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儿抬手,用衣袖飞快地擦了下眼睛。

“娘亲你放心,要是他以后欺负你,他变成了坏人,我自己就会把剑还给他的,再也不喜欢他了。我会保护娘亲你的。娘亲你不要生我的气,也不要难过,好不好?”

他从马车的座椅上爬了下去,像个小大人那样,跪在了自己母亲的面前。

慕扶兰望着跪在自己膝前的这孩子,望着他那双还含着残余泪花的澄澈眼眸,眼睛慢慢地热了。

她伸出手,将熙儿从脚前抱了起来,揽入怀中。

“娘亲知道。娘亲也没有生气。只是……”

她注视着这孩子,极力驱除脑海中那一片她无法直视的充满了血的回忆,说:“只是熙儿,回去了,记得你方才答应我的话。把它收起来,不要动它!”

它曾噬过你的血。它是凶物。

她在心里说道。

熙儿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胳膊,点头:“我记住了!”

这趟南归,因为带着熙儿,慕扶兰的行程安排并不紧。沿驰道而行,遇驿馆落脚休息,每日走五六十里的路,转眼走了将近半个月。

照这个速度,一半的路程都还未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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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并无急事,且天气渐暖,出了河西之后,往南一日,每日道旁所见,虽大抵都是野地荒村,但春风骀荡,绿意也是一日浓似一日。

这天中午,日头当顶,已经走了半日,梁团问过慕扶兰的意思后,叫一行人停在路边稍作歇息。

熙儿从马车里下去,走到小龙马前,亲自喂它草料。

小龙马已经一岁多了,虽还未完全成年,但自从跟了熙儿后,在他的精心照料之下,如今长得和成年马差不多的个头了,且头小脖长,四肢有力,浑身皮毛油光水滑,颇有几分神骏之气。

慕扶兰靠在车窗旁,望着熙儿喂马的背影,这时,道路前方的尽头,涌来了一群看起来像是当地人的民众,推车挑担,拖家带口,个个面带愁容,行色匆匆,瞧着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梁团派人上去问话,很快回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平阳王起兵作乱,正往这个方向而来。这些都是沿途村庄里,风闻消息出逃的民众。

倘若没有记错,在她曾经历的前世里,平阳王和鲁王之乱,这个时候,应当还未开始。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梁团派人快马到前方去探虚实,自己引着车马先下官道。

出去的人回来,带来了一个更加不好的消息。

梁团禀说:“叛军声势浩大,很快便会开来此地。叛军至,则贼匪四起,我们不能行路了,离这里最近的城池,是蒲城,约有百里路。蒲城不但城防坚固,如今的蒲城令与节度使也有旧,历过多次战事,即便叛军打来,也能撑一段时日。为翁主安全起见,还是尽快入城避乱。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骤然听到蒲城这两字,慕扶兰一阵恍惚,心口仿佛被一道锋利的爪钩给轻轻抓破了道小口子似的,若有似无的细细疼痛,慢慢地从心底里溢了出来。

浑然不觉,上天仿佛和她玩笑,兜转之间,她竟然带着她的熙儿,又一头撞到了这里。

就是在这个地方,于等待尽头的绝望中,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她的熙儿,虽活了下来,但从那一天起,那个曾经的孩子,也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翁主?”

她听到耳畔有人在唤自己。

她回过神来,对上了周围那许多双投向自己的目光,知道他们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迟暮时分,慕扶兰乘坐的马车,随了逃难的人流,渐渐地靠近这座名叫蒲城的城池。

前世的后来,这座去往上京必经的城池,曾一度被代表朝的齐王用作与谢长庚对峙的大本营,可见城防坚固的程度。

她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去反对这个权衡之下,对他们所有人都是最为稳妥的决定。

她从马车里,看了一眼前方。

暮霭沉沉,残阳似血。一只不知名的昏鸦,从立在高耸城头上的士兵的头顶上方掠过,发出一阵凄厉的怪叫之声。

熙儿下了马车,站在她的身边,仰头,望着面前这座即将要被暮影吞噬的城头,一双小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

“娘亲,我不喜欢这里……”

