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彦冲不接他话,但看那神色分明是默认!

宗磐大怒,喝道:“折彦冲你听好!我们来前父皇已有令旨:折彦冲若不肯作伐宋先锋,就地解除所有职务,押会宁候审!”

“好!”折彦冲道:“国主之命,彦冲不敢违抗!待我回津门召集部众,辞去大将军之任,便来会宁听候国主责罚!”对蒲鲁虎安塔海道:“我们走!”

第一七九章 乱(上)

折彦冲带着蒲鲁虎安塔海就要下台,斜也喝道:“大胆!给我拿下!”

这个高台,上得来的除了各族族长之外,也就斜也、宗望、宗翰、折彦冲等各带了两三个人——而这些人也都是宗室子弟,且都不带兵器,连耶律余赌也是空手只身上台。斜也这么一喝,宗弼、宗固、宗义等几个年轻人便拥了上来,蒲鲁虎和安塔海一前一后挡住,被斜也喝道:“你们两个小王八!别忘了你们也是姓完颜的!”

蒲鲁虎比斜也小了两辈,宗弼宗固也是他的叔叔,在这等形势下颇为怯场,安塔海却朗声道:“叔公!大家都是自己人,大庭广众的,可别让外人笑话!”

斜也喝道:“自己人?自己人才要教训教训!不然他连长幼尊卑都不记得了!兀术,给我上!”

这下连安塔海都胆怯了,折彦冲横眉一扫,喝道:“斜也!你真要在这里杀我么?真要杀我,何不自己来动手!”竟然连叔叔也不叫了!眼角一扫安塔海,安塔海会意,后退两步叫声哎哟跌下阶级,爬起来后向萧铁奴奔去。

这时台上人少,宗弼等都看住折彦冲便没法拦安塔海。但宗望、宗翰各有暗示传出,眼见冲突一触即发,斜也站起来拔刀喝道:“好!我就杀了你!”

众部长无不大惊求情道:“谙班息怒!”

折彦冲手按剑柄道:“哈哈!什么伐宋之议!说的好听!原来也就是要把我骗来杀了!好!来啊!咱们就拼个血溅五步,看天下英雄如何评说!”

两人横眉冷对,吓得各族族长无不惊惶,知道两人要动起手来,金国非大乱不可!折彦冲带来的人虽少,但谁知道族长中有几个是支持他的?汉部在台下还有几千精兵,虽然要打赢宗望、宗翰、挞懒等人联手机会不大,但宗望等要歼灭折彦冲也不容易。混乱一起,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折彦冲虽然处于弱势,但他毕竟有能力让处于强势的斜也等人为灭他而流血甚至重伤!政治斗争总要讲究代价的,可能实现的目标有时候也会因为代价过高而被喝阻。

就在这时,宗翰、宗望两军已经步步逼近——他们并未冲杀过来,然而那步伐却让台上所有人更添惧意!而最令蒲鲁虎惊震的却是:萧字旗竟然没动!只有种去病带着一小部分人马赶到台下。忽然安塔海从人群中爬了出来叫道:“姑父!萧铁奴他…他反了!”

台上众人听说这等变故无不骇然,折彦冲蓦地回头,眼见台下局势,眼神现出忙乱来。这时宗翰站起走过来,趁机按住折彦冲的手道:“彦冲!你怎么对五叔如此无礼?还像话么?”

宗弼逼住蒲鲁虎,宗望走过来将折彦冲的剑解下道:“彦冲,还不快给五叔赔礼!”

折彦冲望了萧字旗一眼,眼角肌肉抽搐,忽然大笑道:“你…你们这便动手吧!我既敢来,便不怕你们下横手!辽口早已有备,你们便杀了我也休想得到辽南!”

宗翰笑道:“彦冲,你今天也没喝多少酒,怎么尽说糊涂话!”对宗弼道:“小六,送彦冲下去休息吧!”

宗弼宗固宗义便拥着折彦冲下台,由宗翰军、宗望军和种去病部曲各三百人挟持而去。

各部族长、酋长面面相觑中,宗望道:“五叔,皇上到底有何旨意?”

斜也还刀入鞘,他身后宗磐站出来道:“父皇的旨意,在我处!众将听令!”

