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翎见此情景惊得不作多想,从马上飞身而去,堪堪接下附落的她。她双眸已闭,不再有反应。路口凉风徐来,吹得浅淡魂影几近飞散。

天罗山的山道上无数匹马儿疾奔而过,前后追赶着朝某地疾掠。

“殿下,前边已经没路了,你真的确定大安太子是在那里?”札力紧紧跟在左一江身边,问话的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我确定。”左一江驾着马车,奋力扬鞭催马,马车轱辘发出碾过山石的重响。

他身后的马车里是晕倒的“姜桑梓”,江善芷的魂魄就坐在身畔,不说话,只是抬手指向一个地方。

马车之后是大安的追兵,左一江眼见江善芷离魂,生恐霍翎与姜桑梓又逢危境,自然不能照按原计划离开,等两个侍女将她抱上马车上之后,他忽然发难抢走马车,带着江善芷的魂魄一路飞奔,直到遇上在山间搜寻霍翎的札力众人。赵益只当他早有预谋要擒姜桑梓,并不听解释,只要他们交人,两厢厮斗而起。

“停马!”一声怒喝从后传来。

左一江回望,竟是赵益带人执枪赶来,已逼至马车车尾。

“殿下,我拦着他们。”札力一抖长刀,勒停马儿。

“多谢。”左一江继续驾车往前,前方无路,只有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丛与石堆,可江善芷的魂魄仍旧指向那处地方。

他信她。

左一江加快速度,眼见马车要掠过草丛,身旁忽然有冰冷枪尖挑来,竟是赵益摆脱札力追了上来。左一江只能侧身闪开,一边道:“赵统领,贵国太子殿下就在前面,你信我一回。”

“哼,我已信你一次,你却使计擒走太子妃。别废话了,把太子妃还来!”赵益压枪而下,要去夺马缰。

左一江跃起避过,从腰间抽/出软剑迎上,两人在马车前打起,不妨地上深坑不及避开,车轱辘一下陷进,马车骤然侧翻,轰然倒地。左一江挥剑格开赵益,冲进车里寻“姜桑梓”,才将她从里头抱出,背心就被赵益的枪尖顶住。

“放下太子妃。”赵益冷喝。

左一江再动一步,那枪就刺进他背心,他蹙紧眉头。江善芷的魂魄仍指向前路,云照与长宁说过,易魂归位时,两人肉身与魂魄不能离得太远,否则便有性命之虞,他不知她的肉身与姜桑梓的魂在何处,只能带着她去寻。

如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正僵持着,草丛里忽然传出马蹄声响,地面微微震颤起,江善芷的魂魄不再茫然,似找到归宿般化作道青影,倏尔飞去。

赵益大惊,转头看去,只见两匹马儿从草上高高跃过。

左一江趁他分神之际,反身单手握枪,震力而出,将长/枪从他手上震落,他反抛长/枪,紧握了枪柄,以枪尖抵向赵益咽喉,道:“你们的太子殿下回来了。”

语毕他将枪一扔,喝道:“霍翎。”

霍翎已勒停马儿,怀里正是晕阙不醒的江善芷。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姜桑梓与江善芷并排靠在倾倒的马车车厢旁,姜桑梓与江善芷魂魄已然消失,只是不知何时会醒。

“这次…能有多久?”霍翎伸手将姜桑梓散乱的发丝拔到耳后。

“不会再易魂了。”左一江拉起江善芷的手,瞧着她手背上的一块淤痕蹙了眉,“这易魂阵是苍羌国师云照所设,为的就是替扶澜将我骗回苍羌。”

易魂阵的事,长宁已经告诉他了。

扶澜早已身染重病,心知将不久于人世,要云照施法预言苍羌未来。

“王无子嗣,若无有能之储君继位,未来三十年,苍羌必分崩离析,西陷昭明,东割萨乌,内忧外患不息。而殿下会隐于大安,一世富贵却终不得志。”左一江淡道,那是云照原话。

为了这个预言,也为了再见长宁,扶澜明知若按天命,他必不会回苍羌,便要云照设下易魂阵。此阵以扶澜魂力为油,逆天转运,生生改了他的命数。

只是代价也大,魂力为油,便是燃尽三魂六魄,人死之后魂魄湮灭,不入轮回,再无来世。

“我出来的时候,扶澜已病入膏肓,汤水不进。易魂阵与他的性命相连,他死则阵灭,所以…不会再易魂了。”左一江揉着江善芷手上的伤痕,解释着。

霍翎一惊,道:“你的意思是,扶澜帝宾天了?”

