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开远的檄文给萧铁奴的“勤王行动”造成了道义上的致命打击!

虽然中枢方面老早就已经宣布萧铁奴起事为叛乱,但在太子失踪一事上,当时的在京诸执政都有嫌疑,所以他们对萧字旗的指责便很难让人信服。在许多人看来,杨应麒平叛的理由并不比萧铁奴勤王的理由可靠多少。

但杨开远就不同了,他以与萧铁奴相近的在外元帅立场,直攻萧铁奴违反武将不当干政的军人操守,在这一点上萧铁奴是辩无可辩。杨应麒与萧铁奴之间是难分是非,而杨开远和萧铁奴之间却是是非分明!萧铁奴若不能澄清这一点,那他面对杨开远时便是以逆击正,再要纠缠下去便只能依靠纯粹暴力上的胜利了。

不过,萧字旗已经没有退路了,在勤王的遮羞布被杨开远撕下以后,萧铁奴开始显露出他那略微显得有些疯狂的气质来,他没有耗费精力让卢彦伦为自己写文辩护,他最相信的还是成王败寇的道理,他相信只要自己最后能够胜利,那么那廉价的道义也会跟着站在自己这一边!

“六将军被三将军逼疯了么…”听说萧铁奴杀了种彦崧以后,任得敬私底下对他的副将说。这时候他已经领了杨开远的帅令,在萧字旗突破太行山之前抢先进驻于井陉、灵寿一带,成为京师南大门的看守者。一些刘萼的党羽企图在真定发动叛乱被他以雷霆之势全部剿杀,而萧铁奴送来的招降书也被他原封不动地退回。任得敬在杨开远和萧铁奴之间选择了前者,理由很简单,因为他觉得杨开远就算败了也还有再战的机会,而萧铁奴如果败了那就是万劫不复!杨开远无论进退都大有余地,而萧铁奴背后却已经是悬崖了。

不过,能像任得敬看得这样清楚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尤其是那些过分紧张的当局者,依然被萧铁奴袭取名城、伏杀元帅的威势所震慑。尽管有杨开远亲自主持防务,尽管中央军的兵力依然优于勤王军,但京城内外仍然充满了紧张。

林舆来见杨应麒的时候,马扩正从屋内出来,两人互相点头致意之后便擦肩而过,马扩刚奉命前往居庸关,代杨应麒向杨开远询问战况,回来报告后又匆匆出去执行新的任务,这时是一刻也不敢耽搁。林舆进了门,却见杨应麒正在屋内踱步,口中喃喃自语:“按常理,应该不会失败…按常理…三哥是身经百战的人,现在居然给我这样的回复!若事情接下来不是按常理发展,那该怎么办!”

杨应麒低声地吼着,仿佛完全无视林舆进来了,不过话说回来,若这时进门的不是林舆而是其他人,杨应麒这些心里话也许就不会出口了。

他在屋内绕了三四个圈子才坐下,林舆就知道他已经平静下来,上前问道:“爹,你叫我来什么事?”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杨应麒说到这里停了停,然后才道:“是有关太子的事情…你实话告诉我,他能无声无息地跑掉,是不是你帮的忙?”

林舆没有回答,却有些吃惊地反问:“爹!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为什么?因为太子私人的力量其实很薄弱!按照常理…这见鬼的常理…嗯,按照那见鬼的常理,他自己是很难逃出去的。所以…”杨应麒道:“所以太子能这样无声无息地逃出去,一定是有人帮忙!”

林舆道:“那你是怀疑我?如果你认为我之前对你撒谎,那我现在说不定也会对你撒谎!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就直接派人调查好了,何必再来问我?”

“我早就调查了!我到现在才问你,就是因为调查没有结果!”面对林舆,杨应麒不仅不用政治口吻,甚至连心机与技巧也不用:“是!我怀疑你,但也怀疑刘萼!虽然早在太子失踪之前我已经派人将刘萼一派的人盯住,但我毕竟离开了京城两年,回来的时间又不长,刘萼在京畿根基已稳,他都有哪些势力我一时也查不干净!如果太子自己愿意合作,那么你或者刘萼的人能利用我的疏忽把太子带走也不奇怪。不过我知道,虽然你和韩昉、刘萼他们都有嫌疑,但你的目的不会和他们一样。太子若是由你送走,那么也许真会在你的帮助下前往东大陆或其它什么鬼地方了。但要是落在他们手中…那太子就危险了!舆儿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帮太子干这件幼稚透顶的事!”

“幼稚透顶?”林舆似乎有些不满杨应麒的这个形容:“虽然太子不是我送走的,不过我可不觉得太子离开这个地方是幼稚透顶的事情。我觉得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是一次再生…”

“胡闹!”杨应麒拍案怒道:“你们多大了!还这么任性!还当你们是在山东读书,不痛快的时候就可以逃课么?你知道这件事情让我陷入多被动的局面吗?你知道国家几乎快因为你们的任性而垮掉了么!”

“爹,我说过,太子不是我送走的!”林舆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个人并不觉得这个国家有多需要这个太子。是,他这次逃走的时机对你来说是不恰当,不过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逃走,也许他就永远没机会逃走了。”

听到这里杨应麒忍不住大怒道:“你还敢说不是你做的!”

“不是!”林舆还是道:“不是我做的!”

