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星君道,“赤砂记不起来没关系,我会慢慢讲与你听。”
“好啊。”赤砂悠然道,“便讲一讲那个海上的月圆之夜,一个海妖是如何做出最魅惑的样子,在礁石上唱歌,诱惑乘船路过的你。”
星君的脸色微微变了。
赤砂继续平静地讲了下去,仿佛是讲一个远古的爱情神话:“你便给我讲一讲,你是如何出手捉住了海妖,准备按律法处置时,动心于她的美貌,一念之差,手下留情。你给我讲一讲,如何与海妖坠入爱河,又耻于让仙界知道,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夜夜与海妖私会海上。”
星君面色铁青,牙缝中吐出两个字:“赤砂……”
赤砂打断他的话,赤眸如冷焰,落在了他的脸上:“你便给我讲一讲,你是如何带天罗兵践踏了海妖的故乡,杀尽了她的家人,却私留了她的性命!你给我讲一讲,海妖是如何身藏凶器,意欲刺杀你时,你将她制伏,强行摄取了她的记忆,只待她再醒来时,忘记血仇,欺她瞒她,让她与狼共穴,与蛇同眠!”
星君沉默半晌,长叹一声,道:“赤砂,你为什么偏要寻回记忆?我们把过去的恩怨都忘记,权当重生再世,不好吗?我已找到一株雌蕈,另一株雄蕈也有了线索,指日可待。待凑齐两株,炼成涤魂丹给你服下,你身上的妖气便可彻底消除。就连仙界名册里,我都已处理妥当,加了一名瑶池仙姬。从此你就可以位列仙班,无人怀疑。你却偏要寻回那不堪的记忆。”
“因为,我的记忆不是我自愿忘却的,是你夺走的。星君,只要我不甘愿,你休想替我抹杀。”
星君眸色一闪,道:“赤砂,记忆于你,已是负累。时至今日,我不容你再离开我。你的记忆我取了一次,还可以取第二次!”
突然出手,一张银索网从指间弹出,瞬间扩得丈许宽,直罩向赤砂。赤砂手中寒光一闪,出现一柄短短的银色弯刀,迎着银索网一划,登时将网划成两半。未等星君再次出来,扯着青印的一只手臂猛然下潜,在水底疾游。
身后,星君劈水而来。
赤砂的游速太快,青印只觉强大的水压几乎将身体压扁一般。脚腕突然一紧,被一条冰冷的绳索勒住。
回头一看,白色绳索的另一端握在星君的手中。
又是网又是绳,这货其实是蜘蛛精吧!
赤砂感觉到了阻力,回手朝着绳索上来了一刀。那绳索却是坚韧异常,竟没能砍断。她毫不示弱,用力抓紧青印的手臂扯住,与星君角力,硬生生把青印的身体绷得笔直。
青印感觉自己的手脚都要被扯断了,忍不住痛呼起来。
那二人丝毫不理会她的痛若,只顾得角力,赤砂更是一甩手,手中弯刀旋转着飞向星君。星君侧脸闪过,一缕银丝被斩断。那弯刀又旋转着飞回到赤砂手中。
二人一边夺扯,一边打斗,从水底打到水上。其实赤砂也知道,并非星君的打不过她,只是不愿伤她而已。她便充分利用了这一点,频频出杀招。饶是这样,战局也僵持不下。
青印左手被赤砂扯着,趁赤砂飞去弯刀时,自己便趁机抬右手朝星君射出两枚羽箭,竟射中了他的肩部。
星君吃痛,耐心用尽。眼中杀气毕现,狠声道:“赤砂,莫怪我伤你。之后必将你医得恢复如初。”手中银鞭显现,重招欲出。
不知何时起,天色阴沉了许多,离愁海的海平线上迅速侵来一层铅色乌云。乌云未至,狂风已来,仿佛人间的大海上风暴欲来一般。
然而这里不是凡间海洋,而是仙界的离愁海,万万年来,风平浪静,不曾有过风暴。
赤砂和星君均觉心中诧异,分神观望了一下那乌云。顷刻间,铅色乌云已袭到正上方,沉沉若压顶之势。无边乌云突然在他们头顶开始聚集,迅速压下。
星君低呼了一声“不好”,松开了绳索,举起银鞭向头顶的天空击去。鞭梢甩进云里,“锵”的一声铁器相绞的刺耳声音传来。
他将银鞭向回用力一抽,没能抽回,竟从云间扯出一个人来,落在海面。
看到这人,不仅星君诧异,青印更是惊呼出声:“陌途!”
