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顿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霍地站起身来,说:“收拾几件衣服,我们等下便出去。”她睁大眼睛问他:“这么突然,要去哪儿?”他已然向前迈了两大步,听到她的话又微微回过身来,不容置喙地说道:“我们回双梅。”她腾地一下也站起来,惊讶极了:“现在?怎么突然要回双梅?”他的眼睛很亮,目光却又沉静而坚定。扯唇微微笑了笑,他不回答地转头便走。
尽管听得一头雾水,但如蕴还是依言收拾了几件近日穿的旗袍。刚刚用小皮箱装好,邱霖江便回来了,一边替她拉起皮箱的拉链,一边笑道:“已经同双梅宅子的齐管家说好了,我们这就开车回去。”
她仰着脸望着他,乌黑的眸子攫住他的侧脸。他被她看得转过头来,哂然一笑,道:“看我看得这般入迷,晚点让齐管家给你加菜。”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渐渐地,神色慢慢敛了不少,柔和着目光,缓缓问他:“霖江,其实你是想带我散散心,对不对?”
他恰好拉上小皮箱的拉链,偏过头,微笑地注视着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他说:“别再东想西想了,走,出发吧。”
夏季的双梅其实是避暑的好去处。邱霖江自己开的车,到达双梅的时候已是六点钟的光景,远处落霞满天。朱雀金的余晖给车窗玻璃都染上了一层色,带着炎热的暑气。
齐管家果真早早的就候着了,一直等在老宅的大门口。见到凯迪拉克由远及近地驶过来,他激动地一边打开另一侧的大门,一边唤道:“二少、二少奶奶,你们可算到啦!”邱家因着现如今大多在上海,老宅平日里便只是齐管家与他的老伴儿一块儿看守。
邱霖江停好车,走到另一侧,打开车门将如蕴迎下来。齐管家眼疾手快地拎起了小皮箱,热切地笑道:“我那婆娘早就在准备晚膳,你们去房里放好东西就能开饭。”邱霖江微笑着点点头,道:“辛苦你们了。”齐管家忙摆手:“二少这是哪儿的话!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双梅的老宅自然不比上海的宅子,但沉淀了邱家几代人,处处都透着厚重与风霜感。邱霖江从前的卧房在楼上,他一手拎着小皮箱,一手牵着如蕴的柔荑,慢慢地往卧房走去。看起来,床单应是下午刚换过,被褥毛毯也是簇新的。如蕴拉开窗帘,推开床尾旁边的窗户,深深呼吸一口,空气里四溢的全是玉兰花的香气与树叶的味道。
除了过年的时候,这是如蕴第二回与邱霖江回来老宅,因此心里头还带着一丝新鲜感。她从窗户边走回他身侧,问:“去上海之前,你一直都住在这间房里头么?”他轻轻一挑眉,道:“怎么,不像么?”她故意将双手背过去,微微一抬颔,状似撇了撇嘴,说:“白色的窗帘、黑色的衣柜,这样单调的卧房,除了你怕是再没有旁人住得了。”他似笑非笑:“居然嫌弃起来了?”她笑吟吟,拉过他的手臂,道:“我们下楼去吧,齐妈怕是已经等很久了。”
齐妈确是准备了许多菜。红枣南瓜蜜,酱油白斩鸡,香菜干丝,清汤鱼丸,山药小排汤,以及她最拿手的红烧狮子头。看着摆得满满的一桌菜,如蕴惊叹:“这么多菜,我们两人如何吃得完?”邱霖江已然先坐了下来,道:“慢慢吃,不着急。”
他舀了一碗小排汤,摆在她面前,说:“来,先喝点汤。”见她拿起勺子,又补充了一句:“仔细烫。”齐妈的山药小排汤煲得极好,鲜而不腻,如蕴喝下好几勺,抬起头迎上邱霖江关切的目光,只觉那热气不单单暖了她的胃,更暖了她的心。冲他浅浅一笑,她说:“盯着我做什么,你也快吃吧。”
这顿饭吃得如蕴极窝心。夜色的幕已经拉了开来,用完晚膳,邱霖江与如蕴外出散步消食。这晚的天色极好,星子格外清晰,碧玉盘也格外清亮。抬头看到圆圆的月,如蕴不禁感慨:“又是月半,下个月便到中秋了。”
她犹记得,去年中秋的时候,与家里人走散的她同他在街上不期而遇,于是见识到了热闹非凡的小东门。彼时,他们还形如陌生人。而现在,他却是最令她安心温暖的枕边人。
他接过她的话茬,道:“今年中秋,想不想自己做几个月饼?”她双眼一亮:“你会?”他失笑:“我哪里会,不过,我可以跟你一块儿学。”此事便这么记下了。
修长的手指紧紧扣住她的,他们走得很慢,悠然地迎接晚风的触摸。暑气还未完全消退去,一阵一阵地蒸腾上来,叫她走着走着有点闷。他注意到了,问她:“可要回去?”她摇头:“难得回来一趟,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这些熟悉的夜景了。”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到最后他们竟来到了小河边。河边的一草一木都还是如蕴记忆中的模样,那株粗壮的桂花树也依旧在夜色中沉默地伫立。现在还未到八月,因此桂花的香气还不曾逸出来。
踩在草地上,一阵又一阵悉悉索索的“沙沙”响声。邱霖江先在草地上坐下来,然后拍拍身侧,示意如蕴道:“坐会儿吧。”她依言坐下,双臂环住自己的腿,他则揽住了她的肩。“从前,其实我也常来这里,有时候有些想不通的事,在这儿坐着坐着,吹吹风、看看远处,好似也就慢慢想通了。”
她笑了:“想不到,这河边竟有这般大的用处。”她打趣道,“若是哪天我不小心告诉了哪家报社记者,登出来之后怕是这里的草都要被游人踩平了。”他握起她的一只手,带到自己跟前,指腹暖暖地抚着她的手背。嘴角噙着笑,他转头看向她说:“那,若是哪天报社记者说想要我的居家相片,你也会去提供?”她笑吟吟地点头:“当然,为何不?”
