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氏你说,我是否蠢不可及?”

慕扶兰的心跳得飞快,面庞刺热。

她定定地望着面前这男子,感到呼吸,仿佛也变得艰难了起来。

他亦有些气息不稳。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在平定自己的情绪。

“往后,你不要再服伤身体的药了……”

他终于说。

“你放心,我也会把熙儿当亲子般看待,好生栽培。等他长大了,我不会亏待他的。”

他朝她,慢慢地靠了过去。

两人几乎额面相抵。

“你待我也好些吧!”

他低低地说,嗓音沙哑,宛如呢喃,在小小的帐篷里,回旋在她的耳畔。

慕扶兰失了任何的反应,直到男人那挺直而微凉的鼻梁轻轻蹭过了她的面颊,干燥糙皮的唇,亲昵地磨着她柔软的唇瓣,突然间,整个人打了个寒战。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她新婚的那个初夜。

那人待她,亦是如此的好,丝毫不加掩饰他对怀中的她的喜爱之情。

温情总易动人心。然而男欢女爱,譬如镜花水月。

她的脸猝然转开,躲开了他的唇。

“谢郎,”她说,“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包括那夜答应我的事。”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转回脸,看着他。

“明日回金城,制完药,尽快动身赶回去,应该还有希望救回老首领。”

谢长庚的身影凝固住了。

橘红色的那片昏光,依然投在他的脸上,然而温暖不再,他的脸容半明半暗。

良久,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那个男人,他到底如何好法?你到底爱他什么?”

慕扶兰望着面前这双暗沉的,泛着疲倦的红血丝的眼,说:“和旁人无关。我受不起你对我的好而已。”

他仿佛石头般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身而去,走到帐门之前,伸出手,待要掀开之时,那手又停住了,慢慢地回头,盯着身后这个心肠比石头还要冷硬的妇人。

纵是石头,亦会有捂热的一天。这副心肠,却不知到底是用何物所做。

“慕氏,方才那些话,就当我没说。”

他说完,掀帐而去。

一阵狂风随着他的掀门离去,扑入帐篷,一下将矮桌上的那盏昏灯吹灭。

帐篷里顿时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慕扶兰坐在漆黑的帐中,眼睛慢慢地发热。

在流下眼泪之前,她抬起手,用指迅速地擦去。

……

回到金城,慕扶兰和熙儿见面之后,顾不得休息,连夜炮制药材。

隔日,她去寻熙儿,得知他被谢长庚带了出去。

她等了许久,不见二人回来,寻了出来。

金城是座塞外孤城,面积不大,从城东走到城西,不过数里而已。

她寻到城门口,被士兵告知,知节度使带着小公子,方才从城外骑马归来,此刻人就在城楼之上。

她循着宽阔而厚重的石阶,上了城楼,看见前方那座高高的瞭望塔上,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谢长庚将熙儿抱起,让他站在城墙垛口之上,两人正在说话。

这一天,肆虐了多日的风雪停了,太阳的光芒,照耀着金城的四方城墙和前方的荒原,还有远处,那座长年积雪不化的山脉之巅。

“谢大人,这里为什么叫金城?它又很多金子吗?”

慕扶兰听到熙儿发问。

谢长庚发出一阵笑声,说:“等到夏天的时候,这里的雪化尽了,太阳照下来,站在雪峰上往下看,城池里便仿佛铺满黄金,壮观无比,所以起名金城。”

熙儿发出一声惊叹:“我真想看一看啊!”

谢长庚说:“只要我们能守住城池,这地方就永远是我们的。你什么时候想来看,都可以!”

“好!谢大人你一定要守住这地方啊!”熙儿欢呼。

谢长庚含笑点头,忽然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倏然转头,视线落到她的身上,扫了一眼,和身畔的孩子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即抱下了他。

“娘亲!你来了!”

熙儿朝着慕扶兰跑了过来,兴高采烈地拉住了她的手。

“方才谢大人带我去外面骑马了。外面好大啊!原来这里还不是天边!谢大人说,往西,再一直走下去,还有好多别的地方!”