台上数十人无不肃然,听宗磐道:“依我大金皇帝、都勃极烈诏,即日便以谙班勃极烈杲为都元帅,总领伐宋事宜。勃极烈宗翰为左副元帅,先锋经略使完颜希尹为右监军,左金吾上将军耶律余睹为右都监,主攻西路;尽起汉部人马,以中京路都统、汉部勃极烈折彦冲为先锋,萧铁奴为副,宗望为南路都统,闇母为副,主攻东路;刘彦宗协杨应麒部署钱粮供应!诏下之日,便令各部起兵!”

各部族长、酋长都山呼万岁,斜也等命撤了高台,入帐议事。忽然东面萧字旗发生骚动,但旋起旋息,似乎萧铁奴已经压住了场面。

宗望冷笑道:“看来萧都统暂时没空了,咱们先入帐议事吧!”

挞懒负责安抚骚动中的各部部众,同时监视折彦冲和萧字旗,斜也、宗望、宗翰、宗磐等相继入帐,耶律余睹、刘彦宗等竟都不得入内。斜也等还没坐定,宗望便道:“事情可比预料中来得顺利!如今折彦冲已经成擒,我在平州早有部署,就此拥兵南下,先把辽南平了再说!”

宗翰脸色微变道:“我们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吧?”

宗望道:“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宗翰道:“说好了是挟持彦冲逼汉部伐宋,为何却忽然改了主意?”

宗望哈哈笑道:“伐宋?等平了辽南再伐宋也不迟!”

宗翰沉吟道:“我怕的就是辽南平不了!对付汉部最好的办法,是以汉制汉!让他们内乱!要是大军南下就能轻易把辽南平了,还费那么多事干什么!要是真有那么容易,当初国主南巡时你为何要临阵缩脚,为何不直接把汉部灭了再回来?”

宗望道:“当时退兵,是因为父皇病危!”

“先帝病危?”宗翰冷笑道:“当时先帝病危了,难道你也病危了?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没把握?”

宗望哼了一声道:“粘罕!你是不是脑袋进水了?连轻重缓急都弄不明白?大宋什么时候伐都行,但汉部乃我心腹大患!岂能不平?”

宗翰怒道:“我脑子进水?脑子进水的是你!”

斜也喝道:“你们俩吵什么!现在形势大好还这样吵,要是面临危难那还得了!”他却不知一个组织形势忽然大好而人各有志时,内部更容易起纠纷;相反,此时要是女真大难临头,宗翰宗望放下自己的立场寻求合作的可能性也许会更高些。

宗翰被斜也一喝冷静了几分,哼道:“汉部,汉部!就因为汉部是心腹大患,所以才要慢慢来!如今就和汉部开打对我们没好处!就算真灭了辽南,我们得赔上多少兵将你算过没有?我听说辽口城重建以后,可比之前更为坚固了,而且津门也立起了城墙,你真有把握能打下?”

宗望道:“彦冲在时难说,但现在他落在我们手里,萧铁奴也已归顺,这时候不动手,还等什么?”

宗翰道:“虽然少了彦冲和那马贼,但汉部还有杨应麒在!”

宗望啐道:“那个软蛋,你居然怕他!”

宗翰冷笑道:“他软么?那都是装出来的!他要是真软,怎么不见被你捏死?哼!我跟他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他见面倒是哥哥长哥哥短地叫得亲热,真涉及到钱财兵马土地就半点不让!他们汉人管这叫柔!不叫软!”

宗望道:“柔也好,软也罢,总之说到料理政务他还可以,但说到打仗,不用考虑这人!”

宗翰哼了一声道:“领兵的事情用不着他,但别忘了汉部还有一个姓曹的!而且曷苏馆部部众也有一战之力!”

宗望道:“不错,他们确实还有几个首领!可就是因为还有几个首领而不是一个首领,所以才对我们更加有利!我现在赌的,就是汉部会因此没有彦冲而大乱!”

听到这句话宗翰沉默了,因为他知道这个可能性也很大。

宗望道:“眼下汉部群龙无首,只要他们内部人心一乱,再好的计谋、再强的兵将也无用武之地了!”

宗翰沉吟道:“这次我们毕竟是召折彦冲商议伐宋之事。就算他在会上抗命,但我们也已把他拿下了,再对汉部大加罪名有些说不过去。你还要下辽南,却要用什么名义?”

