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津门警卫、加上一路“保护”完颜希尹、马扩而来的属吏共有几十人,把完颜希尹的几个顽抗不屈的随从围了个里外三层。完颜希尹见了放过马扩跳开来,怒道:“杨老三,你敢!”

杨开远道:“这几个人辅主无方,不该拿下重责么?希尹兄,你来津门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是国主让你来破坏汉部对大金忠诚的么?”

完颜希尹心中微微一沉,心道:“可别误了大事!”退了一步,指着马扩道:“这人是谁你难道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津门,我正要找折驸马讨个说法!”

杨开远道:“好!我们现在就去见大哥!”见马扩就要说话,截住道:“马大人,你此来是要逼我汉部对大宋起恶念么?如果不是,还请不要做太过分的事情!”只一句话便说得马扩倔气收敛,杨开远又一挥手,道:“走!把这几个辅主无方的奴才押到大将军府,由虎公主发落!”然后才指着大将军府的方向分别对完颜希尹和马扩道:“希尹兄,马大人,请吧。”

完颜希尹哼了一声,翻身上马。马扩也不为已甚,跟随而来。一行人走得不快,陈正汇派人赶在前头到大将军府报讯,众人到达时折彦冲和完颜虎早已知道事情经过。

这事最怕的就是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大了总没好事,这时进了府门便好办多了。陈正汇帮住马扩,把他请往偏厅,马扩见自己受到如此对待大声抗议,却句句被陈正汇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

那边杨开远请了完颜希尹在大厅见折彦冲,完颜希尹一入门便指着折彦冲问:“折驸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宋的使者怎么会出现在津门?”

折彦冲淡淡道:“希尹兄,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大宋的使者第一次前往会宁,走的就是津门的路。如今大金、大宋尚是盟国,他们派一两个使者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此事刚刚发生、我还来不及拟表奏报而已。”

完颜希尹冷笑道:“他们第一次来,确实是从津门路过!但那时是隔着大辽!如今燕京道路通畅,何必再借道津门?再说,这个马扩这次是要去会宁么?”

折彦冲神色依然很平静:“我还没见他,不知他要来干什么。我本来打算傍晚接见他的,因为听说你来便把他撂下了。希尹兄,这里是辽南,是大金,算起来你是主人,他是客人。你怎么当街和客人打了起来?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

他这般反应,完颜希尹反而不知如何发火,哼了一声道:“你可知道他当街说什么吗?”

折彦冲问:“他说什么了?”

完颜希尹道:“他竟然敢说这里不是大金的国土!又挑拨汉部与大金的关系,你说此人是否该杀!”

折彦冲笑道:“他们这些大宋的官儿,就喜欢口头上占便宜,还玩什么离间计!真是肤浅得好笑!不过辽南这块地面自我来到后还不曾因言语而杀人,就是有人当街辱骂我我也只是一笑置之。希尹兄忽然要我因为一句狂言而杀人,只怕于法不合!更何况这人还是大宋的使者!”

完颜希尹冷笑道:“那难道就这么算了?”

折彦冲沉吟道:“在汉部,一切事情都得依规矩办事!我也不能例外!”吩咐左右:“请李阶先生过来!”

完颜希尹皱眉道:“李阶?什么人?”

折彦冲道:“是汉部的法官。汉部的律令,他比我熟。”

完颜希尹冷笑道:“难道你还作不得主,还要问别人不成?”

忽然门外一人笑道:“不错,按汉部的规矩,有些事情就是大哥也不能任意妄为啊!除了战场上的事情,大哥是没权力直接下令杀人的。希尹兄你对我们汉部了解非浅,不会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吧?”一个因熬夜而耷拉着眼皮家伙走了进来,正是杨应麒。

完颜希尹见到他,心想若真等那什么李阶一来,事情还不是由你们说了算?略一沉吟,说道:“好!我也不杀他!但这人来津门显然是图谋不轨,我要带他回会宁,交由国主审理!”

杨应麒道:“希尹兄,当初汉部来归女真之时,先国主作出的承诺,你可还记得?”

完颜希尹略一皱眉问:“什么承诺?”

