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该大人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外面围观的百姓也起了一片唏嘘声。
半晌后那官儿才爬起来,万分惊讶道:“你——仰慕——他?”
毕妃纤扬眉,“不可以吗?”
那官儿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正待开口,堂外一人匆匆奔进,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顿时面色大变,从椅上站起身来。
而围观的百姓也纷纷散开,让出条道来。只见一顶轿子停在路边,锦帘掀起处,一白袍男子款款走了出来。
淮素!
虽然她并没有见过淮素,但是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认定——此人就是有涵天城第一智者、第一谋士之称的淮素!也只有淮素,才有这样俊逸脱俗的容颜,恬淡温雅的风华。
果然!那个昏官和师爷连忙迎了过去道:“总管大人怎会来此?快请上坐。”
淮素目光一转,落到毕妃纤身上。
“啊,总管大人,这个就是昨夜私闯……”
淮素挥手,止住二人的聒噪,走到毕妃纤面前微笑道:“淮素迎接来迟,还请姑娘恕罪。”
毕妃纤抿了抿唇道:“我昨天的确是私闯戴府了,也的确去了戴柯渐的房间。不知道这样的举动依涵天城的律法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淮素依旧温文如水地笑道:“即使是个普通人,都未必见得会怎么处置,更何况是姑娘。姑娘是涵天城的贵客,亦是少主的新师,这涵天城又岂有你去不得的地方?”
身后那官儿和师爷都听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万万没想到眼前这少女竟如此有来头。谁知毕妃纤脸上却半点喜色都没有,反而冷冷道:“像我这样一个监下囚,哪有资格做贵城主的老师。”
淮素解下左腕上系着的青巾,捂唇轻声咳嗽了几声,才道:“是我们的疏忽,误扣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毕妃纤凝望着他,从他的发根,看到他的指尖,缓缓道:“你……中了毒?”
淮素眼睛一亮,“看来姑娘颇得神机阁主真传,一眼就看出来了。”
毕妃纤反手为他搭脉,脸上疑云渐起:以脉相看,他不但中了某种很奇怪的毒,而且中的时间也已很久,起码在五年以上,若换了普通人早已死了,可他却还活着。
然而,身为涵天城的大总管,谁敢给他下毒?又为何外界一直没有这样的传闻?
淮素看出她的疑虑,趁机道:“此地不宜久留,姑娘还是跟我回府吧。”
毕妃纤本来也就只是摆摆架子,而今对他中毒一事的好奇胜过之前的委屈,扫一眼旁观的众人——的确不是谈话的地方,便点了点头。
淮素请她上轿,她也没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了上去,四个轿夫抬起轿,行走间竟平稳至极,一点颠簸都没有,显见武功不俗。
涵天城真的好奇怪,和她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一方面它戒备松散,官员昏庸散漫,毫无纪律可言;但另一方面,它对子民出奇地宽容,就拿刚才的开堂问审来说,其他地方哪有人敢这样调侃自己的父母官?而且连抬轿的轿夫都有这样的好武功,难怪涵天城在老城主戴茂孜在世时,被江湖人公认为是第一名城。
大约盏茶工夫后,轿子稳稳停下,淮素亲自掀帘相扶,毕妃纤风光无限地再度踏进戴府。到得议事厅,已有数人在那恭候,淮素一一代为引见,皆是城中位高权中之人,但独独不见戴柯渐的人影。
淮素解释道:“城主外出踏青了,要戌时才能回来。”
毕妃纤暗哼,那个败家子,就只会不务正业。她一掠额前刘海道:“我有话要说。”
“姑娘请。”
毕妃纤将众人扫视了一圈,表情严肃地道:“我知道对于涵天城而言我是个外人,但既然戴老城主临终修书嘱托家师,而家师又命我前来,从今天起,涵天城的一切皆同我有关,我会竭尽所能协助新主。不过,我也有三个条件:一、任何人不得过问我的私事,要给我绝对的自由;二、我不会参与管理,但是你们要赐予我约束城主的权力,也就是说,我要一个身为老师所应有的实权;三、这项任命到我出嫁时为止。你们有异议吗?”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淮素拍了板,微笑道:“这三个条件都很合理啊,没问题。”
“那好极了,希望贵城主也能如此爽快。”毕妃纤勾起唇,笑意却未达眼底。这个地方需要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不仅仅只是一个戴柯渐。
第二章
明媚的阳光穿过窗棂照进花厅内,毕妃纤为淮素把脉完后放开他的手,皱眉不语。
淮素微笑道:“姑娘但可直言。”
“你体内沉积了好几种毒素,那些毒交集在一起,彼此催引又彼此制压,最奇怪的是,并不是同一时间中的。毒发症状多样,你不可能不知道,难道你这五年来陆陆续续都在服食毒药?”
