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民间的谣传很多啊…”欧阳适喃喃自语,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捕捉不到一个实在的思绪。他喝了两碗酒便出门,不朝最堂皇的酒楼去,却漫无目的地朝最低贱的小巷走,无论是多么繁华的都会,无论是多么强盛的时代,都一定会有最阴暗最破落的所在,大汉的京师也不例外。欧阳适穿得不多,但衣服的质料却是上乘,正走着,黑暗中窜出两条黑影来将他暴打一顿,边打边骂,威胁他交出所有财物然后便扬长而去。
欧阳适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了口角的鲜血,喃喃道:“这就是我们大汉的京城?这就是一手打造的京城?这就是苍天之下的首善之区?”他的衣服在打斗中破了,脏了,脸上沾了灰土,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流浪者,也因为这样,他再往黑暗处走去也没人来抢劫他了。走出了这条暗巷,对面就是京师最大的酒楼之一“春江花月阁”了,在小巷的边缘,欧阳适一脚踏着光明一脚踏着黑暗,心道:“我只要脚一缩,往这穷巷子里一躲,天下谁找得到我?以后我就不用再去受老七的鸟气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走了出来,欧阳适已经不是当年的欧阳适了,眼下的他只能适应高朋满座的生活,哪怕在这种生活中需要进行无穷无尽的钩心斗角!他朝春江花月阁走去,他忘了此刻兜里没钱,更忘了此刻他的形象绝不是大汉四将军、总议长、欧阳执政的形象,所以一脚还没踏进门去就被人轰了出来。
欧阳适大怒:“你们这帮狗才!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本议长是谁!”
旁边的人一听这话都笑起来了,其中一个跳出来道:“老子是老麒麟,专拿总议长开刷!”说着就带人冲过来将欧阳适撂倒踩在脚下,朝他脸上吐口水,踢他的脸,踢他的肚子,踢他所有露出来招踢的地方。欧阳适缩成一团,忽然想起少年时的日子来,在进入死谷之前,他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生活么?场景还是那个场景,可是人却已经由少年变成了中年。
“喂!别闹了!有贵客出来了!”
打手门听到招呼赶紧拖着欧阳适闪在一边,过了一会,一个绝色名妓送了一个满身锦绣、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出来,春江花月阁的掌柜、招待拥前簇后,如护帝王,那年轻人抬脚要上车,早有一个招待匍匐车前要做人肉踏脚石,年轻人却没踩上去,笑了笑,摇了摇头,脚下踏上车沿,一用力,直接上了车,眼看车门将要关上,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呼喝:“林舆!”
年轻人呆了呆,撑住了即将关上的车门,问:“谁叫我?”便见角落处一帮打手按住了一个人不让说话,他心中起疑,让掌柜的将那人带过来,灯火下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四…四…四…四伯,你怎么在这里?”
此言一出,全场大惊,先前踢打侮辱过欧阳适的打手们哗的一声,逃跑了一半,跪下了一半,春江花月阁的老板、掌柜和已经站在门口的名妓虽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却也察觉事情不对,一个两个也跟着跪下。
林舆跳下车扶住了欧阳适,指着那些打手问:“四伯,是这些人冒犯了你么?”
不但那些打手,连老板和掌柜也瑟瑟发抖起来,那个名妓想求情,但却不敢开口,只是用眼睛不断地向林舆示意。欧阳适沉着脸,刷的拔出了林舆腰间的佩剑,吓得林舆叫道:“四伯!不可!”
欧阳适却不管,走到了那帮俯首顿地的打手面前,举起剑来。这时众人都已经从林舆的几次叫唤中猜到这个流浪汉一般的男人很可能就是传说中那个睚眦必报的总议长欧阳适,春江花月阁的老板也猜到自己的下人无意间闯了大祸,虽然欧阳适为什么穿成这样他不明白,不过民间关于上位者喜欢玩微服出巡的传说实在太多了,总议长若喜欢这玩意也不奇怪。当时的情况是如此的混乱,以至于跪在地上的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临头大祸!
“四伯!”林舆扑了上来,拥住了他,叫道:“有什么事,回头我派人处理,你不能在这里杀人!”却被欧阳适推开了。
林舆暗暗叫苦,要在上去拦,却见欧阳适长剑落下,击在地上骂道:“他奶奶的!刚才谁踢我额头的?”
一开始没人说话,过了一会一个打手颤抖着上前道:“是…是我…”
欧阳适冲了过去,对着他的额头就是一脚,跟着又问谁踢他后背,谁吐他口水,一一都还了个清楚,然后才对跳上了林舆的座车,叫道:“走吧!”
林舆要上车,那老板却抓住了他的脚哭道:“林当家,林当家…你…求求你…”他没说什么,林舆却明白对方是希望自己能求情。欧阳适是什么身份!现在也许不好动手杀他们,但回头说一句话能让整个春江花月阁灰飞烟灭,林舆虽然见欧阳适气呼呼的,但这位四伯素来不如其他几位伯父威严,便凑上前去劝道:“四伯,今晚的事情…”
欧阳适扫了地上那些人一眼,道:“没事了。”
林舆大喜道:“就这样算了?”