杨应麒道:“汉部之内,依汉俗治理。”

完颜希尹道:“这又如何?”

杨应麒道:“按我汉俗,除非使者在境内犯了重法,否则我们绝不会为难、扣留他,更不要说杀人!而且马扩是光明正大地来,又不是奸细,怎么能无故处罚他呢?一切还是等大哥和他见过面以后再说吧!如果他这次来见大将军要说的是混帐话,那我们把他驱逐出境也就是了。若他所为之事有损于大金,到时候大哥自会绑了他去会宁!无论怎么处理,事后我们都会给国主一个明白的书面交代。但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就要我们把他移交出去,却与我汉部的风俗、律法不合!”

完颜希尹不悦道:“移交出去!交给皇上怎么叫移交出去!你汉部心中还有皇上没有?”

杨应麒道:“我已说过,怎么处理马扩,乃是汉部内部的事情!而汉部内部的事情由汉部自己解决,这是先国主阿骨打皇帝承诺下来的!汉部是大金之臣,事大金以忠!大金是汉部之君,待汉部以信!若希尹兄你愿意承担起令阿骨打皇帝失信天下的责任,那这个马扩,我们可以让你带走!”其实马扩一人的生死对汉部来说无足轻重,但他人在汉部,若被完颜希尹一句话就带走,汉部威信何存?

完颜希尹道:“你只说皇帝陛下应守的信义,怎么就不提你汉部应对皇帝尽忠!”

杨应麒道:“君臣各有其份,汉部何时不忠于大金了?”

完颜希尹道:“好!你刚才说先国主许诺你汉部部内依汉俗自治,那我现在问你,如何向大金尽忠,你汉部当初是怎么说的?”

杨应麒沉思片刻,说道:“平时依例纳贡,战时听候调遣。”

“好,好!”完颜希尹回头问折彦冲道:“折勃极烈,平时依例纳贡,战时听候调遣,是这样没错吧?”

折彦冲点头道:“不错。”这确是汉部与完颜部的约定,也是汉部的本分,北国无人不知,近十年来汉部也从未有违。就算是这几年汉部自立之势渐显,但仍然没有公然抗命之事——当初萧铁奴在辽口回避阿骨打,一来是开展战略撤退的心理战术,二来也是要尽量不跨越这条底线!

完颜希尹听到这里,又连说了几声好,这才道:“大定府之会,还望驸马准时来到。这次伐宋的前锋,非驸马莫属!”

折彦冲道:“伐宋之事,到时候我再与谙班他们商量!”

完颜希尹笑道:“驸马是我大金的一根柱子,自然有资格与论这等大事!不过论定之后,还请不要再三心二意,免得让天下英雄齿冷!”

折彦冲闻言怒道:“完颜谷申!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三心二意?什么叫令人齿冷?你当我折彦冲是什么人?需要你来教训!”

完颜希尹被他压得一窒,说道:“驸马忠勇,大金谁人不知。只是…”

折彦冲拂袖而起道:“希尹兄!你是国主使者,我不敢不尊你!你是彦冲的朋友,我也不好不敬你!但若是国主之命、朋友之情以外的事情,出口时还请自重!开远,应麒,替我好好招待希尹兄!我身体不适,恕不奉陪了!”

第一七七章 势(下)

马扩被陈正汇的态度折磨得有些烦恼时,便听门外有人道:“陈大人,马大人,大将军有请。”

陈正汇满脸堆笑道:“马大人,这便请吧。”

两人来到一个偏厅,折彦冲笔直地坐在那里动也没动,马扩却感到仿佛是座山般压了过来!两人依礼见过,折彦冲也不看坐,马扩积了半日的暗火直往上冲,冷笑道:“人都说大将军乐为汉奸,我原本不信,谁知道…”

他话没说完,陈正汇已变了脸色,折彦冲虎目一撑喝道:“够了!少给我废话!”

马扩吃了一惊,忍不住退了半步。

折彦冲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这次来津门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以礼相待,不是看赵官人面子,而是看你还是一个难得的士人!你呢?把我当什么了?把我汉部当什么了?一群傻子么?”