他倏地俯下身,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问:“真的?”温热的呼吸洒落在她的耳廓,她痒得往后缩,然而他却紧紧地禁锢住她,不许她往后缩半点。如蕴终是禁不住,痒得咯咯笑出声来:“好好好,不给不给,快放开我!”
他没有放开她,但也不再故意对着她的耳朵呵气。幽黑的眸子底都是笑意,他的声音低沉而清冽,说:“如蕴,只要你欢喜,我做什么都愿意。”凝睇着他,她只觉得他的眼睛里仿佛都要耀出光来。许久,她从喉咙眼里低低地应了一声“嗯”,鼻子却好像有些酸了。
他低头,鼻尖轻轻触碰她的,面上的神情那样柔软。想起第一回在雨夜巷子里遇到时,他冷着面沉着目光的神色,又想到梳妆台前他最坦露的告白,她的眼睛终是忍不住红了。
闭上眼,她主动将自己的朱唇送上前去。
晚风依旧轻微,但先前的闷热似乎已然被一扫而空。沿岸的垂柳丝绦轻扬,桂花树的叶片也随风发出阵阵的沙沙声。
纵使旁的都是假的,但她晓得,他永远都是真的。
夏日,天总是亮得特别早。才九点多钟的光景,外头已经艳阳高照。大抵是邱霖江平日里甚少放假,如蕴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他却依旧睡得很沉。
再睡不着,她索性侧过身,这样近得仔细端详他。他脸上的线条从来都很紧绷,即使是睡着了也不放松。幸好,闭着的双目到底柔和了好几分。他的发很浓密,额头很宽,鼻子很挺,嘴唇很薄。都说嘴唇薄的男人薄情,但他似乎就是那个例外,她在心里偷偷想。
伸出手,她轻轻地按着他的眉心,试图抚平他紧绷的线条。按揉了好一会儿,他依然睡得很沉。如蕴忽然抿唇笑了,手指从他的眉心撤开,却是轻轻捏住了他的鼻子。不一会儿,他便开始皱眉头,脸转动了好几下之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入目便是如蕴笑得极开心的一张脸,他只觉今日的天气格外好,好到他不由自主地也迷迷蒙蒙地笑了。长臂一揽,他翻转过身,将她牢牢地箍在自己怀里。下巴微微蹭了蹭,他带着浓重的睡意说:“再陪我睡一会儿。”力气敌不过他,她无法动弹,只好再次闭上眼,手却在他腰间故意轻轻地掐了一下。轻微的痛感传过来,邱霖江嘴角上扬,眼睛却没有睁开。
再睁开眼,已是十一点钟了。如蕴推开他,坐起身,说:“这么晚,用不了早膳了。你平日用饭就不够规律,仔细对胃不好。”邱霖江仍旧躺着,但已经清醒,笑着接口说:“唔,确实。谁让你这般贪睡,害得我错过了早膳。”她好气又好笑,一把掀开他身上的毛毯,道:“我这就去告诉齐妈,二少不饿,不用准备他的午膳了。”她说着已经下了床,他在她身后哈哈大笑,眼角眉梢都是光亮点点。
下午,他与她出去,四下走走逛逛。
双梅一直都是座安静的镇子,这么些年了,变化也少得很,除了近年来北郊渐渐建造了不少工厂。如蕴从前无意中听赵贺平说过,那些厂子都是洋人的,只是做苦工的,却是我们国人。
街角的这家茶馆,现如今的生意淡得如水。掀开外头的珠串帘子,邱霖江牵着如蕴走进来。老板娘听到有客人进来自然是格外高兴,一回头,见是邱霖江与如蕴,那张经历了不少岁月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这不是邱家二少么!蕴丫头,你可是个有福气的,竟能嫁给二少,这般仪表堂堂的俊小伙,多少姑娘巴巴着眼哪!”