杨应麒冷笑道:“难道真要等到水落石出那天,你才肯承认么?”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任你处罚!”林舆道:“爹爹,我知道你的密子系统很厉害,如果真是我做的,一定瞒不过你的,对不对?”

杨应麒听到这里脸有些黑了,大汉的密子系统虽然发达,但这个密子系统目前仍是作目的性分布,都是领了任务才行动,如杨应麒为了对付南宋能将大汉的密子打入到南宋朝堂与岳飞军中,在境内虽然对一些可疑的人也有重点监视,却还远没有发展到无处不有特务的地步!因为至少在当前,大汉还没有形成以密子对任何人随时随地进行监察的特务政治。对于密子的使用,杨应麒一直是抱怀谨慎态度的,但这时被林舆一顶撞心中去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喃喃道:“你说得没错,你说得没错!也许现在的密子系统还不够严密!要是不然,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出现失控!如果能将你六伯看得更紧一些,那他的奇袭也许就瞒不了我!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将太子看紧,那么你六伯的事情就不会发作得这么快!如果我连你也看紧了,那也许…也许这个大劫数就能按照我原来的计划化解于无形!”

林舆听得心中一寒,赶紧叫道:“爹!”

杨应麒看看林舆,说道:“太子失踪之前,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让你六伯没有动手的机会!太子失踪以后,我仍认为自己可以将他压制在河东、困死在河东!就算是现在,我也觉得我们会赢!因为我们各方面的实力,无论是道义还是钱,无论是人心还是刀,都比你六伯强!特别是你三伯那道檄文发出来以后,大汉各地、各军都已经表态会拥护中枢,都将萧字旗认定为反叛!就大体方向来说,我们到最后一定会赢的!按常理来说,一定会赢的!”

林舆道:“既然这样,那爹爹你就别太担心了…”

“不担心?不担心!”杨应麒提高了声调道:“我怎么能不担心!我已经出了两次差错了!两次都是大体方向确定下来以后,到了实际操作中却发生了偏差!前两次都出现了失误,如果第三次再出现失误那怎么办?”

“爹!你只是一个人,不是神仙!你不可能控制所有的人,也不能预料到所有的事!”林舆道:“朝廷上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不懂。我只懂得一点生意上的道理,知道做生意时,没到钱入口袋那一刻谁也不敢说稳赚!最多只能是博个赢面大小而已。如果有九成九的胜算而最后还是输了,那也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是,你说的没错…”杨应麒道:“可是我不能再出现失误了!现在都打到最后一道防线了,如果你三伯不慎战败,难道我真能主持迁都不成?那样就算能将萧字旗打败,大汉也要元气大伤!”

林舆入门之后出言非常谨慎,一直克制着让自己的言语不至于直接干涉到朝廷政务,这时却忍不住叫道:“爹!你…你想怎么办?难道你要直接干涉军务不成?那可是致败之道!”

在胜负难料的情况下直接干涉军务,对政治首脑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因为很多人都相信事情到了自己手里一定会办得更好!而且通常越是杰出的人这种盲目的自信心就会越强!古往今来多少政治家都过不了这一关!

杨应麒的头脑这时也有些发热了,他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久才睁开眼来,叹道:“罢了!打仗的事情,我还是愿意相信你三伯。”顿了顿又道:“不过如果这次我们能够打赢,有些事情也应该调整一下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林舆不敢问他要调整什么事情,更不敢问他要如何调整,只是低着头,杨应麒又朝他看了过来,道:“舆儿,我最后问你一次,太子还在不在京城?”

林舆偏过脸去,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杨应麒道:“那好!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帮我的忙?”林舆问帮什么忙,杨应麒道:“帮我把太子找出来!”

林舆道:“爹,你本事比我大,若连你都找不到,我怎么可能找到呢?”

“够了!”杨应麒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对林舆说话:“你出去吧!”

林舆转身要出去,但回头看看父亲双眉之间那越来越深刻的褶皱,心中不安,柔声道:“爹,我听橘姨说你最近吃饭睡觉又不按时了,那样不好的。你偶尔放松一下,不要将事情看得太重,好不好?”

“放松?”杨应麒道:“大哥没病倒之前,我是对他负责,偷懒闪开还有他顶着。现在他病倒了,若我再偷懒,却将这副重担交给谁去?现在的形势,容不得我有半分疏忽了。”

“我不是说疏忽。”林舆道:“我只是说,你偶尔应该放松一下,那样也许会更好。一直太紧张其实不见得会对决策有利,而且…”

他还没说完,杨应麒已经在挥手了,林舆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出得门来,却见有人递了纸条进去,不片刻就从屋里传来紧急的召唤,心道:“不知又出什么大事了。”但他也不好再作停留,从走廊的另一端离开了。

林舆离开之后不久,就有一个蒙着脸的人在属吏的牵引下进入房中,这个人见到杨应麒才掀开面纱,却是一张十分粗糙的脸,脸上还有一块“胎记”,他面对杨应麒行了上将见执政之礼,用嘶哑的声音叫道:“七将军…”

杨应麒打量了他半晌,吃惊地站了起来,叫道:“彦崧将军?真是你?”

来人哽咽道:“是,是我。”

杨应麒慢慢认出了他的举止形态,挥手让属吏出去,然后才道:“你…你不是被老六杀害了么?这是怎么回事!”

