都不感兴趣,仿佛天生薄凉,但与此同时,又是侵/犯性极强,像一头时刻会攻击人的野狼,“王大人在康王面前多次提及小四爷,看来是真想招婿啊。”陈晨闷笑。

霍重华一个眼神扫了过去,抬手打在了他的手背上,让他放下了手里的芋头,很显然,并不想招待他。

陈晨转而叹道:“不过,萧家和萧皇后一日不倒台,楚居盛就很难下来啊。”

霍重华在这时淡淡接了话,“非也,真到了紧要关头,太子一党一定会断尾求生。楚居盛无异于太子的钱袋子,只要楚家覆灭,太子就相当于少了左膀右臂。然,重点是,太子一旦弃了楚家,其他忠于太子的人会如何?”毫无疑问,会人心涣散。

一言至此,霍重华紧接着,又莫名的兀自沉思了一句:“楚家二爷在仕途上从未激进,也早已分家,按着朝廷规矩,断不会因着楚居盛的事而备受波及,充其量楚二爷被免官,他那个官位要不要也无所谓。”

陈晨随意听着,也客观的道:“嗯,小四爷见解独到,王爷也是这个意思。”

霍重华突然烦躁的皱了眉,也不知道小楚棠将来会不会恨他?

陈晨昨夜抽到了寻城的签,一夜熬下来,眼下腹中已饿,正好面前有烤的正香的芋头,他再度伸手去拿,霍重华又一次用实际行动制止了他。

“啪!”的一声,一巴掌,出招极快的拍在了他的手背上,瞬间爆疼。

这人就是断掌啊!与他这个练家子比起来,也不在话下。

陈晨气的口吐白雾:“我说小四爷,你整日里抠门给谁看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月前就在外面购置的了宅子!我吃你一个芋头怎么了?!”

霍重华抬眸,并无半分愧意:“陈大人不嫌弃的话,一会在我这里吃了便饭,这东西不是给你备的。”又不是烤给他吃的!

陈晨:“……”除却桌案上已经剥了皮的,炭火旁足足七八块,他这要是留给谁?能买得起亭台楼阁的宅子,却是这般小气!

*

楚棠回城之后并没有立即回府,而是去了全京城最为繁华的酒楼,望岳楼。

此处不仅可见锦衣华服的公子权贵,丫鬟簇拥着的小姐贵妇也不在少数。寻常百姓是不可能踏足的。

楚棠订了一间雅间,让莫来出去放了消息。

其实,霍重华在给她诵诗大会的请帖之前,她对这场五年一度的盛宴已经有所耳闻,入场的请帖明码标价一百两银子一份。然,数额有限,仅京城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才能入场,亲睹才子佳人的风采,所以不乏有人掷巨资,只为求得一张请帖,这也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更能让铜臭之家沾染了几分书香的味道,家中有女儿的更是跃跃欲试,要是能当场相中一良婿,就是大幸了。

墨巧儿有些忧心:“小姐,您让莫来出去,传了有请帖拍价的消息,让霍四爷知道了,他会不会……”墨巧儿没有再说下去,总觉得霍重华待自家小姐格外的与众不同,谈不上好,但也绝对不差。

楚棠为了霍重华的账本,熬了半个月,这厢胸口正是抵着一口气没处撒,她不能当面对霍重华如何,卖一份请帖撒撒气怎么了?再者,她的确是无心观赛,饶是霍重华几日后会如何的风采卓绝,那也与她毫无干系。

不一会,莫来推门而入,禀报道:“小姐,小的按着您的吩咐,特意强调了当日霍解元会在场,您猜的没错,想抢请帖的人比比皆是,而且女子占上风,已经有人开始出价,您看咱们是卖多少银子合适?”

楚棠并不贪心,但碍于手头的请帖是霍重华相赠,他又是炙手可热的俊逸解元郎,出价太低有损了他的身份,寻思一番,楚棠最后定下来,“五百两吧,谁先出此价,这张请帖就归谁。”

请帖出手的非常顺利,不出三刻,莫来就将五百两的银票拿了回去,楚棠头一次发觉挣钱如此容易,若非她的确不贪银子,她估计会去霍重华那里诓骗几副字画过来,然后高价转手。谁会想到彼时无人问津的霍家庶子,几夕之后会这般‘值钱’?世事难料,概莫如是。

