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澜为见左一江,穿着繁复的冠服,靠坐在床头,他磕过头就离开了,扶澜却一直坐到日暮,挨着床头小睡一会,他睁眼。
殿里静极,他忽然声厮力竭地唤人,守在外面的三个宫人匆匆进来。
“长宁呢,传她过来,孤要见她。”
他似乎忘了昨日夜里发生的事。
宫人面面相觑,跪在地上,扶澜怒得抓起床头青瓷盏朝地上狠掷,一边挣扎下床。老宫人恰端药进来,见势忙放下手里的药,疾步冲到床前扶住他:“王要见娘娘,奴这就去传她,您别生这么大气,这几个宫人新来的,不知道规矩。”
背过脸,他悄悄拭了湿润的眼。
扶澜坐回床上,又渐渐安静,老宫人端药给他,轻声哄着:“王将药了,老奴就去见娘娘。”
他接下药,怔怔看着漆黑药汁,片刻之后冷冷道:“不要去了,她不会来见我。”
非死不见,她亲口说的。
将药放盘上一放,他闭上眼,不肯用药。老宫人心急如焚,待要劝他,却见他身体缓缓歪倒,已是晕阙。
…
一大早,两部马车从宫里匆匆出来,到了大梁城外才停下。江善芷掀开马车帘,不等人来扶就跳下。大安另派来的使臣今晨刚抵大梁,正在城外驿站稍作歇息。使臣为着霍翎而来,可霍翎失踪,她如今身为太子妃,只得亲自迎出。
匆匆行过礼,江善芷便将这几日情况细细诉之,也将札力的搜寻情况告诉予他们,希望替两国再争取此时间。使臣沉默地听完她的话,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说什么?要我即刻回大安?”江善芷听了使臣之话大惊。
“太子妃,此为淮岭三司商定的结果,先接您回大安。臣此番前来,不止为确认殿下踪迹,也为了将殿下与您安全带离苍羌而来。苍羌局势危急,战火已起,随时波及大梁,此地极不安全,殿下又已失踪,如今只能先请太子妃回淮岭。”使臣解释道。
即使是霍翎眼下在此,遇到苍羌战乱,也需马上回大安以策安全。
江善芷知道这理,但她实在做不到独自回大安。
“不行,我随殿下前来,就要与殿下同归,断不能将他独自留在险地。”江善芷胡乱想着借口。
“太子妃,实不相瞒,有人向我们传信说殿下已遇不测,你听到的这些不过苍羌拖延之计。我军已集结在国境之前,不论此地情况如何,只要三日之内臣见不到殿下之面,便会发出信号,届时南军会攻进苍羌,纷争必起。太子妃,您既然来了,就听臣一语,先回去吧。”使臣劝她。
“我们另有一队人马在天罗山下,专为护送太子妃而来,南疆守境的温将军说了,一定要将殿下与太子妃带回。太子妃现在就启程吧,此事宜早不宜晚,不能再拖了。”另一臣子又道,态度更加强硬。
江善芷闻言更是不愿,两国眼见要起战火,她哪能撒手不理,转念一想,便道:“既然如此,那让我进宫向苍羌皇后辞行后,再随你们回去。”
“臣等会替太子妃向苍羌王与皇后辞行致歉。此一时彼一时,他们不会怪罪的。苍羌之事,太子妃就交给我等处理吧。”使臣语罢,又叹口气,“臣知太子妃一心挂念殿下不愿回,如今臣等唯有得罪了。”
“你们想做什么?”江善芷脸色顿变。
“得罪了,待太子妃安然回到大安,臣等自当亲自请罪。”使臣见劝了许久她都没有退让之意,便向左右使了眼色。
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女走出,是他们早就商量安排妥当的。他们猜她妇人之仁必不愿回,可留下却又极度危险,上峰已经下令要他们无论如何,哪怕用强,也要强行送她回去。
“你们这是以下犯上,我…”江善芷往后退去。
两个侍女跃上前,竟是会些武功的人,一左一右就掺住她的手臂,将她往旁边的马车上架。
…
马车轱辘匆匆辗过泥潭,溅起一阵污水,驾车的车夫奋力地挥着马策,嘴里“驾”声不绝,驱着马车迅速向城外驶去。
江善芷在车里被颠得一阵反胃,两个侍女陪她坐在车中,越发显得车内小得可怜。窗外的路确实是回大安的道,一路直往天罗山,若是这般赶路,不用五天就能回到淮岭。
她颓然坐在车里,心里乱成一团。
如此回去,连句告别的话她都无法与左一江说上。战祸一起,下次相见也不知是几时。
如此行了半日路程,马车到天罗山下,出来十来人接手护送。这些人身着大安兵甲,骑在高马之上,身负长弓箭囊,腰佩长刀,显是有备而来。
江善芷急坏了,要与他们讲理,他们不加理会,想逃她也逃不过这么多双眼睛,一旦进到山里,她更加无法逃,因为即使她逃出,这山路她一人也难行。
她陷入绝望,只抱膝坐在角落,一语不发。
月升日沉,时间渐去。
马车连夜赶路,并没停下休息过,转眼间她人已进了天罗深山。
…
夜穹如海,星斗密布。
泰安殿里烛火通明,几位御医聚在屏风之外会诊商议着,分明秋夜寒凉,几个御医额前却均已渗出密集的汗珠。
扶澜帝已晕阙两天两夜,本来前几天病有些好转,突然间却成倍加重,如今已是汤水不进,只能施针吊着命,眼见是病到弥留。
“通知皇后娘娘了没有?”