种彦崧道:“七将军,我没死!但我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我在长安失陷以后,就一直被监禁起来,我可以感到他们是带我随军行走,却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直到那天晚上忽然有人将我拖了出去,在我脸上涂了什么东西,跟着又灌我喝下了一些甜酒,没一会我的脸和喉咙便如火烧一般,想要喊叫却被他们蒙上了嘴!当时我痛得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在一座木屋之中,我对着窗口喊叫,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全变了!第二天忽然来了一拨人将看守者打倒救了我出来,我才发现我被关押的地点是太行山的一座山谷。”

“那是我的人。”杨应麒点头道:“他们会发现你,倒有一半是巧合!这些我知道。但你…你的脸…”

“唉。”种彦崧道:“我出来以后才知道自己脸皮也全变了,幸好七将军你派来的人中有一个我认得的张密,否则只怕我们彼此都不敢相信对方的话了!我也是从张密口中才得知我被拘禁后的军情大势,得知萧元帅居然对外号称已将我杀了!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呢?我不明白。”

杨应麒将种彦崧的话细细琢磨一番,这才道:“你不明白…我明白。原来他总算还有点良心!”

种彦崧问:“他?谁?”

“救你的那个人。”杨应麒道:“种去病!”

种彦崧一惊道:“他?当初下令捉我的可也是他!他为什么要救我?”

杨应麒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才道:“很好!很好!三哥的那道檄文发出以后,京畿攻防战便成了武将干政与反对武将干政的战争!老六已经失去了道义立场。他终究还是改不了本性!认为刀子最终能决定一切!现在只要三哥能挡住他最后一轮攻击,再接下来形势就会全面倒向我们这边。”

种彦崧一直在为军情担忧,听到这里之后才稍稍放心,忖道:“希望实际情况也如七将军所说才好。”

又听杨应麒继续道:“不过对于种去病…嘿嘿!自开战以来我或明或暗找了他不知多少次,他却一直不肯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原本已经打算放弃他了,但没想到他居然还有一点良心!彦崧将军,为了这场仗能够早日结束,为了国家能够多保住几分元气,你敢不敢冒险走一趟,去劝种去病停止助纣为虐?”

种彦崧一怔,说道:“为国家计,种彦崧生死不避!但种金钩会听我的话么!”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杨应麒道:“不过他肯干冒奇险保你性命,想来他的良心还没有尽丧,幼年之庭训尚未忘光…彦崧将军,你帮我带一封信给他。我希望这封信能让他不再回避自己的良心!”

杨应麒当即安排了一队使者团飞马去见萧铁奴,萧铁奴在与种去病会师以后并没有走云中取居庸关一路,而是要越过太行山,从河北平原进犯大汉京师。当初萧铁奴奇袭云中后没有立刻攻居庸临京城,是担心兵力不足,难以在杨开远从漠南赶到之前解决这两件事,但现在依然不走云燕道路,王彦赵立等私下评论,不免认为六将军终究是忌惮三将军。

但在太行山一线,任得敬这一关也不好过。萧铁奴以三倍之师倾尽全力,仍然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占领真定,最后虽然胜利了,但自他在长安起事以来军势从未如此不顺。而且任得敬所部并未溃散,只是步步为营地退到安喜,借着这个机会杨开远已经成功整合了王宣、石康、钩室、安塔海以及本部人马,坐北朝南,严阵以待。与此同时刘锜亦已尽复陕西全境,正厉兵秣马准备挺进河东。

即便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萧铁奴依然半点也不气馁,杨应麒的使者请他顺应天命人心及早归降,又许诺如果他肯罢手中枢执政会从宽处置此事,结果却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若不是种去病拦着整个使团的人只怕当场就得身首异处!

种去病驱逐使团出帐时,混在使团中的种彦崧故意暴露在他的视野中心,种去病见到了他心中吃惊,命人先将这一伙人扣押监禁。第二日萧铁奴出巡灵寿,种去病借故留下,单独提了种彦崧来见自己,两人见面后种去病忍不住指着京师方向骂道:“杨应麒!你好毒的心肠!”

种彦崧道:“种将军!你无端辱骂七将军做什么?”

种去病见他仍然这么称呼自己不由得一呆,问道:“他…他没告诉你么?”

种彦崧问:“他告诉我什么?”

种去病哼了一声,也不说破,咬牙切齿问道:“那他把你送到这里来,为的又是什么?”

种彦崧正色道:“七将军让我来劝种将军即时回头,不要再助纣为虐了!”

“即时回头?”种去病冷笑道:“我怎么回头?回什么头!”

“你应该知道的!”种彦崧道:“三将军檄文一出,萧铁…唉,六将军就不是在和三将军作战,而是在和整个大汉作战!萧字旗再怎么骁勇善战,也斗不过整个大汉的!”

“就算六将军最后难免失败,我也宁愿跟着他一起死!”种去病淡淡道:“更何况治国以正,用兵以奇!六将军深得奇兵精髓,仗一天没打完,鹿死谁手,便未可知!”

“是,虽然渺茫,但我也认为他确实还有机会赢!”种彦崧道:“可就算真让他打赢了,那对天下来说只能是一场更大的灾难!难道你就完全没有一点是非之心,忍看华夏生灵涂炭么?”

种去病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口中却冷笑道:“是非之心…六将军对我有多信任,你知道么?六将军对我有多倚重,你知道么?他带着数万轻骑万里奔袭的时候,是把那二十万大军都交给了我啊!他让我杀你,我用一颗假头颅挂到旗上,他竟也毫不起疑!现在我能和你在这里说话,也是因为他对我不设防!他信任我,就像是信任自己的影子!我要是背叛他,那才是没有是非之心!”