淮素负手而起,望着窗外的风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道:“你没有猜错。”
毕妃纤惊讶,“真的是你自己给自己下毒?为什么要这样做?”
“姑娘此来涵天城,神机老人难道没有对你说过些什么?”
淮素明亮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一切,毕妃纤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忽然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古来臣子最忌讳的就是一个“功高盖主”,戴茂孜去世,戴柯渐又不成气候,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淮素,巴不得他惹出点什么事来大家好看热闹。人心之卑劣,由此可见一斑。淮素果然是聪明人,一早就懂得借病来明哲保身,只是——
毕妃纤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有必要弄得自己这么苦吗?毒药伤身,怕会减寿。
这时,一侍婢前来禀报道:“大总管,毕姑娘的房间收拾好了。”
“好。”淮素转头微笑道,“折腾了一上午,想必你也累了。含烟,领毕姑娘去她的房间。如有什么需要,但可对含烟说。”
名叫含烟的侍婢对着毕妃纤行了行礼,眉目清丽,倒是副好相貌。
毕妃纤随她走出花厅,再回首看淮素一眼,只见他依旧站在窗边,眸色沉沉,这位在外人眼中绝才惊艳风光无限的男子,在他复杂隐秘的内心里究竟想的是些什么呢?
沿着碎石小径穿过后花园,阳光明媚花团锦簇,比之夜晚更有一番景色。昨天她就是在这里碰到了那个邋遢少年,却不知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又在哪。
一路北行,景色越来越熟悉,最后竟到了昨夜那少年领她来过的竹舍前,抬头一眼看得分明,可不正是“及时行乐”四字?
含烟打开最左边那间屋子的门,恭声道:“为了方便姑娘督促城主,所以特地安排您住在这里,旁边就是城主的书房。”
“书房?”毕妃纤想了想,走过去推开中间屋子的门,房间里依旧香气浓郁,但已没有了玉丁香和醉东风。昨天夜色中看得不是太清楚,现在细细打量,只见竹帘半卷,朱漆雕花几上垒着许多书册,旁有半人多高的白玉瓶,里面插放着一些画轴,两边墙架上的古玩奇珍数量虽然不多,但每件都精美别致……果然是书房。
“为什么书房要用天竺葵和苦橙花做薰香?”
含烟答道:“因为城主说它有助睡眠,城主他……一看书就犯困,一困就不想挪了,干脆睡在这里。”
如此说来,那邋遢少年也真没有骗她,此处的确可算是戴柯渐的住处。一念至此,毕妃纤淡淡道:“这里没你事了,先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是。”含烟行礼退下。
毕妃纤走到书案前,出乎意料的,那些书居然很旧,应该是被人翻阅了很多次。她顺手拿起一本翻开,正是《庄子·列御寇》篇:“朱评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这段本来说的是有个叫朱评漫的富家子,散尽家财学了个没用的屠龙之技回来,意指学无所用。谁知旁边居然有蝇头小字写着评语道:“啐!正所谓技多不压身。英雄无用武之地,那也是个英雄,总比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家伙强。且尔等鼠目寸光,能肯定世上真的没有龙吗?万一哪天龙真的出现了,他不就可以挺身而出了?”