“嗯。”欧阳适道:“走吧。”
林舆大喜,安慰了春江花月阁的老板、掌柜们几句,便跳上了车。车马渐行渐远,匍匐在地上的人犹在梦中。
车上林舆问欧阳适今晚怎么会穿成这样出来,欧阳适却不回答,只是发呆。林舆又问是否回欧阳适府上去,欧阳适想了想道:“不…我想找个人说话。”
林舆笑着拍拍自己的胸膛道:“那找我吧,到我家去,或者…我带四伯去找个好玩的地方。”
欧阳适嘿的一笑,摇了摇头道:“我想…我想找个…嗯,找个能说话的人。”
林舆道:“我不能么?”
“你啊…你是小孩子!”
如果是三四年前,林舆多半会翘起嘴来抗议,但现在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也不怕人家说他小孩子,微微一笑道:“那我送你去我老子那里去,怎么样?”
欧阳适脸色一沉,摇头道:“不去!我现在和他说不来话。”跟着屈指数数道:“老大狂了,老二死了,老五也死了,老六…唉,见不到…”数一个人,眨一下眼睛,眨一下眼睛,落一滴泪水,终于道:“送我去见你三伯吧。”
马车进了大汉中央军校,林舆也不多说话,也不多停留,将欧阳适送到杨开远面前之后就托故告辞了。杨开远听说欧阳适破晓来访已经一奇,再看看欧阳适满身污泥、半脸青肿更是骇然,慌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欧阳适道:“没什么,我让几个小混混给打了。”
杨开远失笑道:“咱们大汉的元帅,大汉的总议长,大汉的四将军,大汉的执政,居然让几个小混混给打了?”但看看欧阳适的样子知道他没心情开玩笑,就将他接了进去,拿了些药水亲自替他涂抹,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欧阳适道:“今天老七把我叫去,说要召开元国民会议,在允武失踪期间把他的执政权交给雅琪暂摄,又要增两个执政,补老五、老六的缺!”
杨开远拿着药水的手抖了抖,随即恢复平静,说道:“老七这么做,也不是没道理。”
欧阳适冷笑道:“不是没道理…你知道他要增补的执政是谁么?”
杨开远问:“谁?”
欧阳适伸出指头数道:“刘锜、种彦崧、杨朴、陈正汇,从这四个人里挑!”
杨开远沉吟半晌,说道:“论资历、功勋,他们也还够得上。”
欧阳适斜眼看了他半晌,冷笑道:“这么说来你也赞同了?”
杨开远将药水放下了,在欧阳适对面坐下,兄弟两人沉默了好久,杨开远才道:“之前的七执政,除了两个是老大的妻、儿之外,就是我们兄弟五人。若这次再增补,无论是这四个人中的哪两个,都意味着咱们这核心政权是要对天下人开放,这…”
“这叫收买人心!”欧阳适冷笑道:“他是要告诉那些文士、武人:只要乖乖按他杨应麒的意思办事,就有机会进入中枢!”
“嗯,你要这么想也可以。”杨开远道:“不过让文人有机会成为执政,那就是使天下士林归心,是给他们一个盼头,让他们好好办事;让武人有机会成为执政,那就是让他们的野心有个合法进取的渠道,既能让中枢有懂兵事的人,又能减少地方上产生军阀的可能。这都是好事啊。”
欧阳适嘴角抽动,说道:“老三!你果然也是帮老七的!不愧都姓杨!”推开他的手就要离开。
杨开远赶紧扯住他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欧阳适冷笑道:“我担心什么?我担心进来两个新人之后,我们就会完全被老七架空了!”
杨开远道:“不会吧。”
“不会?”欧阳适冷笑起来:“你也不想想,增补两个执政的议案既是老七提出来的,将来这两人进来后还不是唯老七马首是瞻?这两个人再加上老七自己——老七就把三个执政的名额捏在手里了!等雅琪成了执政,老七再安排她和林舆成亲,那时候就有四个执政名额被他捏在手里了!到了那时,这大汉的事情就变成他一个人说了算!就算咱们俩联合起来反对他也没用了!”
杨开远沉思半晌,叹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不过我总觉得事情应该不至于会那么坏。现在大汉刚刚结束内战,人心未安,总得有个强硬的人出来才行。我也看得出老七现在是在大抓集权,可他这集权也不全是集向他自己,同时也是集向中枢啊。现在中外生疑,若是权力太散很容易乱的。”
“可他要是乱来怎么办!”欧阳适叫道:“你是不用担心了…可是…可是我…”欧阳适忽然激动起来,竟在杨开远面前说出了平常不会说的话来:“可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拿我开刀啊!”顿了顿又道:“再说,如果他拿我开刀,那也指不定他哪天会对你动手!”
“这…”杨开远道:“应该不会吧…”
“不会!”欧阳适冷笑道:“怎么不会!就说建都、借款还有最近我一时贪心干的这件蠢事——我现在回头想想,这整个儿就是一个圈套!布置在那里等着我跳进去呢!是!我承认我是贪心了些!可他也不该利用我的贪心这样对付我啊!可笑当初我也觉得老七不会对我怎么样…可是你看看!你看看!结果呢!老二老五就不用说了,如今老大完了——都不知道老大的事情和他有没有关系!老六也完了!他为什么会完?因为种去病!这颗棋子就布置得更远了!我说老三!你怎么知道老七没在你身边安排棋子?你怎么知道老七就没对付你的打算?”