*

陈晨从茶庄子里离开时,乡道上已经上冻,霍重华带着年货如期登门沈府,沈岳吃了一惊,他大约几个月没有见着他了,此番见他这般阵势,也不得不惊。

霍重华解释,“沈兄且听我说,这些是替小楚棠送过来的,怎么?你二人之前没有说清楚?”他试探的眸光在沈岳风清朗月的脸上搜寻。要论相貌,沈岳堪称浊世佳公子,更别提与楚棠还是表兄妹的关系。沈岳即将弱冠,身边连个通房也无,霍重华心里存了某些思绪。

沈岳这才想起,楚家祖宅的确有人过来送过信,是金陵沈家寄过来的年货,沈夫人却是统统寄去了沈家,连同给沈岳的那部分也是,楚棠只能再给他送过来,只是被霍重华‘劫’了。

沈岳邀了霍重华入暖阁,“我竟不知霍兄与我棠儿表妹相熟,这丫头怎会麻烦你?”他倒不是觉得楚棠的做法有哪里不对,只是觉得不该劳烦外人,反正他过阵子也要去看她的。

霍重华落座后,似很平淡道:“无碍,我与小楚棠不算是陌生,她一个姑娘家,太操持了并不好。”

沈岳本不该多想,却险些被霍重华这一番话引导,但又见霍重华已是成年男子的体格,生性又无暇风月,而楚棠又年幼,他便没有任意自己在脑中杜撰下去。

“是啊,霍兄所言甚是,将来她就不会如此操心劳累了。”沈岳笑如暖玉,就是霍重华看了也对他颇为赞赏。

霍重华这厢没有再提楚棠,他不太喜欢听到沈岳一口一句‘我棠儿表妹’。这种占有欲来的奇怪猛烈,他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认定了某件事之后,便本能的以为她的一切都应该与他有关,而不是旁人。

“诵诗大会准备得怎么样了?”霍重华岔开了话题。

沈岳是徐长青的得意门生,又是家财万贯,能得请帖不足为奇。

“我无心参赛,至于彩头也不甚感兴趣,到时候给霍兄你助威。”沈岳一心科举,春闱还有几月在即,他做不到像霍重华一样,如个闲散游子,读书对他而言似乎仅仅是茶钱饭后,黄昏余韵时的小憩那般简单。不是所有人天生唯才的。这个世上,绝对多数人都与天赋失之交臂,只能靠着勤恳往上爬。

霍重华只是淡笑,看来沈岳那日当真也要去,如他所料的一样。小楚棠会更希望谁拔得头筹呢?

霍重华本想着让楚棠知道谁才是全京城最为才情绝佳,相貌倜傥的男子。却在下一刻彻底打消了参赛的念头。

“呵呵,霍兄,我棠儿表妹今日轻轻松松借着你的名义挣了五百银子,你二人是不是一早就约好的?”沈岳一想起莫来和莫去今日的说辞,就忍不住发笑,人人都像楚棠一样做生意,天下就没有亏本的商家了。

霍重华皱眉:“此话怎说?”五百两?似曾相识的一笔银子。

“你是不是让她出手了一张请帖?你现如今是解元,能得重视是好事,但如此招摇,怕是会惹得康王不悦,这诵诗大会好歹也是康王殿下亲自主持。棠儿今日拿着你给的请帖,叫价五百两银子给卖了,倒是给你挣了四百两,老实交待,你二人是不是商量好了分成?”他知道楚棠机灵,也知霍重华并非善男信女,两人合伙敛财的可能性极大。

霍重华的表情已经从冬雪天坠入了冰窖里。

五百两?她拿着他的心意去换了五百两银子?在小楚棠心目中,他只值五百两?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八千字不到,我错了,明天更加粗长君补上。

PS:预计还有十天成亲--------这里是急不可待分割线。智慧如乃们,且猜猜霍四会用什么法子?友情提示:他的手段不会太光明!

