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陈茗局促地站在一边,或许是刚说了坏话心虚,垂着眼不敢正视她。
许知敏对她微微一笑,越过她离开了宿舍。
解决了晚餐,许知敏在校园内四处转悠起来。
国庆节刚过,秋风就肆虐地卷起。榕树的枝叶哗啦啦地响,她失了神,似是听到了家乡大海的浪涛声。地上半黄的叶子,就像是一只只小船忽而被浪尖顶起,继而沉没。
小心翼翼地绕过路上的落叶,不知不觉中,她走近了初进M大时震撼了她心灵的那一块名人头像石壁。直至这一刻,她仍然不清楚这五个头像是哪几位名人。她举起右手中指,沿着凿刻的凹痕,慢慢地勾画出“求学严谨”四个大字。肌肤被砂石磨疼了,一丝丝地沁入了内心深处,指头久久停留在“谨”字最后一横的末尾。“嗤”的一声轻笑从她齿间溢出,接着缓缓地敛住了声。
心情如同这落下的夜幕,逐渐走向了宁静。其实,何需介意呢?早在一年多前在火车上莫茹燕已警告过她。只是,她可以与任何人平和相处,就是不喜欢随意奉承别人,尤其是自己打心底厌恶的人。论资历,她虚伪的程度比不上王雅丽,更是比不上墨深。
两指尖插入裤袋里夹出了IC电话卡,她现在需要调剂一下情绪。
路边的卡式电话机前都是等候的长龙,她方记起今天是周末。以前专注于学习,课室、餐厅、宿舍三点一线地跑,这会儿她起了游兴,总是找没走过的路走过去。路经学校商业街的一间小书店,店主告诉她,附属医院里有多台卡式电话机,晚上应没什么人打电话。
这个建议听起来不错。问了路,许知敏从校园一条小道走进了M大的第一附属医院。
医院的门诊大楼近几年翻修过,有八层。夜诊只到八点,此刻是八点半了。长长的走廊每隔一段亮着一盏日光灯,灯光安静地在大理石地板上映着路人的影子。想着以后自己要在这样的地方工作,闻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她的心里有点儿慌张。
一楼有五台卡式电话机,许知敏插入IC电话卡,拨了梁雪的号码。
两个许久不见的老友先是在电话里瞎聊了几句,紧接着就进入了奖学金评比的正题。
“你的情况算是好的了,我这边更离谱啊。有些人不稀罕奖学金的钱,想要的是奖学金的名号,用钱买通同学。”
“啊?”许知敏讶然。这世上当真是无奇不有。
“许知敏,你怎么想?我对这种奖学金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学费和生活费我爸妈还供得起,我呢,从来没想过将来进入事业单位。私企比较注重个人实际能力,但是,我还是会…”
“开始积极加入校学生会。”这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能力。
两人在一刹的沉默之后,默契地大笑起来。
许知敏几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梁雪,要进校学生会可不容易。”
“许知敏,你野心比我还大啊,你不打算先进入院系学生会,而直奔校学生会啊?”梁雪反问。
许知敏笑笑,不予回答。
今年的暑假,于青皖带着许知敏拜访了一位医学界朋友,那人叫江燕,是省医的医技科医生。江燕希望许知敏在校园内多交些其他专业的朋友。
江燕如此建议她,是有一个重要原因的。高级护理在国内刚起步,导师的级别压根儿比不上临床医学的教授,而且医院是一个讲究团队精神的地方。其言外之意,许知敏若想拉拢人,少不了得去交好医学系的人。医学系的人,同样需要学会如何与临床各个岗位的人“团结友爱”。
这里面的要害许知敏听出来了。她不得不佩服墨深的深思远虑,他一早就把自己提升到了团队的理念上。恐怕他和墨涵转学到M大来,目的就在此。
至于墨家兄弟为什么最终选择在大陆行医,舍弃香港,江燕的话可以作为参考:医生这一行需要经验的积累,大陆的病案多,适合年轻人磨炼。且大陆经济正在飞速发展,政府投入大量研究资金。如今国际交流频繁,大陆待遇不比香港差多少。
而每次想到墨家,许知敏莫名地会有一种奇妙的压力,这种压力使得她既畏惧又亢奋。她蹙着眉,指尖卷起一段电话线。经历了这次奖学金的教训,她必须把目标放得更高更远了。
“梁雪,话说回来,对于如何进学生会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梁雪哈哈两声,道:“我在积极结识师兄。”
“凭你那点儿姿色?”