马扩被他道破心思,一时脸颊不住抽动,在折彦冲巨大的压力下却不知当如何应答。又听折彦冲道:“燕云的事情,汉部瞒着女真出了多少力,别人不知道,你马扩还不知道?我们为的是什么,你们自己想想!结果呢?汴梁诸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北面的事情压下来,由我一个人顶着——这也就算了!你们偏偏还来搞鬼捣乱!是不是真要大伙儿撕破脸皮才好?”

马扩被折彦冲说得脸上一阵发热,折彦冲、杨应麒等人对他们父子其实是很不错的,加上在他的观感中汉部与大宋并非真正的敌人,此时虽是各为其主,但真要让他来算计汉部他也略感不安。正要说话,折彦冲却不容他开口,挥手道:“如今的局势,已非我所能控制!汉部为求自保,有些事情也没办法了。你明日便回去吧,别在津门呆了!还有,不管这次是谁派你来干这件事的,告诉他,自求多福吧!”对陈正汇道:“正汇,送客!”

陈正汇在旁听得暗赞不已,听到最后一句话赶紧上前道:“马大人,请吧。”便把还没反应过来的马扩给送了出去。两人来到屋外,陈正汇执了马扩之手道:“马兄,我身在汉部,有些事情不宜多口。不过据我所知,汉部之中向大宋通风报信的人着实不少,为何河北至今未见有所防范?”

马扩惊道:“难道说那事是真的了?”

陈正汇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不能说。不过燕京的守臣、汴梁的宰相,可委实让人失望!马兄,我看你最好也早谋去处,免得他日慌忙。”

马扩怔了怔,随即知道对方有招揽之意,摇头道:“马扩虽然常年奔走于边塞,但君臣之义,无时敢忘!食君之禄,忧君之事,正是我辈所当为,早谋去处云云,实乃令人闻而洗耳之词。陈大人以后请休再提起!”

陈正汇笑了笑道:“那马大人便保重了。”

马扩又道:“我想尽快回大宋,望陈大人念在故国情谊安排一下。”

陈正汇道:“这个不难。如果马大人急着要走,明天便能启程。”

马扩经历了方才之事,哪有不归心似箭的?第二日便上船出海。他一登岸便不曾停蹄,一路直入汴京。进了都门赶紧上表奏报,事情才毕便累晕了过去。

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醒转,第三日去同僚处一打听,却发现朝廷一点反应都没有!他问相关吏员,那些吏员却总说未有回复。马扩见他们如此敷衍为之含忿,发动礼部兵部枢密相府的同僚好友去走动,却仍没有效果,原来最近汴梁正举行郊祭大典,宰相大臣恐怕妨了这大典礼,有碍推恩,因此把金国的事情搁在一边,但交边臣处理而已。

马扩听说后顿足捶胸,却也没其它办法,只好来寻童贯。

先前宗翰曾派使者李孝和等以辽主成擒来汴梁告庆——其实是宗翰有心南侵,故意派人来探探道路虚实。道君皇帝犹不知就里,诏宇文虚中、高世则好生接待。其时河东官员早有奏报说宗翰在云中举止非常,似有南下之意,道君皇帝便命童贯再行宣抚。童贯怕北国战乱再起自己受到波及,竟不敢去,拖延着不肯启程。不久太原守臣张孝纯奏女真遣小使到太原,欲见贯商议交割云中之事——其实宗翰只是以此作为幌子,要看看大宋如何反应而已。但道君皇帝喜欢相信好消息,不喜欢相信坏消息,对宗翰愿意交割云中的事情竟然毫不怀疑,便下诏催促童贯赶紧上路,童贯这才起行。

马扩职位隶于童贯之下,在都中找不到他,便申请到童贯所在地应命——这也是他的本职,不过大宋朝廷办事拖拖拉拉,搞了三四天才发下公文同意他前往太原。马扩到了太原后将在津门的所见所闻尽数奏禀,童贯大感惊骇,便派马扩前往宗翰军中,谕以得旨且交蔚、应、飞狐、灵丘,其余都归大金——暗中实有觇金国有无南侵之意。

马扩来到军前,宗翰正要去大定府参加会议,听说他来特地停了一日,严兵以待。韩企先等促马扩庭参,如见金主之礼。礼毕,先议云中路交割之事,宗翰道:“我大金先帝与你赵官人交好,立下海上盟约,本希望万世无毁。谁知贵朝违约,先纳张觉,又收燕京逃去官民!本朝屡次发牒追讨,贵朝总是推诿了事!今日要交割领土,且先把这其中的是非曲折弄明白了再说!”