杨开远的脸色变得很不自然起来,却仍摇头道:“我跟老七没冲突,所以…”
“没冲突!可万一有冲突呢!”欧阳适道:“万一哪天他真的猪油蒙了心要当皇帝,你是赞成?还是不赞成?若是你不赞成,那你们不就有冲突了么?哼哼!你看着吧!这次两个新增补的执政一上来,他的威风肯定会更加不一样了!再等林舆和雅琪成了亲,那时他就更了不得了!最好是他再让林舆进元国民会议,然后把我弄下去,再让林舆来坐我的位置!那个时候,这大汉的执政就由他们姓杨的去分了!”说到这里嘿了一声,冷笑道:“我差点忘了,你也是姓杨的!”说着挣脱了杨开远出门就走。
杨开远赶紧把他拉了回来,关上了门,叫道:“你不要冲动!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回旋!怎么回旋!”欧阳适道:“现在我被他捏了把柄,不敢跟他抬杠!那些大大小小的代表个个都见风使舵,我不敢反对他,谁还敢反对他!这两个新执政是补定了!等这两个新执政上来,我估计也就差不多玩完了!”
杨开远按住了他道:“你喝了酒?是不是?静一静行不行!我跟你说!老七现在这样做,或许真有私心,但从公事来说,也是好的。不过你刚才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们得防一防。”
欧阳适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才静了下来,说道:“怎么防?”
杨开远想了想,说道:“老七提出来的这件事情,我觉得对大汉是有好处的,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该为了反对而反对。我们大可顺水推舟,却又暗控桨楫。”
欧阳适问怎么暗控桨楫,杨开远道:“我琢磨着,这次虽是说要从四个人里面挑,但最后应该是一文一武,文的,杨朴的可能性大一些,武的,则应该是刘锜。你若是担心老七乱来,大可从这两个人身上下手。”
欧阳适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两人都跟老七走得近,要拉拢他,只怕…只怕不行。”
“你错了!”杨开远道:“这些跟老七走得比较近的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心里都有所坚持,都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老七能秉公办事,那么这些人会和我一样,支持老七到底,但要是老七有一天倒行逆施,这些人未必会跟着老七一条路走到黑!”
欧阳适呆了呆,杨开远继续道:“刘锜和杨朴那边我会去打底。至于你…嗯,你试试找一下陈正汇。”
欧阳适奇道:“陈正汇?你不是说会是杨朴么?为什么要找陈正汇?”
“杨朴和陈正汇,是老七笼络南北两派士子的枢纽。”杨开远道:“我觉得这次应该是杨朴入选,但如果执政再有补增或者更易,那陈正汇迟早都会进来。因为杨朴是资历较老,但陈正汇代表的是南派的士子,他的后劲在将来会越来越大!而且以陈正汇的地位,如果他和我们达成共识,那老七再要倒行逆施也有可能会面临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的局面。”
欧阳适低头沉思,终于摇头道:“不可能的!陈正汇一定会帮老七的!至少在我和老七之间他会选老七!你别忘了!当初他就是从我身边跳到老七那里去的!”
杨开远问道:“他为什么从你身边跳过去?是你当初对他不好?”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我当初哪里对他不好了!”
“这就是了。”杨开远道:“陈正汇之所以偏向老七,也不见得是因为老七对他好。既然当初他可以从你身边跳到老七那里去,那今天也可以为了同样的理由重新倒向你!”
“同样理由?”
“嗯。”杨开远道:“同样的理由。不过要让他有理由倒向你的话,可能需要你自己有所转变。”
华元一六九二年,秋,北朝对萧铁奴的审判开始了。林舆虽然也是元国民会议的代表,但对这些事情向来提不起兴趣,不过这一次他却早早地就来到了四岳殿,哪怕他昨晚因为欧阳适的事情根本就没有睡觉。
林舆这样做,不是因为今天要审判的人是大汉开国以来的第一“叛乱者”,而是因为这个即将接受审判的人是他的六伯。和欧阳适一样,尽管与杨应麒立场各异,但萧铁奴平时对林舆也很不错。
当闭着眼睛的萧铁奴被抬上受审席时候,林舆感到一阵难过。萧铁奴为什么是被抬进来的?不是因为他残废了或者病得没法走路了,仅仅因为他不愿意动,所以属吏只好准备了一副担架将他抬了进来。
“这就是我的六伯?萧骏的父亲?纵横天下的旷世枭雄?”
在林舆的眼睛里,受审席上的男人显得很衰弱,这具躯体似乎和传说中那个百战人杰没有什么联系。
元国民代表们鱼贯而入,所有人进殿以后第一眼肯定是往受审席上望去。看了一眼之后,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兔死狐悲,有的人面无表情好像事情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还有的人一脸的正义似乎准备以批判萧铁奴来证明自己的清高与忠诚。
执政席位上,四位执政也都到了,杨应麒还是那副平静的神色,杨开远显得有些疲惫,欧阳适半边脸青肿了但眼睛里却充满了精神劲,完颜虎则一直低着头似乎不忍去看见萧铁奴此刻的处境。林舆甚至注意到了陪伴在完颜虎身边的折雅琪,刚好折雅琪也朝他这边望过来,两人目光一接,随即各自移开。
“开审!”