“那只是私义!”种彦崧道:“大汉的这个天下,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我们死了多少人,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你不能为了萧铁奴一己之私而祸害整个天下!因为私义之上,还有公义在!”

“公义?”种去病冷笑道:“我不懂什么是公义!那些公义,全都是上位者骗人去冲锋陷阵、舍生忘死的把戏!在我最落魄的时候,那些公义没有帮我,在我快死了的时候,那些公义也没来救我!最后帮了我的,救了我的,提拔我的,信任我的,都是六将军,都是你口中的私义!”

种彦崧有一腔的热血却不善辩论,激情起来倒也能语若悬河,至于坚石白马则一窍不通,以口才而论,要他来做说客那真是选错了人!种去病的话他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憋红了脸,讷讷道:“你…你…我…我…不是的!这个世界上是有公义的!有的!”

种去病冷笑道:“在哪里?”

种彦崧道:“有的!我相信有!”

种去病继续冷笑:“你相信?哈哈,你相信!”

种彦崧道:“不但我相信,我祖父,还有我曾祖父!他们,我们种家!都相信!”

种去病听到这里才真的呆了,种彦崧又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相信!我相信是有的!我祖父从小就对我说…”

“够了!”种去病打断了种彦崧,嘴角不断抽搐,似乎种彦崧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

“你看,你也相信的有公义的!”种彦崧道:“除了祖父和曹元帅之外,七将军是我最佩服的人了,我相信他看人不会有错的。”

种去病冷笑道:“他?”

“对。”种彦崧道:“他说了,你心中还有良知,还有是非!”

种去病听到这句话笑了起来,笑得有些惨,指着种彦崧的鼻子道:“傻瓜啊!你被他利用了你知不知道!”

“就算被他利用了,我也甘心!”种彦崧道:“我祖父当年,何尝不知道道君无可救药,何尝不知朝堂遍布奸邪,但他还是恪守住了一个武人应有的操守!恪守我们种家的祖训!今天七将军领导的政府,可比当年的道君朝廷好多了!大汉执政以来老百姓的生活好了多少,你又不是没见到!这河北、河东还有长安以东的陕西,多少年没有战火了!可这一切…这一切都让你效忠的那个萧铁奴给打破了!”

种去病怒道:“你住口!”

种彦崧道:“你为什么要我住口,你怕么?你到底在怕什么!”

种去病冷冷道:“你这就给我回去,回去告诉杨应麒:我不会背叛六将军的!”

“我不回去!”种彦崧道:“我既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了。”

“你——”种去病几乎为气结,好久才道:“你要真不走,我可真要杀你了!”

“那你就杀吧。”种彦崧道:“我不像你,种这个姓氏不是我仰慕谁而改的!这个姓氏是在我血里流着,在我骨头上刻着!祖父在九泉之下看着我呢,我可以死,但不能做种家的不肖子孙!”

种去病一个摇晃,摔倒在椅子上,颤抖着拔出刀来道:“你…你找死!”

种彦崧延颈待戮,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将杨应麒要他转交的信拿出来道:“这是七将军给你的信!”

种去病收了刀接过,打开一看,里面并无一字出自杨应麒之手,却是乃祖种师道写给杨应麒的亲笔信!种去病一见之下,仰面哀叹道:“罢了!罢了!”连哭三声,就要自刎。

种彦崧赶紧拦住,叫道:“你干什么!”

种去病道:“公义私义,不能两全,唯有一死,方能解脱!”

种彦崧道:“你现在死了,萧字旗还是会北上打个尸积成山血流成河!你还是以私害公!”

种去病道:“那你还要我怎么样?”

种彦崧道:“你若能想办法绑六将军进京,以皇后之仁,诸位将军之义,未必就会杀六将军!”

种去病道:“就算不杀他!那时他也生不如死!”

种彦崧叫道:“他一个人难过,胜于千万人头落地!”

种去病沉默良久,终于道:“好,好,我听你的!”

若是常人,在这等情况下也必踌躇蹉跎,但种去病已得萧铁奴狠辣之真传,当真忍得!心念既决便即行动,因听萧铁奴犹在灵寿未回,略一思索便知萧铁奴此行所为何事。他在军中作了一番布置之后便携一坛酒赶往灵寿,果然在曹二坟前找到了萧六。

昏昏夕色当中,萧铁奴见种去病携酒而至,笑道:“还是你知我心。”他三十岁以后,行军打仗时便戒绝杯中之物,这时却接过了种去病手中酒坛鲸吸虎吞,一饮而尽。他酒量本宏,但这坛酒里却下了药,因此没多久便觉得头脑昏昏,竟而睡去。梦中似闻千狼哀嚎,万鬼悲哭。

萧铁奴这一觉睡得好长,醒来后脑袋犹自疼痛,却已闻到一股扑鼻尸臭,挣扎着大叫道:“什么味道!什么味道!”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启禀六将军,是敢死营!”

虽在昏暗当中,但萧铁奴一听就知道是种去病,顺口问道:“敢死营?”

“是。”种去病道:“在二十万大军当中,敢死营是绝对不可能随我归降的,所以我昨晚把他们诱入死地,堵住出口,尽数烧杀了。”

这几句话说的当真轻描淡写,但萧铁奴听了一开始是不敢相信,随即在种去病的眼神中知道这不是一句大话,胸口一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好久才能出声,叫道:“你…你说什么!”

