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既与杨应麒扯上关系,那就不止商人们关心,连金国的豪酋们也都关注起来。
杨应麒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购买千里马呢?
各种各样的消息在东海各地的市井乱窜,有的说杨应麒终于开始堕落、开始玩物丧志了,又说杨应麒买千里马是为了讨好他新纳的一个美人——当然这些是大众圈里的胡扯。而在一些高级商人的小圈子中,竟有消息极灵通的人说杨应麒之所以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寻访千里马是因为一个叫“林舆”的孩子哭着要。
林舆?那孩子是谁啊?
“嘘——不想在汉部赚钱了?这种话也谈得的?”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林舆林舆,把林字和杨字联系起来,还猜不出这个孩子的身份吗?”
“哦——”
当然,无论是市井的谈论还是富商们的秘言,传到宗望宗翰那里都被当成笑谈。
“这个小麒麟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寻访千里马,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下三烂的原因!”
最后还是刘彦宗和韩企先一前一后打听到了一个实讯:“听说杨应麒之所以忽然对千里马起了兴趣,是他新进得了一张方子?”
“方子?”
“对,是宋朝一个道士献上的方子。据说只要能凑齐八对千里马,根据这张方子就能在十五年之内繁衍出八千匹千里马来。”
宗望对有没有这样的方子将信将疑,宗翰却当场斥为荒谬,道:“他们汉人就喜欢搞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听说这次小四攻汴时,南朝竟然请道士作法来决定夜袭的时辰,当真荒唐之至!”
韩昉在旁道:“或许真有这样的方子也说不定。”
宗翰笑道:“若真有这样的方子,他们南朝早就千里马满地乱跑了,何必弄到现今这等缺马少蹄的地步。”
韩昉赞道:“国相英明!汉朝时汉武帝为了几匹汗血马竟发动几十万大军攻打西域,没想到今日杨应麒竟也这般闹,想来他们南人从来都有些恋马痴。”又问:“他们买马的人分两路,一路往漠北,一路往西夏,往西夏这一路却需要经过我军领地,虽然他们已献上孝敬钱,但到时该如何处置,还请国相示下?”
宗翰道:“咱们正在打大宋,正要安抚汉部。便按之前许他们在境内通商的协议,由得他们去吧。反正这事无论做得成做不成都是劳民伤财。我无论如何看不出对汉部有什么好处!”
商界对于杨应麒这种举措也大多不以为然,认为几匹千里马不值得这样大动干戈,但由于杨应麒默许下了极为诱人的奖赏,所以贩货前往的商人仍是前赴后继,在辽口甚至还有一个年轻人打算自己办置货物前往西夏,他的一个朋友听说后骂他糊涂:“人家去漠北去西夏,那都有七将军在背后出的本钱,他们自己再凑个份儿,赚了归自己,亏了七将军赔。你又没有接到买马的号令,凑什么热闹!”
那年轻人道:“你懂什么!我北来虽然日子不多,但那七将军的事情可听得多了,他让商人们做的生意,哪一次害人亏本了?这次虽然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最后一定有玄机藏在里面!喂,李兄,你我一见如故,不如我们商量个事如何?”
“什么事?”
“是这样,我兜里只剩下二十两金子了,这趟买卖的货物铁定是办不齐,你借我些许,我回来一定双倍奉还!”
“什么?你…你找我借钱?”
“是啊,不用多,八百两金子就够了。”
“去你的!我认识你还不到三天!再说,你就是把我杀了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朋友走后,这个年轻人叹了口气,在酒楼饮酒高歌,长叹天下全是有眼无珠之人,他这边高谈阔论,冷不防被邻桌一个老者听见,派人来请他移席共饮。这年轻人也不推辞,走过去就坐下与那老者对饮,高谈阔论,言不及义,但无一语问那老者为什么请自己过来,甚至连名字也没通报打听。
一老一少吃到酒楼就要打烊,那老者花钱把不干事的人都打发了,这才说道:“这位公子,可知老者为何相请?”
那年轻人笑道:“不知道。”
那老者又道:“那公子可知我是谁?”
那年轻人摇头道:“不知。”
那老者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谁!你是江南陈老尚书的公子,行四,名楚,我说的没错吧?”