因是旧识,老板娘一张口便噼里啪啦说了这一大通话,听得如蕴不由得都赧然起来。邱霖江微笑地问道:“可还有位子?”老板娘笑容可掬,高声道:“有,当然有!现在呀,我们这小本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了,你看看这场子,冷清得紧!”
他们挑了中间的一张桌子坐下来。前头,木头搭起的矮台上,唱苏州评弹的一男一女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坐定,邱霖江“咦”了一声,道:“竟还是他们二人。”如蕴微讶:“你从前也来过这里?”他觉得有些好笑:“双梅就这一家茶馆,我自然来过。”她笑道:“我总以为,邱二少是那种只晓得去洋人咖啡馆的新派人。”他一挑眉,说:“我晓得了,回上海后,你定是不想我再去露露咖啡厅给你买玫瑰起司蛋糕了。”
两人就这么说说笑笑,点了一壶西湖龙井,就着一碟云片糕、一碟绿豆糕、一碟蟹黄酥,边听评弹,边时不时地交颈细语。
今日,两位师傅弹唱的是那《白蛇传》。听着听着,如蕴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从前的模样来。曾经,有一阵子淑怡很欢喜听评弹,她便时常陪淑怡来这家茶馆。那时候,她们总会点一壶西湖龙井,坐在最前排的角落里,也就是现在斜前方的那张桌子。淑怡最爱听的一出长篇便是《白蛇传》,她曾经说,若是有一日她能够遇到自己的许仙,便是那法海再有本事,她都定会抗得过。
如蕴都快忘记这句话了。此刻,坐在这家熟悉的茶馆、听着熟悉的《白蛇传》,那些原来从未忘记过的记忆,慢慢地翻涌了上来。她恍惚地想,沈清赐怕便是淑怡的许仙罢,所以,淑怡甚至宁愿背叛她们十几年来那么深厚的情谊,也不愿负了她的“许仙”。
想到这里,如蕴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前头的唱腔已然模糊,周围的空气也渐渐地凝固,仿佛白昼一下子灭了灯,整座茶馆都陷入了黑暗之中,暗得她一动都不敢动弹,全身却开始汗津津起来。
“如蕴,如蕴。”她侧耳,好像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不舒服么,如蕴?”那道嗓音再次响起,近在她耳畔。她偏了偏头,视线迎上了一道关切而担忧的目光。那人梳着大背头,露出宽阔的额头,额头下的那双眼目光灼亮,只是那英气的眉却是拧着的。
他的声音仿佛是一柄巨大的桨,抑或是巨大的吊扇,起初缓慢地转动着,最后愈转愈快,终于搅动了那原本凝固的空气,叫她得以从窒息中解脱出来。原来,分明还是白日,而那两位师傅的唱腔软糯如初。
见她回过神,他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握住她的手,他微微笑了,那笑容就如同窗前轻轻摇曳的疏影。松了口气,他说:“可是想走了?若是不愿再听,我们这就去旁的地方。”她也舒了一口气,好似胸口的浊气到底得以呼出。摇摇头,她浅浅一笑:“无碍的,我只是忽然觉得龙井好像有些涩。霖江,我们重点一壶碧螺春吧?”
他还是那样微笑的神色,应承道:“好。”
一转眼,他们在双梅已经呆了三日了。每天,日上三竿时才起来,用过膳之后便去外头无目的地转转,晚上有时在院子里赏云,有时只是同在屋子里,他翻看外文书,她读着一本明朝拟话本,却是格外快活舒坦。
这晚,她依旧在看那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正读到李甲出卖了杜十娘的地方,邱霖江从外头走进来,唤了她一声。她一抬头,心中的忿忿还未平,忍不住脱口说道:“男人总是这般靠不住!”