马扩道:“先前童太师致仕,谭稹不知军国大计,有昧贵我两朝交好之义,轻率孟浪,竟纳张觉!如今我皇帝陛下甚是后悔,已削谭稹而复童太师之职。愿国相存旧好,不以前事置胸中,乞且交蔚、应、飞狐、灵丘之地。”

宗翰笑道:“你还想要这两州、两县?我告诉你!燕京云中,都是我家田地,这件事情不用再提!要想赎前罪,让赵官人多割几个州县来!”

马扩大惊,还要说话,宗翰挥手让他退下道:“回去吧!回头我会再派人到你们宣抚司那里去告诉他我的意思。”

马扩回到驿馆,忧心忡忡,韩企先亲来作陪,供具良厚,笑道:“款待马大人,这恐怕是最后一回了。”马扩听了越加心惊。不久从云中回太原,将宗翰的言语据实告诉童贯。

童贯惊道:“金人立国才几年!就敢干这等事情?不可能吧?”

马扩道:“北人南侵之意已极为明显!如今可速作提防,迟恐有变!”

童贯点头道:“也是,也是。”心中却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赶紧逃回汴梁,别在这个是非之地呆下去的好。

第一七八章 会(上)

大将军要去大定府参加会议?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很多人都表示担心。不过,折彦冲毕竟是大金的重臣,而且作为大金国内最大的势力首脑之一,如果不去,不但于理不合,而且太过示弱。

“放心吧,老七。”萧铁奴在辽口对杨应麒说:“有我在,老大不会有事的。”

“嗯。”杨应麒点头答应着。

阿鲁蛮道:“老六,如果他们乱来你尽管动手!只要保得大哥到鞍坡附近,有五哥给你垫着!”

萧铁奴笑笑道:“鞍坡?我才不回来呢!如果他们敢乱来,那刚好让我们有个话头起事!到时我就拥着大哥往会宁‘清君侧’去!从混同江到斡难河,哪里有兵、哪里没兵,哪里有粮、哪里没粮我了如指掌!一路放火烧过去,看谁能拦得住我!”

众人听了都笑,萧铁奴说要以三千轻骑袭会宁未必太过冒险,但从辽口到大定府一带到处是汉民建起的城寨,这些城寨在行政上虽然分属宗望、挞懒、斜也管辖,但受汉部影响极大,萧铁奴要在这里打游击战那当真是如鱼得水!可以说在东京道南部州县,汉部和女真之间是汉部更具备地利与人和的优势!双方若投入对等的兵力作战,胜负之数会稍微向汉部倾斜——汉部这种地利人和的优势要到银州一带才会扭转过来。

折彦冲对杨应麒道:“我离开前把虎符放在阿虎那里了,万一有事,你们几个商量着办吧。”

汉部大规模的兵力调动,需要有折彦冲的虎符和杨应麒的枢密签押才算手续完整,完颜虎和杨应麒亲如姐弟,相互间信任度极高,这点阿鲁蛮等都知道,折彦冲当众这样对杨应麒讲,那是表明杨应麒在危急之事可以直接调兵遣将了。杨应麒口中答应,心中微有所动:“大哥到底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为什么我会有这样奇异的感觉?”

他还在犹疑时,折彦冲和萧铁奴已经相继上马,秋风中旗帜猎猎,呼啸向西北去了。

杨开远拍了杨应麒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嗯,我感到有些不安。”杨应麒说:“大哥最近好像有些奇怪。”

“嗯。”杨开远道:“我也觉得。”

杨应麒微感诧异道:“三哥你发现什么了?”