“早已去禀过了,娘娘叫诸位看着办。”
“唉…”
几人在外头窃窃私语,这厢扶澜却幽幽转醒。
身体虚弱得像是筋骨都被抽走,可精神却忽然焕新,如回到十七年前,眼前清明一片。有人将勺子压到他唇边,勺里舀着漆黑药汁,喂来一勺,泰半都顺嘴角流下,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他看到那只手,素白纤长,是女人的手,他心里一动,抬手抓住,轻唤道:“长宁…”
“啊,王上醒了。”喂药的人小声惊道。
他转头,只看到陌生年轻的脸庞,只是泰安宫里的一个宫女,不是长宁。
是啊,长宁不会再来了。
他到死也见不到她。
云照说过,即便是倾尽所有,也未必能换来他要的结果。
“去把人都叫过来。”他开口吩咐宫女。
不多时,外间服侍的人都跪在他床前,他挣扎起身,面色灰败道:“替孤更衣,着王冕服。”
她说非死不见,他便以一个王最后的体面,来见她。
…
长宁很晚才睡,在床上辗转反辙许久,才稍稍眯了一会。
她做了个梦,梦很悲凉,将她惊醒,可眼一睁开,她却忘了自己梦到什么。心里似乎有些感应,她飞速掀开丝被,摸着黑下床胡乱趿了鞋子,就要往外走。
可走了两步,她忽又止步。
去哪里?为何去?要见谁?
她都不知。
茫然退到床榻前坐下,她瞧着满殿的清冷,殿外星斗已失,黎明将至,她了无睡意,只觉寒凉入骨,情不自禁抱紧双臂。
不知在床上坐了多久,屏风外忽然传来匆促脚步声,几盏烛火随人影晃动而来。
有人跪在屏风之外哭道:“启禀娘娘,我王…宾天了。”
长宁木然坐着,冰冷的脸庞有泪滑过,传出的声音却带着寒意。
“知道了,备哀服,更衣。”她缓缓开口,复又叫了一个人的名字,下令道,“传我之命,全京戒严,宫中赤血军务必紧守各处宫门,以防突变。”
泪水无声无息亦不止,她喘口气,又道:“殿下回来没有?”
“禀娘娘,殿下昨起出宫,还未归。”
长宁闭闭眼,起身,踏出屏风。
“遣人快马去追,他应该已踏进天罗山。”
“殿下回来之前,王上秘不发丧。”
…
北望楼中,数十盏莲灯同时熄灭,只余佛像正下一盏莲灯,灯火由蓝转青,还幽幽烧着。
云照打开北望台的窗,夜风嗖然灌入,却吹不灭那簇微火。
人间悲苦喜乐,万般执念,到最后都只化作这一簇微火的灯油。
他转身,冷眼观那青火。
此阵,要散了。
第88章 易魂
马车仍颠跛往前, 震得人晕晕沉沉,江善芷靠着马车闭了会眼睛,车轱辘压到块石头剧烈一震,将她震醒。挑开帘子, 外头仍是望不到头的山林, 天色微明,她已经赶了两天的路。
也不知苍羌怎样了?左一江若是发现她被人带回大安, 又会如何?