他左眉一扬,目光扫过她摊开的书页,了然地一笑,将手中的一只木匣子递给她,道:“既然男人靠不住,打开看看,里头的东西可靠得住?”她接过木匣子,不假思索地打开。红色绒布之上,一只通透的祖母绿玉镯静静地躺着。如蕴取出那只玉镯,惊叹道:“这般好的玉…你今日刚买的么?”正说着,她忽然觉得镯子内侧有一处似乎有些不平整,放在灯光下仔细一看,竟刻着一个小小的“如”字。
她抬起头,询问地望向他,他说:“我祖母小字清如。”如蕴一惊,顿时觉得手中的玉镯仿佛有千斤重。“这…这竟是你祖母的镯子?”他在她身边坐下来,道:“依稀记得,小时候见祖母戴过这镯子。不成想,今日竟无意中在储物间发现了。”她忙将镯子还给他:“这样珍贵的镯子,我怎好戴。”
他笑了,拿过玉镯,说:“镯子不就是用来戴的么?况且,你是祖母的孙媳妇,如何戴不得?祖母从前最疼的便是我,你若戴上了,她晓得了定会很高兴。”拉过她的左臂,将原本戴着的银手链解下来,他小心地把祖母绿玉镯戴上了她的手腕。如蕴肤白,戴上这通透的镯子之后,更显白皙。
“果真适合,很好看。”他满意地笑道。她一边摸着这清凉的玉镯,一边说:“霖江,你都已经送了我这么多礼物,可惜我却…”他佯装板起脸,道:“再说,我可要翻面了。”她不自觉地抚摩着镯子内侧的那个“如”字,忽然说:“等回上海后,寻个巧手的工匠,再刻一个‘霖’字,你说可好?”既然“如”是她名字的中间字,为了对称,她提的便也是他名字的中间字。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极亮,而后眼神亦渐渐幽深起来,里头仿佛有一簇火苗在蹿升。空气里的温度骤然升高,飞霞不由自主地染上她的颊,她却还逞强着又说了一句:“不说话,便是不同意了?”他的嘴角扬起,道:“‘同意’应是这样。”
捧过她的脸,他的唇一下子覆了上去。那样炽热的温度,叫她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熔化,从此揉入他的身体里再也无法分离。
许久之后,他才放开她,深泉一般的眸子却还依旧紧紧地攫住她。她两颊早已酡红,心跳得快不能自已。呼吸仍旧粗重,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仿佛一只正伺机而动的兽。他的脸忽然偏了一下,她忙红着脸大声道:“我们…我们去院子里走走,好不好?”
他张嘴笑了,笑得格外促狭。她腾地一下站起身,乌黑的眸子上还蒙着一层亮晶晶的水汽。仿佛掩饰般,她的声音愈发得大了:“你、你不去,我可自己去了!”说着,举步便往房间外走。
邱霖江如何会不跟着去。老宅的院子自然没有上海的院子大,里头种的花木也不如上海的繁多。长得最茂盛的,怕便是那两株已经三十几年的紫薇树了。此时正值花期,两株树上绽放满了白色的紫薇花。
在长椅上坐下,她倚靠着他的肩,半晌,谁都不曾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惬意地闭上眼,她问他:“霖江,我们何时回上海?”因为靠在他身上,他的声音传过来,仿佛带着轻微的轰隆隆。“这么快便厌倦与我独处了?”抬起头,看到他轻笑的模样,她嗔道:“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把玩着她的手指头,说:“何时你想回去了,我们便回去。”她静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道:“这几天,你带我去的地方,都是从前我经常去的。霖江,其实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他没有出声,她只听到静谧的夜色里他清晰的呼吸声。“有些,是我与淑怡曾经很欢喜的地方,有些,是我与表哥有最多回忆的地方…我不晓得你是从何得知这些的,虽然你一直都不曾明说,但我懂,你想用现在你与我制造的新记忆,来驱散从前我与淑怡、表哥的旧回忆。”
她深深地望着他的眼,而他亦正在注视着她。“霖江,你的良苦用心我全都收到了。而我,真的很感念,上苍将你带到我的身边…”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底慢慢升腾起了雾气,却让他的脸愈加放大清晰起来。
他的眼,那样幽黑如墨,却又格外的澄澈柔亮。轻轻地替她拭了拭眼角,他说:“明日,我们便回上海,可好?”她拼命地点头,露出一个极大的笑容,然而眼泪却也随着簌簌地往下掉。眼中满是流光般的笑意,他拥着她,叹息般笑道:“你啊…”
晚风渐渐地大了起来。他低头问她:“有些凉了,回屋去吧?”她应承,先他一步站了起来。经过一旁的紫薇树时,她没忍住,到底上前去挠了挠其中一株的树皮。毕竟是“痒痒树”,这么一下,紫薇树的树干立即颤抖不止。如蕴笑逐颜开,对着另一株又是一阵挠。
邱霖江有些好笑:“九岁之后,我便再不曾做过这事了。”她抬颔,斜睨了他一眼,却是波光流转,让他下面原本想说的话全都不记得了。
随着树干的颤动,白色的紫薇花慢慢地散落了下来,一瓣一瓣,仿佛一场悠悠的花雨,又好似是一场雪。她和他沐浴在这场雪里,说着,笑着,彼此的眼睛里头再没有旁的东西。
白色的花瓣洒落在他肩头,她看着他眉宇间流离的光华,只觉得那好像是最价值连城的钻,光芒叫那月光都黯淡了颜色。
如若这是一场雪,那他,便是雪地里最暖的屏障。免她苦,免她失所,免她慌乱无措。而她,愿意沉溺在这屏障里,永永远远。
作者有话要说:
【十九 梅子黄时雨】
“你不晓得?”赵如茵冷冷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大到如蕴在房里都听得一清二楚。“你同大少结婚这么多年,他去了哪儿,你会不晓得?”若菡回得极低:“我、我真的不晓得。”赵如茵依旧不依不挠,咄咄逼人地又说了许多,如蕴到底坐不住了,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你少说几句不行么?”一手搭上若菡的肩,如蕴蹙着眉对如茵道。“哟呵,这不是弟妹么!”赵如茵穿着一件老气横秋的酱红色麻布面旗袍,斜斜地撑在楼梯口,故意将“弟妹”二字咬得格外响亮。“我说弟妹,这是我与大姐的事,你掺和个什么劲?”如蕴恼了:“赵如茵,你别总之这般得寸进尺。”
“我怎么得寸进尺了?”听如蕴那么一说,赵如茵似是炸毛了一般,尖着声直嚷嚷,“大少最近总是早出晚归的,我关心自己的丈夫,这有什么错么?”听她这般说歪理,如蕴也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平日里也不见得你有多关心大哥,在楼梯口堵着大嫂不让她走,这便是你关心丈夫的做法么?”