这孩子攥住慕扶兰的手,迟疑了下,轻声地说。

暮色越来越浓,仿佛在他的眼中,投下了两片阴影。

守将知悉慕扶兰的到来,行色匆匆,出来相迎。

“进去吧。等安全了,我们立刻就离开这里。”

慕扶兰柔声说道。

她牵了熙儿的一双小手,带着他,迈步朝前走去。

……

这一天,原本极是普通。

谢长庚在马河谷新修完的戍城中,刚巡视完毕。

前几日,他收到一个消息,北人新王勃利汗,将散在各处的二十四部首领齐召到了牙帐,疑似要有新的举动。

他心里明白,这一次,一场大战,即将就要来临。

一直困扰着的河西土人问题已经解决,他早也厉兵秣马,在等这一战了。

只有获得一场大胜,将北人的战斗力摧毁,令他们短期之内没有能力,亦不敢再生出轻举妄动的念头,他才能集中力量,逐一去扫平那些他登顶路上的阻碍。

大战就要来临,但也不可能是在朝夕之间。北人新王虽野心勃勃,亦不乏能力,但继位时间还短,要调度兵马,发动一场势在必得的全面大战,没有充分的准备,是不会贸然发兵。

谢长庚命继续派探子刺探,随即被告知老首领到了。他正要下城墙,看见老首领人已上来,脸上便露出了笑容,迎上去道:“方才正想着等下去探望老首领,不想老首领亲自来了。最近身体如何?”

老首领精神看起来很是不错,笑道:“已是没有大碍了。说起来,实在是遗憾,我还没来得及向翁主好好表谢,她便已经走了。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谢长庚面上笑容依旧:“老首领也知,如今北边新汗继位,情况和前两年有所不同,大战恐怕不可避免。她一妇道人家,留下不便,不如早些回去。”

老首领颔首,转身指着下面随了自己而来的大队青壮。

“我们也是听说要起大战,愿再出五千儿郎,请节度使予以收编,加以操练。愿效力节度使,誓死追随!”

城墙之下,五千土人,列队而立,在领队的带领下,向着城头之上的谢长庚,单膝下跪,齐声呐喊:“愿效力节度使,誓死追随!”

之前已经收编过一支由土人青壮组成的军队,无论是日常的骑射操练或是兵工筑城,无不出色,没想到今日,老首领又亲自带来了五千人马。谢长庚身旁众将无不惊喜。

谢长庚叫城墙下的土兵起身,随即向老首领郑重道谢。

老首领面露激动之色:“大人与翁主伉俪情深,却为救我这条老命,累翁主以身涉险,远赴天山,大人如何舍得?我实在是惭愧,无以表谢,唯有尽力助大人守好河西,方不负节度使夫妇之恩!”

谢长庚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只用力地握了握老首领的手。

“谢某必全力以赴,不辜负老首领的信任!”

他叫人收编这五千人,随即亲自带着老首领,要去给他展示之前那支土人兵的日常训练情况。两人说说笑笑,方下城墙,一个士兵疾奔而来,口中高声喊道:“大人,刘别驾传来急信,请大人速回城中!”

谢长庚接过信件,展开看了一眼,立刻向老首领告了个罪,叫旁人代引去往校场,自己回了节度使府。

衙署议事厅里,刘管和一众属官正在焦急等待。

“大人!鲁王和平阳王一起作乱,一东一西,相互呼应,兵分两路,往上京打去。鲁王叛军虽有齐王暂时挡着,但平阳王这边,声势更大,势不可挡,据说沿途城池,无不陷落。朝廷必又要召大人前去勤王平叛,恰好河西又是这等局面,大人若是不在,恐怕有所不便。”

谢长庚听着属官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担忧局面的,有痛骂藩王的,表情漠然,半晌也未置一词。

众人渐渐地停了下来,全都看向他。

谢长庚终于起身,命刘管随自己转入内室,立了片刻,转过头,问道:“梁团一行人,已走到何地?这两日可有收到消息?”