种去病单膝着地,跪在萧铁奴面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说道:“六将军你放心,我做下了这么大的罪孽,将来一定不得好死。不过这条命我还得多留几年,为了我死去的祖父,也为了我心目中的那位六将军!”

第三五四章 审判(上)

塞北悲风切切,易河之冰已解,胡寅从山东奔丧归来走的是陆路,过界河时烽火已灭,虽有沙尘连骑,朔语边声,然燕赵辽代之间已尽是汉歌,汉歌云何?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无人,汉道昌…”

歌声似从山东传来,传唱者也不知是文是武,是汉是胡。萧字旗叛乱的平定似乎也是这个政权内部华夷之争的定调,以往笼罩住半边天的胡氤夷氲消散殆尽,大汉的天空仿佛忽然间变得干净了。

胡寅告假下山东时只是数骑前往,此刻回来却有一大帮的齐鲁士子随之北上。胡安国是寿终正寝,含笑入棺,所以士子们也未过分悲伤,一路都为他们期待已久的事情已经成功感到高兴。

大汉士林中自有一部强硬派,素来认为自古中国强盛如汉武帝、唐太宗,其得志四夷,必并吞扫灭,极其兵力而后已,华夷之间礼义为饰,强弱为实,仁慈之道、君子之事需待凶顽尽灭而后可兴——不但外事如此,内事亦然!而如今,这个时刻仿佛已经到来了。

胡寅回京以后便迅速投入元国民会议的工作当中,四岳殿迅速批准了枢密院关于对军队高层进行调整的方案。

种去病率众反正以后,无条件地接受了中央军的重新整编,剔逆留顺。借着这个机会,汉廷枢密院加强了对各路军队的控制,汉廷中枢对中央军以外各派系军队的控制力达到了空前未有的强度。在这一轮调整中,军方从作战队伍到后勤队伍,甚至牵连到依靠军方势力上位的官吏都有不小的变动!

在过去的这一年里,南宋方面将星陨落,四川宣抚使吴玠薨于军中,年不及五十。赵构诏辍朝二日,赠少师,赙帛千匹,以文臣胡世将代其职。但说到将星之陨,北朝的损失更大!不但元帅阿鲁蛮殉职,大元帅萧铁奴下狱,大汉军方另外一个重要人物——上将军王彦也病逝于任上。

内战平息以后,杨开远即听从枢密院之令解除兵权,回京主持中央军校事务。杨应麒在征得完颜虎、杨开远、欧阳适三人同意后,便以执政身份提议增加种去病与刘锜两位元帅,升徐文、萧骏、李世辅三人为上将军。种去病驻洛阳,刘锜驻长安,徐文驻河内,李世辅驻崇明澳,加上徐州的赵立,内黄的石康,再一次对南朝形成了军事钳制。这次内战虽然让大汉丧失了部分精锐兵力,但也因此大大降低了汉军构成的复杂性,军队纯粹化以后少了许多内部牵制,枢密院的帅令贯彻下来也显得更加流畅。

种去病到达洛阳后马上治兵虎牢,北朝对南朝再次显露出咄咄逼人之势,赵构秦桧担心局势再次失控,紧急召见大汉使者,表示愿意接受杨应麒提出的条款,希望北朝执政也能让汉军将帅有所克制,免得南北再次开战涂炭生灵。汉使在杨应麒的授意下得寸进尺,除了保留上次提出的条款外,还要将共管之地由汴梁一城扩大到整个开封府,并要求赵构附上一道请和表,重述汉君宋臣之礼。消息传出,宋军前线将士哗然,岳飞拒绝附议,以为北朝必定不敢再战,便是再战宋军也未必会输!

赵构秦桧这对活宝君相却不这么看,他们考虑的可不仅仅是汉、宋之间战争的成败,更考虑到战争会引发的连锁反应——在当前的形势下宋军若是战败了固然是糟,就算是战胜了也有可能会让大宋文武中外之格局失衡,对赵构来说这也许比败给杨应麒更加严重——因为赵构认为杨应麒只是要得到一些边角上的好处,并没有立刻想要吞并南宋的野心!何况从长远来说,只要大汉同时拥有燕赵、甘陇、大漠、东北,那汉军就有天然的骑兵优势,宋军要确保河南这样一个平原之地将会越来越困难。

其实汉使在建康虽然咄咄逼人,但在大汉京师,大臣们与代表们却都觉得杨应麒只是在虚张声势,因为大汉内部的问题还没处理完呢!

叛乱平息后第一个遭到清算的是刘萼,真定的案子终于被捅了出来,这桩大案中遭到牵连的官员几近百名,冀西、云中有大批的地方官倒台,刘萼带入中枢的人也大多停职待审。不过对这次清算行动相府早有准备,一大批南派新锐迅速安插到空出来的岗位上去,中枢的礼部、刑部的作风与冀西、云中的吏治很快就大有改变。

接着受到波及的是韩昉,他虽然一直保持着一个比较干净的底子,但由于与刘萼走得太近,加上大部分亲信下僚都被撤换,他在京城的日子便一天比一天难过。韩昉眼见在相府孤立无援便主动请辞。宰相杨朴当即准了他的请辞,另调邓肃进入中枢为副宰相。

不过,真定案的打击面似乎就到此为止,欧阳适最终没被拖下水。刘萼的一些班底本来无论如何要拉他陪葬,若是他们真这么做了,那就算杨应麒方面肯加以回护,欧阳适只怕也难以保全了。幸而韩昉暗中斡旋,劝刘萼等留下一线以图子孙、以谋将来,这才让欧阳适得以顺利度过难关。在这件事情上,欧阳适算是欠了韩昉一个人情。

“可是,四将军的人情还有用么?”在被流放的路途上,刘萼的苦友很怀疑刘萼的决定:“他现在只怕连自身都难保了!”