那是陌途,熟悉的身形和面容,却又与她认识的陌途很不一样。
他的身后的乌云挟裹着万钧雷霆,一身煞气,从天而降,一团墨色浓雾从掌心打出,隐约化成巨兽形状,吼声雷动,蕴含着可怕的力量,浑若地狱魔兽,狂暴地扑向星君。
星君面色大变,疾闪躲避,还是被巨兽的利爪边缘扫到,凌空飞了出去,堪堪稳住身子,怒喝一声:“孽畜!”
陌途冷冷瞥一眼星君,并不答话,再一挥手臂,雾兽再度扑了上去。星君急忙挥鞭招架。过了几招,心下不由凛然。这雾兽戾气深重,魔性毕露!陌途不过是头神兽而已,魔性从何而来?
而陌途已抱起青印,乘乌云逸去,赤砂看了星君一眼,也决然离去。星君气急败坏,然而雾兽虽不是他的对手,但其势凶猛,竟久久缠斗不下。
雾兽突然散去,化作一缕轻烟消散。离愁海上已不见了那三人的踪迹。天际有祥云迅速卷来,想是仙界已察觉海上异动,赶来察看了。星君心中懊恼,却不敢久留,匆匆离去。
人间正值夜深人静的时辰。夏至时节,风清月白。
到达一处小镇的上空时,陌途在半空里便散去了乌云,无声地落在无人的街道上。低眼看着怀中的人儿,微微一笑,眸中拢着朦胧的深色。青印还在呆呆看着他。这穿越两界的奔波,她的目光没有从他脸上挪开半分。
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分别时病病弱弱的陌途,不过是三月有余,怎么会这般气势汹汹地出场,甚至让人感觉比以前强大了不知多少倍?
他身上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真的是她家大猫吗?
或许是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抬掌捂上她的眼睛,然后有柔软落在她的唇上。
唔……是她家大猫没错……
旁边传来一声不耐烦的牢骚:“你们有完没完?”
青印如梦初醒,赶紧后撤一步,脸涨得通红,指着旁边的美人儿跟陌途介绍道:“这位……是赤砂。这是陌途,我家大猫。”
“久仰。”赤砂的红瞳利利地将陌途打量了一遍。之前,她已从青印的口中数百次地听过这个名字了。
陌途看着赤砂,瞳孔警惕地缩小,沉声道:“海妖?”
66仙岛
陌途看着赤砂,瞳孔警惕地缩小,沉声道,“海妖,”
“嗯,我是海妖。”赤砂坦然承认,扬了扬眉,反问道,“那么,你是什么,”
青印插言道,“他是神兽,三尾獬猫。赤砂,我曾跟你说过的呀。”一边说,一边美美地揉了揉他的黑发,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陌途的眼中却含着暗沉,冷冷瞥了赤砂一眼,答道:“我便是我。”
分外冷漠的语气,隐隐有否定青印的介绍的意思,令青印微怔了一下。
心口的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似一把刀在心脏中猛地一搅!整个人倾倒在陌途的身上,浑身冷战,喉咙却仿佛被掐住了一般,半声痛呼也喊不出来。陌途大吃一惊,抱住她慌张问道:“你怎么了?”
她痛得抱着心口蜷成一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赤砂蹙眉道:“是摄魄术。星君取走了她的心魄已有六日,七日期满,她便会心裂而死。此时他是在逼我们回去。”
陌途的脸色发白,眸中猝然盛起恨意,咬牙道:“好生歹毒!”
看到青印痛苦挣扎,却毫无他法,心已跟着绞作碎片。能做的只有把手臂塞进她的口中让她咬住,以防她咬伤舌头。他浑身发着抖,不是因为被咬疼,只因为面对她的痛苦而束手无策。
其实痛苦的发作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却感觉无比漫长。痛楚消减下去时,她人已虚脱,衣服被冷汗浸透,靠在他的怀中昏昏沉沉。他稍松了一口气,仍是心疼得要命,眼眸被恨意烧红,又被眼泪浸湿。想到那七日之期,一时之间,除了自投罗网,竟别无他法。眼中不由现出动摇的神气。
赤砂分外的冷静,道:“必须想到办法压制此术。”
陌途焦躁道:“这世上有谁能有这等本事?星君不会受人要挟的,实在没有办法,就只有回去了。”
赤砂沉吟一下道:“我知道一个人。”
青印略略清醒时,他们正置身云端,陌途将她抱在怀中,拿宽袍将她密密地掩住遮风。
她微微动了一下,心口传来上次发作留下的隐隐钝痛,身上懒懒的虚软无力。
陌途感觉到怀中的动静,将衣服掀开一个角,低声道:“不要动。”
她问道:“这是去哪里?”