第78章 故人殇

霍重华轻笑未语,一日的好心情消失殆尽,就连银月如勾,半是黄昏,半是暮色的景致也不那么美了。相由心定,他来时的满面春风已尽数化作深冬萧索,沈岳留他用晚饭,他却借故离开了沈宅。

诵诗大会如期而至,霍解元的缺席无疑成了众多闺中女子本年中最大的憾事,康王有意给他打造名气,此番他没有现身,令得康王与刚回京不久的王重阳同为惊讶。

霍重华有才,办事果断,奇思异想,是个能人。但康王有时无法掌控他的心思,看不透他究竟要什么?权势于他而言,似乎可有可无,银钱亦然,若说是美人,他这个岁数应该最为热衷,康王自己年轻时早已体会过狂热的欲/念,他虽心有佳人,但彼时不是没有对温香软玉悸动过,他也考虑过霍重华的年纪,给他物色了几个颜色上佳的丫鬟,最后却被霍重华放在了茶庄里做了采茶女。

康王是在诵诗大会的第二日见到了霍重华,那下巴处暗青色短胡渣又冒了出来,像是几日没有打理他自己了,身边的确该有个贴身的丫鬟伺候,谁家的少爷这个岁数还是自己打理?这等事本应由霍家去办,然,霍大人恐怕从半年前才留意到这么一个儿子吧?

“天乐,我那日让慕瑶去茶庄子里,你将人安排妥当了么?”康王品着茶,看似漫不经心道,他若不特意提及一次,人家好好的姑娘又该沦为苦力了,霍重华看着斯文俊逸,却是不懂怜香惜玉。

霍重华只知道自己让管事领了几个姑娘去茶园子里,哪个是慕瑶,他真没有留意,他自然是明白康王的良苦用心,道:“天乐多谢王爷好意,只是天乐的心思都在来年的春闱上,王爷好不容易给天乐打通了路子,天乐绝不能负。”

康王手里的茶盏一掷,霍重华看着顺从,实则油盐不进,王重阳那边他已经婉言推脱了,可王若婉现如今还在府上闹着绝食,这厢他不过是给霍重华送了一个丫鬟伺候,这小子就这般抵触了……若有朝一日在朝为官,那方面也不能出了污名,陛下最不喜龙阳之流,万一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钻了空子,霍重华是爬不上去的。

康王平定了一下心绪,算着年纪,他要是当初早娶妻,儿子都能有霍重华这般大了,语重心长道:“慕瑶是王妃身边的大丫头,处事细致,你如今身边也该有个人照顾了。”

霍重华真若不愿,他也不会逼迫。只是慕瑶是从顾柔身边要过来的,霍重华真要是拒绝,人还得接回来。

“王爷,我独身久了,不习惯有人近身伺候。”霍重华岂不会明白康王的用意,紧接着,抛出了他今日想要言表之事,“春闱之后,我想娶妻了。”

康王一怔,霍重华要娶妻,他当然是高兴的,而且他一开始就以为霍重华会与王重阳之女定亲,谁料却是相看不顺。霍重华是他培养出来的新秀,能与自己人结亲是最好不过的,他要是娶了政敌之女,与康王不利。

“哦?是谁家的女儿?”康王问。

霍重华暂时并不想说,“且等到来年再说,她未必愿意嫁我。”

康王极少看到霍重华苦眉愁目的样子,这是什么表情,他大概猜出了一二,“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姑娘家愿不愿意的。天乐啊,你尽管放心科举,你的婚事,本王一定会促成。对了,听闻你新得一匹良驹,陈晨说是汗血宝马,花了不少银子吧?茶庄子都是你在打理,一切用度可随意支配,无需经由我。”

霍重华的目的达到了,点了点头,父母之命……有康王与王妃认可,她会嫁他的,“那马是心上人所赠,不过我倒是购置了一套宅子。”

他是霍家的庶子,过几年弱冠之后,迟早要另立门户的,就算他不提,康王也有给他置办府邸的意思,“呵呵,心上人?你不是说她不愿嫁你?此等好马百两银子不止,这位姑娘还真舍得。”

霍重华一手在下巴处摸了几下,“嗯,她不是寻常女儿家。”说这话时,墨玉眼都是发亮的。

康王摇头失笑,情窦初开的少年大多都是这样吧?谁能没个为情所痴时?罢了,且随他去吧,年少时光转瞬而逝,也是难得轻狂。

品茗之后,霍重华没有再逗留,便离开了康王府。

骑着心上人所赠的高头大马,他迎着自西北角吹来的冷风,隐约露出意气风发之姿。这时,背后一阵阴萧煞气,随着耳膜微动,霍重华长臂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抬起,瞬间掌心中多了一只黑白羽灵箭,这是顾家所独用的。

马蹄声愈发靠近,霍重华的嗓音,温怒且寒,“顾四爷,你们顾家人是不是专门喜欢从背后给人放箭?”这是几次了?他觉得需要记下来,下回一并奉还。

顾景航护送王重阳回京已有半月,现如今宣府未乱,还不是他冒进的时候,然,霍重华的势头隐隐开始超过他了,尤其是康王对他的器重,“呵……霍兄,多月不见,你中了解元,那头驴子也换成了骏马了,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方才不过是试试霍兄的警觉性可有提升。”

霍重华将手里的黑白羽灵箭抛给了顾景航,似乎对他的忍耐性已经快超过底线了,这人……不是一般的烦人!