左一江点头:“霍翎,我不能随你回大安了,我是苍羌未来的王,苍羌战祸已起,危机四伏,你们帮我个忙…帮我带她回去吧…”

他正说着,忽然间一双手臂缠来。

“左一江,你混蛋。”

江善芷醒了。

飞鸟长鸣几番,从林间扑腾而起。秋阳和煦,照着满地落叶金灿灿。

江善芷不顾四周还有人在,奋力缠紧了左一江的脖子。

“江姐姐…”左一江只得抱起她,让她坐在侧翻的马车车厢上,“你先放手好吗?”

他想和她说理。

奈何最讲理的江善芷如今不想和他讲道理。

“我不回去,你别和我讲那些大道理。什么锦绣河山,什么太平盛世,我不要!”她不管不顾地搂着他,吸着鼻子道,“明明是你趁我昏迷把我娶了,现在却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不是丢下你,你跟着我很危险…”他掰不下她的手,便胡乱擦着她的泪水。

“那就是你嫌弃我是累赘!”江善芷生气地扭开头。

“没有的事,你别乱想!”左一江捏着她的下颌,让她面向自己。

江善芷早就气极,低头往他手上就咬,他一愣,任她狠狠咬在自己指尖上。

半晌,她才松口道:“左一江,你也听清楚了,你要是让我回去,两年后也别来接我,我不稀罕做你的皇后。回了大安,我就找人家再嫁,做别人妻子,给别人生孩子,我…”

她的话没完,就被人堵了嘴。

他大掌按向她的后脑,牢牢禁锢着她不容逃开,温热的唇一触及她软糯的唇瓣就失了分寸,似沙漠渴水之人忽遇甘霖,紧紧地缠着她的唇舌,自她口中汲取甜蜜。

依稀间,她听到他含糊的声音:“姐姐,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姜桑梓刚醒,还迷迷糊糊着,就被霍翎抱开,她咕哝着从霍翎肩头探出,忽然看到江善芷和左一江在马车前拥吻,顿时醒来,脸庞大红,忙将脑袋缩回霍翎胸前,心里腹诽着。

看不出阿芷那人总是一本正经,竟也会有如此大胆行径。

“你看到什么了?”霍翎低头问她。

“没什么!”姜桑梓摇头,又戳戳他的胸,“放我下去,我没事了。”

霍翎便将她放到地上,拉起她的手朝前行去,一边走一边问她:“那你脸红什么?”

“没什么。”姜桑梓哪能和他说那些。

霍翎忽把她往胸前一拽,俯头就啄到她唇上:“是不是看到这个?”

她又瞧见他那坏笑。

可恨。

“别乱动,我伤还没好。”

她还没动作,霍翎就先出声警告一句,她果然安分下来,任他在自己唇上咬了两口才作罢。

那厢,左一江松开江善芷,江善芷只觉得自己化成一滩软泥倚在他胸口,嘴里却还不依不饶:“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要丢下我?”

左一江轻叹一声,弯腰抱起她,飞身上马。

“你都打算改嫁了,我能让你回去?”左一江让她在自己身前坐好,将她双手环到自己腰间,“坐好了,听清楚,你只能嫁我,生娃娃也只能和我生!”

江善芷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脸烫得像火烧,垂下头不敢再说话。

他抚过她胸后的发,轻夹马肚,让马儿缓缓走到霍翎身边。

“霍翎,扶澜帝宾天,宫里肯定会乱,我要马上赶回大梁,母亲还在宫里。”他肃容道,“苍羌如今已乱,你此番来访不安全,随他们回大安吧。”

霍翎微微颌首,道:“我会留在淮岭一段时间,你将急务处理完毕,若得空就来寻我,我想…你我两国,也许能有些新的互利之措。”

左一江抱拳,以苍羌太子身份回他:“好,我一定来!”