在法官的主持下,对这位叛乱元帅的审理便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和卢彦伦的高谈阔论不同,无论法官和要求发言的代表们问什么,萧铁奴都一言不发,那双从一进来就紧闭着的眼睛配上那张已经完全僵化了的脸皮,让林舆甚至怀疑六伯其实已经死了!
萧铁奴身份太过特殊,法官和他的助手们为此做了充分的准备,力图保证整个过程没有一点瑕疵,甚至为种种突发事件——比如萧铁奴的反抗、诡辩、鼓噪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是整个审判却顺利得让他们感到难受,萧铁奴没有反抗,没有诡辩,没有鼓噪——他根本就不理法官们!不理上面的几个执政,更不理下面的元国民代表!整个会议就像是一场和萧铁奴没有关系的表演,而萧铁奴这个“观众”却因为觉得没趣而睡着了。
“萧元帅,你认罪么?”
似乎终于听见了一句值得他回应的话,萧铁奴睁开了眼睛,看了李阶一眼,随即又阖上了眼皮。
法官似乎有些不忿了,台下也有元国民代表激动起来,要求上台痛斥这个叛乱者,要骂醒他,要骂痛他。也有许多人窃窃私语,不知是在佩服萧铁奴的镇定,还是在可怜他的下场。
然而不管代表们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发出什么样的言论,萧铁奴依然一动不动,既没有表现出恐惧与悔改,也没有表现出故意的不合作。在萧铁奴的沉默中,林舆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木头——在萧铁奴心中,也许四岳殿中所有人都是木头。
“萧元帅,你认罪么?”
李阶又重复了一句,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只好按照程序,宣判了萧铁奴的罪名,然后萧铁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被抬了下去。
执政席上,完颜虎、杨应麒、杨开远和欧阳适都站了起来,目视萧铁奴的远去。不管萧铁奴做了什么,这个男人总归是他们的亲人。但是他们也知道,萧铁奴这一去,双方也许就再也见不着了。
代表们也纷纷起立,要看这个绝世的大元帅最后一眼——毕竟是发动叛乱的大元帅啊!毕竟是发动叛乱的开国元勋啊!毕竟是发动叛乱的绝世名将啊!大多数的时代,这样的人是见都见不着的。错过了这次,以后也许就看不到了啊!
看萧铁奴被抬进来,看萧铁奴被审判,再看萧铁奴被抬出去,这一切就像一个节目一般。可惜的是萧铁奴不肯配合,才让这个本该精彩非常的节目显得冗长而沉闷。现在这个节目终于要结束了。
“六…六…”
担架经过林舆跟前时,林舆轻轻地呼唤了一句。这并不是一句有意义的话,只是当近距离看到萧铁奴时林舆情不自禁的冲动。可是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的萧铁奴忽然动了起来——他仿佛在嘈杂的声音中听到了林舆的呼唤!
“停下!”
萧铁奴忽然喝了一声,就像他仍然是大元帅般下令。抬着他的属吏也真的就停下了,动也不敢动。萧铁奴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和他只隔着一条栏杆的林舆。
“六伯…”林舆是想叫的,可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字到了喉头却忽然出不来。
萧铁奴盯着他,既像在看一个兄弟,又像在看一个仇人——林舆从没见过萧铁奴这么看着他!他有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萧铁奴眼睛里的自己不是自己,他觉得萧铁奴仿佛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对于萧铁奴的担架忽然停下,法官席上,执政席上,代表席上,所有人都有些紧张起来。李阶在想萧铁奴是不是准备为自己辩护了?完颜虎想萧铁奴是不是准备发怒了?而更多的人则想这下可能有热闹看了。毕竟,萧铁奴虽然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可是他现在手下没兵没将,那就像被拔了牙齿关在牢笼中的老虎,越凶猛就越有乐子看。
杨开远忽然感到一丝恶心,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他觉得作为兄弟他不该让萧铁奴受到这样的作践!可是作为国之重臣、大汉执政,他似乎又必须维护着这个国家的法度,必须让这个叛乱的元帅接受最严厉最残酷的惩罚以儆效尤!
“当初我为什么不直接挥师南下,来一个痛快呢!”
其实杨开远知道就算给他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也不会这么做,但这时却忍不住有些后悔,因为他也觉得像萧铁奴这样的人没死在战场实在是一种遗憾。
四岳殿在经过一番数百人的嘈嘈窃语之后静了下来,这段时间里萧铁奴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林舆,不知过了多久,才挣扎着起身,指着林舆似乎要说话,跟着又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林舆脱口问道。他问萧铁奴这句话时,那语气既不像子侄在询问伯父,也不像代表在询问罪犯,而像是某个人在通过林舆的口问出了这句话来。林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用这种语气问出这种话来。
“老七…”萧铁奴摸着胸膛喘息着,眼睛依然盯着林舆:“没想到…我会输给你两次!”