宗望淡淡道:“四叔的诏书里不是说了吗?要汉部尽起兵马南下!我们现在就下去督促他们起兵、做他们的监军!”

宗翰道:“恐怕他们不会那么听话!”

“那正好!”宗望冷笑道:“不听话就是造反!他们敢造反,我们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杀进去!”顾视斜也道:“五叔,你看如何?”

斜也沉吟道:“萧字旗虽然归顺,暂时还不能信任。单靠眼下这两三万兵马,能打下辽南么?但要是大发兵马,岂非会让汉部有所准备?”

宗望笑道:“此事我筹谋已久,平州的三万大军早已整装待发!只等我们一声令下就能开往辽口与我们会师!”

斜也想了想,问宗磐道:“你看如何?”

宗磐道:“我支持老四!”

斜也又问宗翰,宗翰道:“就试试吧。希望汉部已乱,那便是我大金之福!”

斜也道:“好!既然大家都已经同意,便这么定吧!”

宗翰忽然对宗望道:“辽南你较熟,这次可得你来主持战局了。”

宗望也不推辞,慨然道:“好!”

宗翰又道:“至于彦冲的营帐,便让我来盯着吧。”

宗望微微皱眉,终于点头答应。

第一七九章 乱(下)

辽东半岛的粮仓——永宁河两岸此刻一片平静。这个地方的人虽然常常奉命外征,但就这片土地的情况而言,从汉部南下到现在,已有将近十年没打过仗了。比起中原、河北、燕云、漠南等地,这片没有战乱的农村简直就是一处世外桃源。这种情况要是在太平盛世也没什么,但经历过乱世的辽南农民们却都知道这种和平何其难得,因此对羽翼他们的汉部政权无不衷心拥戴。前年阿骨打南巡时,此地已能听到马蹄声。当时汉部已作好金瓦俱碎的最坏打算,而永宁地区的农民也纷纷据村而守——和见异思迁、闻风鼠窜的商人不同,这些淳朴的农夫当时是真的准备扛起锄头和入侵者干一场的!幸而阿骨打的兵马终于没有踏足这里,否则不用到津门,只怕这里便是战场!

“看!虎公主,虎公主啊!还有七将军!”

“啊!真的啊!”

无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听说后纷纷跑出来看热闹,完颜虎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甚至显得有些粗豪,但辽南的民众是真心爱戴她。如果说他们对折彦冲是敬,那对完颜虎便是亲。其实汉部立部以来折彦冲常年在外,他能在辽南各界树立起牢不可破的威望有一半要归功于他的妻子。

“啊!公主啊——这个,这个…呵…呵…”

不大会说话的村长捧着土特产来请完颜虎尝鲜,完颜虎笑着收下了,谢了两声便告辞了。这次她是来视察永宁粮仓的,并不打算入村。

一路上,杨应麒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进城后完颜虎问了好几次:“怎么了?”

杨应麒却总是说:“没什么。”

“哼!没什么?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出了什么事情也总是认为没必要跟我们说!对吧?算了,我不管你们了!”

“唉,嫂子,我们哪有?嗯,其实我是在担心大哥啦。”

完颜虎一听笑了:“你大哥啊?放心放心,他不像你,是降龙伏虎的人物,去到哪里也压人一头!别说这次带了兵马去,就算是单枪匹马去会宁,我也不担心。”说到这里嘴角不禁挂着掩抑不住的幸福——折彦冲是她自己选定的夫婿,她向来为有这样的丈夫自豪,也为自己的眼光而自豪。

被完颜虎这么一说,杨应麒霎时间也轻松了许多,笑道:“大哥降龙的本事大家不知道,伏虎的手段倒是挺利害的。”

完颜虎闻言嗔道:“死应麒!你敢取笑我!”

两人看了几座粮仓,过了中午,杨应麒看看天色道:“嫂子,我还要赶回津门处理一些事情。”

“嗯,你先回去吧。”完颜虎兴致不减,带了从人去巡视下一座仓库。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燕青道:“公主真是亲民有如子弟。”

杨应麒笑道:“什么亲民!她只是乐意干这种事情罢了。她这叫特殊癖好。”

回到津门已是黄昏,杨应麒进门就问杨朴:“北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杨朴道:“平州兵马似有调动。”

杨应麒皱了皱眉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大哥知道么?”