这句话说得很到位,如今欧阳适的情况的确大大不妙。为了迈过这道槛,欧阳适几乎用尽了他的政治资源!作为总议长,杨应麒无论提出什么动议他几乎都不敢封驳;作为执政之一,他也沦落到跟在杨应麒背后亦步亦趋的地步,几乎都不敢发出反对的声音;在军事上,枢密院整合南洋水师他不敢吭声;在生意上,陈家与欧阳家在南洋香料航路的占有率萎缩到了不到四分之一,香料航路开放给其它家族之后虽然因此而繁荣,汉廷在南洋的税收也因此而倍增,但陈家却由原来的超一流家族,沦落到一流家族偏下,仅能与赵(履民)家、刘(介)比肩,比阿依木思与陈楚(他刚刚得到了香料航路四分之一强的经营权与相关产业)也有所不如,更遑论再登高峰的林家了。

刘萼其实也很怀疑欧阳适还能有什么作用,但他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执政团已经将他们列入不得起用的黑名单,他们也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不过他们还是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有重新崛起的机会,尽管将宝押在欧阳适这里实在渺茫,但现在他们已经没得选择了。何况韩昉有一句话刘萼心里非常赞同——韩昉曾派人来传话道:“那个人现在是如日方中,可是日中则移,物极必反,除非他造反,否则周公欺主之位,岂能久安?”

正因为信服了韩昉的这句话,刘萼才对欧阳适闭上了嘴。

华元一六九二年秋,真定一案全面尘埃落定以后,终于排到萧字旗叛逆一案了。涉及此案的首脑人物主要是大元帅萧铁奴,新任元帅种去病,以及前同签书枢密院事卢彦伦。拥萧的死硬派武将,有很大一部分已经被种去病反戈时当场杀了,这时有资格接受最高法官裁审的只剩下十数人。

本来,萧铁奴之子萧骏也在被传召待审理的行列之内,但就在萧字旗叛乱被平定的消息传出后不久,萧骏就向中枢告急,说乃蛮部造反,耶律大石与之勾结,企图东犯。当时萧骏还没被授予上将之位,但手里却握有媲美上将蒙兀尔、蒲鲁虎的兵权,除了一帮直属将校外,甚至还有一个只听他一人命令的敢死营!所以在中枢有所反应之前,萧骏就已行使当初折彦冲授予他的临机之权,向耶律大石用兵,驱赶乃蛮一路西进,直迫西辽疆土。

漠北之事远在万里外,但杨应麒等人对萧骏的用意却都心知肚明,不过就算明知如此也没法奈何他,杨开远亦出面为萧骏辩解,说他远在漠北,“必不知乃父之事”,认为叛乱之事萧骏无须受责。杨应麒为安抚种去病以及萧铁奴旧部,也依势而追加萧骏上将军衔,以示大汉朝廷公私分明。

不过,对于萧字旗其他从犯的审理却也没有因为萧骏而过分耽搁。因此事干系太大,涉案的主犯又是大汉的大元帅,折彦冲临危授命的七执政之一,所以案件的审理地点不设在最高法院,而设在四岳殿,主审者是李阶,胡寅左,郭浩右,在京元国民代表都得以观审,自卢彦伦以下由李阶裁断量刑,萧铁奴在审理之后却需经其他四位执政以及元国民常务代表会议都通过后才能定罪。

审判一开始进行得十分顺利,因为肯先随萧铁奴造反、后又不懂得随种去病立功的,几乎全是唯力是尚的武夫,这些人冲锋陷阵那是勇不可当,但落到刀笔书生手里,那还不是圆扁任捏、长短任搓!

直到当卢彦伦站上了被告席,主审官才感受到了压力。这个主犯中唯一也是地位最高的文人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在整个审理过程中一语不发,不过一项项的物证与一个个的人证呈堂作供之后,似乎不需要卢彦伦承认也能将他定罪了。直到李阶最后问他是否认罪,卢彦伦才开了口道:“我还可以说话么?”

“你当然可以说话。不过证据确凿,你想否认也没用了!”

“我为什么要否认!”卢彦伦冷笑起来:“你们说的事情,什么逃出京师,什么协从起兵,什么为萧字旗主理后勤,没错,我都做过!其实我为萧字旗做的,又何止这些!”

四岳殿上登时发出哦、哦、呃、呃的声音来,李阶等众人稍稍安静下来以后,这才问卢彦伦:“那么你认罪了?”

“罪?我有什么罪!”卢彦伦声音一高,指着杨应麒叫道:“有罪的在那边!在皇后身边!杨应麒!他才有罪!是他囚禁了主上,是他谋害了太子,是他欺瞒了皇后!有罪的不是我,不是萧大元帅!是他!我们是忠臣!他才是奸臣!”