她攥紧帘子, 心又揪起。
“叱——”
疾喝声忽然刺破山间清晨的静谧, 一人一马在山林夹道上飞奔追来,踏碎满地枯叶。
那声音万分熟稔, 江善芷欣喜地探出头去, 果然看到紧紧跟在自己马车后的左一江。
他身后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人?她的喜悦顿时覆上一重忧心。以一敌十, 太危险了。
左一江瞧见马车里挥出的小小身影,目光沉凝,将身体压低, 再度催马。
护送马车的大安南军已经发现他的身影, 纷纷抽出兵刃聚到马车后,以防有变。
“快放我下去。你们不能向他出手,他是苍羌的太子, 也是我们大安的安乐侯!”江善芷冲到车门前往外喊道。
两个侍女忙将她拉回来:“太子妃小心。”
“太子妃放心,我等只是奉命护送您回淮岭,他是苍羌太子也罢, 安乐侯也罢,只要不来妨碍我等执行公务,我等不会出手。”这批南军人马的统领赵益坐在马上驰到马车旁,回答她。
这话非但没有安慰到她,反而让她更着急。她怕的就是左一江乱来。
“叱——”
又是一声厉喝,左一江的马已经逼近他们的车驾,江善芷的心跟着悬起,侍女压住帘子不让她再往外探头,她什么都看不着,只听到马儿忽然长嘶,南军哗然几声,赵益怒吼:“快,到前面去拦他。”
她揪住自己衣襟,猛地推开左右两侧的侍女,往车门处冲去。侍女忙伸手拉她,可马车却猛地煞停,所有人都往前倒去。
“诸位,在下左一江,大安安乐侯,如今为苍羌太子,今日前来并非与诸位为敌,只是有几句话要和太子妃说,恳请几位行个方便。”左一江声音朗朗传来,也不知何时就掠过车队,赶到她马车前头。
马车的门被侍把着,江善芷出不得,只知外边马蹄声起,纷纷朝马车前聚去,不知他们又说了什么,不多时马车门就被赵益打开。
“太子妃,请下马车。”赵益示意侍女退开。
江善芷一喜,冲到马车门前跳下。脚才落地,她便举目四望,左一江就站在不远之处,笑着看她,南军护送她的十多人将他团团围在中间,她蹙眉。
“你们为何困着他?”她俏脸板起,“怎可对苍羌太子殿下如此无礼?快点放开他。”
“太子妃,我等也是为了您安危着想,谨防有诈。”赵益守在一旁,强硬道。
“无妨,赵统领职责所在,我和你说几句话就好。”左一江见江善芷还要分解,挥手打断她,“我今天…是来送你的。”
江善芷陡然一惊,瞪眼望他,不知何意。
他穿着朝服,怕是下朝之时得了消息就匆匆赶出宫来,额上全是汗,发已乱,想是一路狂奔疾追至此。
“苍羌战祸起,大梁近日也要有变,宫里极不安全。你跟他们回去也好,大安还是安全的。”左一江握着拳,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可…可我是你的…”江善芷眼帘垂落,水雾泛起,鼻头先红了。
她是他的妻子,不是太子妃啊!
“太子妃。”左一江打断她,“我夫人如今身陷险境,很快应该就能救出送回大安。我有几句烦请太子妃转告我夫人,就说…”
他顿了顿,在她盈盈眼眸之下又缓缓续道:“江姐姐,安心回兆京,那里比苍羌安全。本来答应过你要留在兆京,可如今已经不能回头。是我欠了你,你因我易魂,因我远赴苍羌,因我受苦,我却无法给你一个太平盛世。易魂之局,很快就能破除,你不用担心,安心留在大安。”
“左一江!你在说什么?”江善芷越听越痛,这分明是离别之语,她忍不住放声吼道。
“江姐姐,不要哭,我给你两年时间,你与你的故乡、与岳父岳母好好道别;你也给我两年时间,两年之后,我以苍羌锦绣河山为礼,以太平盛世为聘,将你迎回为后!等我。”左一江眼眶泛起淡淡红色。
江善芷拼命摇头。
两年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她只知道就算此刻脚下陷阱满地,她都愿陪他走。
“太子妃,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一字一句,请替我转达我夫人。”左一江笑起,弯去的眼眸里星辰璀璨,却藏着望不到头的苍穹,全是不舍。
“左一江,你是混蛋!”江善芷泪水不可扼止,除了骂他之外,想不出更多的言语。
左一江看她哭到这般田地,情不自禁挪开脚步,旁边立刻有刀刃横来,阻止他接近她,他生生停步。
江善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之间脑中有根弦断去,所有感情陡然抽空,她脑中乍然空白。
山林树影之间、森冷刀刃之外,左一江看着她落地,只余一缕孤魂茫然站在落叶上。
见鬼,为何这时候离魂?