慕扶兰方才本已想悄悄下去,才动了下,见被他察觉,只好作罢。含笑和熙儿应了几句,抬眼看向他,说道:“药已炮制完毕。可以动身回去了。”

谢长庚淡淡地颔首,转身而去。

……

回程顺利。

慕扶兰带着熙儿,在谢长庚的护送之下,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姑臧。当日,来不及休息,她立刻赶去了马河谷。

老首领已是奄奄一息,只还吊着最后一口气了。土人早已等的望眼欲穿,见她归来,如见神明,欣喜若狂。

慕扶兰倾尽全力,凭着灵药之功,救醒了人,慢慢再调治了些时日,老首领身上的余毒彻底清除,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地好了起来。

再一个月后,凛冬将去,又一年的初春,悄悄而至。

这一日,清早,天方蒙蒙亮,慕扶兰带着熙儿和侍女,登上马车,在梁团为首的随行之人的护卫之下,离开了节度使府。

一行车马,穿过还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了城门之前。

门官早已得令,提早开启城门,带着门卒,肃立在两旁,恭送这一行车马出城。

马车穿过拱形的城门,循着积雪未化的驰道,朝着南方辚辚而去。

熙儿坐在身边,一言不发。

从数日前开始,他得知就要离开这里之后,便一直不大说话。

慕扶兰微笑道:“小龙马已经能走长途了。你放心,它跟我们到了南方,会过得很快活的。”

熙儿点头:“我知道。”

他迟疑了下,问道:“娘亲,大人这会儿是在马河谷里吗?”

慕扶兰唔了一声。

马河谷里,今日应当非常热闹。

不但老首领身体痊愈,那座被命名为武安的戍城进展顺利,前几日主城结顶,从前逃亡而走的交城令许轲之子和那名土人少女,得知如今两方和解,也大着胆子回来,找到了谢长庚,跪求他为自己二人主婚。

许轲痛打了儿子一顿之后,只能认下。那边女方家人,如今自然也是愿意。婚礼便在今日举行。主婚之人,除了谢长庚,还有老首领。

他昨日便动身,去了马河谷。

“你昨日不是已经和谢大人辞别过了吗?”

熙儿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马车走出了数里地,将身后的那座城池,渐渐抛在了身后。

慕扶兰将儿子搂入怀中,柔声道:“早上起得早。困了的话,睡觉吧。”

熙儿嗯声,靠在她的怀里,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天已大亮,太阳快要出来了。

慕扶兰示意侍女将帘子拉下,免得朝阳反射雪光刺目。

侍女起身,刚轻轻放下帘子,忽然,马车之外,传来梁团的声音:“翁主,节度使来了!”

原本已经仿佛睡着熙儿,猛地睁开眼睛,一下从慕扶兰的怀里钻了出来,飞快地趴到车窗上,掀开帘子,探头看了出去。

“谢大人!”

他用力地晃着胳膊,半边身子都要探出去了,高声地喊,声音里充满了欢欣。

慕扶兰一把扶住熙儿,命停下马车,也望了出去。

晨曦之中,视线尽头的那片雪地之中,她看到一骑快马,在身后一众骑从的簇拥之下,正从城池方向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当先马上之人,正是谢长庚。

不等他来到近前,熙儿便已回头,望着慕扶兰说:“娘亲,我能下去接大人吗?”

慕扶兰本想摇头。对上孩子那双充满了期盼的欢喜眼眸,那一声“不”字,却又实在说不出口

她迟疑了下,慢慢点了点头。

熙儿脸上露出笑容,急忙钻出马车,也不用人抱,自己一下竟就跳了下去,摔到地上,又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朝着那匹快马奔去。

谢长庚转眼到了近前,停了马。

“谢大人!你不是有事,去了马河谷吗?”

熙儿停在他的马头之前,喘着气,仰脸看着他,问道。

谢长庚笑容满面,说道:“我是想起来,还要送你一样东西。”

他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从腰间解了自己的配剑。

“熙儿,这把剑,是谢大人的父亲在谢大人十岁那年,用他一年的俸禄,请了最好的工匠打造了送给我的。那时候,谢大人每日五更不到,便会起来,读完书,就用它练剑。剑不名贵,但这些年,一直伴着谢大人。如今你要走了,我把它转赠给你。日后你长大了,也好好读书练剑,好不好?”

谢长庚说着,正要递来,忽听一个声音道:“不行!”

他一怔,抬起眼,看见那妇人已从马车里下来,疾步奔到了面前,一把拉住熙儿的手,将他带到了身后。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剑,仿佛它是什么令人厌恶至极的东西。

就在这一刹那,谢长庚恍惚想起了许久之前,在上京的那座府邸里,那一夜,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仿佛就盯着他悬在床头的这把剑。

那时她的表情,和这一刻,如出一辙。

慕扶兰慢慢地抬起眼,看着对面的男子,说:“先尊所遗,太过贵重,不敢夺爱。我代熙儿谢过你的好意,请收回。”

她口中虽如此说,谢长庚却心知肚明,她分明是厌憎自己想要送给这孩子的离别之礼。

气氛一下凝固住了,带着几分尴尬。

他持剑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慢慢地放了下去。

“娘亲!我想要!”