林舆忽然明白过来了,在萧铁奴眼中自己根本就不是林舆,而是杨应麒!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错觉?是他眼花了么?还是…林舆忽然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可惜…没第三次较量的机会了…”
萧铁奴说完了这句话便从担架上滚了下来,身子一挺,再也不动了。在那一瞬间林舆的脑海陷入了某种混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竟然跳过栏杆扑在萧铁奴身上,叫道:“六哥!”
然而萧铁奴却已经不动了,他的脸上没有李阶期盼的悔改,而仅仅带着惋惜,带着不服!李阶期盼萧铁奴这头狼会认罪,那是做梦!他承认的,仅仅是他输了!在萧铁奴的世界里,只有胜败生死,没有对错是非!
华元一六九二年,大汉元帅萧铁奴以旧病发作,在四岳殿中逝世。
同年,南方的岳飞以众人指证,坐尝自言己与太祖以三十岁除节度使,为指斥乘舆,情理切害,论罪当斩!阆州观察使、御前前军统制权副都统制张宪,坐收飞、云书,谋以襄阳叛,当绞;飞长子左武大夫、忠州防御使、提举醴泉观云,坐与宪书,称“可与得心腹兵官商议”,为传报朝廷机密事,当追一官,罚金。诏飞赐死,命领殿前都指挥使职事杨沂中莅其刑,诛宪、云于都市。参议官、直秘阁于鹏,除名,送万安军,右朝散郎孙革,送浔州,并编管。岳飞家属流于岭南。
岳家军星散,萧字旗幻灭。
时萧铁奴四十六岁,岳飞三十九岁。
第三五五章 姻幻(上)
时间进入华元一六九三年,大汉皇帝折彦冲的病情仍未转好,两位皇子至今下落不明。北国关于南征、关于囚君的流言越来越盛,不过,第二次全国性的元国民代表大会还是如期召开。
在过去的半年里,汉宋终于达成了和议,种去病派军进驻“南北共管”的开封府,二十年来一直被几大势力交替占据的汴梁此刻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种去病进城之后完全找不到这座东方梦幻都会留在脑海中的印象。不过,根据汉宋协议,这座共管之城在今后将成为汉宋之间最大的陆上榷场,可以预见,作为南北货物的集散地,多年来不断走下坡路的汴梁势将触底反弹,再次焕发生机。
大汉建都后的第二次全国性元国民会议召开时,东北和流求地区已经有许多年不知战争为何物,漠南地区、山东地区、河北地区和西北地区在西夏平定以后虽有数惊却无一险,河东地区去年所遭受的战祸持续时间不长,造成的损失也没有伤到根本。由于几大产粮区的农时没有因战祸而耽误,大汉境内已经大范围地解决了温饱问题,在此基础上,塘沽、流求、津门、长安、兰州等局部地区更是一跃成为当时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区域。一旦国家重新进入和平,所有外省地区便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繁荣景象。
与外省地区相比,反而是京畿地区充满了变数。各地代表轻裘快马走进这座分明还不到十岁的大都时,却发现满城弥漫在都城上空的是和外省歌舞生平背道而驰的紧张气氛。一些新代表不明白,大汉的经济情况分明转好了,民生状况比之五年之前也大有改善,对外的强硬姿态与有效手段更让国民在安生之余能分享国家的自豪,但这一切,都不能改变部分人对当今执政的怀疑与不满。
不过,站在漩涡中心的杨应麒却没有因为这些怀疑与不满而退缩,而是作为国家的代元首继续推行各项改革。
在军事上,枢密院在平叛战争的基础上整编旧伍、训练新军,继续加强枢密院对各路大军的控制,重新调整各军将帅在训练、指挥和后勤上的职责,彻底结束大汉建国初期那种部分将帅军、政、财一把抓的现象,将境内大部分的兵力纳入以中央军为模式的国家军事体系。
在行政上,杨朴在杨应麒的支持下加大了打击贪官污吏的力度,汉政权的行政改革与司法改革依照循序渐进的理念,在进入榆关之后先对河北东路、山东地区以及长安太原等中心都会进行整改,而河东路除太原之外的其它地区,西北除长安之外的其它地区,以及河北西路、云中等地区则在刚刚并入大汉版图的前三年内政制大体不变,三年以后次序向河北、山东看齐,南征期间改革的进度曾有过将近一年的停顿,杨应麒执政以后重新推行,到了这次元国民代表大会召开之时,大汉境内除了漠北之外的绝大部分州县基本上都确立了新式的行政体系与司法体系。