“是啊。小女子虽无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尚可。”
许知敏笑了,电话线松落,忽然低声道:“这个主意确实很实在。”
两人默然了。
梁雪其实有一句话噎在了喉咙,迟迟无法启口。那就是——许知敏,你这个笨蛋,你可以找墨深帮忙啊。
另一边,许知敏却是料到了她想说什么,抢着说:“梁雪,我得走了,下次聊。”
她挂了话机,梁雪对着话筒的忙音自言自语:“这许知敏真是的,我最重要的话还没说呢,墨家兄弟年底将从香港飞回来了。”
许知敏猜得到梁雪想对她说的话。这个时候,不是想他的时候。若遇到挫折就想找个人依赖,自己会变得越来越懦弱的。再说,他不是她男朋友,她也不是他女朋友。他和她究竟算什么?
同伙?
她的嘴角不禁扬起了笑。这个词形容他和自己的关系,貌似不错。
气温似乎下降了。许知敏抱着双臂,咚咚咚地跑到门诊大楼通往校园的偏门,探头一看,竟然下雨了!
轻飘的雨丝夹带着寒意洒在她裸露的小臂上,冻得她一个哆嗦,急忙躲回大楼里。
她徘徊了几步,听着外面哗哗哗的雨声,雨渐渐大了。她停住了,仰头看着硕大的雨点击打着紧闭的窗子,条条水流顺着玻璃淌下,形成数个“川”字交错叠加。接下来,雨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许知敏着急了,这雨是R市典型的秋季绵雨,有时一整夜都不间断。她没带手机,也向来记不住电话号码,唯有几个亲近的人的号码勉强记得。这就没办法通知宿舍的人来接她了。可现在已经快十点了。
为了御寒,许知敏不停地走,一会儿就踱到了走廊尽头。雨仍在下着,她两条眉毛近乎并在了一起。在这静谧的夜里,除了雨声,还是雨声…她低头凝思时,忽然一声清脆的“哗啦”声,打破了雨的协奏曲。
她一惊,屏住气息凝神聆听。过了几分钟,又一声“哗啦”从背后传了出来。
是翻书声!
她回身。在另一条走廊有一排安设给病人候诊的椅子,第三个位子上坐着一个青年,离她仅几步远,她却一直没有发现。因为她先前只留意着雨,而且这个人太安静了,像是融进了周围的空气一般。
她歪着脑袋看着那个人。
他整个身子侧对着她,身上套着一件褐色风衣,身旁放着个银灰色书包。一本厚而沉的医学书摊在他的双膝上。他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扶着书卷边缘。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觉得他一头略卷的棕发似曾相识。
应是某个院系的师兄吧。许知敏猜想。
她是听说过的,学校里的自修室统一晚上十点关门,宿舍是十二点熄灯。小部分刻苦的学生于是跑到了附院内念书,通宵达旦。
梁雪曾说她是那种宁愿渴死,也不愿向陌生人借杯水喝的人。
或许,她该问问这位陌生的师兄是否带了伞。
许知敏走了过去,道:“师兄,你好,请问…”话未说完,她注意到了他的左手紧抓起书页,指节过于用力而略显苍白。紧接着他垂落右手,砰的一下合上书。
“要伞吗?你等等。”嗓音好听,语气却露出了极度的不耐烦。他旋即起身,打开对面诊室的门闪了进去。
她愕然。自己问句话就得罪了人家什么吗?这人真怪呢。
对方走了出来,把手里的伞伸到她面前:“给。”
这一次,两人终于面对面。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的五官,去接伞的手抖了一下,伞在两人之间掉落,在地上打了个转儿。她恍惚回到了那天下午,涛声依旧,一首《送别》在她的心中成了千古绝唱。
看见她惊诧的神情,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不耐烦。弯腰拾起伞,他拉过她的手直接塞进她手中,回到位子上继续看书。
许知敏强迫自己深吸口气,缓过神来,仔细地辨认,这人确确实实是那位吹《送别》的青年。原以为他是音乐学院的,没料到他竟然与自己同校。而自那日听了他的《送别》,他和他的曲子就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偶然回忆起,她会禁不住想,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富有内涵的人。但不知他为何这么冷淡,她与他是第一次说话吧。
许知敏不是死皮赖脸的人,见他不明来由地冷淡她,觉得此刻不适合攀谈。她对他轻声说了一句:“师兄,我回宿舍后,马上把伞送回来。”
他冷冷地拒绝:“不用了。你明晚把伞放回对面的诊室就行了。”
看来,他不想再见到她!