赵如茵双眼一瞪,伸手似是要推搡如蕴。恰在这时,楼梯下方忽然传来一道低沉却清晰的咳嗽声。三人同时低头往下看,长身玉立在楼梯台阶之下的人,正是邱霖江。他顿了一秒钟,然后迈着步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上面走过来。
在如蕴身旁站定,他面对着赵如茵,语气中充斥着警告的意味,一字一顿道:“就依你,这是你们房内的事,我们不掺和。不过,你也断然别想伤到如蕴丝毫。”他说完,拉着如蕴的手转身便往卧房走。赵如茵站在原地,目光嫉恨,死死地咬住嘴唇,最后狠狠地瞪了若菡一眼,终是一扭头下了楼。
站在卧房的门口,如蕴指尖有些凉,默默地注视着里头正在挂外套的邱霖江。“你是觉得我多事么?”他回过头,才发现她竟未曾跟着进来。走到门口,重新牵起她的手,他有些无奈:“想去哪里了,我只是担心你罢了。你那妹妹是怎样一个人,你还不了解么?”她的神情有点低落,绞着手指头,低低说:“大嫂…真的很可怜。”
静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说:“不过有一句话赵如茵倒是不曾说错,大哥近来早出晚归,很是反常。我有一回偶然撞见他,似是极兴奋的模样,我担心…”她一愣,而后接口道:“你是担心大哥做了什么错事么?”他点头:“如今这世道,万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否则便真真是掉入了万丈深渊而不自知。”
只是邱霖江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东窗事发的那日正是周末,连着十来天没有休息了,邱霖江好不容易得以给自己放一天假,用过午膳之后,正打算与如蕴出门,陪她去霞飞路的书局转一转。忽然,外头传来极嘈杂的喧哗声,似是有不少人正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邱志宏同在客厅里,刚一转身,便见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好了”。
邱志宏眉头一拧:“什么事,这般慌张!”管家已经六神无主:“老爷,不好了不好了!有十来个粗壮汉子抄着家伙朝着客厅来了!我、我拦不住啊!”邱志宏一拍大腿,腾地站起身:“什么?!”
邱霖江听得亦是面上一凛,刚稳住如蕴,那纷杂的脚步声已然到了客厅门口。“邱老爷,幸会幸会呀!”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留着八字胡,穿着并不十分合身的格子西装,一进来便阴阳怪气地开口道。
邱志宏面色铁青,硬邦邦地怒道:“邱某自认不曾请过各位,还望各位能即刻打道回府。”那中年男子笑了,八字胡一抽一抽,眼睛更是眯得只剩了一条缝。他说:“邱老爷,您是不曾请过我们,但让我们前来的,可是您的好儿子呀!”
铁青的面色刹那又变得通红,邱志宏似是一下子气得不轻,冲着管家便喝道:“大少爷呢!快,把那个孽子给我叫过来!”邱霖滔今日一反常态,居然一直躲在自己的卧房里不曾出来。但是眼下,他到底还是畏畏缩缩地被管家叫了出来。
“说!你又做了什么好事!”气急攻心,邱志宏抄起手边的茶盏便朝邱霖滔狠狠地掷过去。邱霖滔猛地往后一缩,嗫嗫嚅嚅地抽动着嘴唇,半天的“我”之后却没有说出旁的一个字来。一旁,那个中年男子却笑了,佯装躬了躬身,道:“不如还是让李某来说吧!”