在军事改革与行政改革中,教育的力量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二十多年来在大汉政权的支持与鼓励下,境内学校林立,每得一州一县都必设立官学,而私学之数量又必是官学数量的数倍。到了南征前夕,河北、山东、辽南、河东与陕东地区基本上每乡每里都有了学堂,而京师、塘沽、津门、登州、太原、长安等中心城市以及泰山、蓬莱、王屋等名山的教育则更加发达。杨应麒执政以后相府又颁布法令,确定一套统一的考核制度,将境内的官私学堂整合起来。而这些学堂培养的大批学生则成为行政改革与军事改革中用以替换旧人的新血。
可以说,杨应麒执政后是在原来十几二十年沉淀的基础上对大汉的军事、政治、司法做了是一次很大的整改,虽然从他成为执政开始到这次元国民会议的召开为时不长,中间还有一段萧字旗叛乱的插曲,但大汉的行政面貌和军队面貌却在短短一两年中焕然一新,得益于军事上的胜利与政治上的稳定,加上与汉宋重开榷场所带来的井喷性贸易量与南洋香料航线的重划格局,大汉境内几座重要城市展现出来的行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好。因此,尽管华元一六九二年是南征结束后的第一年,年中又爆发过一场内战,但这一年年底大汉的财政收入还是达到了历史的高度,加上南宋交纳上来的岁币,不仅让杨应麒手里有了继续推行行政改革、军事改革的资本,而且让他有信心提前展开对漠南漠北、甘陇西域、东海南洋的移民计划,尤其是漠北与甘陇,由于在过去几年的战争中损失了大量的人口,正需要由人口剩余的汉地对之进行迁移填补。
有人欢乐有人忧。
和汉廷财政形势大好相比,南宋朝廷这一年的财政却在商业税收大幅度增加的情况下仍然拮据异常。对赵构来说,彻底结束这场南北大战的代价实在有点大。在经济上,一口气拿出三年的岁币几乎让他破产,最后还幸亏是秦桧从杨应麒那里争取到了恩典,暂时只交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等两年之后加息偿还。而在军事上他虽然也和杨应麒一般加强了对军队的控制,但北朝平萧字旗之叛是拨乱反正,让大汉的军事系统在思想层面走上了统一的正轨,而南朝杀岳飞却令强硬派武人心灰意冷,使南宋在抗金过程中培养起来的尚武精神逐步沦丧。所以双方虽然都失去了一个震慑天下的番号,但产生的结果却截然不同。但赵构却没有后悔,在他心中,防内比防外更难也更重!相反,北朝萧字旗的叛乱让他看到了武人的危险性,让他更加坚定压制军阀的决心。赵构太需要时间来加强对国家内部的统治了,为了这一点,哪怕要他在给杨应麒的信中要以“臣赵构上大汉杨执政书”作为抬头也在所不惜!
不过最忧的还不是赵构,毕竟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而大汉境内的一些人却是在杨应麒的专制之下丧失了他们的财产、他们的荣誉、他们的希望!
大汉经济繁荣的大背景下也有像陈家、欧阳家这样的亏蚀者,甚至有人在这段期间彻底破产。行政改革也不是给所有人都带来利益,一条街欢笑的同时通常是数家在痛哭,一城欢呼的同时通常是一群人在暗中嫉恨。如果说行政改革中失势的文官只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那么在军事改革中被淘汰的武夫就几乎是公开叫骂!和北宋初年赵匡胤的军事改革不同,自建国以来就一直在打仗的大汉几乎没有弱兵弱将的问题,所以杨应麒的这次军事改革的主要目标不是老弱病残,反而是那些精力过分旺盛又不能守规矩的骄兵悍将。在枢密院的分化处置过程中,这些人经过重新训练后或被纳入新军,或被安置于边陲,部分难以守法甚至罔顾法纪者则被流放到漠北之北、南洋之南。
如果折彦冲仍在,如果推行这项军事改革的是曹广弼或者杨开远,那这些武夫也许还能勉强压下心中不忿,但如今在枢密院“指手画脚”的却是一个被他们视为书生的杨应麒,这叫他们如何服气?有多大的压迫就有多强的反抗!在这一年开春的第一个月,河东、陕西、漠南、云中和东海竟然相继爆发了十几起武人暴动,不过河东、陕西和云中的暴动影响力都难以跨出一县之范围,全都因为缺乏后续力量和民间基础而被迅速镇压。唯有漠南和东海的暴乱分别演变成了一定规模的马贼与海盗,至少在这次元国民会议召开之前,枢密院仍然没能制定出对付这一南一北两种流寇的有效手段。
不过,这些不满与骚乱在现阶段看来仍是癣疖之疾,华元一六九三年的这次元国民代表大会召开之际,四岳殿依然充满了和谐与喜庆。
和谐的,是杨执政关于由公主暂代太子执政位置以及增设两位执政的提议,果然毫无意外地全票通过了!虽然在提名的时候,杨开远元帅竟然把韩昉列入其中让杨执政看起来像是在皱眉,但最后的结果表明大汉的上层还是相当团结的,大家的意见是统一的——五个候选人当中韩昉一票也没捞着,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杨朴、陈正汇、刘锜和种去病,并最后由杨朴和刘锜一文一武成功当选!