顾景航擅武,上辈子更是在马背上挣了无上尊容,他一眼就看出了霍重华所起的如烈是匹不可多得的好马,甚至可以用作冲锋上阵的战马,用在皇城之中实在是暴殄天物,“霍兄,你这匹马不同凡己,是从何得来?”

霍重华对于楚棠的能力并不怀疑,她这丫头小人鬼大,能赠他这样一匹马,他甚为欢喜,甚至幻想,是不是小楚棠觉得他这样的人,只有此等烈马能配得上。她自己都亲口说了,对他的仰慕之情难以言表。

说话可是要算话的!

他单手抚着如烈的鬃毛,笑道:“心上人所赠,自然是好马。”

顾景航唇角抽了抽:“……”他看着霍重华眉梢难以自抑的浅笑,他没有放过调侃的机会:“有王大人作保,将来霍兄仕途必定顺风顺水,只是不知霍兄算是赘婿么?”

霍重华身份卑微,王重阳又只有一女,入赘的可能性极大,上辈子的霍重华便是入赘的,只是大婚之后并没有入住王家府邸,王若婉只得跟着他搬了出了王家。然,没过半年王若婉便死在了霍重华置办的宅子里。为此,王重阳一度与这个女婿不和,从此关系破裂,水火不容。

顾景航非常乐意去重温这一幕,霍重华的每一处落魄,皆让他内心的枯毁,得到片刻的甘露/滋润。

又下雪了。

冷风伴着碎雪,碎雪夹着冷风,二人之间如隔刀山火海,再往前一步,极有可能玉石俱焚。

霍重华已经在马背上坐正了身子,那含着溺宠浅笑的墨玉眼此刻如同寒冰一样盯着顾景航,“呵-----”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之后,霍重华长腿加紧马腹,并不想与此人过多解释,世人如何想皆与他无关,他只做自己的事。

顾景航曾经身在高位久了,到了此刻,依旧很难改掉那种视所有人为蝼蚁的性子,暴躁,狂放,唯他独大的想法,他开始后悔根本不该留下霍重华!

*

横桥胡同喜事连连,年关也尤为热闹,两家的仆从用了细竹杆子将垂于屋廊下的灯笼一一放了下来,换下风吹日晒了一年的红绉纱,再套上新的,复而再挂上去。

霍重华刚至胡同口,朱墨一双短腿急燥燥的奔了过来:“四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楚家几位爷正等着您过去吃茶呢,晚上恐要行酒令,您不曾饮酒,要不咱不去了?”

这估计又是楚居盛的主意,朝中几大势力,皆在拉拢人才,从两年前的状元,探花和一众庶吉士,都在拉拢栽培之列,他现在不过是个解元,也备受关注。

“为何不去?楚宅的紫参野鸡汤味道还不错。”霍重华没有回府,直接去了隔壁的楚府。

楚宏和吴凌已在花厅内品茗,炭火烧的极旺,因着纷飞的白雪,有种丘壑惬意之感。楚云慕先看到了霍重华,上前相迎:“霍四爷,就缺你了。”

霍重华扫了一眼,就连吴越也在,他现如今腿脚行走起来,已经看不出瑕疵,可别再妄想着不该贪恋的东西,否则下次就不是从石阶上摔下来那么简单了。

霍重华有时也自诩并非良善,他狠起来,连自己都嫌弃。

但嫌弃完了之后,该怎么来还是怎么来。

厅内,除却楚,吴两家的公子哥,霍家老二,老三也都在,另外还有几个面生的。霍重明娶了楚莲,是楚家的女婿,他虽无功名在身,也是要露面,只是面子上略为过意不去。

几人闲谈片刻,楚宏就寻了机会与霍重华说话,确切的说是套话:“听闻小四爷得康王赏识,你今日所骑骏马可是康王所赐?小四爷是明珠蒙尘,不像我等,费劲心思也才落了榜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