“去找能抑制摄魄术的人。放心,会有办法的。”他将怀中的人紧了一紧。
“找谁?……”
“现在你不要为这个费神。好好休息。因为疼痛也许会再发作。若再疼时,不要太害怕,记得我在你身边,很快会找人医好你。”
她的确是困倦的很,在他低低的嗓音中,刚刚退潮的睡意卷土重来。却仍撑着精神,想问些什么。“陌途,你的伤……”
“好了,全好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好过。现在你不要想太多,只要好好睡觉。”
她心中一松。身体也跟着放松下去。落入黑沉的睡眠。然而不久之后,就被剧痛从睡梦中击醒,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她扯入地狱。唯有紧紧抱着他的腰身,似绝望漩涡中抱住一根浮木。她的眼前一片黑暗,耳边隐约传来陌途的声音,也迅速消逝在尖锐的耳鸣中。
一天的时光飞速流逝,七日之死亡之约将至。
*
不知过了多久。慢慢有了意识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是中空的,没有重量,轻飘飘浮在半空。身体渐渐具备了重量,伴随着一阵晕眩感,缓缓落下。
她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层层烟色纱幔,轻盈薄软。身体的感觉钝钝的,不痛,却是虚软无力。躺了一会儿,慢慢坐了起来。她发现自己是身处一张精美大床上,那烟色纱帽是床前垂下的帐子。她的枕头旁边还有另一个枕头。
是谁的?……
身上已换了一身洁净的中衣,质地柔软清凉,不知是什么料子的。撩开床帐望出去,房间内的桌椅极其雅致,摆放的几样瓷器玉器,都是极难得的稀罕物件。
坐了一会儿,慢慢有了些体力,下床找鞋子,却没有找到。只好赤足走到门边,把门推开。
室外的美景如梦幻一般扑入眼中。她所处的房子仿佛是座落于一座仙山之上。目力所及之处,还有许多这样的房子,错落有致地座落在山腰或弯谷,远远近近的青翠色泽铺展起伏,轻雾缭绕,兰草幽香,几只仙禽缓缓飞过。
她这是,又回到了仙界吗。
为了让她免受摄魄术的折磨,陌途把她又送回来仙界了吗?陌途去了哪里?!
心中一急,脚在门槛上一绊,一跤向前跌去。
有手臂接住了她。慌张地抬头看去。熟悉的面容映进眼中。
“陌途!”她叫了一声,跃然而起,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此处是斜渡岛。”
站在屋子的中央,陌途一边说着,一边帮她穿上一件色泽莹白的美裳。她稀奇地捻起衣袖细看。这料子从未见过。只觉得柔润清凉,手感沉甸甸的,玉白丝线细密非常,衣襟袖口绣有金色花样,华美又脱俗。
他抬手将她的散发捋到耳后去,捧着清瘦了许多的小脸看了一阵,目光如浸入了雾气,落在她的脸上,挪移不开。轻声问道:“心口不痛了吧?”
“不痛了。”她抬手捂住胸口,迟疑道:“就是觉得,很空,就像心脏不在了一样。”
“因为你的心魄还在仙君那里。现在斜渡岛主已在你心脏中放了一枚珍珠,顶替心魄,七日之期已无效,仙君虽握有心魄,也无法对你施术了。”
“用珍珠顶替……好厉害!这是仙法吗?”
“想来是的。”
“这位斜渡岛主这么厉害,到底是什么人啊?”
“此处唤作斜渡岛,位于南海之腹,斜渡岛主就是这岛的主人了,而且,是赤砂的父亲。”
“赤砂的父亲!……”青印结结实实地震惊了,“赤砂是海妖,那么,她的父亲不也是……”
“是妖,亦或是仙,都不重要。我只知道他救了青印,便是恩人。”他的指尖从她的脸颊滑过,眸中细碎的光如零星的火砾燃烧。
就算是世界覆没,只要印儿安好,他便无所畏惧,别无他求。
青印抬头看着他,心底如漾暖流。可是还是隐隐觉得不安,又说不清楚。
有罗衣女子来敲门,说是已在榕树下备了些饭菜,青印姑娘醒了就可以去用饭了。青印急忙谢过。罗衣女子嫣然一笑离开,体态轻盈,衣带翩翩,若不是j□j的足腕处露出细密鳞片,青印必会将她认作天上仙子了。
门前不远处生有巨大榕树,独木成林,枝叶间各色珍禽彩羽灼灼,呢喃鸣叫。树下有石桌石凳。桌上摆了几样清淡可口的饭菜。
陌途担心她凉到,就将她抱在膝上。
她不知自己究竟已饿了多久,大概肠胃都饿细了,反而丝毫没有食欲。
“必须吃一些。你已昏睡了十二天了。这些天只喂得进稀粥,都瘦得脱形了。”陌途便半喂半哄,强迫她吃了一点。
青印一边吃,一边问起搁了许久的疑问:“陌途,我们分开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陌途道:“那天我从雾障中冲出去,便被天兵围捕,没多久就落败,被他们捉住了。”
“受伤了吗?”