陈楚颇感讶异道:“我在北国从来没用过陈楚这个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老者叹道:“我现在虽然在辽口安了家,但其实是浙东越州人士。六年前有缘,曾到公子府上拜见老尚书,当时公子在屋檐下读书呢,我见到了公子,公子却没见到我。”
陈楚笑道:“原来却是故人了。他乡遇故,难得,难得。”却还是没问老者是谁。如今辽口浙东商人极多,便遇上一两个也毫不奇怪。
老者见他这样,反而更加重他,说道:“那公子就不问问我为何相请?”
陈楚笑问:“你为何相请?”
那老者一愕,反而一时不知改怎么说,过了一会道:“是这样,我刚才听见公子有意办置货物前往西夏,因此奇怪。老尚书是清高的门第,怎么公子你竟对生意门路会有兴趣?”
陈楚眼睛一亮,他的脸皮也真厚,开口就道:“原来你听见了。那可是有兴趣借我些银两?若我这次西行成功,回来定然双倍奉还!”
那老者笑笑道:“八百两黄金,那可不是小数目啊!”
陈楚问:“你拿得出来么?”
那老者道:“拿不出来。”
陈楚哦了一声,起身道:“谢谢老丈人的酒菜了,夜深了,就此告辞。”
那老者连忙拦住道:“陈公子,老朽问的事情,陈公子还没给老朽个答案呢。”
陈楚笑道:“你既拿不出八百两黄金,我跟你多费口舌又有何用?”
那老者道:“老朽黄金拿不出来,可是若公子说得出个道理来,老朽未必没有办法能让公子遂了西行的心愿!”
陈楚眼睛闪了闪,笑道:“这道理啊,说来简单!汉部的运道还在往上走,杨应麒的运道看来也在往上走。他既然把这样的事情分派下来,其中定有玄机。这里面的玄机藏得越深,其中藏着的利益就越大!”
那老者道:“照公子说,那会是什么样的玄机呢?”
陈楚笑道:“我不知道。要是能让我一个外围的人看破,那还叫玄机吗?不过要是有机会西行,那我就一定能看破它!”
那老者沉吟半晌,忽然道:“好!就冲着公子这份豪气,老朽就跟公子赌一回!”
陈楚问道:“怎么,你肯借我八百两黄金了?”
“黄金没有。”那老者道:“但是商队和货物都是现成的,公子肯替我带队前往西夏么?”
陈楚大喜道:“现成的?”
“不错。”那老者道:“老朽是被阿依木思会长指定了的人之一,推脱不得。这支商队,老朽出了三成的钱,其它七成是阿依木思会长补下来的本。按照约定,只要公子能买回一匹千里马回来,那么除了生意所得,阿依木思会长那边便会奉上两倍的酬金!两匹,就是四倍!”
陈楚道:“怪不得这么多人涌过去。西夏一路虽然难走,但生意若做得顺,等闲翻个一倍的利也不奇怪,若能买得一匹千里马回来,那这趟生意便是赚了四倍!只是你投下这么大的钱财,自己不去,放心么?”
那老者叹道:“我老了,本来以为还能走动两年,谁知道几日前旧病发作,便想去也去不得了。我虽然有两个儿子,但一来魄力不够,二来我舍不得,所以正愁着呢。”
陈楚又问:“那你又怎么就信我?”
那老者笑道:“陈老尚书的公子,还能差到哪里去!”
陈楚冷笑道:“原来你看的是我老爹的面皮,对不起,我不干了。”说完起身就要走。
那老者大惊,连忙拦道:“公子,这是为何?我赞令尊,公子反而不高兴么?”
陈楚道:“他是他,我是我。我做的事情他从来不看好!”
那老者怔了怔,随即笑道:“是老朽糊涂了。哈哈!好,好!陈公子这句话,反而越发让老朽觉得没看错人了。陈公子,这趟商老朽不想托付与陈尚书的儿子了,却想托付与你,不知你可肯代劳?”
陈楚这才转愠为喜道:“若我不幸死在西夏路上,那便万事休提。但我若有幸回来,阿依木思的赏金我分文不取,有几匹千里马都交给你领赏去!”