杨朴道:“前日。情报一定会先到大将军处。”

杨应麒合指一算道:“不怕,就有什么事情,大哥也有足够的时间应付。”

陈正汇道:“七将军,你看这次会谈成什么样子?”

“这个得看大哥。”杨应麒叹道:“到头来,多半还是得被迫妥协,就看大哥能争到多少成果了。”

张浩有些担心地说:“不会谈崩了吧?”

杨应麒一听这话脸色一沉,随即道:“不至于吧。大哥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他知道宗翰他们要什么。”

“急报!”

门外突如其来的短促声音让杨应麒略感不安,杨朴已道:“进来!”

属吏进门,递上加急密报,杨应麒打开一看,脸色一变,杨朴问:“怎么了?大定府出事了?”

“不是!是辽口!”杨应麒道;“平州方向的兵马,竟是向辽口而来!”

杨朴等三人无不失色,陈正汇忙问:“人数?主帅?”当此情境言语竟急有些失礼了。

“主帅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宗望。人数在万骑以上。”杨应麒道:“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辽口早有准备,三哥应该应付得来。”

杨朴道:“是否再调上十二村兵马增援辽口?”

杨应麒想了想道:“事情还不清楚,再看看。”顿了顿道:“眼下在津门的大商家有哪些?”

陈正汇道:“赵履民、刘介、阿依木思和林当家都在。”

“好。你们准备一下,我去见一下二哥便往辽口走一趟,走之前要见见他们。”说完便命备马,出了码头来见曹广弼。

曹广弼见到他略感诧异,问道:“最近你怎么老喜欢入夜才来找我?又出什么事情了?”

杨应麒道:“平州兵马竟向辽口而来,二哥,你看是怎么回事?”

曹广弼略一沉吟道:“这个月混同江流域可有大征兵令?”

杨应麒道:“没有。”

曹广弼又问:“领兵的是宗望么?”

杨应麒道:“据昨日收到的消息,宗望已在大定府出现,想来这次领军的不是他。”

“这便奇了。”曹广弼道:“光是平州一路的兵马,便是宗望亲到也打不下现在的辽口,何况宗望不在。应麒,事情或有大变了。”

杨应麒站起来道:“我这便去辽口,那边消息快些。”

“不!”曹广弼道:“你得留在津门。”

“留在津门?为什么?”

曹广弼沉吟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敢断定,但…但自古兵祸大起之前,总是平静中暗藏种种诡异,所以我才担心。应麒,这次万一开战,那便是倾部倾国之战。女真要打下辽南,光是宗望一路是不够的,必须尽起混同江流域女真以及东京、中京两道附属部族,抱怀破国胜敌的决心才可以压制我们。前线有开远在,辽口城防之坚远胜昔日,便有十万大军压境他应该也能撑上一段时间,你不用怕消息迟延。反倒是津门这边,若你不在,谁来调控全局、安抚人心?”

杨应麒道:“倾国倾部之战…大哥还在大定府,要是宗辅抄他后路…”

“不会有这种情况的。”曹广弼道:“大哥得到这个消息必在我们之前。如果他发现平州兵马如此异动,一定会提前班师。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那大哥现在应该已回到辽口附近了。”

杨应麒喃喃道:“若大哥到了辽口,他在前线,我在后方,那事情再大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曹广弼道:“应麒,你快回城吧。先给永宁各村发‘防盗’警戒,以防万一!如事情失控,便发动民兵自卫令,许他们杀入侵者无罪!若事态继续扩大…若事态扩大,便以大哥的威望,想办法策反东京道的汉民和东海女真,把战场前推,到辽阳府和黄龙府之间打去!如果会宁真要壮士断臂,那我们便把这北国翻过来!局势大乱对我们对会宁都没什么好处!不过真逼到头上来我们也不能示弱!”

杨应麒听得怔了,失声道:“二哥,原来你比六哥还狠!”