“有一点伤。”
“伤在哪里?重不重?”她伸手便在他的身上乱摸起来。
他拉着她的手挪了一下,引到锁骨之下:“这里。”
她的手指触到一个凹坑,手再绕到他肩后,又是一个凹坑。竟是被长矛之类的锐器贯穿了。想到那时他重伤未愈又添新伤,定是凄惨得想都不敢去想。手一抖,心疼得说不出话来。陌途委屈地抿了一下嘴巴:“印儿不在身边,没有良药,留疤了。”
她眼中刚刚浮起的酸楚泪意硬生生给气没了:“伤的这样重,还想着要好看。”
他往她的颈间拱了一拱,嘟囔道:“留疤不好看,怕印儿嫌弃。”
她忍不住嗤地一笑:“有疤也会影响你的美貌,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啦。”
他撒这半天娇,一是要赚疼惜,二是要求夸赞,终于全部得逞,美得嘴角弯起,墨眸如含了柔波一般闪烁。
青印心中也是柔软若水。他这个样子才是她原来的大猫,之前的疑惑几乎被他的笑容涤荡一空。揉着他的发,细细端详他的脸:“那么,现在身上的伤全好了吗?”
“你问过数次了——全好了。”
“是怎样好的?又有很多鼠精给你吃吗?还有,你是如何从天兵手中逃脱的?九羽他还好吗?……”无数的疑问恨不得一下子获得答案。
陌途沉默一下,道:“是羽涅救了我与九羽。”
“谁?!”青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羽涅。那个半蛇童的小子。”
67内丹
羽涅跟鼠精们迁走避灾,躲了没几日,便忍不住回到百回洞去找他的姐姐。却已是人去洞空。他又耐心地等着姐姐回来找他,等了十来日,耐心便耗尽了。已俨然成了大王的羽涅,开始派出一批批鼠精寻找青印的下落。鼠精数量众多,擅长遁地,可以窥伺任何角落,搜索起来十分便利。然而,数日下来,派出去数百只鼠精,搜遍了方圆三百里,竟没有青印的半点踪迹。
这一天的日暮时分,羽涅哭着念叨姐姐说话不算话的时候,有小鼠精奔来急报:在一处密林深处的空地上发现了些神兵天将在扎营,他们带了两个囚笼,关了两只伤重昏迷的怪物,一只是在红羽大鸟,一只是只怪猫。怪猫正是青印带的那只。
羽涅闻言呼地跳了起来:“那姐姐也在吗?”
小鼠精回道:“没有看到印仙人。”
羽涅十分失望。然而既找到大猫,就有希望找到姐姐。大猫既然落难了,姐姐很可能也遇到了麻烦。无论如何,先将大猫救出来。
棋山山主听说羽涅要带他的子孙们从天兵手中救人,跪地大哭,也没能阻止得了羽涅。当晚,羽涅带千只鼠精在距天兵扎营处的十里之外开始向斜下方打洞。鼠精们掘土的能力那可是看家本事,半夜时分,已打到营地下方,将整个营地下面的土地迅速掏空。
若放在平时,天兵们早有警觉。但那一天他们的任务是将三尾獬猫和血鸠送往冰寒地狱,两个家伙都已重伤昏迷,根本不会逃跑,所以他们连囚车的门都没有锁起。再加上难得他们的上司天枢星君不在旁边,弟兄们乐得放松一下,买了些人间美食,聚在一起喝酒吃肉,享受人间烟火,不亦乐乎,对地下传来的异动迟迟没有察觉。
待有人感觉不对时,已然晚了,整个营地“轰”地塌了下去,两辆囚车也被突然出现的大洞吞没。待天兵们狼狈地从土里爬出来,扒出囚车时,两名囚犯已不见了踪影。
羽涅察看了獬猫和血鸠的伤势,发现情况很严重,若不及时医治,他们活不了几天。这时候他唯一能寻求帮助的,便是舍三爷。
舍三爷的巢穴叫作盘龙山。听蛇童来报说羽涅回来了时,他的手不禁抖了一抖,竟然险些老泪纵横。
他想这小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