第二零九章 河套局(上)
大宋政权内部的复杂性完全不逊于当前的国际局势,以赵桓为首的最高领导人虽然软弱无能,但仍不得不顾及朝野内外反对割地的压力。就是赵桓和他的宰相们本身也存在着两面性:金兵迫城时他们是冲在最前面的投降派,金兵退兵以后他们对局势的判断走向另一个方向——认为可以不割三镇不增战备而维持眼前的局面。大宋朝廷的政策就是这样一直犹豫不决,无论战争还是和谈都没法下定决心。
这种犹豫表现在河北、河东的军事行动上,就是在宗望退兵以后马上弃城下之盟不顾,着手组织兵力徐徐北进,收复太原-河间-中山一线以南的州县,并调遣重兵援救太原。但是宋廷虽然有所行动,却又不能坚决地以战守的决心,发动一场倾全国之力以卫边疆的军事行动,而是把大部分的精力浪费在内斗上——三月中旬,道君皇帝就快回京师了,所以赵桓自然得把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这上面。在杨应麒看来,大宋在这次汴梁差点沦陷之后并未真正吸取教训,因为他觉得宋军接下来的军事布局怎么看都是在因应宗翰的攻势,而没有进行长远的、全局的谋划。
在金国方面,由于宗望的东路军和宗翰的西路军本来就是相对独立的行动个体,所以西路军并没有因为东路军的班师而停止军事行动,相反,宗翰由于还没有像宗望那样得到丰厚的回报,所以更加猛烈地向大宋发起了进攻。由于东路军已经班师,使得宋廷在短暂的时间里得以集中兵力应付宗翰的南进,这让宗翰大感吃力:正前方是太原坚城久久不下,东边是几千忠武军时来时去的骚扰,而西边则是大宋的精锐——陕西兵诸府兵马的分路进击。
为了牵制东援河东的陕西兵马,宗翰动用起外交手段,许割天德、云内、金肃、河清四军及武州等八馆之地给西夏,要求西夏出兵大宋麟州。宗翰许割的这片广袤土地是几乎囊括了从长城西北直到阴山的大辽旧疆,名闻天下的敕勒川也在其中,西夏对这块领土垂涎已久,若能得到这片土地西夏便能拥有一个完整的河套!所以夏主在得到宗翰的许诺后立即出兵,渡河取四军八馆,攻破大宋镇威城。从此以后,西夏便深深地卷入这场中原争夺战而不能自拔。
而汉部内部的形势则更加复杂:官方、商人和民间舆论完全是三个走向!
以杨应麒为首的汉部中枢因折彦冲被软禁的缘故不敢公然插手金国侵宋的行动,只是不断调节整个东海的经济积蓄钱粮,加强内部的军队建设,同时加快对金、宋两国内部的经济渗透和文化渗透,在人口方面是大开门户接纳大宋流民又不断向东北和各个海岛输送移民。在这段期间汉部新组建的海、陆两栖部队在津门中枢的号令下开始介入日本的混乱,调停海寇政权与幕府政权越来越白热化的战争。这次调停杨应麒同时动用了经济手段和军事手段,汉部的许多新兵都拉到岛上去维和,在练兵的同时也在海外立下了赫赫声威。
不过让杨应麒略感沮丧的是:对于汉部军队在海外维和所取得的成功,津门、塘沽和登州等地的士子们并没有给予高度关注。在士人们看来,大宋境内正在发生的事情比去帮倭国维和重要十倍!宗望在退兵后期的残酷杀掠激起了汉部士人极大的义愤!他们当然不至于在折彦冲还被软禁的情况下就大肆鼓吹和金国公开决裂,但一些私人聚会中,士人们讨论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救回大将军,然后联合“赵氏”抗击胡人!在一次次的讨论中一种集体心理开始逐步形成,那就是士人们心中华夷之辨更加坚定:汉、宋是华而金国是夷——同时,在华夏系统中,汉部与宋室乃是并存的两姓!这种论调并不发端于津门,而是发端于塘沽,并迅速透过登州、沧州而影响到河北、山东的部分士人。这种论调当然也遭到了部分赵氏死忠的抵制,但在金人大军压境的情况下这种矛盾并未激化,因为在大部分人心目中,金人仍然是宋汉双方需要共同面对的强敌!汉部也还是大宋可以争取的联合对象。