“没有。不过…”杨开远小声道:“老大这次让我回去,过问了好些边境上的防务以及后勤漏洞。”

杨应麒道:“那没什么啊!”

“嗯,也许没什么。”杨开远道:“但这等查缺补漏的事情,我一直都有在做的,老大一直以来也很信任我,可这次为什么却要特地过问呢?”

杨应麒低下了头道:“确实有不少蛛丝马迹,不过…不过我总想不通他要干什么!能干什么!”

“你也想不出来?”

“嗯。”杨应麒道:“我搞不明白大哥这样做能有什么动机…”

阿鲁蛮忽然叫道:“你们俩在嘀咕什么!”

杨开远笑笑道:“我们在说我们有些猜不透老大。”

阿鲁蛮笑道:“猜不到就别猜!反正他现在没走远,赶上去问个清楚不就行了?”

二杨对望一眼,一起微笑。

这个时候,大定府已是一片紧张气氛!这是阿骨打死后大金几大势力的第一次聚会!聚会的地点设在大定以东、建州以西的一块丘山上。斜也的二千兵马和挞懒的八千部众已在这里布列完毕,宗望的三千兵马也已赶到,宗翰离得最远,预计到达的日期也最迟。这次各大势力出动的兵力都不是很多,但没有一支不是精锐!光是折彦冲、宗翰、宗望三支部队,如果精诚团结的话,几乎便足以横扫北国了。

“啊!汉部的人来了!”

“还好,看来折驸马还是心怀大金啊。”

“是啊是啊,这次最好能一起去伐宋,太子、国相加上驸马,那是天下无敌!”

“这么说不用打辽南了?”

“嘘——不要命了!说这种话!”

这次吴乞买是公开宣召各部议事,除了宗望、宗翰和折彦冲之外,还有一些小部族也在被邀之列。这些人在政治上服从会宁,在经济上又深受津门的沾润,如果会宁和津门交恶他们夹在中间便十分为难。可以说大金上层的权力斗争急剧恶化的同时,中下层的国人——无论是汉部的民众还是女真的民众其实都不希望爆发“内战”。

萧铁奴传令在偏东的地方安营扎寨,同时派人去知会已经到达的挞懒和宗望。按照以往从传统,会师的各部会各派人手负责所处方向的防务,这次也是如此——挞懒负责北面,宗望负责南面,折彦冲负责东面,还没来到的宗翰显然会负责西面,而斜也则居中策应。这是大金在无数场战争中自然形成的传统——不过在阿骨打死后,有汉部参加的这种场面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老大,其实跟他们一起还是蛮不错的事情。”萧铁奴仿佛有些怀念地说:“做起事情来得心应手,打起仗来又没有后顾之忧!”

折彦冲听到这句话笑了一笑,萧铁奴这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假如宗望、宗翰和自己能衷心合作的话,这个时代在战场上他们的确很难找到对手。至少只要有宗翰和宗望在,折彦冲便不必担心西面和南面会出现问题——正如其他两人相信折彦冲能应付任何变故与挑战一样。

“啊!国相来了!”

西路军终于也到达了。宗翰到达以后,这片丘山简直就成了一场大金国的军事展览。

南面,是阿骨打起兵以来一路壮大的嫡系兵将,是在战斗中进化了的纯女真部队,虽然宗望在平州的军中也有大量的渤海兵、契丹兵和汉儿军勇,但这次都没有带来,所以这支队伍展现的是一种野蛮人在掌握铁器技术后的颠峰爆发力,对任何人都保持着“满万不可敌”的威慑感!

西面宗翰的部队比起宗望的东路军来略显驳杂,但综合战力却足以与东路军媲美。宗翰家族的势力早在撒改时期就已经保持着一种独当一面的地位,实际上东路军的独立态势几乎还要超过汉部。不过体制与血缘的双重原因却让大同和会宁之间的关系远没有津门与会宁之间那么恶劣。眼下,与完颜部关系较为疏远的部族有许多都依附于宗翰,而得了西京道以后,契丹、奚族的战士也大多纳入西路军旗下。此时随着宗翰前来的人马共有四千五百人:其中三千人由宗翰亲自掌控,一千五百人是耶律余睹带领的以契丹为主力的混合军。

和宗望、宗翰的部队相比,才进行大量征兵的挞懒部单兵战力便显得稍弱。作为地主的挞懒兵马就数量来说比其它几支部队都多,但给人的压迫力不但不如东路军和西路军,甚至比起随斜也而来的两千会宁人马也有所不如——当然,更比不上萧字旗下的那批半野蛮人!