曹广弼道:“不是狠,迫不得已罢了。”

“好,我会跟大哥说的。”杨应麒转身要走,曹广弼忽然道:“应麒。”

杨应麒停步回头,只听曹广弼道:“不管发生什么,若有十万火急的事需要我上岸,便放烟火为号。”

“嗯。”杨应麒道:“谢谢你,二哥。”

第一八零章 异(上)

和曹广弼、萧铁奴相比,杨开远实在是个“没什么性格”的人。他不像萧铁奴那样好色,实际上在私德方面他几乎没什么瑕疵——这并不见得是他刻意营造出来的表象,也许只是因为他这方面的欲望不是很强烈罢了。但他又不像曹广弼那样执着,当初张浩来说媒,他见对方条件不错便答应了,丝毫不以关内关外、渤海宋籍为芥蒂。不过这次婚姻却让他成为渤海人眼中的“女婿”,渤海张家将家业不断南迁,很大程度上也是认为可以围绕他来确立起家族在汉部中的地位——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和其他几位将军相比,三将军也不是一个头上有耀眼光环的人。在大家的印象中,他的才华比不上杨应麒,武勇比不上阿鲁蛮,智计比不上欧阳适,用兵比不上萧铁奴、曹广弼,用撒改的话来说,他不过是一个才能中上的平庸之辈。不过,或许正因为他“平庸”,所以大家才对他没有很过多的机心。无论在津门、在辽口还是在会宁,他跟谁都有不错的交情,从宗翰、宗望到吴乞买、斜也,谁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不过大家也不怎么重视他。

而在汉部内部,杨开远的人际关系也相当好。

他和折彦冲感情很不错,虽然从来没有达到像萧铁奴或杨应麒那样的亲密,但大将军和三将军站在一起永远会给人一种亲融和谐的感觉。折彦冲亲自出兵时他常常负责后勤,折彦冲为阿骨打负责后勤时他则常常作为折彦冲的副手,在很多场合里大将军和三将军的身影是重叠的——当然,大家当时注意到的都是大将军,但事后如果回忆,也会隐隐约约记得有个三将军站在大将军身边。

杨开远和曹广弼的交情就更好了。在辽口,杨开远多次作为曹广弼训练、征调兵马的副手,杨开远没有曹广弼那种融会故有、推陈出新的才华,不过和曹广弼合作得久了,加上多年的累积,让他的军事素养和战争技巧都显得不比曹广弼差多少。而对曹广弼来说,兄弟里面和自己合作得最多的也是杨开远,曹广弼不在辽口而由杨开远主持军务的情况时常发生,而汉部的主力军事系统的兵将也大多认为三将军有这样的资格。

至于杨开远和杨应麒的关系,那就更不用说了。七兄弟里杨开远是除杨应麒外书读得最多的人,无论在会宁还是在津门,他都曾协助杨应麒料理一些政务,杨应麒手下的文官很愿意相信这个有些儒雅、亲和又颇通诗书的将军,管宁学舍的儒生也都很喜欢和他交往,尽管他学识不如杨应麒,但也因此更能虚心地与大家探讨问题,许多学生在杨应麒面前吓得不敢开口,但遇上杨开远却能敞怀而谈,常常能因此而发挥超常水准。除此之外,杨开远还是兄弟里面唯一和杨应麒有血缘关系的人,这一点大家都没有刻意去突出它,但“大杨将军”和“小杨将军”的称谓多多少少还是流露了一些端倪。不但在外人眼里如此,便是在杨应麒心中,杨开远也是一个天然的可信赖的对象。

此外,如果让欧阳适在兄弟七人里面选择一个他最信任的人,那恐怕也不是和他最亲密的萧铁奴而是杨开远——因为后者没有前者那么令人畏惧的爪牙。

总之,我们的三将军似乎是一个和谁都能合作、和谁都能做朋友的人。他仿佛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但置身于兄弟七人之间,狂傲如萧铁奴也不忍说杨开远没资格做他的兄弟。这样一个没有锋芒的人身处汉部七雄之中,本来可能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但永远让人捉摸不透的历史,竟然在这个最扑簌迷离的时间点上把他推向最引人注目的舞台中心。

“三将军!平州方向的大军,似乎是向我们这里开来!”