李施昌站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早前,邱大少与李某相识之后,想跟着我们山口先生后头做点小买卖。山口先生是个爱才之人,他将一家铺头交予邱大少打理,希望邱大少能成为他的左右臂膀之一。只可惜,邱大少许是大意了,竟将铺头经营到了严重亏损的境地…”李施昌抹了抹额头,做出一副惋惜的模样,叹了口气,“按照之前邱大少与我们山口先生立下的字据,若是盈利则分红五成,若是亏损,便要烦请邱大少将虹安百货公司的一半经营权作为抵押,交给山口先生。”
话音方落,邱志宏的身子已经晃了两下,面色立刻刷白,指着李施昌目眦尽裂:“你…你们简直是…”邱霖江这时忙走到父亲的身后,双手牢牢地扶住他。只听李施昌继续说道:“邱先生若是不信,李某这里有一份当初立下的字据,邱大少可是工工整整地签下了大名的。”他说着,果真从怀里的口袋掏出一张白纸来。
邱志宏已然气到说不出话来,脸色苍白,额角青筋暴起,甚至都像是快要喘不过气。邱霖江低低地对父亲道:“父亲,您先坐下,这里有我。”如蕴也早已来到了邱志宏的另一侧,与邱霖江一道扶着邱志宏在沙发上坐下来。转过头,她对管家轻声急语道:“快去叫周医生过来!”
剑眉敛起,目光淬利,邱霖江上前一步,鹰隼般的眸子紧紧地盯住眼前的那十来个人。微微眯起眼,他说:“烦请李先生将字据借来一看。”李施昌倒是爽快,二话不说立刻将字据递了过来。邱霖江由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将纸张重新叠起来,沉默了片刻后,他沉声道:“今日幸会李先生,不知李先生可有空,让邱某做东,请李先生喝个下午茶?”
李施昌一听这话,立刻哈哈大笑起来。“邱二少倒是个明白人!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邱二少,你先请吧!”
侧后方,如蕴看着邱霖江紧抿的唇线以及挺得极直的脊背,她明白他心里定是已怫然大怒到极致,却竭力地维持面上的平静与他们虚与委蛇。她忽然鼻子一酸,替他委屈、替他心疼。他明明那么不喜大哥,然而当这个家有危机的时候,他却总是挺身而出的那一个。
临走之前,他侧过头,与她四目相视。她忙飞快地挤出一抹笑容,对他点点头,示意他放心。他的目光很幽暗,里头藏着的情绪复杂莫辨。然而在她挤出微笑的那一刹,他平静了眸子里的波澜,也对着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回过头,他从容地低沉道:“李先生,我们走吧。”而后便举步离去。从头到尾,瞧都不曾瞧一眼畏缩发颤的邱霖滔。
八月的清晨,空气里渐渐地都弥漫开甜甜的桂花香气来。广玉兰的树叶颜色愈见墨绿得发深,甚至叶边儿都微微地卷了起来。
因为刚刚起床,她的指尖还很滚烫,葱白一般的手指头穿梭在他的脖颈间。替他整理好衬衫的衣领,在轻拍前襟,将衬衫拉得笔直,如蕴这才停下来。抬头看着他,她微微一笑,说:“好了,这件衬衫果然适合你。”平日里见多了他穿黑色的衣服,今天鲜少地换了件白色衬衫,竟透出一股斯文谦雅的味道来。
他拍拍她的手,微笑道:“不用担心我,等会儿便回来。”他的笑容沐浴在晨光中,叫她只觉得无比温暖与安心。她点头,说:“好,我等你回来一块儿用午膳。”其实,在心底深处她是惶惑的。邱霖江要去见的是山口大佐,即是上回李施昌口中的“山口先生”。那天,邱霖江与李施昌一同外出“喝茶”后,回来便说,对方已经答应了安排他与山口大佐见一面。然而如蕴晓得,她不应该将那些担忧表露出来,现下,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便是不加重他的负担与压力。
一直送他到大门口,她又一次说:“霖江,等你回来吃饭。”他轻轻笑了笑,没有说话,然后一弯身坐进了凯迪拉克里。她站在门口,目送着不言将车渐渐开远,目送着他距离自己愈来愈远,直至拐了个弯,再也看不到。
如蕴一转头,发现不知何时,邱志宏与陆芸竟也站在了门口。早几日,邱志宏分明还是那样意气风发的模样,可是转眼间却仿佛苍老了十岁,华发爬满了他的鬓角,而他额头上的印子也一道道的变得格外深刻。却是陆芸先开了口,她脸上的微笑依旧淡然,仿佛丝毫都不为儿子担心,因为十足的信任。“回屋里去吧!不会有事的,霖江等会儿就会回来了。”
而另一边,邱霖江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山口大佐约在了一家日本茶社,从车里出来,只见茶社外头站着一圈都是身穿和服的日本人。他从容不迫地走进去,一名艺妓模样妆扮的日本女子带着他来到了包间。
里头已经坐了两人,除了李施昌之外,还有一名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那男子穿着藏青色的和服,留着极短的板寸头,肤色微黄,眼皮微微下耷,然而目光却极为锐利。邱霖江顿时明白,想必他便是山口大佐。
果不其然,李施昌见到邱霖江,忙站起身来,笑眯眯地说:“邱二少,您可终于来了。这位,便是我们山口先生。”他进了包间,在木案前站定,然后沉着声,简短地打了声招呼:“李先生,山口先生。”他说话的时候微微点了下头,便再没有旁的话语或是动作了。山口大佐依旧是那副锐利的表情,但也相对地回了声:“邱先生,你好。”然后手臂一伸,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说:“坐。”
邱霖江自然不客气,在他们的对面盘腿坐下。山口大佐一直不出声,邱霖江不急不燥,也一直默不作声。最后,倒是李施昌忍不住,打破了那份沉默。“邱二少,关于虹安百货公司的一半经营权…我想,您现在应该可以给我们一个满意的回复了吧?”