不过对这些文章、理念感兴趣的其实主要局限在知识分子圈中,对无良的商人们来讲,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赚钱!赚钱!赚钱!大金和汉部在意识形态上已经完全割裂,但行政至少在形式上还是同一个国家,金汉战争后议和的条款之一也是允许汉部商人拥有像战前那样在金国各地行商的权利——毕竟北国各族无论女真贵族还是下层百姓都已经习惯了有汉部商人的日子了。那边知识分子在学舍破口大骂,这边商人们却在杨应麒、欧阳适等的羽翼下顺利地进入金国各地与北国各族开展贸易。商人活动为当地政府带来的税收上的增益是实实在在看得到的好处,在这种形势下连一直对商人十分蔑视的宗翰也开始转变他顽固的态度,甚至开出一些优惠的条件跟汉部争夺商人圈中的民心。宗翰的这些措施确实也笼络到了部分的商人,但金国首脑骤起的开明毕竟不能和汉部包括律法、政治、经济、产业等配套的体系力量相比,所以汉部政权对商人的吸引力仍在不断增强。
陈楚的商队,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中西行的。一路上不断传来太原、中山、河间一线的战报,这时他们所走的商路大多已趋安定,所以南边的战乱听来竟觉得颇为遥远,遥远得几乎让陈楚忘记那是他故国正在遭难。
“大宋…嘿!便是灭亡了又怎么样呢?”陈楚喝了一点马奶酒,哼起了刚刚学会的胡调。他拥有杨应麒寤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弈者心态,能够用一种看棋盘上棋子变动的心态来观看一个民族的兴亡——哪怕这个民族是他的母族。从功利的角度讲这种人也许可能比感情丰富的人强大,但从道德的角度讲这种人也实在太过凉薄。
商队终于通过云中了,由于云内(治所约在今呼和浩特西南百里之外)已经割给了西夏,只要出了长城旧址,过振武就能进入西夏境内。西夏对宗翰向来是敬畏交加,陈楚已经买到了宗翰军首席文官韩企先的通关文书,现在金、夏关系又好,所以按照预期的设想进入西夏之后应该可以比较顺利。
“这次就算寻不到千里马,这一趟来回也能赚不少呢!”商队一个老算手说:“辽口一战以后,汉部通往西夏、西域的商路就断了。这次我们重新续上,一来一回至少也能让身家翻上一翻——津门那边对西北的货物盼得很呢,听说西夏那边也是。真神保佑,希望这次能平平安安回到辽口。”
陈楚笑道:“放心!我有预感,我们这次一定能大发的!”
第二零九章 河套局(下)
陈楚的商队出大同府以后,一路竟走得极顺,别说大的游牧部族,连小股的强盗也没遇上,就像有大军在前面给他们开道一样。进入云内州地界,按理说这里已经割给了西夏,在路上也听说西夏的官员、军队已经进驻这个地方,但奇怪的是他们遇到的仍然是金国的官员,那些守军打的也是国相宗翰的旗帜。
“这不对啊。难道路上得到的消息有误,这云内还没割给西夏?”
陈楚也觉得不对劲,不过他此刻正沉醉在阴山下、黄河北那壮阔的自然景观当中。来自江南的他对于塞外向来只是幻想,今日真正见到才知北国真有这样富饶的土地——这里不是江南那样的纤美,而是一种苍茫大气的壮美,江南的西湖令人沉醉,敕勒川的草原却令人振奋!
望着无边的青绿,陈楚道:“不料天下间还有这么大的草原!”
他身边一个老伙夫听了笑道:“这就叫大?公子你什么时候到漠北去,那才叫大呢!无边无际的,和大海一样!”
陈楚微笑道:“嗯,要去的,要去的,一定要去的。”
一行人又走了一日,眼见就要接近牟那山了,却遇上了另一支商队——这也是前来寻访千里马的商队之一,两支商队一交换消息,才知道阴山前后已经发生大变!
原来宗翰为人既沉毅有谋,却又不择手段!他先前许割黄河北套四军八馆之地,为的是把西夏拖入对宋的战场,此时目的既已达到马上毁约,命完颜希尹为都统,萧铁奴为先锋,领兵两万,收取黄河以北的云内、天德,命耶律余睹领兵一万,收取黄河以南的河清、金肃,两路兵马齐头并进,逼逐夏人,如今萧铁奴的先锋已经打到宗翰未许割前的金、夏边境,夏人刚刚从宗翰手里拿到手的肥肉已尽数丢光,重新落入金军手中。西夏君臣得到讯息后大发雷霆,但战争的事情可以说打就打,却很难说停就停,西夏为了攻宋,现在大军还被陕西兵扯住呢,而进驻云内的兵马又被萧铁奴偷袭而受到重创,如今以几万负伤的军队,如何抵挡得住完颜希尹、萧铁奴和耶律余睹这三头猛虎?所以夏人节节败退,直到牟那山附近由边境驻军接应上以后才稳住了败势。
陈楚沉着脸问那支商队的头脑默巴巴克:“这么说来萧铁奴就在附近了?”