毕妃纤觉得有趣,不禁又看了下去,只见《庄子·至乐》篇旁,书评写着:“庄子认为人生人死都是自然循环之道,因此他妻子死了,他不哭反歌。说是潇洒,其实矫柔造作至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痛失爱侣,怎不心伤?”后面还附了一句,“美女们可千万不要嫁给这种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啊!”
好玩!不知是谁写的这些评语,如此鲜活生动,另辟奇径,与大家想的都不一样。
读得兴起,她便在案旁坐下,正看得欲罢不能时,只听西边的那扇窗“咯吱”一声轻响,被人自外掀了起来。
一声音道:“少爷——”
另一个声音连忙嘘了一声,低声道:“小声点,你想让大伙都看见我们这个样子啊?”
说话间,一个脑袋从窗子里探了进来,然后跟着一跳,身子也进来了。刚站定,肩上就被人轻拍了两下,那人回头,看见毕妃纤,“啊”地叫了一声。
窗外那人连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脑袋一探,跟着愣住。
毕妃纤见到窗外那人,也是吃了一惊:他不就是昨晚那个邋遢少年吗?再看屋里这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的本来是件做工精细的绸衫,但此刻却像破布条似的挂在身上,上面混合了黄土泥浆血迹油渍,样子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在她扫视二人的同时,窗外的邋遢少年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道:“哦呵呵呵,好巧,女侠,我们又见面了。”
绸衫少年则皱起了眉,厉声道:“你是谁?谁允许你擅自进这来的?”
毕妃纤也不啰嗦,将一面令牌亮给他看。绸衫少年见到令牌眼都直了,讷讷地道:“原来你就是——”
话未说完,邋遢少年一个纵身,轻巧地跳进屋内抢着道:“原来你就是少爷的新老师啊!少爷,你有福了,是个美女老师呢!”
“什、什么?”
绸衫少年睁大了眼睛,刚想说话,邋遢少年拍拍他的肩膀道:“什么什么?快拜师吧。女侠,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呢,就是你昨晚想见但没见着的人,我们家少爷戴柯渐。我呢,是少爷的随身小厮小吃,以后请多多关照了。”
绸衫少年急道:“不……”
“不介意的话,”邋遢少年再度抢过话头,“请让我先服侍少爷梳洗更衣后再来行拜师大礼。”说着一把拖住绸衫少年往外走。
谁知白影一晃,毕妃纤已拦在门前,扬眉道:“你们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这个嘛……啊,少爷,还是你自己慢慢跟女侠解释吧,小的先告辞一步。”邋遢少年将绸衫少年往她跟前一推,自己转身闪人。谁知刚跑到窗边,一把剑就追随到了他的颈边。
绸衫少年发出一声惊呼,捂住眼睛。
毕妃纤则手持剑柄冷冷道:“戴柯渐,你玩够了没有?别真把我当傻子。”
邋遢少年慢慢地转过身,苦笑道:“女侠你好聪明,这么快就认出我了。”
绸衫少年这才敢放下手,看着眼前这一幕,颤声说:“那个……毕、毕姑娘,你这样用剑指着少爷,是不应该的……”
毕妃纤冷眼望着两人,半晌后,收剑。
“给你们半炷香的时间,梳洗干净了再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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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炷香后,戴柯渐和他的小厮小吃衣衫整洁地站到了毕妃纤面前。
毕妃纤坐在桌后翻阅着手上的书,眼也不抬地道:“我的东西呢?”
“呃?”戴柯渐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明白了,从书架上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个锦囊,毕恭毕敬地放到桌上。
毕妃纤打开锦囊,从里面掏出一只象牙扳指,一小袋胭脂和一方丝帕。她抬眉看戴柯渐,戴柯渐连忙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然后一推小吃,低声道:“快拿出来。”
“拿什么啊少爷?”
“金叶子。”
“不在聚风楼都花光了吗?”