她差点儿失笑,觉得他不是针对她这个人。原因是什么呢?真是令人更好奇了。
撑起他给她的这把蓝色格子布伞,她走回宿舍。绵绵的细雨似乎不恼人了,她的唇边泛起愉悦的涟漪,一步一步兴致盎然地踩着脚下的水花。
许知敏轻松地推门走入宿舍。
方秀梅正站在室内大声嚷嚷着:“你们明知她因奖学金的事情伤心,不陪陪她,放她自己一个人去外面走!”
“没事的,她不是小孩子啦。”王雅丽梳着翘起的马尾答话。
“可是…”陈茗绞着眉,抬头看见了许知敏,“你回来了?”
许知敏对所有关心自己的人道了声歉。
大家看看她,方秀梅咽下了口水。大伙儿低头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许知敏将滴着雨水的伞在室外抖了抖,撑开晾干。洗澡后,收起伞,她走过林玉琴的床边。
林玉琴趴在床上听收音机,侧头瞅见许知敏的伞,瞪大眼叫道:“许知敏,等等,你那把伞给我看看。”说着迫不及待地夺过她手里的伞,瞅了瞅伞柄,说,“你遇到袁师兄了?”
“袁师兄?”
“是啊,这伞柄上写着‘袁’字,而且这个字迹肯定是袁师兄的。因为只有袁师兄喜欢在自己的每一样东西上都注明自己的姓氏‘袁’,‘袁’的一笔一画的起始用力平均,整个字就像是去了头的火柴棒拼出来的一样。”
“哦,他姓袁啊。那么,他的名字呢?”许知敏问。
林玉琴瞪着她:“你不知道袁师兄是谁?”
“不知道。”
这三个字许知敏说得自然,但全宿舍的人看着她的目光却不自然。
“哈哈哈。”王雅丽率先笑了起来。其余人跟着笑。陈茗边笑边叹道:“我们宿舍长是这个世界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不对,是不食欲火。”王雅丽纠正。
许知敏并不介意,对于男生和恋爱,她遵循“顺其自然”的原则。这类八卦,她向来是觉得可听可不听。许知敏跳上了林玉琴的床,她看着伞上木木的“袁”字,道:“你们说来听听吧。我是孤陋寡闻啊。”
宿舍里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起这类帅哥的话题个个激情澎湃,隔阂消逝了。
许知敏默默地旁听,不时笑着附和两句,渐渐地知道了这位“袁师兄”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全名是袁和东,外貌出色,学习又好,深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博得众多女孩子的倾慕。
这,对于男生本是一件得意的事。可袁和东不一样,一副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使得他的追随者与日俱增。男生们叫他为“阿袁”,意思为未开化的原始猿人,不懂得享受恋爱的滋味。女生们则一个个野心勃勃,想着如何攻占这座“猿山”。
经林玉琴的哀求,许知敏把袁和东的伞给了林玉琴。林玉琴晚上在门诊大楼苦候了一个小时,也未能见到袁和东的影子,只好遵照许知敏的嘱咐将伞放回诊室。回来后林玉琴发了一夜的牢骚,对袁和东的爱慕却有增无减。
可见,有些人来大学,重心不是念书,而是为了玩和谈恋爱。彼此观念不同,方秀梅逐渐与林玉琴走远。
许知敏觅得良机,走近方秀梅。两人一起打饭、上课,关系一天比一天好。时机成熟,许知敏约了方秀梅去逛超市。途中,她把那天自己无意中听到的王雅丽和陈茗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了方秀梅。
方秀梅震惊过后,气愤难抑,流露出了无奈而委屈的神情。
许知敏真诚地对她说:“我把这些告诉你,只是认为你有权知道,而且你也有权决定是否改变自己。原因很简单,你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未来的路越走越好。”
“我要进校学生会。”方秀梅握紧拳头。
这对方秀梅而言应该不是难事,她经常在各体育社团里活动,认识的师兄师姐不少。许知敏真心为方秀梅感到高兴。
回过头又见到那块“求学严谨”的石壁,许知敏茫然的心像是洒进了一缕阳光。