刘管没想到他开口先问这个。一愣,说:“是了,正要向大人你通报的。前日刚收到梁团叫驿邮带来的口讯,道他护着翁主母子入了歧州。因前两日,大人你不在城中,故没有及时通报……”

谢长庚走到墙边,“唰”的一声,扯开一副遮帘,露出了悬于墙壁之上的一幅城舆详图。

刘管说话之间,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歧州就在平阳王的封地平阳府与上京的途中。

平阳王北上,向上京发兵,走的必是最利行军的驰道。而翁主一行人南下,走的也是驰道。

叛军的行动,始于数日之前。照梁团口讯带到的日子推算,这个时候,一行人极有可能,会在途中和叛军遭遇。

他望着那个站在地图之前一动不动的背影,迟疑了下,劝道:“大人不必担心。叛军兵马汹汹,消息沿途必会传开,翁主一行人,想必也已得到消息。何况梁团跟随大人多年,身经百战,必会见机行事……”

谢长庚转头,目色沉郁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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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要知道,他们如今,人在哪里!”

第 65 章

平阳王的叛军来得很快, 路上几乎没怎么遇到像样的抵抗,便杀向了蒲城,四面包围,放言数日之内, 拿下城池。

叛军如此放话,自然是有底气。一来,事发突然,叛军留给朝廷以及北上沿途城池准备的时间太过仓促。二来,双方人数悬殊。平阳王已经暗中筹谋多时,此次北上,除了部分留守平阳府外, 派出了近五万的兵马,而蒲城只有五千驻军。

面对如此困局, 围城之初,蒲城令其实并不十分紧张。

他亦有乐观的理由。

他本人出身行伍, 指挥作战颇有经验,手下五千驻军,皆精兵勇将,平日训练有素,听从号令,人数虽远不及前来攻城的叛军,但凭借城防, 抵挡一阵子,应该不在话下。

除了这一点, 更重要的是,蒲城拥有特殊的地位。

多年前起,朝廷为拱卫上京,在北上的这条路上,设立了三重防线。

蒲城就是这条防线的南端城池。

在蒲城的身后,数日可达的几百里外,是位于防线中段的龙关。

本朝国力鼎盛之时,仅龙关一地的常驻兵马,便达五万之众。如今虽大不如前,但一两万的人马,还是有的。

蒲城如同龙关大门,朝廷明文,只要蒲城遇到攻击,龙关必须发兵前去支援。

在叛军抵达之前,蒲城令已派人去往龙关报讯,要求龙关守将及时发兵支援。自己这边只要坚守数日,等援兵到了,到时借地势之便,里应外合,就算不能打败叛军,解围城之困,问题应当不大。

但是事态的发展,却超出了蒲城令的预想。

三天过去了,他等待中的龙关援军没有如期出现。

又三天过去,援军依旧不见踪影。面对叛军发动的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攻击,城头守军伤亡不断,整座城池,岌岌可危。好在蒲城城防坚固,蒲城令身先士卒,鼓舞人心,民众亦听闻叛军烧杀劫掠,自发支持,这才多次打退叛军的强攻,继续坚守。

但城中人心已经不稳。开始有流言传播,说朝廷已放弃蒲城。

蒲城令起初的信心,亦随之慢慢动摇。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是援军到来的路上遇到了阻碍而已。

他这最后的一线希望,在数日之前,终于破灭。

那日,在又一次打退了叛军组织起来的进攻之后,他等到了一道来自朝廷的敕令。

朝廷命他必须坚守城池一个月,不计一切的代价,否则,便以渎职罪论处,罪及家人。

至此,蒲城令终于明白了朝廷的用意。

龙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朝廷这是要以蒲城为代价,将能调用的军队集结到龙关,准备在那里全力阻挡叛军。

蒲城只是这个“丢卒保车”计划中的卒子而已。

蒲城令的父母妻子,人都在上京。他只能照办。

他隐瞒消息,继续用永远也不可能会抵达的援军鼓舞着剩余将士的士气。

围城之内,人死的越来越多,城里的悲观气氛,也越来越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在苦苦守到第十五天的时候,蒲城被朝廷放弃的消息,彻底地传开了。