这时,一道童声忽然响起。

熙儿挣脱开慕扶兰攥着自己的手,奔到了谢长庚的面前,说:“谢谢大人!我会好好保管的,等我再大些,能用了,我就用它习武练剑!”

他说完,朝着谢长庚端端正正地躬身,行了一个谢礼,随即举起双手迎剑。

谢长庚大笑,将剑放到了他的一双小手之中。

他将这孩子从地上抱起,送到马车前,人放了进去,大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对着梁团说了句“好生护送”,随即转身而去。

他从还站在原地的慕扶兰的身边大步走过,并未看她,自顾翻身上马,随即调转马头,在一众随从的拥侍之下,犹如来时那般,疾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雪地之中。

第 64 章

慕扶兰记得清清楚楚, 这一辈子, 她在上京护国寺的山门之外, 第一次见到熙儿时的情景。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转眼已经一年多了。

不仅仅是这一年多来, 即便加上前世,母子于蒲城最后分开前的那几年里,这孩子也一直都是乖巧而听话的。

从来没有违逆她。

两辈子, 这是头一回,他悖逆了自己的意思,不再听她的话。

并且, 是因为那个男人。

马车与那男人纵马离去的方向相背着继续上了路。

慕扶兰沉默无言, 久久地没有说一句话。

熙儿就坐在她的身边。

仿佛知道她不喜那人送给他的这临别赠礼, 在她上了马车之后,就没有看到剑了。

应该已经被这孩子给藏起来了。

熙儿不时地悄悄看一眼她。

她的视线落在车窗之外, 神情恍惚。目光中流露出的神色,对于他这年纪的孩童来说, 或许有些过于复杂了。

但是她的伤感,孩子却是能轻易感知。

在悄悄不知道看了她多少遍后,终于,他轻轻牵住了慕扶兰的衣袖, 小声地问:“娘亲,你怪我不听话, 生气了吗?”

慕扶兰从思绪中回过神,低头, 凝望着身边这张仰望着自己的带着忐忑和不安的小脸。

她的心中,此刻固然有着一缕淡淡的伤感,但更多的,却还还是迷惘和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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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前世的这个孩子,在她出事死去前的那几年里,曾经是如此地渴望能得到父亲的陪伴。但是他的父亲,却终年在外奔波,极少回家。

后来,他的父亲得偿心愿,做了这天下的皇帝,这孩子也终于能够如他从前盼的那样,得以和他的父亲朝夕相见了。

或许是出于愧疚,抑或补偿,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父亲,也曾对儿子展现过他前所未有的想要亲近的努力。

但是对这孩子来说,已经太迟。他仿佛也不需要了。

面对着那个试图靠近自己的高高在上的父亲,他的回应,永远只是自闭和沉默。

而那个男人,需要他分心的,太多了。他能给予一个不愿自己靠近,甚至带着明显敌意的儿子的耐心,终究极其有限。

所以这一辈子,每每当她看到熙儿仿佛出于天生孺慕接近那人的时候,她的心情,总会陷入无比的矛盾。

她愿她孩子前世的遗憾,能在这一辈子得到圆满。但是想到那少年死前曾发出的再不愿为父子的悲愤之音,她的心里,便充满了迷惘和忧虑。

但她终究还是没阻止这孩子和那男人的靠近。她不知是对,还是错。

“娘亲,谢大人他对我真的很好。”

这孩子继续轻声地说。

“娘亲你还不知道吧,他带我去接你的时候,路上,我们抓了一个奸细。谢大人要燃烽火告诉军队过来,烽火台却被大雪压住了,只有我能从上面爬进去。我想爬进去点火。可是谢大人他怕我出事,不让我进去,说去点下一个烽火台的火。”

“路上我们遇到了许多的北人,谢大人被认出来了,他就叫梁侍卫他们带我走,他去把那些人给引开。后来谢大人回来找我的时候,他满身都是血,我都快认不出他了,他看见我,就把我抱了起来……”

孩子的一双眼眸之中,慢慢地涌出泪花。

“娘亲,我真的不想让你伤心,可是我又不忍心让谢大人难过……回去了,我就把剑收起来,不会拿它出来。”

慕扶兰只知道,自己一开始的告诫,并没能阻止这孩子愿意去亲近那个男人。

可是她不知道,不觉之间,原来这孩子对那男人,竟已生出了如此的信任和羁绊。

她更不敢相信,今日在熙儿眼中的这个男人,是真正的谢长庚。

想到倘若有一天,叫这孩子见到了这男人被今日的温情遮掩住的另一面,她便只剩下了惶恐和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