“哦?”杨开远颇为吃惊,他也不掩盖自己的惊讶,但经年的历练却让他惊而不乱:“派出侯骑仔细侦察,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派使者去问他们要来干什么;急报津门、大定府;通知辽河商船回避;通知城外诸村落戒备。辽口郎将以上,半个时辰后到军议厅集合。”

没什么出奇也没什么破绽的命令,说完后杨开远便调出辽口最新的地图和北国最新的情报再看一遍,他并不是过目不忘、聪明绝顶的人,做事情之前习惯了先把准备做足。

半个时辰后军事会议召开,折彦冲去大定府以后这里本来就处于警戒状态,所以将领们对于出现突发事件并不显得惊慌。

杨开远环视眼前这些中级将领,这些人大部分是在无数次战斗与训练中逐步历练出来的青壮年汉子,他们没有世袭制度下的贵族气息,也少了萧字旗那种掩抑不住的蛮横与狰狞,但面对战争时往往却显得更为坚毅。

“东边出状况了,”杨开远道:“如果平州兵马的目的真的是辽口,那后天这个时候就会抵达城下,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

和曹广弼不同,杨开远不会给下属不敢放言的压力。通常来说,一个领导的能力一旦和下属拉开一定的距离,就会对下属造成较大的心理压力,让他们不敢随便开口。如果这个领导在属下心目中形成“英明神武”的印象,那他的下属恐怕就连一句话也不敢说了。但杨开远身上却没有这种气质,他的地位决定了他有领导辽口的资格,而他的能力既不显得太弱,又不显得太强,所以下属们在他手下既不至于不服他,又能发挥出比在曹广弼手下更高的思考积极性。

“打!”首先开口的是武卫营的郎将张忠汉。这个青年将领是张老余的养子,铁匠出身,从死谷里跟折彦冲等爬出来时还是个少年,这十年间早已历练得刚猛异常。

“还是应该先整顿好兵防,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稳中求胜。”说话的是精甲营的郎将罗子婴,一个流浪到辽南的沧州农民,五年前通过选拔进入上十二村成为一个战士,之后积功累进,去年升到了郎将,他事事都学他心目中的曹广弼,无论是格斗的风格还是指挥的风格都向一个稳字看齐。

各营将官纷纷发话,说了好一阵,杨开远才发现场中有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却是辽口的参军李实在,这个长得有点猥琐的矮子在进入军伍之前是个牧羊人。

“你就没什么意见吗?”杨开远问。

“呃…”李老实说:“平州军的事情,大将军应该会知道吧?”

“当然会。”

“那么…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大将军应该会赶在平州军之前回到辽口。”李老实说:“那样的话,我们只要保住辽口就行了。因为大将军和萧字旗一旦回来,我军的作战的形式就会完全改变。所以如果大将军即将回来,我们目前便没有必要走得太远。”

杨开远听了这话暗中点头。和萧字旗相比,辽口军就像一面边缘开了锋的巨盾,虽然能攻能守,但如果萧字旗回来,在折彦冲的领导下充当起冲锋突击等任务的多半会是萧字旗,而辽口军作为萧字旗后盾和辅攻队伍的可能性也比较高。

这一点,在座很多将领都知道——以前他们和萧字旗合作的时候也常常如此。但张忠汉这时却哼了一声道:“萧字旗,我们能干好的事情,等那帮家伙来干什么!”

虽然同属汉部,但辽口军和萧字旗却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幸亏杨应麒一开始就把萧字旗的驻地安排在辽河西岸而不是辽口本城,否则两部人马只怕早起龌龊了——但即使隔着一条大河,从曹广弼手下出来的人和萧字旗下还是很看不惯对方。

罗子婴也说:“现在辽口有机动部伍一万二千人,辽口城小墙坚,城内工兵警卫甚至平民都能助战,只需留下两千人,短时间内守住辽口也绰绰有余。所以我们大可把兵马开出去,‘劝退’平州兵马,然后再回来。”

杨开远道:“这次他们在大将军前往大定府会议期间兴兵来抄我们老家,可是半点道理都没有!若是起了冲突,我们也占道理。不过根据谍报,他们可有万骑以上!和宗望旗下的兵马野战,我们未必有胜算。”

张忠汉说:“万骑不会同时到达!我们应该和他们的先锋接触一下!如能给他们迎头痛击最好!万一不利,我军也绝不至于溃败,退回辽口后仍可坚守,等大将军回来再找他们算帐!”

“可问题是,万一大将军不回来了呢?”

众人听了无不一愣,望向说话的李老实:“大将军不回来?”