班干部改选,系学生会选举,许知敏都没有参加竞选。班上的人私下说她是一蹶不振,更有人认为她这样的书呆子没能力进学生会。
许知敏对这些谣言一笑了之,仍然平心静气地履行宿舍长的职责,每天背着她的红色小书包独自晚自修。见她几次彻夜未归后,王雅丽评价她“念书念疯了”。
只有许知敏心里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在下一个危险的赌注。
许知敏先在院系的自修室花了一个小时温习当天的功课。约七点左右,林玉琴会抱着几本书出现在宿舍楼门口。林玉琴会去哪儿?林玉琴近来迷恋上了阿袁,她得到的小道消息远比许知敏多。跟着林玉琴走,一般可以找到袁和东在哪里自修。
袁和东从来不怕众多的追随者跟他在同一个地方自修。通常,他会找到一个舒适的角落坐下,心无杂念,拿起一本又一本厚厚的医学书籍。无人敢故意打扰他的安宁。这是因为他默默翻书的样子是最迷人的,而且谁走过他身边,他都可以当成空气视而不见,最重要的是谁敢打扰他的安宁,他立马收起书包从大众眼前消失。
林玉琴像其他守候的追随者一样,一直等,满心期待着自修室十点熄灯的那一刻,众人收拾东西,她们得以上去围着袁和东寒暄几句。然而,十点了,老师到袁和东所在的教室,把钥匙交给了袁和东,拍拍袁和东的肩膀就离开了。袁和东不吭声地将自己投进书海。指针一分一秒地滑过,追随者一个一个放弃。林玉琴坚持着,守到了十二点。她扭头见袁和东仍是一动不动,只好鸣金收兵。疲惫不堪的她,未发现许知敏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许知敏低着头看书,她本来就是个爱读书的姑娘。袁和东所在的地方,会无形地营造出一种特别清静的氛围。受环境感染,许知敏逐渐失去了时间概念。她甚至不知道袁和东在走之前来到了她的身旁。
袁和东瞅了她一眼,手指勾着教室钥匙轻缓地放在她的桌子上,默然离去。
P3 第三部分
C13 这个人不是花花公子,但艳史不少
一个月一晃而过。秋意浓浓,叶子纷飞,夜一深,凉意袭人。阿袁的冷比秋寒更甚,林玉琴受不了枯燥的守候,倍感无趣继而放弃。没有了林玉琴的带路,许知敏发现,袁和东每晚七点也经过她们宿舍楼的前面。是不是巧合,许知敏不知道,她依然尾随袁和东自修。
时间久了,自然有人注意到了许知敏的存在。探究的目光,窃窃的私语,遂投注在她身上。许知敏视若空气,充耳不闻。不是她故作清高,而是因为她的心早已沉浸在了书海里。
一天,许知敏手上的书被纤纤玉指轻压下。许知敏抬起头,看见一张陌生的女子的脸,眉毛修得很细,眼睫毛微翘着,五官平庸,却精于修饰。她不记得认识这人,事实上她从没留意过同一间教室里有些什么人,除了袁和东。
许知敏平和地说道:“我不认得你,师姐。”直觉对方应比自己年龄大,尊称她一声师姐。
“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你是护理学院的吧?”女子笑笑,目光逼人,“你们院不是有自修室吗,你为何天天跑到这边来自修?”
听到这单刀直入的问话,许知敏心里有了数,这人是为袁和东而来。对此,许知敏心胸坦荡,她原本就无勾搭袁和东之意。她执著于袁和东,只是为了追求石壁上所说的“求学严谨”的路子,而感觉袁和东已经走在了这条路上。她坚信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早晚会遇到志同道合的知音。结果,与阿袁在同一间教室自习,她的学习效率果真大有提高。
许知敏淡淡地答:“感觉这边环境好一点儿。”
“这边的大教室是有多年历史的旧楼,怎比得上你们护理学院的新楼呢?”
“学习需要的是氛围。而我觉得,在袁和东师兄选择的教室里自修,这种氛围最佳。”该说的话说完,许知敏若无其事地埋头啃书。
女子凝视着她专心致志的脸,眸子里的厉色渐渐淡了下来,唇角勾起了微笑,道:“我叫林佳,临床医学系大四一班的学生。可以交个朋友吗?”
看到林佳主动伸出的手,许知敏略挑眉,轻握住,道:“林师姐,我姓许,叫知敏。你叫我知敏或者敏都行。”
“好。”林佳点点头,松开手,起身走回自己的位子。
几位同班同学立刻围上她,低声询问:“怎样,是不是又来追阿袁的?”