全场登时哗然,代表们或看着卢彦伦要瞧他如何辩驳,或望向杨应麒要瞧他作何反应,同时还不忘留意完颜虎的神色,却见完颜虎低眉不语,杨应麒却若无其事。

郭浩道:“卢彦伦!事到临头,你还要狡辩!”

“狡辩?”卢彦伦叫道:“什么狡辩!”

胡寅道:“陛下因伤需要静养,这件事情皇后在四岳殿交代过了,大家也都已经谅解,与杨执政并无关系,你不必妄图东拉西扯为自己洗脱罪名。”

“哈——”卢彦伦笑了起来,道:“好!囚禁主上这一条,是他做得高明!虽然实际情况如何我们并不知道!但是太子呢?你们问问他,太子在哪里!”

胡寅道:“太子出走,执政确有照顾不力之嫌。但你们也不能因为这个原因而起兵叛乱!”

“出走?出走?”卢彦伦哈哈大笑,笑了足足有一刻钟,这才叫道:“皇后!皇后啊!难道你真的相信太子是自己出走的么?说什么扬帆出海,说什么要去东大陆——这样的鬼话有谁会信!就算太子真的要出走,就算太子要留下书信,为什么不留给皇后?难道皇后不是太子的亲生母亲么?就算是由于皇后乃是长辈,太子不好启齿,那为什么不留给公主?公主难道不是太子的胞妹么?结果皇后也没有收到书信,公主也没有收到书信,偏偏是一个和太子八杆子打不着的林舆——我们杨执政的私生子收到了书信!大家想想,这合理吗?假的!假的!这封书信的字迹就算伪造得再像!也肯定是假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全场已经耸动起来。实际上对于太子出走一事,众元国民代表至今没有释疑,此时再次被提起,加上卢彦伦这一番分析正中要害,整个事件便疑云倍增,甚至就连完颜虎也有些犹豫起来,竟摸了摸藏在怀中的那封信,只是不好当场拿出来看而已。她望向了杨应麒,却见杨应麒依然冷着脸,没有一丝表情。

卢彦伦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微笑,似乎在嘲笑杨应麒做错了事情!若杨应麒以非常手段将自己直接处决了,那何必有今日的尴尬?

四岳殿鼎沸的人声在李阶的惊堂木连响下渐渐平息,胡寅道:“卢彦伦,你所说的太子一事,涉及的是另外一个已有定论的事件,你不必多作纠缠。总之,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按照大汉的法律,大元帅萧铁奴在没有经过枢密同意、没有得到虎符签押的情况下就对京师用兵,这已经是叛乱!你私自出京入陕,不但没有劝阻萧铁奴元帅,反而推波助澜,那便是罪加一等!”

“罪?我没罪!”卢彦伦叫道:“没错,大元帅起兵,是没经过中枢同意,但自古京畿出现重大危难,诸侯从权行事,起兵勤王,此乃千古定制!这又有什么错了?”

胡寅道:“京师何曾有难?若是有,也是你等作乱所致!”

卢彦伦哈哈大笑道:“作乱?作乱?我们什么时候作乱了?不见萧大元帅大旗指处,河东望风归附么?大家为什么会归附?因为道理站在我们这一边!那些阻拦我们的人,全都是被杨应麒收买了的无耻之徒!至于说京师之难…嘿!皇帝陛下被囚禁中,监国太子生死未卜——难道这还不是中枢有难?难道真要等王莽之变大起才算危难么?那就什么也来不及了!可笑!可笑!萧大元帅一片赤胆忠心!却别你们说成叛乱!”他指着台下所有人道:“还有你们!你们全都害怕这杨应麒,全都在怕他!你们全都被他控制了!他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什么元国民代表——狗屁!不过是姓杨的手里的木偶、傀儡而已!国家依靠你们这帮人若是不乱,那就是天瞎了眼!”

但是卢彦伦这次的长篇大论却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甚至没有像之前那样引发大家的窃窃私语,四岳殿中竟然鸦雀无声,因为杨应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所有人都提着心吊着胆,要看杨应麒如何发作。

不过杨应麒却没有说话,甚至连神色也依旧平静得犹如古井之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背着手,眼睛没有落在任何一个人脸上,但又似乎落在所有人脸上,让看得见他那双眼睛的人都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代表们忽然不敢说话了,四岳殿中,竟是静得可怕。

卢彦伦仿佛也感受到了杨应麒的压力,但他仍然在挣扎着——不是身体在挣扎,而是精神在挣扎,挣扎着大叫:“看看!看看!你们看看!好威风啊!好威风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你将士林的口都堵住了!好威风!好威风啊!你们看看!这样一个操莽,还老摆出一副周公诸葛的样子!可是大家不妨问问他,成王在哪里啊?后主在哪里啊!”

郭浩喝道:“住口!”

卢彦伦听见郭浩这句话失声笑了出来,指着郭浩道:“看看!大家看看!走狗长的什么样子,大家看清楚了!”

郭浩一听脸上犹如涂了一层狗血,就在这时李阶又敲响了惊堂木,他的修养这时已经登堂入室,毫不理会卢彦伦的谩骂,便依照程序,有条不紊道:“卢彦伦,刚才你提出来的那些都没有证据证实,更无法帮你洗脱罪名。你还有其它证据为自己辩驳么?”

卢彦伦大笑道:“证据?证据?哈哈!什么证据!反正你是听杨应麒的,你就判好了!反正不管你怎么判,都将是大汉青史上最大的冤案!最大的笑话!”