萧字旗下的三千精骑,绝对是汉部几大战力系统中和女真合作最多的一系。萧字旗兵甲犀利,编制组织和兵种类型都没有汉部主力军事系统那么繁复,最能体现汉部最高科技水平的一些火器并没有大量提供给萧铁奴手下的这些蛮汉——但那并不重要。萧铁奴用兵的哲学并不是追求最先进的武器,而是追求简单、追求有效。真正的大战打起来,最有持久战斗力的一般不是那些处于时代前沿的武器,而是那些处于时代主流的武器。利刀、快马、强弓、毒箭,在这个时代,萧铁奴有这些就够了。

折彦冲三千人,宗望三千人,宗翰三千人,挞懒八千人,斜也两千人,耶律余睹一千五百人,其它大小各部或三百或五百共一万五千余人。三四万人聚集在这里,虽非会师,亦类于会师了。如果这次会议决定伐宋,靠这支队伍或许就足以南侵了——倘若与会者能齐心协力的话。

各路兵马会齐后的第二天一起出营列阵,分别向前移动二十步,围成一圈。这片丘山中央的高地上早已搭好了一个高台,斜也与挞懒高坐其上,宗翰、宗望和折彦冲等各领一二个亲卫上前,蒲鲁虎和安塔海伴在折彦冲身边,萧铁奴在外围领军守望。

商议伐宋的金国大会,终于拉开了序幕了。

第一七八章 会(下)

大金论辈分除了斜也挞懒之外尚有一些元老,但在实力说话的北国,这些老一辈的将帅王公们显然早被宗翰、宗望和折彦冲比下去了!所以这次的大会上,斜也坐了首席,他左手边是挞懒、宗望,右手边是宗翰、折彦冲,耶律余睹、刘彦宗等依次坐定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各人面前放着一条毯子,毯子上摆着些松子、酒水,圆圈中间燃了一个火堆,架起一口大锅煮水烧肉,一个室韦奴隶将烧好的肉分了送到斜也、折彦冲等人面前后俯身退下。

宗翰顾视和他邻席的折彦冲道:“好久不见!在辽南过得还快活吧?”

折彦冲微笑道:“你在大同有多快活,我在津门便多快活。”

宗翰哈哈笑道:“我在西京可忙得很哪!”

折彦冲道:“我也不闲。倭岛最近闹得很凶,倭人被流浪过去的流寇杀得差不多了,我正想着要不要过去调停调停,免得倭人亡族灭种,有干天和。你呢?在西京忙些什么?”

女真先辈曾从海路劫掠日本,所以宗翰对倭族也不算完全陌生,听折彦冲问起说道:“我在西边,忙得最多的自然是灭辽抚夏!还有,我最近为先帝立了一座庙,希望借先帝英灵绥服地方。有空来西京看看,这些祭祀什么的事情,你比我懂得多。”

宗翰把这件事说得轻描淡写,其实他在西京为阿骨打立了一座祖庙,意义不仅是宣示自己对大金政权的向心力,更是告知四方这西京他是不打算交给大宋了!

折彦冲微一沉吟道:“西京毕竟是先主说过要给大宋的,《海上之盟》墨迹犹在,现在你这么做,宋人没意见么?”

宗翰哈哈笑道:“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敢有什么意见?过几天我还想在太原也建一座,你看如何?”

折彦冲还没回答,斜也已大叫道:“当然好!”

宗望插口道:“如今我们大金以平州为南京,平州城虽好,作为陪都终究觉得局促。如果四叔同意,我也正想挪一挪地方。”

斜也问道:“挪去那里?”