略微沉吟了片刻,邱霖江开口说道:“不知,怎样的答复,对于山口先生来说才算是满意呢?”山口大佐终于张了嘴,依旧耷拉着眼皮,严肃着一张脸,缓缓低沉道:“邱先生,我想,那张字据上写得一清二楚,不用我们再解释了吧?”
冷峻着目光,邱霖江轻轻一笑:“众所皆知,邱霖滔并无虹安百货的任何职务,因此,他如何能代表百货公司?而他写下的字据,又如何作数?”山口大佐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尖锐如针,语速依旧缓慢,道:“邱先生,你这是要与我们作对吗?”邱霖江勾起唇角,沉静地一字一字道:“邱家与山口先生并无丝毫恩怨,何来作对一说?”
短暂的静默之后,山口大佐忽然朗声纵笑起来。他抚掌道:“邱先生果然是个聪明人!既然是与聪明人交谈,那么我就不绕弯子了。”他顿了一顿,然后继续道,“我知道,邱家在上海的势力是很强大的,我们日本人,欣赏有能力的人。若是想要彻底销毁邱大少与我们签的字据,那么,就请跟我们合作。”
邱霖江“哦?”了一声,问道:“如何合作?”山口大佐的中文说得很不错,他说:“我们大和商会初来乍到,有些货,源头充足,却找不到便利的渠道疏通下去。邱先生,若是你们能做这便利的渠道,那就太好了。”
垂下眼睑,看着木案上的纹理,邱霖江复又抬眼,问:“那么,究竟是什么生意?”山口大佐笑了,说:“眼下是战乱时代,做什么生意最赚钱,身为商人的邱先生,想必定是十分清楚的吧?”
邱霖江的心口一沉,然而面上不曾显露半分。注视着山口大佐,他似笑非笑:“听起来,山口先生似是极有把握邱家会答应?”山口大佐及时笑了起来,连声道:“不不不,这只是我们大和商会对邱家最诚挚的合作邀请。我想,邱先生一定会好好地考虑的。”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走来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弓着腰轻轻地说:“山口先生,夫人来了。”山口大佐倒是快速地站了起来:“快,让夫人进来。”
门口慢慢地显露出一抹大红色。原来,是一位穿着大红色和服的女子慢慢地走了进来。她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光景,挽着发髻,笑起来很是温婉。山口大佐迎上前,将那女子迎到了自己身旁,双双坐了下来。“晴子,我来跟你介绍,这位是邱霖江邱先生,虹安百货公司的二少爷。”晴子转头,对邱霖江淡淡一笑:“邱先生,你好。”
邱霖江却有些怔住了。他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这位女子,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异样的熟悉感,却又说不上来。但到底是邱霖江,两秒钟后他立刻回过神来,也对着晴子点头示意:“山口夫人,你好。”
山口大佐与夫人的感情似是很好,呵护性地握住夫人的手,他说:“晴子也是你们中国人,十八年前,我第一次来中国时认识了她,从此就再也放不开她了。”听了这句话,邱霖江微微笑了,道:“十八年,山口先生与夫人果真是伉俪情深。”
深吸了一口气,他又说:“如此,我便不再打扰山口先生了。先生的意思我会带给家父,待我与家父商量过后再给山口先生答复。”山口大佐说:“期盼邱先生早日带来好消息。”
道别过后,邱霖江起身,大步离去。然而刚走到包间门口的拐角时,他却顿住了脚步。眼前,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沈清赐。”微微扬起下巴,他低沉着嗓音,几乎是将这三个字从牙齿缝里咬出来的。
竟果真是沈清赐。穿着浅米色洋服,沈清赐扬起一抹挑衅的笑容,看着邱霖江道:“在这里见到你,真是一点儿都不意外。”眯起眼,邱霖江目光刹那变得淬利如鹰隼般,阴鸷地攫住沈清赐的脸。电光石火间,他脑中已经飞快地转了好几转,强忍着怒气嘲讽道:“倒是小觑了你!身为山口大佐的幕后军师,你的棋,走得可真高啊!”