李阶点了点头,便裁定卢彦伦有罪,正要量刑时,杨应麒忽然开口了,叫道:“等等!”

四岳殿数百人一起屏住了呼吸,连卢彦伦也停止了谩骂,要看杨应麒如何对付自己,不想杨应麒却是为他辩护,说道:“卢彦伦图谋不轨,身为下野大臣拥边将犯京师,这固然是罪无可恕。不过在叛乱期间,他曾多方限制萧字旗武将以武犯民,对保全河东元气也算是尽了一点有良心的官员应有的责任。在此我特以枢密使的身份向法官求情,希望量刑之时这一点能予以斟酌。”

李阶尚未回应,元国民代表们却已面面相觑,卢彦伦也为之一怔,随即摇头狂笑道:“来了!来了!伪善来了!杨执政!我不需要你帮我求情!因为我知道你在沽名钓誉!现在你已经控制了四岳殿!控制了法院!你想怎么捏我就怎么捏我!可是…”他转向众代表叫道:“可是你们!你们听好了!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们的是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的杨执政已经铲除了军方所有反对他的势力!朝廷上的要害部门全部都掌控在南派的手里!他现在就在等着!等着大家把折氏给忘了!到时候他如果要做王莽,那就是直接黄袍加身!如果拉不下这个面子,要做曹操,那他就会给他的儿子铺路!”

卢彦伦说到这里连完颜虎都变了颜色,李阶惊堂木连响,却没法打断卢彦伦高亢得有些疯狂的笑声。

众人再看杨应麒时,却见他已经坐下了,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最后杨开远终于站了起来,走上两步,卢彦伦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才停了下来。杨开远走到栏杆边,拍了拍栏杆对卢彦伦道:“卢大人,太子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你比杨执政还清楚!萧大元帅是不是叛乱,你心里也比谁都明白!所谓诸侯从权行事的行为,那只能是外患入侵、大军围城,中枢失灵时才可以容忍。但萧铁奴起兵之时,中枢这边四岳殿、皇宫、枢密、相府无一不全,京畿内外交通无阻,在这等情况下他萧铁奴竟然还要起兵,那不是叛乱是什么?若连这也不是叛乱,以后边疆将帅谁都能用这个借口带兵进京了!卢大人,你是否定罪,该定何罪,自有大法官来判,服不服在你自己,至于这些扰乱人心的话,你就少说两句吧!没用的!”

第三五四章 审判(下)

欧阳适在房间里暴走。不是因为明天萧铁奴的审判,而是因为刚才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

他刚刚从枢密院回来,杨应麒跟他说,由于太子暂时失踪,阿鲁蛮战死,萧铁奴待罪,七执政只剩下四个,若再遇到什么变故,中枢凑不齐四个执政将无法行使君权,那样大汉的决策层将瘫掉一环。为了预防出现这种情况,杨应麒建议召开元国民会议,讨论一下增加两位执政的事情,又建议在折允武失踪期间,太子的执政权由公主折雅琪暂摄。

当时杨应麒还没有说完,欧阳适就已经极度郁闷,这等大事,本该是杨应麒过四岳殿来与他商量才对,现在却是叫他欧阳适到枢密院去,那感觉,就像自己被使唤着一般。而且杨应麒开出来的执政候选名单,更是让欧阳适感到胸口都要炸开来了!

候选名单上有四个名字,两文两武。文的是杨朴、陈正汇,武的是刘锜、种去病。论资历论功勋,这四个人也算是当下大汉文臣武将中的佼佼者,可是欧阳适见到这四个名字之后胸中却犹如被一团火给堵住了无法宣泄!

“杨陈刘种…”欧阳适觉得,这四个人无论是谁上来,都等如将这两个执政名额控制在杨应麒自己手里!“雅琪一个女孩子,有什么主意!大嫂又什么都听他的!若再加上这两个人,他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还有一个欧阳适不敢去碰却又偏偏不断地冒上心头的念头:“到了那时,老七还需要我么?”想到这里欧阳适忍不住冷汗直流。

忽然之间他有一种冲动:赶紧收拾东西,到塘沽坐船出海,逃得远远的!这个想法冒出来以后,欧阳适忽然想到了折允武:“他当时是不是也这么想呢?”

陈奉山和欧阳济在门外求见,他们也看到了欧阳适的郁闷,但这一次欧阳适没有见他们也没有和他们说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这两个过气的老头实在帮不了自己什么了。

欧阳总议长在房间里呆坐到半夜,睡又睡不着,整个人憋屈得慌,便换上了一身便服,从后门偷偷出府溜达。京师有一处不夜之所在叫长乐坊,格局模仿汴梁之大相国寺,京中不眠之徒多往那里去。欧阳适也知道长乐坊的位置,只是近来烦忧太多,已经很久没去了,这时便服夜行,不带一个从人,心里堆满了事,脚下便自然而然地朝长乐坊走去。秋夜的风渐渐冷了,欧阳适穿得不多,冷风刮得他有些痛快,但到了长乐坊时人却冻得有些僵了,便寻了个二三流的酒肆,叫了一碗热酒驱寒。

“喂——你说太子是不是真让执政给害了?”

欧阳适一听这话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旁边那桌的两个穷酸书生看见欧阳适那异样的眼光便都住了嘴,其中一个瞪了另外一个一眼小声道:“你疯了!说这话!”便匆匆付了钱,拉着他的同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