喜庆的,是大会结束以后传出消息:公主也要大婚了!而驸马爷就是林舆。
“大喜啊!大喜啊!”许多人欢呼着的同时心里也在念叨着:咱们这位大龄公主,总算是嫁出去了。至于这件婚事背后所蕴含的政治意义,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了。
一场盛宴就这样在兴奋中开场,在和谐中进行,在喜庆中结束。不过,出于某种考虑,杨应麒并没有特地留下代表们来喝林舆的喜酒,婚礼被安排在大部分代表返回之后。
进京,串门,讨论,投票,庆祝,回乡…
这一切仿佛是由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指挥着,至于真正的决策,大部分在会议召开之前就磋商好了。核心领导层的意志依然很艺术地控制着这一切,代表们似乎乐于这种安排,而民众也都很享受汉政权的这种务实的政治。
林舆和折雅琪成婚那天,京城够资格的人物都到场来贺了,甚至连韩昉也来了。唯一令人叹息的是,大汉皇帝折彦冲没能出席。不过杨应麒在感伤之余还是显得很高兴,罕有地多喝了两杯,不过在众人眼中,今日之杨应麒已非昔日之杨应麒,大家觉得执政大人虽在醉态当中,眼睛里却仍有与众不同的威严,所以都干笑着相陪,最后还是在杨开远的暗示下,新郎官上前相劝,将他搀扶了进去,宴会才宣告结束。
杨应麒回到房间之后便推林舆道:“行了行了,你扶我干什么!快洞房去。”
赵橘儿在一旁听见忍不住掩嘴偷笑,林舆对赵橘儿道:“姨,今晚我来伺候他。”赵橘儿点了点头,便推说要去拿醒酒汤。林舆帮父亲脱了鞋袜,扶他上床,杨应麒笑道:“新郎官,快去找新娘吧!你是娶老婆,又不是嫁人!虽然是做了驸马,可又不用住进宫里去!你老子虽然号称老麒麟,其实还不老,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还怕‘子欲养而亲不待’不成?”
林舆笑道:“咱们爷儿俩日子固然长,但我和公主的日子更长,所以也不用急着洞房。”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说得好!我这一辈子,算来差点就完满了。有子如此,有妻如此,有国如此…”说到这里忽然眼睛眨了两下,眼帘拦住了一层晶莹道:“就是兄弟们还没一个白头就已经不全了…唉,唉,唉——”
林舆敛了笑容,道:“爹,过去了的事情,就别想了。免得伤了身子。”
“嗯,不错,不错!”杨应麒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兴奋:“大哥虽然现在狂不知人事,二哥五哥又已经逝世,不过他们如果看到今日的局面也一定会感到安慰的!”
林舆随口道:“那六伯呢…”话才出口便后悔了。
“老六啊…”杨应麒望向虚幻处,好像萧铁奴就站在那里一样:“是他自己要打的,我没办法!不过,现在他看到萧骏这么有出息,或者也会很欣慰吧。”
“萧骏?”林舆奇道:“萧骏怎么了?”
“他多半是把耶律大石给打败了。”杨应麒含笑道:“现在他大概还在继续西进的路上。前几天枢密院才收到他战事汇报,说西线多吃紧多吃紧,问我们要钱要人。哈哈,哈哈,好孩子啊!好孩子!舆儿,你可猜得出他是在作什么打算么?”
林舆想了想,说道:“我看战事也许吃紧,但形势未必不利,要真吃不消说不定他就退回来了。现在要钱要人,多半是为了继续西进,甚至…甚至是想在域外立国!”
杨应麒连连点头,说道:“不错,多半是这样。”
林舆问道:“那爹爹给不给他钱、人?”
“给!当然给!”杨应麒笑道:“现在咱们形势好,可以给他一点支持的。我还给他制了一面极大的狼头狮子旗,算是叔叔给侄儿的礼物!”
林舆道:“可爹爹不怕将来养成外患么?虽然六叔对大汉是反叛,但在萧骏那里…也许他将我们看作杀父仇人也说不定。”
“呵呵,不怕,不怕。”杨应麒道:“有边患,不一定是坏事。问题是要控制得住。萧骏若在漠北游荡,哪怕只剩下几千人,久而久之也可能会养成大患。现在他去到河中地区,就算让他把大食诸国都灭了,兼备了波斯之马与河中之粮,再要越过天山大漠而东侵也断断没有成功的可能!我不知道他是否恨我,就算他真的很恨我,这里也毕竟是他的故国,等将来我死了,他多半也会放下的。”
林舆听到一个死字心中害怕,忙道:“爹!你长命百岁!”
“哈哈,长命百岁么?”杨应麒瞪着床顶说:“活那么长干什么!再有个三十年就够了,十五年让我治理好这个国家,十五年让我安养晚岁,够了,够了。”
林舆听得呆了,喃喃道:“十五年…十五年…太长了…”
杨应麒一愣,道:“太长?”
“嗯。”林舆道:“我怕十五年后,你都变成皇帝了。”
杨应麒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皇帝?哈哈,我才不做呢!”
林舆道:“可是万一到时候我或者我那两个弟弟想做太子,那怎么办?”
杨应麒第三次听得愣住了,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
林舆道:“爹,你从掌控汉部内政开始到现在掌控国家,都有二十多年了。再过十五年,我怕整个大汉就会变成你的筋骨,你的脉络,你的血肉!我怕到时候你收不了手了!”