默巴巴克道:“是啊!他是偷袭西夏的前锋,这一仗就是他打响的。现在完颜希尹大人的中军还在云内,他都已经打到天德去了!”
当下众言纷纷,都说这一趟不但寻访千里马的事情得搁浅,连往西夏做买卖也不成了。又都埋怨七将军失算,竟然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们来做这折本的买卖!
所有人里面只有陈楚看法不同,他是从离开辽口之后、真正带领商队西行那一刻才真正开始了解千里行商的难度,在踏入草原之后他就再也不信杨应麒动用这么大的人力物力真是为了寻找所谓的千里马。可是杨应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漠北和西夏究竟会有什么联系呢?直到此刻听到萧铁奴的消息他才蓦地抓到了一线曙光:“难道漠北那一路完全是个幌子?真正的千里马,就在这金、夏边境?”他忽然想起他老爹陈显对萧铁奴叛变一事的分析,心道:“难道真如老爹所说,萧铁奴并没有真正背叛折彦冲?所以杨应麒还想和他取得联系?但这样也不对啊!要真是这样,派几个密使过来就行了,何必动用这么大的商队?”
这次派往漠北的商队有五支,派往西夏的商队有七支,在陈楚这支商队之前和之后都还有三支,这七支商队每一支所携带的货物都有万金之值,就算是杨应麒这样的人物也不能随随便便地说派遣就派遣,因为如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份损失可就大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陈楚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而两支商队都已经有些慌乱起来,有人建议就此回去,却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他们可是花费了大价钱才走到这里来的,别的不说,光是献给大金西路军官僚系统的买路钱就占了他们这次西行成本的两成,要是就这么回去,许多人非亏得回辽口跳海不可!可前面正在发生战争,夏人刚刚被金军“背信弃义”,怎么还可能放自己这些来自大金汉部的商人入境?就算放自己进去了,怕也没什么好嘴脸!许多商人本来是想借着大金的威风去赚钱的,没想到如今反而碰了一鼻子的灰!
几百人争论不休的结果,就是选择滞留,希望事情尚有转机。
结果第二天他们又遇到了两支商队:一支是走在前面从西边退下来的;一支是走在后边从东边赶上来的。四支商队一凑,场面就更混乱了,尤其从西边退下来的那支商队带来的消息更是惊人!原来前方战事峰回路转,金军的前锋萧铁奴竟被困在乌梁素海了!
“困在乌梁素海?”陈楚大奇,问刚刚退下来的那支商队的首领阿里巴道:“听说这次金军兵力怕不有几万人,夏人还有这么大的兵力围困金军?还是说他们调往南边的军队这么快就从攻宋的泥潭中抽身出来了?”
阿里巴道:“这个不清楚,我们也只是听说前锋萧字旗被围,沿途常见萧字旗的往云内派遣飞骑呢,多半是去发告急书信向云内的中军求救!但完颜希尹在云内的中军到现在还没见往天德派去一人一马,也许是云内那边也发生意外了吧。总之现在前面乱得很,到底发生什么也搞不清楚!”
默巴巴克在金汉战争之前常走这条商道,对这里的地理十分熟悉,甚至对西夏、大宋在边境上的军事布置也颇有了解,说道:“不过我想啊,夏人攻宋的人马应该没那么快调回来吧。我看这次只要金军中军能够接应上前锋,应该就能把前锋兵马给接回来。”
陈楚心中一动:“那若是云内的兵马按兵不动,萧字旗会不会就这样让夏人给吃了呢?”
刚从东边赶来的商队首领哈尔桑道:“其实就算完颜希尹接应上了萧字旗那又有什么用?就算金国大获全胜,这一趟和西夏人也是结了好大的梁子,咱们再想去贺兰山下寻访千里马,那是想也别想了!”