…
天罗山的鱼鹂溪畔,三匹马被拴在树上甩着尾。
“能骑?”霍翎解下其中一匹问姜桑梓。
姜桑梓从他手里接过缰绳,道:“如何不能?我可是要当凤夷亲王的人!”
她骄傲抬起下巴,拿出亲王气度。
凤夷君既然答应放人,便不再为难他们,命人送他们到别苑外的山路上,又替他们备好马匹干粮与舆图。
“我们失踪多日,恐怕苍羌和大安都要生乱,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回去,你若吃不消记得告诉我。”霍翎替她仔细察看过马鞍辔头等物,确认无误后才让她上马。
姜桑梓一跃上马,扬眉道:“你身上有伤,该担心的是你自己。我看你也别自个儿骑马了,不如与沈统领共骑吧?”
沈鹏正在牵马,闻言咳了好几声,利索地把马往前牵去,装作没听到。
霍翎发现自从到这凤夷族之后,她就越发不正经了。他佯怒瞪她一眼,自己翻身上马,正要与她并行而出,忽听后头传来唤声。
“姜姑娘…姜姑娘…”
姜桑梓与霍翎同时回头,山路上跑来道清瘦人影。
“小叶?”姜桑梓狐疑道,目光却望向霍翎,显然,霍翎不痛快了。
“姑娘要走了?”小叶气喘吁吁跑到马旁,抚上她的马缰,满眼悲伤,我见犹怜。
“是啊,我们要回去了。”姜桑梓不解风情,老实道。
“姑娘…”小叶咬着唇,欲言又止。
“怎么了?”姜桑梓见他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由问道。
“小叶舍不得姑娘,姑娘…能不能带小叶走,小叶愿意一生服侍姑娘。”小叶将心一狠,红着脸道。
姜桑梓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当即干笑:“此去跋山涉水,道路艰险,危机重重,小叶你在凤夷族挺好的,犯不着跟着我们去冒险,且我…”
她说着偷眼看看霍翎,霍翎听她絮絮叨叨半天不说重点,早就黑了脸。
姜桑梓便把马缰从小叶手中轻轻抽回,笑道:“且我家中早有悍夫,我答应过他这辈子就守着他,他也答应过我,只有我一个。所以…小叶,抱歉了。”
“姑娘…”小叶泪眼汪汪。
“叱!”姜桑梓轻抖马缰,“小叶,我走了,后会有期,你保重。”
语罢,她与霍翎的马儿一前一后跃出,只留马蹄飞叶,纷扬而起之后再悠悠落下。
…
“嘚嘚”数声踏过,姜桑梓驰到霍翎身边,指着前路问他:“过了那条山路,就到天罗通向大梁的山道了吧?”
霍翎将舆图与四周景致一对,点下头,道:“对。”
姜桑梓已满头是汗,脸颊红扑扑的,霍翎见状收起舆图,把水囊抽/出递给她,她“咕咚”灌了两口,兴致不减道:“我们比比,看谁先到前头的路口算赢,好不好?”
“你这是和凤夷君比上瘾了吧?”霍翎失笑。
“快点!沈统领跟上!”她把水囊扔回给他,眉梢飞扬,挥鞭纵马朝前跃出。
瞧着前头只留一尾长发飞在风中的背影,霍翎无奈摇头,扬鞭追上。
她回过头来看他,笑得张扬狂妄,灿烂似骄阳,他策马疾追,不过片刻已追到她身边,两人并肩驰过路口老树,霍翎瞧她抹了把汗,速度不减,正要唤她,却见她忽然脸色一变,双手齐拉马缰,马儿前蹄扬起,猛地煞步,她松手,竟从马背上摔下。