“不会,不会!”杨应麒道:“我清醒得很呢!我有计划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林舆又道:“可是爹爹,你难道没听外面的人怎么议论你么?你当执政这才不到三年啊!人家都已经怀疑你要做皇帝了!现在还相信你的,也只有皇后、三伯和我们几个了。就连四叔都在背后抱怨你太过专断呢!这次元国民会议三伯会提出韩昉来,虽然他没有坚持到底,但其实也是一种表态啊。”
杨应麒不屑道:“外面的人,理他们做什么!那不过是聚集在京师的一班满腹牢骚者罢了!你三伯这次是糊涂了!我知道他没安坏心,可未免太小看我了!至于你四叔,不说也罢!华夏的国运颠簸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才开始走上正道,我不会为了一些人的怀疑和另外一些人的牢骚就放手的!我答应过大哥,也答应过自己:一定不会让这个国家再次脱轨!舆儿,那些个闲言闲语你不用理会!这两年都是我管得太松了,天下好的、坏的,有居心的、没脑子的,全都往都城挤,这才弄得京师乌烟瘴气!等你和雅琪成婚之后,尽管到京师以外的地方走走!看看老百姓过的日子比十年之前如何,比五年之前如何,比三年之前如何,就知道谁对谁错了!你去问问他们,就知道他们支持谁!”
“他们当然会支持你!你也确实很对!”林舆道:“现在不但权力,连道理也都在你这一边!”
“这不就得了?”杨应麒道:“舆儿,我和你六伯不同,跟着我的这些人,心里都是有是非的。如果我做错了,他们会纠正我的。”
“现在自然是这样。”林舆道:“可万一有一天他们不敢纠正你呢?或者有一天你听不进去他们的忠言了呢?甚至有一天你根本就不用顾忌他们的纠正和弹劾了呢?爹爹,你现在对大汉的控制力其实已比大伯全盛之时还要强了!你现在缺的只是一个名分罢了。我看也不用十五年,再过个五年,到时候就算大伯清醒或者允武回来,恐怕大家也不会希望你交出权力了,甚至还会有人请求你登基——爹爹,那时候你是登基,还是不登基?”
杨应麒这时已经半眯着眼睛,斜扫了林舆一眼,微微摇头道:“你啊,想太多了。”说着就闭上了眼睛,似乎想睡觉了。
林舆摇了摇他道:“爹,别等十五年了。把时间缩短一点,好吗?”
杨应麒抬了抬眼皮,微笑着骂道:“乳臭小子,尽知道胡说八道。我说十五年,那是胸中有一整套的计划。等这套计划完整展开了,那我们大汉,不!整个华夏的根基也就坚如磐石了!到时候有没有我就都无所谓了!但现在还不行,现在国家的根基、体制都还没稳下来呢!这是国家大事,又不是市场上买菜,哪能缩短一点、加长一点的讨价还价!”
林舆还要说话,杨应麒已经转过身去,头朝里面挥了挥手道:“快洞房去吧。你媳妇等着你呢!”
林舆一时不愿离开,过了一会便听见杨应麒微微的鼾声,知道他已经睡着了,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你说你不想做皇帝,我也不想做太子…”说完才掉头出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新娘子已在房间里等得久了。丫鬟侍婢见他回来,或叫公子,或叫驸马,笑着闹着,识趣地离开了。林舆也不看花烛,也不把酒杯,却在洞房中来来回回地踱步绕圈,一边踱步一边喃喃道:“怎么办…带着她?还是不带着她?带着她会大乱的…可是不带着…这…”
忽然窗边轻轻地响了两下,林舆闩了门,来到窗边轻声问:“谁?”
门外的人小声道:“是属下!”
林舆这才将窗打开一线,这扇窗的外头是一个花园,服侍他们夫妇的下人、侍从全呆在别处,花园中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作仆役打扮的中年男子,月光下看这男子的容颜,竟然是王佐!林舆却似乎早知道他要来,也不废话,直接问:“准备好了么?”
“都准备好了。”王佐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属下刚刚收到一个风声,似乎有人准备刺杀执政大人。”
林舆吃了一惊,随即镇定下来,问道:“是韩昉、刘萼的人么?”
“应该不是。”王佐道:“这群人好像认定了皇帝陛下和太子都是让执政大人给害了,说要为皇帝陛下和太子报仇。他们以为我们会因为岳帅的事而恨执政,所以也来联系过我们,我们说事关重大需要商议,也还没回绝。因他们中有一两个人在言谈中说及韩昉,我们事后揣摩他们的言语,似乎韩昉认为暗杀杨执政于事无补而拒绝了他们,但他们却道韩昉怕死。我们因此知道不是韩昉,刘萼的人。”
林舆点了点头道:“听来这群人鲁莽无谋,确实也不像韩昉、刘萼的作风,多半是军方的人,或者是六伯的旧部。”
王佐问道:“要不要我们派人假意答应,潜伏其中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不用。”林舆道:“这群人如此作风,岂能成事?我估计这事定瞒不过我爹爹。若为万全计,回头我知会他一声就好了。再者,我当初邀你们来只是景仰你们的为人,希望与你们把酒论诗、对月抚琴,你们肯帮我处理一些琐事便算是看得起我了。至于这等潜伏反骨之事,你们若是参与了,恐怕会坏了岳幕群英的名头。”
王佐欣然道:“多谢当家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