众人都称是,只是要他们就此打道也着实不甘心。
陈楚忽然道:“我看大家还是别老想着赚钱,先想怎么保命吧。现在整个河套都变成了战场,我们随时也可能会被卷进去!”
此言一出几个首领都慌了,因为他们知道陈楚这句话说的在理!
阿里巴道:“那咱们得赶紧往云内去,再怎么着咱们也是金国的商队,依附大金的兵马,总没错。”
默巴巴克冷笑道:“大金的商队?我看你少说了两个字:大金汉部!咱们能走到这里,一来是靠大将军的荫蔽,七将军、四将军的面子,二来是咱们都献上了白花花的买路钱!可他们女真人和我们汉部其实是有仇的!之前阴山黄河一片太平,他们没借口动手。可现在好了,打仗了!金人要是找个理由把我们的货物充作军资,到时你们就哭去吧!”
阿里巴道:“要是这样的话,这回云中府的路恐怕也不安全了!”
哈尔桑顿足道:“说来说去,去到哪里都是死!我就说,天下割成几个国家生意就是难做!更要命的是除了汉部,财货放在哪里都没个保障!金人,辽人,草原人,个个都是有刀子没理子的主儿!什么时候汉部把这一带都打下来,把商道都弄成辽南、东海那样就好了!就是多交一些税我也愿意!”
“别说这么远的事!”默巴巴克道:“先想着现在怎么办吧!”
阿里巴一拍脑袋道:“也许我有个办法!”
众人一听,忙道:“说!”
阿里巴道:“不如我们去依附耶律余睹,怎么样?”
第二一零章 困猛虎(上)
陈楚听阿里巴说要去依附耶律余睹,不禁一愕,但默巴巴克等一听都道:“好主意,好主意!”
陈楚道:“耶律余睹也是大金的将帅,依附他和依附完颜希尹有区别么?”
哈尔桑一听笑道:“陈小哥,一路我跟在你后面,多听说你的精明事,但今天看来,你毕竟还年轻,北国的事情,知道得不透呢!”
陈楚也不生气,一笑道:“请指教!”
哈尔桑道:“大金完颜氏,十年之间打下这么大的江山,那自然是顶顶的英雄好汉!可是啊,这些英雄好汉也未免有些凶,这天下是他们女真人打下来的,我们这些契丹人、渤海人、奚人、畏兀儿人便没办法,只能让他们横去!完颜部是皇帝的族人,所以他们完颜部要横,女真其它部族也没办法。但这普天之下,就有一个人有办法,遇事敢主持公道,就是完颜部欺压其它各部、女真人欺压其它各族的事情他也敢站出来说话!为了小部族、老百姓的事,他甚至敢跟大金的皇帝叫板!这人是谁啊?”
陈楚道:“大将军,折彦冲?”
哈尔桑、默巴巴克和阿里巴齐声叫道:“当然是大将军,除了他,还有谁!”
哈尔桑继续道:“所以完颜部各系,除了宗雄将军的子孙都讨厌大将军,可他们讨厌,完颜部外被疏远的女真各系,女真族外的契丹、奚族、渤海,可都喜欢大将军,为什么?还不就是大将军敢直接说:完颜优于各部、女真优于各族是不对的!更难得的是他不但说,而且还在辽南做!这就大大了不起了!所以北国除了完颜氏以外的人,特别是我们这些没什么地位的商人,那些没什么力量的文人,还有一干苦哈哈的穷人,都视大将军为能替我们作主的人!”
陈楚道:“这么说来,耶律余睹也是支持大将军的人了?”
“支持?”默巴巴克笑道:“支持他可不敢。不过暗地里还是很卖大将军面子的。其实大金境内非女真的族长、酋长、将军、官员,谁不卖大将军的面子。就像这次伐宋,大将军虽说是被二太子给软禁起来了,可他一句话放出来,刘彦宗那个号称大金宰相的人还不照样卖力地劝二太子少杀人。一句话就保住千万人头,那是多大的功德!”