宗望道:“比起平州来,燕京自然好得多!”

他们三个这几句话出口,便为今日的会议定下了基调!众人或有意,或无意,都目视折彦冲,看他怎么反应。

折彦冲道:“天大地大,为何一定要去侵扰大宋?”

宗翰笑道:“天大地大,但缺了大宋,四周的边边角角便联不起来。没有中原,东边的高丽、西边的西夏便都显得偏远狭长。但如有了中原,我大金的领土便能成块地勾连贯通!”

折彦冲道:“当初我们反辽,是因为大伙儿被逼得活不下去!如今有幸取辽而代之,实是上天庇佑!眼下各地物产日益丰盛,百货无缺,三百里辽河的粮产足供我大金军民享用。大家以前出生入死,为的也不过是富贵二字。如今我大金之盛,尊于大宋,境内之财,供各部有余,何必再起祸端?战事一起,不但大宋不好过,我们大金的勇士只怕也会损折不少。”

宗望冷笑道:“大丈夫生当天地之间,只有越战方能越勇!大金的勇士若不习战事,过个十几二十年就会像辽人那样都变成懦夫了——那还不如直接战死给他的儿子、兄弟、朋友做个榜样!自起事以来,我大金每战均有损折,但兵越战越多,将越打越强——怕什么损折!”

挞懒也道:“说到贵,咱们不在乎!都勃极烈和皇帝,勃极烈和王侯都只是一个名号罢了。但说到富,哼!大金虽然有钱,但这钱可都被驸马爷你揣在手里!我们这些谙班、国论什么的,说是大富大贵,但站在驸马爷你面前一比,哈哈,全成了乡下土财主了!”

折彦冲不悦道:“叔叔你这是什么话!我哪有你说的那般有钱!”

挞懒道:“你没钱?哈哈,在座所有人的钱财加起来,只怕比不上你一个小指头!别说你,就是你手下那些生意人,比我有钱的没有一百个也有五十个!”

折彦冲道:“津门的商人确实有钱,但那是他们的钱,不是我的!”

挞懒道:“他们在你的地头做生意,他们的钱怎么不是你的?那些人的身家性命,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折彦冲皱了皱眉头,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宗翰道:“彦冲,事实摆在眼前,如果没有大金,汉部能有今天?如今你们发了大财,却只是在手指缝中流些汁水出来洒给我们——别说让人解渴,就是味道也没尝出多少来!你这般刻薄,可怪不得大家生怨!”

各部酋长族长听到这些话无不点头称是,折彦冲道:“原来大家要的是这个,那也容易!”

宗望、宗翰等一起哦了一声,各部酋长族长也都脸现喜色,心想折驸马如果被其他勃极烈敲出一笔大财来,就算自己占不到大头,分上一点总有指望的!谁知道折彦冲却道:“如今大金的问题,不在于没有财货,而在于许多人不知道怎么生出财货!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斜也问道:“什么办法?”

折彦冲道:“我建议,将赋税、商贸、农工等事统合起来,设立一个宰相来处理!这个宰相,就让应麒来做!我保证五年之内,在座各位的身家至少都能翻上一番!”

各部酋长部长闻言面面相觑,宗翰嗤的一声笑道:“说到头,还是一句空话!”

折彦冲道:“怎么是空话!应麒的本事,粘罕你又不是不知道!”

宗望淡淡道:“五年!何必五年!这里的人只要回去齐发兵马,向南一冲,一年之内,就能得到十倍、百倍的身家!”

折彦冲道:“那样的钱,只能赚一回!再说,侵扰无罪盟国,岂是勇者当为!”

宗望笑道:“什么盟国!大宋那软脚病牛,也配做我们的盟国?再说,不向大宋的话,也还有另外一个去处!”

折彦冲变色道:“老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宗望道:“你不愿意我们去大宋发财,那我们便到津门去。反正都一样。”

折彦冲怒道:“你敢!”

宗望道:“不是我敢不敢,是你挡了大家的财路,逼得大家不得如此!”指着众族长道:“你们说是不是?”