戴柯渐露出尴尬之色,朝毕妃纤干笑了几声,道:“那个,过会儿我去找淮素,让他还你五十两黄金。”
“五十两黄金?”毕妃纤高深莫测地挑起了眉毛。
小吃插话道:“三片金叶子而已,加起来最多五两重。少爷还十倍给你呢。”
毕妃纤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戴上那个象牙扳指,朝右旋了三下,从里面拉出一根比头发还细的铁丝来。她拿起桌上一张宣纸,松开,宣纸轻飘飘地落下,经过那根铁丝时悄无声息地分成了两半。
戴柯渐和小吃顿时都瞪大了眼睛。
毕妃纤将铁丝旋回扳指里,再拿起那袋胭脂。书桌旁有一杨雕花架,架上放了盆兰花,她伸手沾了点胭脂朝那盆花轻轻一弹,兰花就一下子枯萎了。
戴柯渐和小吃顿时都抽了口冷气。
毕妃纤拿起丝帕,扯下一条,以火石点燃,往窗外一抛,只听“轰隆”一声,丝条在空中炸了开来,弥漫起一股红色烟雾。
这下,戴柯渐和小吃已经震惊得连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这个锦囊里的每样东西,都另有用处,千两黄金都买不到。而你们两个,居然就那样随随便便地用掉了我的金叶子?”
戴柯渐连忙一扯小吃的手道:“快,快!”
“快什么啊少爷?”
“我们快去聚风楼把那三片金叶子赎回来!”
两人说着转身想走,毕妃纤道:“站住。”
两人乖乖立定,毕妃纤轻抬眼皮道:“一个人去就够了。”
“听到没有?一个人去就够了。所以小吃你留下来,我去赎叶子。”戴柯渐很不讲义气地再度把小吃往前面一推。
小吃急得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这位少爷,凡有事情总是往他头上推,他背黑锅背得好可怜啊……
毕妃纤面色沉静,目光如水,冷冷地看着戴柯渐,被她的威严所震,戴柯渐再也嬉皮笑脸不下去,只好挠挠头,无精打采道:“好吧,小吃,你去赎叶子,我留下来。”
“是。”小吃连忙一溜烟地逃了。
书房里静悄悄,只剩下他二人。
戴柯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懒洋洋道:“女侠,哦不,应该叫老师大人了,有何吩咐?”
毕妃纤假装没有听出他声音里的嘲讽之意,正色道:“既然你尊我为老师,那么你听好了。从明天开始,卯时起床练武,巳时处理政事,午时进餐,小憩半个时辰,未时骑马射箭,申时沐浴下棋,酉时吃饭听琴,戌时读书练字,亥时参禅理佛,子时睡觉。每月初一、十五,都随我外出游历,逢年过节,则去百姓人家察访。你听清楚了?有什么问题吗?”
戴柯渐早已听得双目圆瞪,哇哇大叫道:“有问题!当然有问题!练武读书也就罢了,那个什么琴棋书画骑马射箭的,我又不考文武状元!最离谱的是参禅理佛,我不信佛的,为什么要学这个?”
毕妃纤轻瞥他一眼,淡淡道:“因为你太浮躁,需要心静。一个心静的人,才能当一个好城主。还有什么问题吗?”
戴柯渐没好气地答道:“我还能有什么问题吗?”
毕妃纤站起身道:“很好,看来我们达成一致了。现在带我去见黎忧忧。”
“啊?”
惊讶归惊讶,路还是得带。戴柯渐转身带路,到得忘忧楼,果然看见了七盏粉红灯笼,门前本是空无一人的,但毕妃纤的脚一踩上台阶,黑暗中立刻闪出了四条人影。戴柯渐刚想张口发话,就见毕妃纤身形闪动,如流星般朝四人掠去,再飘回到他身旁时,那四人已经全被点中穴道定住了。
“你说的果然没错,不让他们有机会拿出兵器的话,的确可以一招搞定。”毕妃纤拍拍手,神情得意地走进楼去。
戴柯渐走到四个倒霉鬼面前,伸出手来摸了摸,毕妃纤的功夫还真是不错,点穴又快又准,不过——
“我要不要告诉她,你们四个只是普通的侍卫,并非吹拉弹唱四大使者?”
话音刚落,只听楼内传来毕妃纤的一声惊叫,看样子是遇到真的四使了。
戴柯渐眼珠一转,干脆在台阶上坐下,从怀里摸出包蜜饯,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