沈清赐亦是冷幽幽地看着邱霖江,说:“与邱二少下棋,自然要仔细一些。替我向如蕴问声好,先失陪了。”说完,他穿过邱霖江身边,朝着方才那个包间走了过去。
站在茶社里头,望着外面白花花的日光,以及仿佛在冒着烟的地面,顷刻间,邱霖江的神色变化莫测。
坐进车关上车门的时候,他忽然对不言说:“查一下山口大佐的夫人,晴子。”
“如蕴,现在的情形…对邱家很不利。”当晚,他对她说。她“恩”了一声,静静地凝视着他。
不消他说,她也晓得现在的情形定是很不乐观。中午邱霖江回来,谁都没有找,却是一头扎进了邱霖滔的房间,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阵怒斥。她与家里的其他人都站在外头,将里面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这是一个局,一个从一开始便在设计邱霖滔绕进去的局。而真正出谋划策设计局的那个人,竟然是清赐表哥!而邱家,不论选择哪一条路都是如履薄冰。因为山口大佐所谓的“合作”,其实指的竟是军火生意。这样出卖自己国人的生意,霖江怎可能答应去做!
她懂他,所以她只是问:“最坏…会怎样?”他也凝望着她,轻轻抚了抚她的颊,说:“也许…邱家会就此被打趴,从此一蹶不振,而我,也会身无分文,变成一个穷光蛋。”舔了舔嘴唇,他又道,“抑或,我会被山口大佐暗算,失了性…”
他最后那一个“命”字还未曾说出口,她已经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她抬起眼,细细地看着这张已经刻画到她骨血里的脸。她指尖冰凉,他的唇却滚烫。她浮出一道浅浅的笑容,说:“若是你变成一个穷光蛋,那我们就回双梅种田去。你会活很久,陪着我,陪着…我们以后会有的孩子。”
她说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那软软糯糯的声音溶入空气里,变成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气泡,钻进他的心里,熨得他直心痒痒。她眼里温柔似水,乌黑圆亮的瞳仁里除了他的倒影,再无其他。她盼他盼了十八年,还曾经一度错认良人。如今,才一年,哪里够。
“霖江,你答应过我,要守护我一辈子。所以,不论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吧。只是不要忘记,保护好自己,才能守护好我。这辈子,不许食言。”她依旧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仿佛花了极大的力气。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沉寂而缱绻,情深似海。他抱紧她,好像唯恐她会消失一样。下巴摩挲着她的肩头,这是他极爱做的一个动作,他应承她,低微地说:“好,不会食言。”
月色洒下满地清辉,夜晚总是温柔。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她贪婪地呼吸着他的气息。她忽然想起那一晚,在日本料理店喝醉酒的那一晚。那些记忆,因为醉酒变得格外模糊而零散,但这一刻却忽然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
她记得,当时他不由分说地将自己背了起来,从店门口璀璨的灯光下走入深沉漆黑的夜色中。她记得,不远处似乎有狗吠声,时断时续。她记得,墙头似乎有一簇娉娉婷婷的凌霄花,在如水的月色下吐露着芬芳。
她记得,那条巷子并不长,也就百来米的模样。而她伏趴在他的背上,圈住他的脖颈,只觉心里无尽的安宁。
她记得,他背着她,静静地一路走,一路走,就这么走到了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 缺月挂疏桐】
这场暴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铺天盖地,又昏天暗地,“哗哗哗”地冲刷着整座上海滩。一串串的雨帘狠狠地砸下来,瞬间把水洼里的积水激得飞溅。茂密的法国梧桐将马路遮蔽得平日只见筛碎了的阳光,而此时,更是遮天蔽日般,将整条马路都压得仿佛密不透风。
前阵子,霖江新买回来一只留声机,如蕴便从此时不时地放黑胶碟。这一日下午,如蕴在房间里,留声机上的唱针细细地爬过,黑胶碟一圈一圈地转着,是一首略带哀伤的英格兰民谣《绿袖子》。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听着,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生母。
生父待她尚且如此,生母更是狠心地在她那般小时便撇下了她。如蕴心里觉得一阵的寒凉,然而期盼在有生之年能真的见到自己生母的渴望,还是有增无减。她曾经同邱霖江提起过好几回,很想知晓自己的生母究竟是谁,更想晓得,生母为何会舍得抛下自己。彼时,霖江郑重应承过她,一定会帮她寻到她的生母。
正在怔忡间,邱霖江大步迈进了屋子里。“怎么发愣了?”他问。她回过神,抿唇一笑,说:“想你了,就发愣了。”他笑出声来,道:“不枉我给你买了这只最新式的留声机,倒会说起好话来了!”
将唱针拨放到一旁,如蕴问他:“这般大的雨…你可是还要出去赴宴?”邱霖江点头:“费了不少的劲儿才约上了程友彦先生,今晚也许回来得不会早。”她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替他理理洋服的褶子,关切地说:“少喝些酒,照顾好自己。”
他微笑,却不曾说话。他隐约觉得,今晚的这餐饭,怕是不会简单。
而事实,果真如他所料想。
“邱二少年纪轻轻便如此能干,真真是叫人既敬佩又眼红哪!”端着酒杯,程友彦红光满面地朗声说道。邱霖江回敬他一杯,微微低下头,墨瞳幽深,沉稳道:“程先生谬赞了。与程先生相比,晚辈实在还有太多需要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