李老实说:“大定府、平州和辽口就像一个三角形,平州离辽口这条线最长,而其它两条线较短。所以平州一旦有动静,第一个收到情报的绝不是我们,而是大将军。在正常的情况下,大将军一定会马上班师的,而且按大定府、平州与辽口的距离看来,萧字旗应该可以赶在平州军马之前回到辽口。”

张忠汉道:“也许萧字旗现在正赶回来呢!”

“不!我的意见和你刚刚相反,我认为此刻萧字旗并没有在回辽口的路上!”李老实说:“萧字旗如果回师会比平州军来得快,也就是说他们如果东归,那东归的信息也会比平州军来的快!从大定府到辽口,一路都有我们的暗哨。如果萧字旗赶回来,就算大部队赶不及抵达辽口,他们东归的消息也早该到达了。可是现在…没有!”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现在已经不是正常情况了。”李老实望向杨开远:“三将军,事情可能很不妙,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

第一八零章 异(下)

“放羊佬!”张忠汉说:“你说的不正常,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李老实说:“不过我们得做好大将军不回来的准备。”

“大将军不回来!”场中所有人的心忽然都提了起来,张忠汉喝道:“你是说大将军会出什么意外吗?”

“我说过我不知道。”李老实说;“我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而且是很可能。”

场内忽然有些纷乱,罗子婴道:“这…这怎么会!大定府到辽阳府之间可没有能拦住萧字旗的军力!除非萧字旗的马忽然都得了马疫,要不然就是不打仗光逃跑也能逃回来。”

“我说过,那只是正常情况。”李老实说:“一座山住得久了,有狼没狼、有多少狼我们一般都知道,可有时候一不小心还是会丢羊——因为会发生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况。”

张忠汉粗声道:“什么情况?”

“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而且那也不重要。”李老实说:“现在对我们来说需要马上决定的,是如何守住还没丢的羊,接着才是试着把跑丢了的羊找回来。”

张忠汉皱眉道:“什么羊啊狼啊的!你别老扯你那家生!说明白了!”

李老实双手比划着说:“现在辽南就是一个大羊圈,辽口是最外围的栅栏而津门则是最后的栅栏,栅栏外的女真就是狼,我们这些将兵,就是放羊人和放羊犬,而我们大将军,就是我们这群放羊人的头。”

张忠汉说:“这我知道!”

李老实说:“东京道的情况全在我们掌握之中,正常情况下我们可以保证羊不会丢。可现在北面却很可能已出现我们不知道的变化。如果大将军能赶回辽口那自然最好,可万一…万一大将军失陷于狼窝,那他就不再是放羊人而变成一头最大的肥羊,一头需要我们去救回来的肥羊…”

听他把折彦冲比喻成一头肥羊,众将官都感到难以接受,不过辽南的言路向来开放,暂时也就没人责备他大逆不道了。

李老实继续道:“如果说我们辽南有一万头羊的话,那就有四千头放在津门,两千头放在辽口、东津,还有四千头则都聚拢在辽口和津门之间。如果我们能守住辽口这条防线,那这道栅栏后面的八千头羊就都能保住。保住了这八千头羊我们就保住了家底,只有保住了家底,后面的事情才好展开。可问题是——我们能保住辽口这道栅栏么?”

“放羊老,你打的这个比方可真够烂的。”罗子婴道:“不过要守住辽口应该没问题——这座新城比旧城更结实。只要海上的补给不被切断,我们就算守个十年也没问题!”

“唉——”李老实说:“我怕的倒不是这个。”

罗子婴问:“那你怕什么?”

李老实说:“其实按羊的力气,如果它们有勇气的话,几百头羊是可以把狼给踩死的——可惜羊没有,它们有勇气,可是它们在狼面前除了逃跑之外就只有伸长脖子等着被吃。”

张忠汉怒道:“我们又不是羊!”

“嗯,以前不是的,那是因为我们有大将军在。”李老实说:“可大将军如果不在呢?我们会不会又变成俯首等死的羊了?”

“这是什么话!”张忠汉说:“我们又不是只有大将军在的时候才打仗!以前跟着二将军三将军,仗也照打不误!”

李老实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是说要大将军作为统帅我们才能打仗。我的意思是说…”他望了杨开远一眼,没有说下去。

杨开远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替他说了下去:“你是怕汉部会失去大将军?”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将领心中都不禁感到一阵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