众族长都道:“驸马爷莫要迂腐了,那个大宋,有什么好回护的。”

折彦冲哼道:“大金的问题,不在于财货太少,而在于上下不均,生财无路!劫掠这种事情,打仗建国时不得已这么做也就算了,立国之后难道也能这样吗?辽南和汴梁的财富,可不是抢来的!与其去抢一回汴梁,不如把北国三千里都变成汴梁!眼前明明有一条善路在,为何还要去干抢掠这等事情?别忘了我们已经是大国将相,不是强盗流贼!”

族长中有人问道:“驸马,我们真的都能变得和辽南、汴梁那样富吗?”

折彦冲道:“当然!在我汉部南下前,津门还不是一片滩涂?现在那里已经不比汴梁差多少了。津门能这样,别的地方为什么不可以?”

折彦冲这话倒也说得一些人心动,宗翰却笑着问道:“却不知要把北国三千里都变成和津门一样,需要多少年?”

折彦冲默然片刻,说道:“一步步来,总能做到的!”

对他这句避重就轻的话宗翰并不上当,继续追问道:“十年可以么?”

折彦冲道:“哪有那么快!”

宗翰又问:“二十年可以么?”

折彦冲皱眉不答,宗翰冷笑道:“难道要三十年、四十年?还是五十年、一百年?哼!就算真有那么一天,这里大部分人也早入土了!彦冲,你别太执迷不悟了!这次只要你点一点头,作为伐宋先锋,将来的好处,少不了你一份!”

折彦冲断然道:“要我做伐宋先锋,办不到!”

宗翰脸上微现怒色,斜也喝道:“彦冲,你真要做大金的绊脚石么?你再这么执迷不悟,不但各族各部不服你,只怕就连你汉部内部也受不了你干这种蠢事!”

折彦冲道:“我今日若能带兵去打大宋,明日便可能带兵反噬大金!五叔你希望我是这样的人么?”

宗望道:“彦冲,你再这么一意孤行,阿虎会很难做的。”

折彦冲沉吟道:“大宋与我有故,大金与我有亲——如果你们一定要打大宋,我最多两不相助!但要我做这前锋,恕我不能奉命!”

斜也森然道:“伐宋之事,皇帝陛下已有令旨!折彦冲,难道你要抗命么?”

宗望又大声道:“这里有谁支持折彦冲的?”他盛威之下,谁敢开口?

宗翰道:“彦冲,你看,这次你可不止是违抗都勃极烈之命,而且还违了大金上下、各部各族的众议!”

折彦冲冷笑道:“众议?这种谁也不敢开口的沉默就叫众议?你们真要加我罪名,直接加上来就是!何必抬出什么众议?”推席而起道:“大宋是我折彦冲父母之邦,此事天下无人不知。现在我们侵宋有利无义,我是金国大将,也是一方族长,逼大将族长杀亲叛族,恐怕对我大金不祥!”

宗望冷笑道:“为我大金万年基业,便是不祥也要做一遭!”

折彦冲沉吟片刻道:“你要侵宋,为的也不过是财物!这样吧,我愿倾全部之财力,帮你攻略原不属于大宋的燕京,帮粘罕经营河套,再替大金抚略漠北,以安大金,如何?”

宗翰淡淡道:“若不是为了兼并宋土、中外一统而安抚西夏,河套早已入我囊中,何必你来多事?”

宗望道:“伐宋之战,打到哪里便是哪里,何必划地自限!”

挞懒也道:“漠北那种不毛之地,只要乖乖向我大金朝贡称臣便好,便要抚略,也不需你驸马爷来操心。”

折彦冲道:“如果你们这也不满意,那我也没办法了!但伐宋之令恕我难从!国主若真要因此事罚我,便让他罚我好了!彦冲不敢背叛大金,但也绝不敢屈从一时乱命去干这等毁盟杀亲的不义之事!我若干出这等事情,将来没面目去见仁慈宽厚的乌雅束岳父大人,没面目去见重义守信的先皇阿骨打皇帝!”

斜也背后的宗磐听见这句话怒道:“折彦冲,你是在暗示父皇不仁不慈、无信无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