蒲城令杀了两个动摇军心的逃兵,带着最后剩下的不到一千士兵,手持武器,登上墙头。

已经没有人相信他们能再一次地抵住叛军的攻击了。包括他们自己。

一张张高耸的云梯,搭上了墙头。叛军如同蚂蚁,沿着云梯攀登而上,涌上城头。

破城在即。

蒲城令身中数箭。他的身后,是满城绝望的民众。爷唤娘,母抱子,宛如无头苍蝇般在城中奔走,在破城前的最后一刻,想要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到处都是惊恐的哭嚎之声。

末日已到,却无路能退。蒲城令怀着悲壮,带着城头最后剩下的数百将士,和从云梯上不断跳下的叛军搏斗着,做着注定无用的最后努力。

忽然,远处的原野深处,仿佛传来了一片杀声。

起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很快,随着杀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大片黑色的影子。

那是一支只有边陲方能孕育而出的庞大的骑兵军队。

万马奔腾,宛如来自地下的黑色潮水,从四面八方,朝着城池的方向,迅速涌来。

晴空之下,一面令敌见之变色的巨大的黑色旗帜,在大风里猎猎飞舞。

城下的叛军亦发现情况有异,将领立刻下令停止攻城,列阵以待。

蒲城令和身边剩下的那数百将士,砍杀了城头上还来不及退走的叛军,随即仿佛做梦一般,奔到城墙前,盯着对面那面随着骑兵前进变得越来越清晰的的旗帜。

他们终于认了出来。

蒲城令愣怔了片刻,突然,朝天发出一道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狂喜的吼声:“天不亡我!”

“河西谢节度使来了!”

他喊出这一句用尽全部气力的吼声,热泪滚滚,“噗通”一声,人一头栽倒在了城头之上。

蒲城外的旷野里,远道而至的河西军与叛军厮杀在了一起。

漫天的弓箭,如雨的火石。新流出的血,层层覆了旧血,红透被火烧焦的城墙。

叛军知道刘后要舍蒲城,全力保龙关。即便召谢长庚平乱,最大的可能,也是在龙关相遇。

他们没想到,他竟会亲自驰援此地。

尽管兵力占了上风,但面对这支来自边陲的有着惊人战斗力的精锐骑兵,叛军渐显颓势。

厮杀半日,损了数员战将,叛军军心涣散,趁了夜色,仓皇撤退。

持续了半个月的围城之困,终于被解。蒲城的城门大开,附近火杖点点,光亮如昼。

城中早传开了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亲自领兵来此打退叛军的消息。全城绝处逢生,民众感激涕零,数千人涌到了城门口,挤在街道的两旁,想要亲眼一睹这个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节度使的真容。

蒲城令已经苏醒了,领着城中官员,也到了城门,亲自迎接谢长庚入城。

他被人搀扶着,等在那里,终于听到夜色的尽头,传来了一片劲疾的马蹄之声,朝着城门而来,越来越近。

蒲城令翘首张望着。

很快,伴着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踏步之声,他的视线之中,映入了两列身材魁伟的甲兵,中间,大步行来一个男子。

那男子衣甲未卸,染满污血,四周熊熊的火把光芒,照出了他的脸容。

他面容英俊,一双眼眸,却呈着血红,通身的恐怖杀气,犹未散尽。

挤在城门口的民众,知这男子便是河西节度使谢长庚。

周围的杂声,随着他的现身,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人人屏住呼吸,用近乎敬拜而畏惧的目光,望着这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在他行经面前之时,不由下跪,朝他叩拜。

这男子却如同未见,脚步稍作停顿,目光扫视了一圈前方,在无数张脸孔之中,迅速地落到了蒲城令的身上。

这个一向坚忍的汉子,此刻也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红了眼眶,道:“节度使天降神兵,救全城于水火,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请受下官一拜!”

他领着身后官员和幸存的数百将士,下跪,郑重叩首。

谢长庚点了点头,命他起来,目光再次迅速地掠过附近那一张张的脸孔,淡淡地道:“你将长沙国翁主一行人,安置在了何处?”

蒲城令被身旁的人从地上扶了起来,这才恭敬地道:“大人有所不知。翁主已经不在城中了。”

谢长庚一怔,随即蹙眉:“你此话何意?她不在城中,又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