从此,两人一为大安储君,一是苍羌之王,各为其国,难免勾心,昔日斗酒纵马、同生共死的推心置腹日子不会再有,少年情谊至此,化漫长岁月间的畅快回忆。

故人相别,佐酒为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完结…

PS:要看《锦枭》吗?第一章写好了,可以先扔出来预告。

第89章 别离与珍重

姜桑梓睡了个好觉, 睁眼时天已全亮。她不记得自己如何到这间屋子里,又是如何躺到床,昨日赶到淮岭时天已黑,她在马车里就睡着了, 也没人叫醒她, 估摸着是霍翎让人将她抱进来的,又或是他亲自抱的…

屋里光线仍有些暗, 但窗外的阳光却很灿烂, 她揉揉眼, 正要伸个懒腰,忽然发现自己腰上横着一个人的手臂。她转过头, 就瞧见霍翎侧身躺在旁边, 一手枕在她脑后,一手压在她腰上, 搂着她睡得正甜。两人身上盖着一张被,只是丝被大部分被她卷走,只留给他一个小角, 再加上她睡里侧, 可结果里边大半张床都空着,她整个人缩在他胸前,倒把他给挤到床沿, 侧身半蜷着,十分可怜。

姜桑梓便悄悄往里头挪,想让他睡进来些, 可才一动,压在她腰上的手就紧紧一收,不让她离开。她吓了一跳,抬眼望他。霍翎并没醒,眼轻轻闭着,呼吸匀长,他脸色还有些白,这些日子折腾得够呛,他难得好眠。

从前与她共枕,他没有一次睡得安稳,总是担心她要易魂而离,便守着她到天亮,如今易魂已解,他这一睡,竟是出乎意料的香甜。

她醒了,他都没醒。

姜桑梓不忍吵他,就乖乖躺着,可躺了一会又觉无趣,便抬手摸他的脸,沿着他的唇划线,心道这人生得真是好看,越看越叫人喜欢,她偷偷笑起,忽又想起他盖得少,便从自己身子底下抽出被来往他身上盖去。

丝被才落下,被底下她的腿就被他双腿钳住。

这人醒了。

“你吵醒我了。”他开口,慵懒任性。

“那…那你继续睡,我不动了。”姜桑梓也动弹不得,整个人都被他搂得牢牢的。

“睡不着。”他唇触在她额前,说话像撒娇。

“我哄你。”她小声道。

“怎么哄?”他问她。

姜桑梓想了想,把手伸出拍他的背,哄小孩一般。

霍翎的唇往下,咬她冰凉的耳垂,咕哝着:“没诚意的哄法,换个。”

他说着,手从她腰肢隔衣往下探。

“换…我不会…你别睡了,天已大亮,该起了,今天三司各大人都要过来,还有南军将领…啊!你在摸哪里?”她正软绵绵说着,忽然叫起,而后自己捂了嘴。

声音太大了。

霍翎的动作却停了,把手伸出被来,狐疑看看,脸上情/欲被担心取代。

“你受伤了?起来我瞧瞧。”

姜桑梓正懵着,看到他指尖沾着几缕血色,脑袋猛然炸开,迅速掀被看了两眼,立刻用被子把自己裹个严实,窘到哭腔:“没受伤,你先起,别管我!”

不是受伤,是她的小日子。

身体太好有时候也麻烦,她癸水来时毫无征兆,亦无不适,从来只靠记日子算时间,如今当江善芷太久,她忘记自己的小日子了。

一看霍翎指尖的血色与他满脸的疑惑,她就羞窘得想死。

“怎么回事?”霍翎蹙眉坐起,一定要她给个答案。

“你…你叫人打水进来洗洗手去…我真没事。”姜桑梓把脸埋到被里,声音闷闷传出,“是…癸水…”

霍翎眼神一愣,脸颊瞬间也红起。

“你先躺着。”他没多说什么就下了床,披上外袍往外唤人。

姜桑梓只好裹在被里,心里希望这人快点离开她好起来,偏霍翎不走,她等得浑身不自在,所幸很快下人就抬来几桶热水往净房去。他在外头竟是吩咐下人要水。

姜桑梓从被沿探出眼,看到霍翎随意洗了手抹净脸,才道:“净房里备好水了,我在外头等你。”

语毕他就到外头明堂,姜桑梓这才一骨碌爬起,只看了两眼褥子上殷红血迹就又用被子盖住,匆匆跑去净房。净房里氤氲着白雾,大木桶里已盛满水,她不作多想就把自己泡进去,恨不得在桶里泡到死。

丢脸丢大了!