哈尔桑道:“这个耶律余睹也是这样,让他们公开向大将军投诚他们是不敢的,不过我们做生意的时候,只要亮出汉部的名头,能行方便他总会给我们行点方便的。像我前年在奉圣州出了点岔子,货让一帮流寇给劫了,正在彷徨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在路上遇上了耶律余睹的偏将,他一听说我是汉部派出来的采买的商人,二话不讲,带了人马就去把那帮流寇给平了,连带着连我的货也夺了回来。”
默巴巴克道:“不错不错,像这样的事情,汉部的商人经历得多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哈尔桑道:“总之一句话,现在河套这么乱,我们最能依附的,怕也只有耶律余睹了。”
陈楚心念一转道:“那萧铁奴呢?”
众商人一听都啐道:“别提那个叛徒了!若不是他,大将军怎么会失陷!”
哈尔桑道:“再说他现在自身难保,哪能来管我们的事情!”
默巴巴克道:“我说幸好是他自身难保,要不然我们恐怕还得遭殃!”
陈楚微微一笑道:“给你们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见见这个耶律余睹。不过他现在是领兵在前线打仗,能不能见到他、见到他以后他肯不肯帮忙还两说呢。不如这样,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留下,在附近寻找一个能躲避兵乱的地方,让商队先藏起来;另一路则做使者去求见耶律余睹,如何?”
哈尔桑等都道:“好!陈公子果然是胸中有计较的人,怪不得吴老肯让你代替他做商队首领。”
当下推选了陈楚和哈尔桑带领几个人去求见耶律余睹,默巴巴克和阿里巴留下带领商队。
陈楚又道:“我们这一去怕不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我这支商队这次运的是丝绸、琉璃、人参,砂糖已经在大同换成了宋钱和马匹,我估摸着我这商队的口粮就只够吃十天了。若我和哈尔桑不能及时回来,两位请作主,我这商队除了运货的马,其它的尽管杀了作口粮!”
默巴巴克笑道:“陈公子,我们可比你准备得周到!我们的口粮,吃上两个月也有多呢!”
阿里巴道:“要去西夏,无论是走乌梁素海一路还是走河请,道上都有沙漠。走西北的商路,有时候就是一个月找不到吃的也不奇怪!最怕的还是因为一些原因在什么荒凉的地方滞留,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一路来常用一些多余的货物像小珠子什么的和沿途的牧人换牛马口粮,所以填肚子的东西就没减过,到时候你商队的人不够吃的,我们还会接济,你放心去吧!”
陈楚微笑道:“原来如此,受教了。说来我到底还是年轻,不知道西北商道的行情,让各位见笑了。”
当下说好回来时联系的暗号后,陈楚、哈尔桑便出发了。一路向南,还没渡过黄河就被耶律余睹的侦骑发现。哈尔桑说明来意,并求见耶律余睹的偏将韩福奴。不久一行人被带过黄河,蒙了眼睛来到耶律余睹驻地。
陈楚一路盘算,心道:“这里离黄河不远,离河清军驻地还有一段距离,是耶律余睹打算援救萧字旗么?可如果这样,他为什么不渡河?”
两人在一座大帐里留了一日,才有一个黄脸皮的军官来见他们,侍卫喝他们向萧将军行礼,哈尔桑叫道:“萧将军?您是萧庆将军?”
那军官道:“不错,韩福奴将军现在不方便见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哈尔桑便将希望得到耶律余睹庇护的事情说了,但他毕竟留了心眼,并未道出商队的大小和藏身的所在。
那军官萧庆沉吟道:“你们找错人了,现在我们军务正紧张,无论如何抽不开身去帮你们了。”
哈尔桑大惊,磕头道:“萧将军,您可千万得帮忙啊!我们这次可是汉部七将军亲自下令派遣出来的商人,我们不能出事啊!”
萧庆哦了一声道:“杨应麒?他派你们来的?”
哈尔桑顿首道:“是,是!”
萧庆道:“如果你是汉部官派的商人,那可有他的印信?”
“这…”哈尔桑道:“没有。”
萧庆哼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没有印信,也赶来冒充顶替!”
哈尔桑顿首道:“萧将军!我们这次去西夏是替汉部买千里马去,这事满天下都知道,哪能作假?”
“满天下都知道?”萧庆冷笑道:“我就没听说过。”要知这里已是西夏边境,燕京、辽口、塘沽人心中“天下皆知”的事情,这里的人也许半点风都没收到呢。
哈尔桑一听急了:“萧将军,您要不信,请您到大同府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说的不假。”
萧庆笑道:“我没那功夫!罢了,就这样吧,你们好好在这里呆着,等这边的事情完了,我派人送你们回大同府去。”
哈尔桑忙叫道:“等等!等等!我…我还有阿依木思会长的信件!”说着摸出阿依木思的信件来,递给萧庆。
阿依木思是谁,萧庆倒也知道,他看过信件后道:“看来事情倒也不假,不过…杨应麒干嘛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来买千里马?”