“不是。”林佳一口否定。
“那她怎么老跟着阿袁同一间教室…”
“你们别说了。从现在起她是我认可的师妹。”林佳肃然打断所有人,收起书本先一步离开教室,在门口回望,看见许知敏整个人缩在角落里静静地看书。她眯起眼,没料到护理学院也有这样的人才。够倔,够聪明,很难让人不喜欢啊。
林佳和许知敏的这段对话,袁和东竖着耳朵,一字不漏地听进了心里。
夜阑人静,他背起书包,手里握着教室钥匙,走到许知敏的桌前。他看着她,及腰的青丝垂落在脸侧,发顶的左右分界线整整齐齐,额前没有刘海,露出了光亮的额头。她柳眉下的眼睛全神贯注。
他的视线再落到她手捧的课本上,是《诊断学》,属于每个医学系学生必须学习的临床基础课程。这门课不好读,抽象。她的右手摸着身边的书包,抓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红色圆珠笔。圆珠笔迅速在文中某一段文字底下划上一道红线,在笔记本上抄了几句话,末尾打了个问号。紧接着她的指头摸向了唇,斟酌这段文字的意思。
瞅着她皱得紧紧的眉头,袁和东莫名地起了一股冲动,想开口告诉她这段话的含义,然后他可以用实例讲给她听,让她更好地理解。
用力抿了抿唇,他压抑下这蓦然浮起的心绪。他放开掌心,钥匙轻落在桌边。自始至终,她都未察觉到他的存在。他垂下眼,悄然转身。
夜很静。袁和东习惯了独自走,低着头数着自己的脚步。今晚,他却忘了怎么数。望着路灯下摇曳的树影,耳畔是呼呼的风声,他想起她很淡很淡的呼吸,淡到像是没有一般。她肌肤上飘来的那股幽香,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他一下就闻了出来——是薄荷味。
他很喜欢薄荷。中西方药典都把薄荷奉为一味有广泛功用的药,而在希腊神话中,薄荷是美丽又坚强的女精灵曼茜。
对着夜空,袁和东呼出一口气,夜空中看不见星星,只见大片的黑云遮住了半截新月。想到她还在教室未走,他的眉拢起,希望不会下雨…
袁和东猫腰穿过国际学院的小铁门。
国际学院是M大的一个特殊区域。“国际学院”这个名号,不是专指某个专业院系,而是指学生的来历。所以这里仅有三幢宿舍楼,住的是港澳台生以及世界各国留学生。
既然国外的学生付得起昂贵的学费和住宿费,M大考虑到经济效益,就把这三幢宿舍楼建设得有别于普通学生宿舍:楼下设有厚重的电子防盗门,家具电器样样俱全,再加以装修,有一室一厅、两室一厅、三室一厅、三室两厅四种类型供学生选择,与居民住宅楼无异。
袁和东住在国际学院的2幢401,但他不是留学生,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农民子弟。那为什么他能住在这里?这要从他大一的时候结交了一位叫郭烨南的同学说起。大学第一学年,郭烨南与袁和东住在普通宿舍楼的同一间寝室,两人关系还不错。
大二开学之初,郭烨南私下找袁和东,说自己要搬到国际学院去住,问袁和东要不要一起去。
袁和东吓了一跳,道:“我为什么去?那里宿舍费贵得要死,而且我也不是留学生。”
郭烨南笑了笑,揽住他的肩膀,道:“我是香港户口,绝对能带你住进去。宿舍费你不需担心。其实是这样的,我认识两位朋友,他们以前住国际学院,本来他们打算在M大读五年,却没到五年就跑了。他们预先支付了五年的宿舍费,走得急,怕退费麻烦,也觉得那点儿钱不算什么,就把宿舍让给我们去住。”
袁和东谨慎地问:“真的假的?学校能答应其他人住吗?”
郭烨南道:“学校怎么敢不给呢?人家都付了钱的。至于是真是假,我骗你干吗,你有钱有东西让我骗吗?我拉你去,是想有个伴儿陪着住,一个人挺闷的。”
袁和东本想拒绝的。他并不稀罕住好房子,但是陪哥们儿,是讲义气。踌躇了几天,他最终还是被郭烨南拉着一起挪了窝。
新寝室是三室两厅。
袁和东说:“郭烨南,你那两个朋友真怪,两个人住,怎么挑了个三室两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