一想霍翎刚才那表情,那手…她把头埋入水里,不敢再回忆。

也不乱泡了多久,她皮肤微微泛红,水也慢慢转凉,她仍不愿起来,外头却传来霍翎声音:“姜姜,水该冷了,我叫人进去服侍你?”

“不用。”她忙从水里站起,心道,这人怎么还在屋里?

慢腾腾地拭净身上水渍,换上干净衣裙,她才踱出净房。

床榻已经收拾妥当,被褥换过,干净整齐地铺着,却难免叫她脸又烫起。霍翎正坐在窗边看公文,听见响动便将手中东西放下,朝她走去。

姜桑梓穿着身天青色袄裙,头发湿漉漉披着,还往地上滴水,皮肤上浮着层红晕,瞧上去比往常更加娇媚,他从桁架上抽来大巾子,包住她的发就开始拭。

“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有许多公务等着你吗?”她缓缓心情,问他。

“咱们昨夜才回,你还不许我多歇会?有你这么当妻子的吗?我还受着伤呢?”他一边替她拭发,一边埋怨她。

“你从前都以国事为重,如今又出了这么多事,我替你操心还不成?”她才不怕他埋怨。

“以前我只有国事,现在…我还有你,先操心你,再管国事!”他把她的长发往后一拔,侧身探去,伸手将她脸转来,吻过去。

辛苦了这么久,还是吃不着她,那亲一亲总是必需的吧?

左一江带江善芷匆匆赶回大梁皇城时,大梁早已全京戒严,各处宫门也已严把守,扶澜果已驾崩。长宁亲镇泰和殿,守了扶澜四天四夜未曾阖眼,在见到左一江时方松懈晕阙。

按照扶澜遗诏,她有临朝之权,此后垂帘听政,辅他帝王路。

从少不知事的公主,到心怀天下的皇后,再到手掌大权的皇太后,恍惚间半世已过,爱恨皆随亡者同逝,她活着,只剩下一件事。

扶他为王,助他成就太平盛世。

这大概是她能给扶澜与左尚棠最后的承诺。

生在帝王之家,血肉作阶。

来世…

若有来世,她不想再与他们相逢。

北望台上,最后一缕青火在扶澜死后第七日,终于熄灭。

紧闭的屋子里只剩无边漆黑,阵中佛像脸上表情不断变幻,悲苦喜乐,似人之一生,最后归于平静,闭眸而睡,逐渐崩毁,如蛋壳剥离般一点点露出藏在佛像之下的人。

玉似的肌肤,冰雪的容颜,竟是尊宛如雕像的女人。

她睁着眼,眸中冰冽无情,唇畔却微微扬着,似含悲天悯人之情。

白衣云照从佛前黑暗处走出,凝望她许久,才将指尖拈一颗佛珠甩出。

佛珠破碎,淡淡雾气涌出,渐渐聚成魂影。扶澜的身影飘飘摇摇,时隐时灭。

“国师,这就是你要救的人?”连声音,也像要散去。

救她?

云照笑起,谪仙的人竟透出邪异来。

这世上并无药可活死人,肉白骨。魏眠曦问他能不能让俞眉远死而复生时,他是这么回答的。

可他在做什么?

“你该走了。放心吧,魂魄没有痛觉,你不会痛苦。”他指尖弹出一缕星芒。

星芒刺入魂体,扶澜最后一丝魂魄随这星芒没入女人额间。女人的眉头似微微一皱,眼眸却缓缓闭起。

云照上前,以斗篷裹起那人,将她抱到怀里,推开北望台的窗纵身跃出。

他设阵骗左一江回来,左一江不会放过他,这地方已不能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