“这个…”哈尔桑苦笑道:“七将军没说,我们哪里知道?不过大家都说是大宋一个术士传来了一个方子,只要凑齐八对千里马,依照这个十几年后就能繁衍出上千匹来。”
“无稽之谈!”萧庆道:“我看你也不像在说谎话,不过你们真拿了杨应麒的印信我们也缓不出手来。”说完也不管哈尔桑苦苦哀求便出帐离去。
萧庆走后哈尔桑责备陈楚道:“陈公子,你向来能言善道,刚才怎么就不帮个腔?”
陈楚微笑道:“我不胡乱开口,是因为我还没完全摸清现在整个局势的情况,再说,这个人是不是耶律余睹的部将我们都还不知道呢!”
哈尔桑顿足道:“现在我们是病急乱投医!这位将军看来和声和气的,就算不是耶律余睹的部将,只要他能看在汉部的脸上帮我们这个忙,那就成了。”
陈楚冷笑道:“如今河套内外的局势,只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过从这个萧庆的言语举止看来,也许他还真是耶律余睹的部将。”
陈楚猜对了,这个萧庆确实是真的。他从营帐中出来后就往耶律余睹大帐中来,本来这等小事也不用告知主将,但因为可能牵涉到汉部,所以他才将事情简略说了。耶律余睹听完问道:“你看这些人真是杨应麒派来的?”
萧庆道:“看来很像。派出这么多人,用这么多财物来寻访千里马,这么荒唐的事情也就杨应麒做得出来!”
耶律余睹道:“他做事向来藏山藏水,你看这次他为的是哪般?”
萧庆道:“可能有二:第一是派奸细藏在商队之中,沿途打探地理、军情;第二是派使者藏在商队之中,要远结蒙古、西夏为援。”
耶律余睹点了点头。萧庆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这等事情,不需要大张旗鼓啊,而且也不用派出这么大规模的商队。难道…难道他真是想买千里马?”
耶律余睹道:“也许他的这些商队押运的货物,全是要送给西夏君臣、蒙古王公的厚礼。”
萧庆道:“对!有这个可能。可是我们既猜出这一点,挞懒、宗翰他们未必就猜不到!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放行呢?”
耶律余睹道:“他们就算猜到了,但只要没找到证据,总不好将这些商队无故扣押吧?现在在大金境内的商队有多少,他们扣押得过来?而且无理扣押,只会吓得别的商人都不敢来做生意了。哼!宗翰他这几仗打下来,可没像东路军那样轻易地就捞到那么大的好处!现在他需要钱!”
萧庆点头道:“不错。”
耶律余睹道:“其实就算让杨应麒的这批人见到了西夏王,蒙古汗,能不能结盟还很难说呢。再退一步讲,就算真的结盟,以当前的局势,宗翰他们未必就怕!你看眼前这局势,太原还没打下呢,他就敢动手把许了人家的河套夺回来!哼!够狠!够狠!”
萧庆道:“宗翰的野心,向来是有意要把西夏囊括进来的,只不过这次他要对付的,恐怕主要还不是西夏,而是萧铁奴!”
两人正在谈论,帐前门官报道:“韩福奴将军回来了!”
耶律余睹忙道:“快请进来!”
韩福奴一脸沙尘钻了进来,萧庆问道:“萧字旗怎么样了?”
“围,围住了!”韩福奴道:“已经在乌梁素海边围了七天了!完颜希尹还是不发救兵,看来这次宗翰是真想借刀杀人了!”
萧庆哼了一声道:“这驱逐夏人的仗是萧铁奴打响的,等萧字旗覆灭以后,宗翰大可将罪过推到他头上去!交人不交地!眼下夏人还不敢跟他决裂,多半会趁机下台!哼!宗翰这一条计谋一举三得!”
韩福奴道:“哪三得?”
萧庆道:“第一,自然就是利用夏人拖住了大宋陕西方面的军势,第二,则是舍卒保车,用萧铁奴的命来让夏人消了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